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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伊甸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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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箭里导游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双生体首先对核反应柱和机器人表现出兴趣。工程师在笔记本上给它画了一堆草图,仅在机房就画满了四本。机器人引起了客人毫无保留的钦佩,它仔细地观察微电网,当看到它完全浸没在一个用液氮冷却的容器中时,表现出极度的惊异。这是一个用于快速反应的低温电子大脑。显然它已经领会了冷却的目的,因为它咳嗽了很长时间,研究着神经机械学家画给它的草图,表露出由衷的赞赏。相较于通过手势或符号来表示最简单的概念,通过电路联系的方式显然能让双方更快地达成沟通。 将近凌晨五点时,化学家、船长和工程师上床睡觉。在关闭了货舱口之后,小黑在隧道里值岗,其余三人和双生体一起去了图书室。 “等等。”在经过实验室门口时,物理学家说道,“我们给它看看元素周期表,那里还有原子的图解。” 他们走进实验室。物理学家在架子下面的一堆文件里翻找。突然,他们听见了嘀嗒声。物理学家没有听见,因为被纸张的沙沙声盖过了,但是医生竖起了耳朵。 “什么声音?”物理学家站起身,现在他也听到了嘀嗒声。他的眼睛从别人身上扫过,眼中充满恐惧。“这是盖革计数器在响……等等!有泄漏……” 他冲向计数器。双生体此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光在仪器上徘徊。但是当它靠近桌子时,计数器像擂鼓似的响个不停。 “是它!”物理学家喊道,双手握住盖革计数器指向巨人。计数器发出了更响的嘀嗒声。 “它有放射性?什么意思?”神经机械学家惊恐地问道。 医生脸色苍白地走到桌边,端详着颤抖的指针,他从物理学家手中拿过仪器,把它绕着双生体周身移动。仪器抬得越高,响声越弱。当它移到来宾粗大畸形的腿部时,膜片颤抖起来,计数器光盘上闪起红色的小火光。 “放射性污染……”物理学家喃喃道。双生体惊讶的视线从他们身上逐个扫过,这两人令它费解的行为显然并没有引起它的不安。 “它是通过守卫机在墙上打开的缺口进来的。”医生轻声说,“那儿有一个具有放射性的位置,它穿过了那里……” “别太靠近它!”物理学家喊道,“它每秒至少发出一毫伦琴的射线!等等,我们必须……如果我们用陶瓷箔包裹它……可以冒险一试……” “问题根本不在于我们!”医生说道,“而在于它!它在核泄漏点待了多久?遭受了多大剂量的辐射?” “不知道。我该从何得知?”物理学家仍然像之前一样盯着嘀嗒响的计数器,“你得做点什么!醋酸浴,皮肤磨损—看啊,它什么都不懂!” 医生一言不发地跑出实验室,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一只放射性污染急救箱回来了。起初双生体想要反抗在它看来难以理解的行为,但最后它配合完成了一切。 “戴上手套!”物理学家喊道,因为医生正要用裸露的双手触摸躺着的双生体。 “我们要不要喊醒其他人?”神经机械学家问道,他困惑地靠墙站着。 医生戴上厚手套。“叫醒他们干什么?”他深深地弯下腰,“暂时什么也没看到……皮疹要到辐射后10到12个小时才会出现,只要……” “要是我们能跟它交流就好了。”物理学家嘀咕道。 “输血?但是要怎么做?血源从哪里来?”医生茫然地说道,“另一只!”他冷不丁地喊道,又考虑了一下。“不。”他轻声补充说,“这行不通。必须先检查两者的血液,测试它们是否会凝集。它们的血型可能不同。” “听着。”物理学家把他拉到一边,“这事很糟糕。恐怕……你明白吗?它肯定是在温度刚刚下降的时候穿过那里的。在小型湮灭反应[正反物质相遇所产生的爆炸。]的边缘总是会产生各种放射性同位素,铷,锶,钇,稀土元素。目前它没有任何感觉,我想,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才会有。它的血液中有白细胞吗?” “有,但是和人类白细胞的样子截然不同。” “无论什么种类,所有快速增殖的细胞都以相同的方式受到影响。它应该拥有比人类更强一些的抵抗力,可是……”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里土壤的正常放射性几乎是地球的两倍,它们以某种方式适应了。你的抗生素大概没用?” “当然没用。这里肯定有不同的细菌……”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的话,我们首先得在更具普遍意义的基础上与它进行沟通。放射性的后果最早会在几个小时后出现。” “哦,是的!”医生快速审视了物理学家一番。他们距离侧卧着的双生体五步之遥,它正在用浅蓝色的眼睛观察他们。“在它死之前,向它了解尽可能多的事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物理学家烦躁地答道,“我认为它的行为会和人类相似。它的心理能力可能会再保持几个小时,接着就是冷漠。你知道的,我们每个人出于自己的立场,首先考虑的都是如何完成使命。” 医生耸耸肩,斜睨着他,不禁发出冷笑。“我们中的每个人?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是的,假如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正如你所说。但是,它是因为我们才被辐射的,由于我们的过错!” “所以呢?你想赎罪吗?别搞笑了!”物理学家面色泛红。 “不,”医生说,“我不同意。你不明白吗?那里躺着的是一个病人。”他指向双生体,“而这里,”他拍拍胸口,“是一位医生。除了医生,这里没别人的事。” “你真这么认为吗?”物理学家愣怔地问道,“这可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们没对它做坏事。不是我们的过错让它……” “不对!它被辐射是因为它追寻了守卫机的踪迹!好了,够了,我必须从它身上抽血。” 医生拿着注射器走向双生体,在它面前犹豫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去桌上取第二支注射器,在两根针管上都插上从伽马消毒器中取出的针头。“帮我一下。”他对神经机械学家说。 他走近双生体,在它眼前露出手臂。神经机械学家把针头插入医生的静脉,从中抽出一些血液,然后退后一步。医生拿起第二根注射器,抚摩着病人的皮肤,寻找血管。他直视着它的眼睛,然后插入针头。神经机械学家注视着它,它甚至连抽搐都没有。浅浅的红宝石色血液流进了玻璃小瓶。医生熟练地拔出针头,在流血的伤口上压了一点棉花,举着注射器出去了。 另外两位交换了一下眼神,神经机械学家手中还拿着装有医生血液的针管,他把它放到桌上。“现在怎么办,要开始问它吗?”神经机械学家问道,“它可能会告诉我们一切!” 物理学家仍然一脸疑惑。“但是,它……它……”他看着神经机械学家的眼睛。 “或许我们还是应该把其他人叫醒?”神经机械学家问道。 “没用的,医生还是会跟他们说相同的话。只有一种可能性,它必须自己决定。要是它愿意先交流,医生也不能反对。” “它?”神经机械学家突然惊讶地看着他,“好吧,可是它要怎么做决定?它什么也不知道,而我们也不能告诉它!” “不,我们可以。”物理学家仍然注视着消毒器旁边装着血液的针管,“在医生数完它的血细胞之前,我们有15分钟时间。把黑板拿过来!” “但是这毫无意义……” “拿黑板过来!”物理学家一边喊道,一边收集起四下散落的粉笔头。神经机械学家从墙上卸下黑板,把它支在双生体面前。 “粉笔不够!把图书室里那些彩色的也拿过来!”神经机械学家出去之后,物理学家拿起第一支粉笔,迅速地画出了包围着火箭的大大的半球。他感觉到淡蓝色的眼睛正盯着他,画得越来越快。完成之后,他转向双生体,坚定地直视着它的眼睛,用手指敲击着黑板,再将画用海绵擦去,然后继续画。 半球的墙壁仍然完好无损。墙壁前面是守卫机。守卫机的头锥,飞出的核光束。他找到一支紫色的粉笔,涂抹了守卫机前的墙壁的一部分,用手指碾磨,使这部分出现一个缺口。接下来是双生体的身影。他走近躺着的双生体,摸摸它的身体,又走回黑板,用粉笔敲击他所画的双生体。他用力擦去一切,力道之大甚至让海绵里的水溅到了地板上。他快速地又画了一遍墙上的缺口,用紫色厚厚地涂抹了一圈,缺口中站着双生体。随后他擦去了周围的一切,黑板上只留下巨人的轮廓。物理学家摆好姿势,以便让双生体可以看清他的一举一动,然后他慢慢地将紫色粉笔灰抹在站立的双生体的腿部。他转过身。先前倚靠在被医生充了气的橡胶垫子上的小躯干慢慢地伸展开来。在它皱巴巴的猴脸上,闪着理性光芒的目光从黑板上移开,询问似的看向物理学家。 物理学家点点头,抓起铅罐和防护手套跑出实验室,在隧道里差点和机器人相撞,后者认出他之后,给他让开了路。他跑上地面,边跑边戴上手套,冲向被守卫机烧开的缺口方向。他在浅坑前跪下,急匆匆地从土壤中刨出几块被高温硬化成玻璃碴的沙子扔进罐子,然后他跳起来,跑回火箭。有人在实验室里等着,物理学家头昏眼花地眨了眨眼:是神经机械学家。 “医生在哪儿?”他喊道。 “他还没有回来。” “让开。你最好坐到墙边去。”正如所猜想的那样,玻璃沙子呈现出淡紫色。物理学家此前故意选择了这种颜色的粉笔。双生体把脸转向他,显然它一直在等他。物理学家把铅罐中的东西倒在黑板前面的地板上。 “你疯了!”神经机械学家叫道,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放在桌子另一头的计数器被唤醒了,开始发出急促的嘀嗒声。 “安静!不要打扰我!”物理学家的声音中透出强烈的愤怒,神经机械学家宛如生根了一般站在墙边不动了。 物理学家瞥了一眼手表,已经过去12分钟了,医生很快就会回来。他弯下腰,指着半熔化的暗紫色沙子碎块。他从中抓起一把,张开手把它们压到用紫色粉笔涂抹过的站立的双生体的腿部。他在画上擦上几块沙子,看向双生体的眼睛,然后把剩余的沙灰抖落在地板上,退后几步,接着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仿佛要走很长的路。他走到紫色碎片的中间,站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放松肌肉,让自己慢慢倒下。他的身体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就这么躺了几秒钟,然后跳了起来,跑到桌前拿起盖革计数器,像举着探照灯一样持在身前,走近黑板。黑色圆柱体的测量口刚靠近粉笔画的腿,就发出剧烈的断奏音。物理学家把计数器反复地推近黑板再抽回来,在一动不动的观众面前重复这一效果,然后他转向双生体,把计数器的测量口慢慢地靠近它裸露的脚底。 计数器嗡嗡直响,双生体发出一声微弱的嘶吼,好像被噎住了一样。过了几秒钟—对物理学家来说好似过了一个世纪—它面色苍白,用探究的目光看向他的眼睛。豆大的汗珠从物理学家的额头上滴落。双生体突然放松了小躯干,闭上眼睛,无力地瘫倒在垫子上,双手多节的小手指异常地绷紧了。它像个死人一样静止了片刻,然后它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凝视着物理学家的脸。 物理学家点点头,把仪器放回桌上,用脚轻轻地推开黑板,闷声闷气地对神经机械学家说:“它看懂了。” “懂什么?”神经机械学家讷讷地说道,他目瞪口呆地看完整部哑剧。 “它必定会死。” 医生走进来,看见黑板和地板上的玻璃碴,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你现在有两个病人了。”当医生惊讶地看着物理学家时,后者冷漠地从桌上拿起计数器,把测量口对准自己的身体。放射性尘埃钻进了他工作服的纹理,盖革计数器令人恐惧地颤抖起来。 医生的脸色变红了,他呆立了一会儿,看样子就要把手上的注射器砸到地板上。血色慢慢地从他脸上褪去。“好吧,你跟我来。” 两人刚离开实验室,神经机械学家就罩上防护衣,从壁龛中取出半自动清洁机,让它去清理剩下的玻璃碴。双生体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看着他忙碌,其间轻咳了几次。十分钟后,物理学家和医生一起回来了。他穿着白色的亚麻衣服,脖子和手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 “好了。”他几近愉悦地对神经机械学家说,“没什么特别严重的。一级烧伤,甚至可能还不到。” 医生和神经机械学家费力地帮助双生体直起身体,它明白了所发生的事,站起身来,乖乖地离开了实验室。 “为什么要这样做?”神经机械学家在房间里紧张地走来走去,把盖革计数器黑色的测量口塞进每一个缝隙和角落。嘀嗒声快慢不定。 “你会知道的。”物理学家平静地说道,“要是它的脑袋还正常,你就会知道。” “你为什么不穿防护服?连这一分钟时间都没有吗?” “我必须给它简单地描述此事。”物理学家答道,“尽可能自然,没有装腔作势,你明白吗?” 他们沉默了。挂钟的指针缓慢地滑动,神经机械学家感到一阵困倦。物理学家露出绷带的手指笨拙地挪动着,想给自己点根烟。 医生穿着污渍斑斑的罩衣冲了进来,愤怒地走向物理学家。“是你干的,你!你对它做了什么?” “怎么了?”物理学家抬起头问道。 “它不肯躺下!不让我给它包扎,只是站起来走向门口。你对它……”他放低声音说道。 双生体进来了,它脚步蹒跚,卷起的纱布绷带的末端拖在它身后的地板上。 “你不能违背它的意愿。”物理学家冷静地说道。他把香烟扔在地板上,站起来用脚踩灭烟头。“我们把导航室的计算机搬过来吧,怎么样?它拥有最广阔的外推法[外推法是根据过去和现在的发展趋势来推断未来的一类方法的总称,用于科技、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预测。]范围。”他转身对神经机械学家说道。后者的身体抽动了一下,然后他跳起来,昏昏欲睡地四下看了看,很快便出去了,没有关门。 医生站在实验室中间,在罩衣的口袋里攥紧了拳头。他看着慢慢走近的巨人,呼出一口气。“你已经知道了?”他问,“你知道了,是吗?”双生体咳嗽。 另外三名船员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他们走进图书室,看到了令人惊恐的一幕。桌子上,地板上,所有的扶手椅上,都堆满了书籍、地图集和打开的相册。地板上散落着几百张画得满满当当的纸卷,设备的零件、书本、相片、罐头、盘子、光学镜片、心律仪、线轴等各种东西混杂在一起。黑板斜靠在墙上,擦粉笔的水迹顺着它流下来。三个男人的手指、袖子和膝盖上满是粉笔灰,他们坐在双生体对面,胡子拉碴,眼睛发红,喝着大杯子里的咖啡。在房间中央,以前放桌子的位置,大型电子计算机正架势十足地运转着。 “进展如何?”船长站在门槛上问道。 “棒极了。我们已经确定了1 600个概念。”神经机械学家答道。 医生站起身来,他还穿着白色的罩衣。“他们逼我这么做的,尽管它受到了放射性污染。”他指向双生体。 “被污染了!”船长走进来,关上了身后的门,“什么意思?” “它是通过玻璃墙缺口的放射性位置过来的。”物理学家说道。他放下咖啡杯,跪在计算机前面。 “它的白细胞已经比七个小时前减少了百分之十。”医生汇报,“玻璃样变性—和在人类身上的反应一样。我想隔离它,它需要休息,但它不想被治疗,因为物理学家告诉它,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真的吗?”船长转向物理学家,后者点点头,没有从轰鸣着的计算机前挪开。 “它……真的无可救药了?”工程师问道。 医生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假如它是人类,我会说它有百分之三十的生机。可它不是人类。它开始变得无精打采,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筋疲力尽了—它没有睡觉。要是我能隔离它就好了!” “你还想干什么?你想对它做的不是都做完了吗?”物理学家说道,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看医生。他用缠着绷带的双手不停地操纵着机器。 “那你又是怎么回事?”船长问道。 “我向它解释了它是如何让自己被放射性物质污染的。” “需要这么精确吗?”工程师喊道。 “我必须这样做。”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船长缓缓地总结道,“无论好坏,都已经发生了。现在呢?你们到目前为止了解到了什么?” “很多东西。”神经机械学家报告说,“它已经掌握了许多我们的符号,尤其是数学。我们实际上已经掌握了信息理论,最麻烦的是它的电子书写。没有特殊的设备我们无法学习,我们也缺少设备和时间来制造它。你们还记得插入它们身体的零件吗?那些就是用于书写的设备。当一个双生体来到世上时,就会马上在体内植入这样一根小管子,就像我们过去给女孩子打耳洞一样……它们大身体的两侧都有电子器官,所以身体才会这么庞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它们的大脑,同时也是一种等离子电池。它把电荷直接运送到‘书写管道’。在这一位身上,管道终止于衣领上的这些线,不过这是因人而异的。显然书写是它们必须学习的。已经进行了数千年的这种导线植入手术只是一个准备步骤。” “如此说来,它是真的不会说话?”化学家问道。 “不,它会!你们听到过的那种咳嗽就是它的语言。一次咳嗽就是一个完整的句子,而且语速极快。我们用磁带录音,它可以解析为一整个频谱。” “哦!那么这是一种基于声音振动的调制频率原理的语言?” “更多的是噪声,它没有音调。它们只用声音来表达感觉和情绪状态。” “那么电子器官呢?也是它们的武器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问问它。” 他俯身从纸堆里掏出一块大板子,上面画着双生体的垂直剖面图。他指着那里面的两段狭长的结构,把嘴巴凑近麦克风说道:“武器?” 安装在对面躺着的双生体身前的扩音器里传出嘶哑的声音。当其他人进来时,它的小躯干稍微抬高了一点,这时它停顿了片晌,然后开始咳嗽。 “武器—不。”扩音器嘶嘶响,“无数次的行星运动—过去了—武器。”双生体再次咳嗽。 “基本器官—生物进化—二次适应—文明。”扩音器以毫无生气的单调声音说道。 “看吧。”工程师嘀咕道。化学家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令人难以置信!”船长脱口而出,“它们的科学怎么样?”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相当特别。”物理学家从跪姿中站起身来,“我没法消除这该死的嗡嗡声。”他对神经机械学家说。“它们在经典物理学领域拥有丰富的知识。”他继续说道,“光学、电学、与化学有特定联系的力学—类似力化学。它们在此取得了可观的成就。” “例如……?”化学家走近一步。 “细节以后再说。我们都记下来了,不用担心。在另一个方向上,它们从这些起始位置进入了信息理论。然而,它们被禁止在专门机构以外学习。它们的原子论很差,特别是核化学。” “等等,为什么禁止?”工程师惊讶地问道。 “它们不被允许做这类研究。” “谁下的禁令?” “这很复杂,对此我们至今还知之甚少。”医生插话道,“我们对它们的社会动力学的了解仍然是最欠缺的。” “我觉得它们缺乏进行核研究的动力。”物理学家说道,“它们不缺能量来源。” “让我们一个一个地来!被禁止的研究是怎样的?” “坐下吧,我们继续问它。”神经机械学家说道。 船长想要对着麦克风说话,但是被神经机械学家拉了回来。“等一下。困难在于,句子的结构越复杂,计算机就越难处理好语法。此外,声音分析器的选择能力也更差。我们得到的经常是单词碎片。你们马上也会看到的。” “你们星球上的居民很多。”物理学家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在这个星球上,你们中的许多人的动态结构是怎样的?” 扩音器啸叫了两次。双生体回答前犹豫了很久,然后它嘶哑地咳嗽着。 “动态结构—双重的。人际关系—双重的。”扩音器呜呜道,“社会—中央控制—整个行星。” “太棒了!”工程师喊道,他和另外两位新来者一样非常兴奋。还有三人坐着没动,他们表情冷淡,也许是因为太累了。 “谁统治社会?谁居于顶端?是个人还是团体?”船长对着麦克风问道。扩音器咯咯响,伴随着一阵悠长的嗡嗡声,机器屏幕上的红色指针闪烁了好几次。 “你不能这么问。”神经机械学家赶忙解释,“你说‘居于顶端’,这是一个引申义,在计算机的词汇库里没有对应。等等,我来试试。”他向前弯腰,“操控社会的有多少人?一个还是多个,还是一大群?”扩音器发出一些嘶哑的声音。 “‘操控’就不是引申义了吗?”船长问道。神经机械学家摇了摇头。“这是信息理论里的一个术语。”他刚说完,双生体就说话了,扩音器里传出有节奏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一个—多个—许多—操控者—未知。未知。”它重复道。 “为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船长讶异地问道。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他对着麦克风说道,“你不知道,还是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人知道?” 双生体做出了回答,计算机通过扩音器翻译出来。“关系—动态—双重。知道—一个。第二个—未知。” “我完全不懂!”船长看向其他人,“你们呢?” “等等。”神经机械学家说道。双生体再次把脸转向它的麦克风,咳嗽了好几次。扩音器翻译:“行星多次公转—曾经—中央控制分散。暂停。一个双生体—一个操控者。暂停。行星113次公转。暂停。行星第111次公转—一个双生体—操控者—死亡。行星第112次公转—一个双生体—操控者—死亡。暂停。另一个—操控者—死亡。暂停。一个—一个—死亡。暂停。然后—一个双生体操控者—不知—谁。不知—谁—操控者。知道—中央—操控者。暂停。不知—谁—操控者。暂停。” “没错,这确实是个谜语。”船长说,“你怎么解读?” “这根本不是谜语。”神经机械学家说道,“它说的是,直到113年,从今天起向前回顾,它们曾一直有一个多人的中央政府。‘中央控制’分散,然后形成多个个人政府。我猜想是某种君主制或专制统治的方式。在112年和111年—它们是从今天开始向前计数的,如今是第0年—发生过激烈的宫殿革命。四位统治者在两年内轮番上位,并以死亡结束它们的统治。显然不是自然死亡。然后出现了一个新的统治者,不知道是谁。已知的是其存在,但它的身份未知。” “什么意思,一个匿名的统治者?”工程师愕然。 “显然如此。我们来努力了解更多。”他转向麦克风,“现在知道的是,有一个人操控着社会,但不知道它是谁,对吗?”他问道。 计算机发出模糊的清嗓子的声音,双生体咳嗽了一下又收回,似乎有些犹豫,然后它重新咳嗽了几次,扩音器回应道:“不,不是这样。暂停。行星公转60次—知道,一个双生体中央控制。暂停。然后知道,没有人。暂停。没有人。没有人中央操控。知道如此。没有人操控。暂停。” “现在我也不明白了。”物理学家承认。神经机械学家弯着腰坐在机器前。他蜷缩着身体,咬着嘴唇。“等等。一般信息是,没有中央权力?是吗?”他对着麦克风说道,“但事实是,存在一个中央权力。是吗?” 计算机发出嘶哑的声音与双生体沟通。他们等待着,一致望向扩音器。 “这是事实。是的。暂停。谁的信息—是中央控制,那人—是,不是。谁这样的信息—它是,不是。那人曾经是,后来不是。” 他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说有政府存在的人自己就不复存在。它是这个意思吗?” 神经机械学家点点头。 “但这是不可能的!”工程师喊道,“必须有政府的席位,它必须下达命令,必须立法,必须有等级较低的执行机构存在,还必须有军事机构—我们确实遇到了武装人员。”物理学家用手按住工程师的胳膊,他安静下来。 双生体咳嗽了好一会儿,计算机绿色的眼睛闪动着,发出嗡嗡声。扩音器开始说道:“信息—双重的。暂停。一条信息谁—它是。暂停。第二条信息—谁—它曾经是,然后不是。暂停。” “有信息被封锁了?”物理学家对着麦克风问道,“在这个信息领域内提出问题的人会受到死亡的威胁。是这样吗?” 他们再次听到机器那一头的扩音器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以及双生体的咳嗽。“不,不是这样。暂停。”计算机用单调的声音答道,它将单词有节奏地分开,“谁一旦—是,就不会—它不死。暂停。”他们松了一口气。 “那就不是死刑!”工程师喊道,“问问它,这些人会怎么样。”他请求神经机械学家。 “我恐怕做不到。”神经机械学家说道,但是船长和工程师坚持要问,于是他只好说:“随你们便吧。我可不对结果负责任。” “传播被封锁信息的人的未来是怎样的?”他对着麦克风问道。计算机和双生体之间的嘶哑对话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扩音器响起:“这类信息的人—合并入自我控制的团体—真实程度未知—退化。暂停。累积效应。术语缺失。适应的必要性—冲突—潜在力量减弱。术语缺失。暂停。少数行星公转—死亡。暂停。” “它说的是什么意思?”化学家、船长和工程师同时出声询问。 神经机械学家耸了耸肩。“不知道。我告诉过你们,这做不到。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们必须一步一步来。我想这种人的命运不会是令人羡慕的。等待它的是英年早逝,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清楚,但这个过程的机制是怎样的,我不知道。某种自我控制的团体,当然,可以对这个主题做出诸多假设,但我对随机组合词语已经感到厌烦了。” “好吧。”工程师说,“那么问问它关于北边工厂的事。” “我们已经问过了。”物理学家说道,“这同样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对此我们有以下理论……” “什么意思,理论?它没有清楚地告诉你们答案吗?”船长打断他。 “没有,这同样涉及一个更高级别的现象。至于工厂本身,在它刚开始生产时就被废弃了。这点我们非常清楚。更糟的是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大约50年前,它们引入了一项生物重塑计划—改造躯体功能,可能也包括体形。一段黑暗的历史。多年来,行星上几乎所有的居民都接受了一系列机体干预。正如我们所见,受到重塑的更多是未来的世代,而不是当前生活的一代,这是通过操控增殖细胞的突变来实现的。以上是我们的解读。在生物学领域的交流非常困难。” “这是怎样的重塑?在哪些方面?”船长问。 “我们还没有调查出来。”物理学家说道。 “不,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神经机械学家反驳道,“对它们来说,生物学,尤其是对生命过程的研究,具有特殊的性质,似乎是含有教义的,不同于其他的科学领域。” “可能它就是宗教性的。”医生插话道,“在此需要指出的是,它们的信仰更多是一套影响尘世生活的戒律和规则体系,并不包含先验的元素。” “它们从未信奉过一位创世者吗?”船长问。 “不清楚。你要理解,像信仰、神、道德、灵魂这样一些抽象的概念,计算机根本无法明确定义。我们必须提出一大堆就事论事的问题,从大量的答案和误解中,从部分对应的意义关系中,首先推导出意义相符的一般性的外推结果。在我看来,被医生称为宗教的,就是它们历史上层层堆叠起来的习惯。” “但是宗教或传统与生物学的研究能有什么共同点?”工程师问道。 “这正是我们不能确定的地方。无论如何,两者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 “也许它们力图让某些生物学事实适应它们的信仰或成见?” “不,事情要复杂得多。” “让我们回到事实上来。”船长建议,“实现这项生物学计划的后果是什么?” “后果是诞生了无眼的人,或那些眼睛数量改变了的人,没有生活能力,发生退化,没有鼻子,以及大量精神发育低下的人。” “啊,那就是我们那只双生体和所有其他那些!” “是的,支撑这一计划的理论显然是错误的。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诞生了成千上万的残缺体和变形的突变体。直到今天,这项实验的悲剧性后果还在让社会饱受痛苦。” “它们摒弃计划了吗?” “我们没有问。”神经机械学家转向麦克风,“生物重塑计划仍然存在吗?它的未来是什么?” 计算机似乎哑着嗓子与双生体争执了一会儿。后者只轻轻地清了清嗓子。 “它的状态不行了吗?”船长悄悄地问医生。 “目前比我预期的要好一些。它已经筋疲力尽了,但之前它不想离开这里。我甚至没法给它输血,因为我们的双生体的血与它的血细胞不相容。显然……” “嘘!”物理学家发出嘘声。扩音器嘶哑地响起:“计划—是,不是。暂停。现在计划曾经—不是。暂停。现在突变疾病。暂停。信息真实—计划过去是—现在不是。” “我听不懂。”工程师说道。 “它说的是,如今否决了该计划的存在,就好像它从来没有过一样,它们把突变宣称为某种疾病。事实上,该计划曾经被实施过,但随之被否决,对公众隐瞒了这场惨败。” “谁隐瞒的?” “据称并不存在的政府。” “等下,”工程师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自从最后一位匿名统治者不复存在以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无政府主义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不是吗?那又是谁引进计划的呢?” “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吗?没有人,没有过计划。至少它们今天是如此声称的。” “行吧,但是过去呢,50年前或更早的时候?” “那时它们有不同的说法。” “不,简直让人难以理解!” “为什么?你知道的,在地球上也有一些事情没有被公开提及,即使人们对此有所知晓。在社会生活领域,必定存在一定程度的虚伪。只不过我们那里的边缘现象,在它们这里成了主流。” “这一切听起来太过怪异,令人难以置信。”工程师说道,“那么工厂与此有什么关联?” “工厂应该是生产与实现计划相关的一些东西,也许是干预用的设备,或者是目前不需要,但对未来‘重塑’的一代有用的部件。不过这些只是我的猜测。”神经机械学家强调道,“它们在那里究竟想要生产什么,我们是不知道的。” “必定有好几家这样的工厂喽?” “从属于生物计划的工厂多还是少?有几家?”神经机械学家对着麦克风说道。双生体咳嗽,计算机几乎同时给出了答案:“不知道。工厂可能很多。暂停。信息—没有工厂。” “这真是可怕的社会秩序!”工程师喊道。 “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军事机密或类似的事情吗?” “工厂是依靠哪种能源运作的?”工程师问神经机械学家。他说话时离麦克风很近,计算机立即将问题翻译了过去。扩音器嗡嗡地响了一会儿,然后念出:“无机—术语缺失。生物—生物。暂停。熵—常量—生物—系统。”其余的声音被越来越响的嗡嗡声淹没了,刻度盘上的红灯闪烁起来。 “词汇空缺。”神经机械学家解释道。 “打开它的多价语义过滤,你觉得如何?”物理学家建议道。 “有什么用?让它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说话吗?” “或许那样我们能理解更多。” “你们在说什么?”医生问。 “他想降低计算机的选择性能。”神经机械学家解释道,“如果一个词的概念范围不准确,计算机就会报告术语缺失。要是我把它切换为多价筛选,就会出现语言错合,形成在人类语言中不存在的单词集合体。” “这样我们就能更接近它的语言。”物理学家坚持道,“拜托,我们可以试一下。” 神经机械学家更换了插头。船长担忧地观察着躺在那里双目紧闭的双生体。医生走过去,给它做了一会儿检查,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船长对着麦克风说:“从这里往南,有一座山谷。那里有高大的建筑物,建筑物里有骨架,到处都是。地上是坟墓。那是什么?” “等下,‘坟墓’一词没有意义。”神经机械学家把麦克风柔软的支架拉得更近一点,“南方—建筑艺术结构,在它附近—地坑里有死尸。死去的双生体。是什么?” 这一次,计算机嘎吱嘎吱地与双生体交流了很长时间。他们注意到,计算机似乎是第一次自发地重复问了一遍什么。最后扬声器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道:“双生体—没有体力劳动。暂停。电子器官工作—有,但是加速对合退化滥用。暂停。南方—自我控制普洛克路斯忒斯的例证。暂停。生物社会短路—抗死亡。暂停。社会隔离没有暴力,没有逼迫。暂停。自愿。暂停。自我中心吸引团体的微观适应—生产—是,不是。暂停。” “现在你得到答案了。”神经机械学家生气地看着物理学家,“‘自我中心吸引’‘抗死亡’‘生物社会短路’。我警告过你的。请吧,现在你要如何处理?” “保持冷静!”物理学家举起手,“这与强迫劳动有关。” “正好相反。它说了‘没有暴力,没有逼迫’,‘自愿’。” “是吗?那我们再问一次。”物理学家把麦克风拉向自己,“不明白。简单点说。南方山谷里有什么?殖民地?囚犯团体?隔离?生产?什么样的生产?谁生产?生产什么?有什么用?目的?” 计算机再次与双生体沟通,这次花了大约五分钟,然后它说:“隔离微观团体自愿—强迫互相支持没有。暂停。每个双生体针对隔离微观团体。暂停。主要关系向心自我吸引。暂停。愤恨链接。暂停。有罪者惩罚。暂停。惩罚—隔离微观团体自愿。暂停。什么是隔离微观团体?暂停。多元个体反向相互关系耦合—愤恨自我保持—愤恨自我保持。暂停。内部社会心理循环抗死亡。暂停。” “等等!”神经机械学家喊道,其他人开始变得烦躁,“‘自我保持’是什么意思?保持什么?” “自我保护。”计算机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次它没有问双生体。 “哦!自我保护的本能!”物理学家叫道,计算机附和他:“自我保护的本能。是的,是的。” “你是想说,你明白它说的是什么了?”工程师跳起来,兴奋地来回跑动。 “我不知道我是否听懂了,但我是这么猜的。这说的很可能是它们的惩罚系统的组成部分。那里显然有一些微型社会团体,可以说是互相制约的自治团体。” “怎样的?没有看守?没有监视?” “是的,它明确说了,没有逼迫。” “这不可能!” “你想象一下,有两个人,一个有火柴,另一个有火柴盒。他们可能互相憎恨,但是只有合作才能生火。愤恨,指的是愤怒和仇恨,或者类似的情感。因此,团体中的合作是反向耦合的结果,就像我举的例子一样,当然,不会那么简单。可以说,胁迫是来自自身,群体的内部状况制造了这种胁迫。” “好吧,可是它们在那里干什么?躺在坟墓里的是谁?为什么?” “你没有听到计算机说的吗?‘普洛克路斯忒斯’—来自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的典故[普洛克路斯忒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强盗,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的比喻类似“削足适履”,即强求一律之意。]。” “你在胡扯!双生体从哪儿听来的普洛克路斯忒斯?” “是计算机,不是双生体!它寻找在语义范围内彼此最接近的概念。在那里的团体完成辛苦的工作。可能这项工作既没有意义也没有目的。它说了,‘生产—是,不是’。所以它们生产,必须去做,因为这是一种惩罚。” “为什么必须?在没有看守的情况下,谁强迫它们做呢?” “你真固执。生产是否如此,可以先放到一边。但是逼迫是由形势造成的。你没有听说过迫不得已的境况吗?例如在一艘正在下沉的船上,你别无选择。恐怕它们一生都在这样的一艘船上。因为体力劳动,特别是费力的劳动会伤害它们,所以产生了‘生物短路’,可能是发生在电子器官内部。” “他说的是‘生物社会短路’,应该是指别的事情。” “但是意义相近。群体中存在一种凝聚力,相互之间的吸引力,也就是说,一个群体几近自治,与社会隔离。” “这非常含糊。它们在那儿到底做什么?” “我该怎么回答你?我也不比你知道更多。我们的对话中存在误解和概念的偏差,不仅在我们这边,计算机和双生体之间也有。或许它们有一门特殊的科学学科,就叫‘普洛克路斯忒斯’,是关于这类群体的动力学的理论。它们由上而下地计划所在地区的行动、冲突和相互吸引的类型。它们计划和实施这些,以便让愤怒、恐惧和仇恨交汇,循环,形成特殊的平衡,让这些情感把它们团结起来,同时也让它们与团体以外的人找不到共同语言……” “这些是你对计算机精神分裂的臆语的私人加工,可不是翻译。”化学家抱怨说。 “那么你来。说不定你有更好的成果。”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它已经极度疲劳了。”医生说,“最多再问一两个问题。谁想问?” “我。”船长说道。“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的?”他对着麦克风问。 “信息—陨石—飞船。”计算机在与双生体交换了几声短促的低吼后答道,“飞船—来自别的星球—宇宙射线—生物退化。暂停。造成死亡。暂停。玻璃挡板用于破坏。暂停。天文台。暂停。雷。我进行测量—声音的方向—雷声来源—目标火箭。暂停。天黑时我去了。暂停。我等待—守卫机打开缺口。我进来。我来了。暂停。” “它们宣布有一艘载着怪物的飞船掉下来了,不是吗?”工程师问道,“是的。说我们在宇宙射线的影响下退化了,它们打算围困我们,用玻璃墙将我们隔离。它对发生地的方向进行了声音测量,确定了目标,并以此方式找到了我们。” “你不害怕怪物吗?”船长问道。 “‘害怕’没有意义。等等,那个词叫什么?哦,是的,愤恨。大概是这么翻译的?”神经机械学家用计算机的特殊术语重复了这个问题。 “愤恨。”扩音器几乎同时应声,“是的。但是行星公转100万年才可能有这么一次机会。” “可以这么说。我们中的每个人都会去的。”物理学家充满理解地点了点头。 “你想和我们在一起吗?我们会治疗你,不会死。”医生慢慢地说道,“你留下吗?” “不。”扩音器回答。 “你想离开吗?你想……回到同族中去?” “回去—不。”扩音器回答。 男人们面面相觑。 “你真的不会死!我们治疗你,是事实!”医生喊道,“说说看,你痊愈后想做什么?” 计算机嘶嘶响着,双生体做出了短暂的、几不可闻的回答。 “零。”扩音器犹豫了一下后说道。过了一会儿,它好像不确定他们是否正确地理解了它的意思,补充道:“零。零。” “它不想留下,也不想回去。”化学家咕哝道,“它精神错乱了吗?” 他们看着双生体,它淡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他们身上。在一片寂静中,他们听见它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 “够了。”医生说着站起身来,“大家都出去吧。” “你呢?” “我过会儿就来。我吃了两次提神药,还能跟它再坐一会儿。” 当人们起身走到门口时,双生体迄今为止好像被看不见的支柱支撑着的小躯干一下子瘫倒了。它闭上眼睛,脑袋无力地向后仰倒。 “奇怪。我们把它盘问了这么久,为什么它没有问我们问题?”当他们走到走廊时,工程师问道。 “哦,有的,它之前问过我们。”神经机械学家答道,“它询问了地球上的人际关系、我们的历史和航天科技的发展。在你们来之前,它问了很多。” “它一定很虚弱了吧?” “当然。它受到了很大的辐射量。一路穿过沙漠肯定也让它很累了,再加上它的年纪也相当大了。” “它们的寿命有多长?” “大约是行星公转60圈,不到我们的60年。伊甸星绕它的太阳旋转的速度比地球快。它们能够直接摄取各种无机物质。” “这真是怪极了。”工程师说道。 “没错,我们发现的第一个双生体就把泥土吃掉了!”化学家喊道,为他又记起那件事颇感自豪。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是的,但这是它们几千年前的进食方式。现在只是个例。你们还记得平原上的细长花萼吗?那些可以说是它们的食物贮藏室。” “它们是生物吗?”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它们遵照某种筛选原则从土壤中吸收可用作双生体食物的物质,存放在花萼中。有不同种类的花萼存放不同种类的物质。” “是的,当然,它们会养殖花萼,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栽培。”化学家说道,“我们在南方看到了整片的种植园。但是,为什么找到火箭的那只双生体会在泥土中翻掘呢?” “因为天黑后,花萼会沉入地下。” “那它到处都能找到足够的泥土,为什么偏偏选择了火箭里的?” “难不成是因为这里的泥土被压碎了,而它饿了。我们和天文学家双生体没有谈到这件事。有可能它真的是从南部的山谷里逃出来的……” “好了,朋友们,快去睡觉吧。”船长结束了物理学家和神经机械学家之间的讨论,“轮到我们工作了。现在快12点了。” “夜里12点?” “哦,我看出来了,你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感。” “在这种条件下……” 他们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医生从图书室里出来了。他们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它睡了。”他说,“状态不佳。在你们离开时,我已经有这个感觉……”他没有把话说完。 “你没跟它说话吗?” “说了。意思是,我认为是时候了,你们懂的。我问,我们是否能为它们做点什么,为它们所有人。” “它说了什么?” “零。”医生缓缓地重复道。其他人仿佛听到了计算机死气沉沉的声音。 “现在你们都躺下吧。”过了一会儿,船长说道,“不过我还是要利用我们都在一起的机会,征求你们的意见:我们是否要起飞?” “要。”工程师回答。 “要。”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几乎同时应声。 “是的。”化学家又说了一遍。 “你呢?你保持沉默吗?”船长看向医生。 “我在考虑。你们知道的,我向来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我明白。你更关心如何帮助它们。可是现在你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医生低声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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