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伊甸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他们已经在平原上飞驰了一个小时,夜空繁星满天。守卫机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声,从旁而过的灌木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丛也消失了。低矮连绵的沙丘在探照灯的灯光下似乎鲜活地涌动起来,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守卫机轻快地跃过沙丘,仿佛要在空中飞舞,座位轻柔地弹起。履带发出均匀的嘎吱声,让人想起电钻钻进金属时的刺耳声响。仪器闪烁着粉红色、橙红色和绿色的光,工程师在屏幕上寻找火箭的航标灯。

他们先前不假思索的鲁莽行动—没有建立好无线电联络就出发,现在在他看来简直是疯了。他们太着急了,似乎耗费不起安装发射器所需的两个小时。如今他害怕在黑暗中向北行驶太远,从而错过火箭。不过后来他看见了,火箭看上去像是一个发出奇光异彩的气泡,他放慢了车速。每当航标灯亮起,火箭的多层机身洇入无数闪烁的虹彩时,都呈现出一幅非同寻常的景观,反光远远地照亮了沙地。

工程师不想再次射击,他将驽钝的装甲头锥对准他们出发时在镜壁上钻出来的孔洞,然而玻璃墙已经从缺口边沿开始填补了窟窿,他们之前突破留下的唯一痕迹是一团变成了熔渣的沙子。

守卫机用自身全部的16吨重量撞向墙壁,墙壁岿然不动。

工程师驾车后退了约200米,十字准线尽量放平,在航标灯从黑暗中亮起的一瞬间踩下踏板。他没有等候破洞沸腾的边缘再次凝固就开动了车辆,转塔撞到了上面的墙体,但是软化的材料让开了。独眼的守卫机闯进了中间空空的圈子,嗡嗡响着朝火箭飞奔而去。

迎接他们的只有小黑,但它也很快就离开了。他们冲洗掉守卫机装甲板上的放射性污垢,检查了周围的辐射强度,然后才离开狭小的机器内部。

灯亮了,船长第一个走出隧道。他一眼就看见了守卫机机头上的黑色斑点、破碎的头灯和归来者苍白凹陷的脸庞,说道:“你们战斗过了。”

“是的。”医生回应道。

“你们可以下车,每分钟只有0.9伦琴的放射量。小黑会留在这里。”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经过隧道向下进入火箭。工程师注意到有第二台较小的机器人正在通往机房的过道里修补线路,但他没有驻足。图书室里的灯亮着,小桌子已经摆好:铝盘、餐具、一瓶葡萄酒。船长说:“应该小小地庆祝一下,因为机器检查过了重力控制器,完好无损……主支柱正在运行。一旦我们能将火箭立起,就可以发射。现在轮到你们汇报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医生看着工程师,心里明了。“你是对的,西部确实有一片沙漠。我们向南绕了个大弯,开了约200千米。”

他讲述了他们如何到达湖边有人居住的平原,进行拍摄,在返程中发现了纪念碑古迹的聚集地—然后他顿住了。

“它看上去的确像墓地或圣庙。很难描述后来发生的事情,因为我不确定那意味着什么—不过又是老调重弹。一大群双生体惊慌失措地逃跑。似乎它们一直躲藏在某个地方,被围猎行动轰了出来,在纪念碑之间乱窜。我是说,看起来是这样,其余的我也不了解。一切都发生在斜坡上,往下几百米处有一小片林区,那里躲着另外一些双生体,和我们最初杀死的那只银色的一样。在它们后面立着一只可能经过伪装的巨大陀螺,但那时我们还完全没有注意到它,也没有注意到那些隐藏在林子里的双生体在地上敷设了一根软管。那是一种吹管,有毒物质在压力下从里面溢出来,毒物是一种会转变成乳化液或气体的泡沫。过滤器里应该遗留了一些,我们可以分析一下,对吗?”他问工程师,后者冲他点了点头。

“我和化学家一起下了车,想去看看那些纪念碑。转塔打开,我们几乎要窒息。情况最糟糕的是亨利克,因为第一波气体击中了守卫机。待我们重新回到车里,并用氧气吹遍内部之后,亨利克向软管开枪了,或者说是向他之前看到的软管所在位置开枪,因为我们当时已经身处团团浓雾之中。”

“用反质子枪吗?”

“是的。”

“你不能用小枪吗?”

“可以,但是我没有用。”

“我们全都……”医生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我们都很愤慨。我们看到了倒下的双生体,它们不是赤裸的,而是穿着破布。给我的印象是它们的衣服在战斗中被撕破了,但我不确定。它们全部或几乎全部在我们眼前丧命,我们自己也差点被毒死。就是这样。接着,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亨利克试图寻找软管的剩余部分,不是吗?”工程师点点头。

“然后我们就下坡,进入林区,在那里发现了银色的双生体。它们戴着面具,我想是为了净化空气。它们轰击我们,用的是什么武器我不知道。我们失去了一只探照灯。与此同时,巨大的旋转陀螺开动了,它从灌木丛里冲出来,想从侧面攻击我们,于是亨利克开枪了。”

“对着林区?”

“是的。”

“对着银色双生体?”

“是的。”

“以及旋转陀螺?”

“没有。它撞上了我们,碎在了守卫机上。当然,引发了大火,灌木丛被爆炸产生的热浪烤干,像纸片一样烧起来了。”

“它们没有反击吗?”

“没有。”

“它们追踪你们了吗?”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否则旋转光盘肯定可以赶上我们。”

“在那种地势上不可能。那里有很多沟壑和峡谷,类似于我们的侏罗山脉,到处是石灰岩、梯级和瓦砾堆。”工程师解释道。

“哦,这样啊,然后你们就直接开车回到这里了吗?”

“不完全是,我们向东偏移了一点。”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船长抬起头问道:“你们杀死了很多人吗?”

医生看向工程师,发现他犹豫着不愿回答,便说道:“天很黑,它们藏在灌木丛里。我想我一次至少看到了20个光点,但是在灌木丛深处还有一些闪光,人数可能更多。”

“轰击你们的一定是双生体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说过,它们戴着面具,像头盔一样的面具。不过从它们的形状、大小和运动的方式来判断,是双生体。”

“它们用什么来轰击你们?”

医生说不上来。

“很可能是非金属子弹。”工程师说道,“当然,我只能凭感觉判断。我没有检查被它们击中的地方,一眼都没看。冲击力比较弱,这是我的印象。”

“没错,非常弱。”物理学家肯定地说道,“我草草地看了一眼车灯,只是缩了进去,而不是被射穿。”

“其中一只车灯在与旋转陀螺碰撞时就破裂了。”化学家解释道。

“那么现在说说纪念碑。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医生尽力描述了一番。当谈到白色的雕塑时,他停了下来。过了片刻,他露出淡淡的微笑,补充道:“很遗憾在这里只能用手势来描述……”

“四只眼睛?额头高耸?”船长缓缓地重复道。

“是的。”

“它们是雕塑吗?是石头、金属,还是铸铁?”

“我说不上来。肯定不是铸铁。超乎寻常地大,不知你对这点是否有兴趣。可以确定有少许变形,比例有变化。”他犹豫地说道。

“什么意思?”

“某种为了理想的努力。”医生不无尴尬地说道,“这只是一个印象。我们没有时间去仔细观察它们,因为随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当然也可以用一些简单的比喻,例如公墓、不幸的被迫害者、警方追捕、毒气电动泵、戴防毒面具的警察。我故意使用这些符号,因为事实可能是这样,但我们不能确定。一些人在我们眼前杀死了另一些人,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到底是谁杀死了谁,它们是否是相同的生物,还是不同的,这些我不清楚。”

“假如它们是不同的,事情会变清楚吗?”神经机械学家问道。

“不会。但我也考虑了这种可能性。我承认,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众所周知,人类最强烈谴责的是同类之间的自相残杀,但在我们的道德主义者看来,吃烤猴子通常不算坏事。如果这里的生物进化方式使得和人类一样的智慧生物与停留在动物发展阶段的生物之间的外表差异比人类与灵长类动物之间的差异小得多呢?如果是这种情况,那我们目睹的可能是一场狩猎。”

“那城外的墓坑呢?”工程师插话道,“它们也是狩猎奖杯吗?我钦佩你的托词,医生,你很适合做一个讼棍。”

“只要我们不能确定……”

“我们还有录影带。”化学家打断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成功地观察到这个星球上正常、平凡的生活。这些照片显示了普通人的生活,一些日常的东西,至少我有这种感觉……”

“感觉?你们什么也没看到吗?”物理学家惊讶地问道。

“没有。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利用最后的阳光。我们离得很远,至少800米,也许更远,但是我们拍了两卷录影带,用的是长焦镜头。现在几点了?还没到12点,我们可以马上洗出来。”

“交给小黑做吧。”船长说,“你们知道吗?我们有了第二台机器人。医生、亨利克,我看出来了,你们身心俱疲。确实,我们身陷一团乱麻之中,可是……”

“先进文明之间的接触必然会导致这种结果吗?”医生问道,“我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船长摇摇头,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酒瓶。“我们把酒留给下一次。”

工程师和物理学家出去检查守卫机,化学家无论如何也想一起去冲洗胶卷。当只剩下两个人时,船长抓着医生的胳膊,带他走到歪斜的书架旁,说:“听着,难道不可能是由于你们不期然的出现才导致了这场恐慌的逃亡吗?而且那些人只是想攻击你们,而非逃亡者?”

医生惊异地望着他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沉默地思索了片刻。

“我不知道。”最后他说道,“不太可能……除非这是一次失败的攻击,然后立刻又转变为攻击一些它们的同类……当然,”他站直身体补充道,“完全可以有另一种解释。是的,现在我清楚地想到了。假设我们闯进了一片禁区,逃亡者是不法侵入分子,比如一队朝圣者,谁知道呢?看守这个地方的警卫把武器—我们提到过的那根软管—引到纪念碑那里,此时守卫机也恰好停在现场。是的,但是第一波气体首先对准的目标是它们,而非我们……好吧,假设从它们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一场不幸的意外。那么就对了,事情可能就是这样。”

“所以说,你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是的,我不能。而且你知道,我思考得越久,这种解释在我看来就越显得合理。当关于我们的消息传开后,它们可能会在多处设立岗哨。之前我们在山谷里时,它们还对我们一无所知,所以我们在那里没有碰到武装人员……那天晚上,旋转光盘第一次出现在火箭周围。”

“倒霉的是,我们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有关它们的信息网络的任何痕迹。”神经机械学家在后面的机舱里喊道,“电报、广播、文字、文件,诸如此类的东西……每个文明都创造这样的技术手段,借助它们记述历史和经验。这里的文明肯定也一样。是的,只要我们能进城!”

“开着守卫机肯定能进。”船长说道,“只是那将会有一场战斗,我们无法预见其过程和结果,你是明白这一点的。”

“但愿我们能与它们其中一位有理智的专业人士会面,比如它们队伍中的技术人员。”

“我们要如何做到呢?去打猎吗?”医生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说起来很简单:我们带着一堆沟通设备和翻译用的电脑出现在星球上,在沙滩上画毕达哥拉斯三角形,交换礼物。”

“拜托,别讲童话了,好吗!”工程师站在门槛上说道,“来吧,胶片洗出来了。”

他们决定立刻在实验室里展示录影带。进入实验室时,胶片正在冲洗鼓中干燥。船长坐在投影仪后面,以便随时暂停或在必要时回放。每个人都坐了下来,机器人熄灭了灯光。

胶卷的前几米一片黑暗,湖的碎影闪烁了几次,然后湖岸显露出来。湖岸被加固过,在几处有长长的斜坡伸入水里,坡道上耸立着由透明带子连接的、叉开脚的塔楼。图像失焦了几秒钟。当细节再次明晰起来时,他们看到每座塔楼的顶部都有两组向相反方向旋转的五叶螺旋桨。播放的速度很慢,因为拍摄的速度很快。在延伸至湖水的斜坡上有物体在移动,它们似乎沉入了湖中,轮廓看不清楚。此外,一切都运动得异常缓慢。船长倒转了十几米,让投影仪以更快的速度重放。在狭窄、模糊的坡道上移动的物体就像落在颤抖的粗琴弦上,飞快地滑下去,掉进水里,湖面漾开圈圈涟漪。岸边站着一只双生体,背对着观察者。它庞大身体的上半部分从一个桶状的装置中探出来,装置里还伸出一根细鞭子,末端模糊成一个斑点。

湖岸消失了。现在,安装在透明塔架上的扁平的盒状物体在画布上滑过。盒子上立着许多桶状结构,类似于刚才在港口的那只双生体藏身其中的桶。只是这里的桶都是空的,其中一些三三两两地朝同一个方向缓慢地移动,停下来,又返回来。

图像继续展开。经常出现闪光,显示为黑色的小点,胶卷曝光过度。更糟的是,黑点周围还有一圈昏暗的环。在这些模糊的圆圈后面,有小小的形体在闪着微光,它们是被俯视的,因此变矮了。双生体成双成对地走向不同的方向。它们的半身小躯干被包裹在蓬松的东西里面,只伸出小脑袋。不过图像并不清晰,无法看到它们的面部特征。

然后有一大团东西游过图片表面,规律地上下起伏,像起泡的糖浆一样流到画布下面的角落。几十只双生体在这椭圆形的垫子上来回穿梭,小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在抚摩、展平它,或者从中汲取什么。这团东西不时地堆成一座顶上尖尖的小山丘,从里面冒出来形似灰色花萼的东西。

画面继续,这团移动的物体仍然填满画布,细节变得非常清晰,狭长的花萼在中央堆叠,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每枝花萼前站着两到三只双生体,它们俯身把脸凑过去,停了片刻之后再把脸缩回来,如此重复了几次。船长倒带后快速重放,现在看起来双生体像是在亲吻花萼的内部。另一些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双生体站在后方,小躯干伸展了一半,似乎在观察前面人的行动。

画面继续。现在可以看到那团物体的边缘镶着一条黑边,旋转光盘紧挨着它驶过。这些光盘比他们之前看到的小得多,它们的旋转迟钝而突兀,可以观察到透明机翼的摆动。不过这是一种电影效果,是帧速度的影响所致。

画布逐渐被越来越剧烈的活动填满,但在慢速播放下,一切都好似在高密度的真空介质中进行。现在出现在屏幕上的地区被三名探险者公认为城市的中心。这是一张由小沟渠构成的密集网络,一边圆形、一边斜面的桶状结构在这些沟渠里驶向各个方向。每只桶上站着二到五只双生体,紧挨着彼此,大多是三人成行。它们的小躯干像是被什么东西系牢在桶上,不过也可能是反光造成的错觉。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难区分画面上的各个元素。

小小的镂空桥形状优美,横跨在墓沟般的交通动脉上。其中一些桥上立着巨大的旋转陀螺,在原地旋转,这种旋转在画布上又被分解为一系列复杂的绕圈和支撑动作,像是在用形似手足的肢体从空中捞取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只旋转陀螺停住了,从里面走出身披光亮物质的形体。因为这是黑白胶卷,所以他们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银色的光芒。第三只双生体下车时,在身后拉出了一些朦胧的东西。

画面切换。一条粗线穿过画面中间,与背景相比,它与镜头的距离近得多。这条线—还是管道?—摇晃着,一个雪茄形的物体悬在上面,从里面撒下闪光的小碎片,像一团树叶,不过显然比树叶重,它们没有在空中飘荡,而是像重物一样坠落。在下方的一块凹面上,站着好几排双生体,从它们伸长的小手里不断有细小的火花喷向地面。这幅画面让人完全无法理解,因为下落的物体还没有碰到下面站着的人就消失了。

画面继续慢慢推进。两只双生体一动不动地紧靠边缘躺着,第三只在靠近它们。这时两人慢慢起身,其中之一踉跄着来回行走,小躯干隐藏在身体里,看起来像只糖面包。船长倒带,重放这一段。当躺着的身体出现时,他按下暂停键,试图锐化图像,然后他带着放大镜走到画布前,可是透过镜片,他只能看到洇开的大污点。

画面变黑,第一卷胶卷放完了。第二卷的开头显示了同样的画面,只是稍有位移,画面也更加昏暗。显然是因为光线变弱了,完全打开镜头也无法弥补。两只双生体慢慢离开,第三只半躺在地上。飘动的条纹横穿画面。镜头移动得太快,以至于什么也看不清楚。之后一张大网格出现在视野中,网眼是五角形的,每个网眼里都站着一只双生体,有几个里还站着两只。这张网的下面有第二张模糊的网在抖动,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第一张网是真实存在的,第二张只是它的影子。地面光滑,如同被类似水泥的物质铺筑过。

悬挂在网眼里的双生体身着向外鼓起的深色衣服,显得又宽又胖。几乎所有双生体都在做相同的动作。被透明的织物包裹的小躯干慢慢向一侧倾斜,然后再倾向另一侧,仿佛在做一套动作奇慢的体操。画面抖动,模糊了,有一阵子难以辨识。天也越来越黑,他们看见用绳子绷紧的网格边缘,一条绳子终止在一只斜立的大圆盘上。更远的后方运行着和之前所见相同的“道路交通”,满载双生体的桶状结构朝不同的方向行驶。

照相机再次拍到网格,这次是从另一侧的角度。网格移开,行人出现,俯视的镜头使人物大大变矮。它们成双结对,像鸭子一样蹒跚前行,然后出现了一群双生体,被中间一条长长的狭窄街道分成两部分。在中间的街道上,一条带子被模糊不清的小轮子牵引着,延伸到画面以外的地方。它拖着一个发出刺眼闪电光芒的狭长物体,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长水晶或被镜面覆盖的块状物,左右摇晃,在行人身上投射出闪耀的光线。突然它停下片刻,块状物变得透明,里面躺着一个人,有人发出压抑的哭喊。船长倒带,在狭长物体摇晃之后露出其内部的瞬间锁定画面。所有人都走到画布前。在双生体的夹道队列之间,街道的中央,躺着一个人类。

一片死寂。

“我觉得我们快疯了。”有人在黑暗中说道。

“我们看完再说吧。”船长回到原位,其他人也坐了回去。胶带旋转,图像颤抖,画面又热闹起来。人群中间,细长的棺材状长方体一个接一个地穿过街道。棺材上覆盖着轻薄的织物,长度拖及地面。

画面切换,展现出一片荒地,一侧被倾斜的墙壁包围着,墙壁前生长着几丛灌木。一个孤独的双生体沿着遍布全屏的犁沟行走着,突然,它吓得跳到一边,以缓慢而猛烈的跳跃动作滑翔而过。一只旋转陀螺顺着犁沟滑过来,发出强烈的闪光,接着似乎有雾气飘动在画面前。等雾气散去,双生体摊开身子躺在一边,身体变成了黑色。其间一切都浸润在昏暗的光线中,双生体好像动了动,开始爬行。画布上出现了深色的条纹,然后是耀眼的白光。胶卷放完了。

灯亮起后,化学家拿起胶卷走进暗室,去放大刚才选出的几个场景。其他人留在实验室里。

“好了,现在是阐释时间。”医生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两三种不同的解释。”

“你非得让我们绝望吗?”工程师烦躁地喊道,“假如你彻底研究了双生体的生理学,特别是感官生理学,我们今天就会知道更多!”

“那我该在什么时候做这件事呢?”医生问道。

“伙计们!”船长提高声音,“让我们像在宇宙学研究所里开会一样开始!当然,这个人类的身影震惊了我们所有人。毫无疑问那是一个雕塑,一个僵硬的形象,似乎是从某个大块物体里熔铸出来的。它们通过信息网络将我们的肖像发送到行星上的所有居民区,那里的人根据其中的描述制作出人偶,这是完全可能的。”

“它们是从哪里得到我们肖像的?”医生问道。

“两天前,它们绕着火箭转悠了好几个小时,可以细致入微地观察我们。”

“它们为什么需要这些‘肖像’?”

“为了科研或宗教目的。不过讨论得再久,我们也无法就此得出结论。无论如何,这并非一个难以解释的现象。我们可能已经看到了一个小型的中心,那里正在进行创造性的工作。也许我们还观看了它们的游戏和娱乐,以及它们的‘艺术’是如何运作的。或者只是普通的道路交通?不过,港口和那些掉落物体的相关工作,我们还难以理解。”

“很棒的说法。”医生不无讽刺地插话道。

“可能还有‘士兵生活的场景’,拥有银色外壳的大概是军人。最后的场景尚不明了,自然也可以理解为对个人的惩罚:它走了一段为旋转陀螺保留的道路,因而违背了通行的规定。”

“对于未经授权踏入专用道路的行为立即实施这种惩罚,你不认为有点太过严厉了吗?”医生问道。

“你为什么总想嘲笑一切?”

“因为我坚持认为我们不过是在盲人摸象。”

“还有谁想发言吗?”船长问,“除了表明不可知论的信仰。”

“我。”物理学家举手,“貌似双生体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步行,从它们四肢的大小和体重之间的不平衡可以知道这一点。在我看来,如果我们尝试勾勒出这种先天体型的个体可能的进化树,将会带来极大的启发。你们注意到它们灵活的手势了吗?但是没有人用小手去举重物,拉扯或拖动东西。在地球上的城市里,手的这类动作本是最日常的。也许它们的手有其他用途。”

“什么用途?”医生感兴趣地问道。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领域。无论如何,这里还有很多空缺要补上。也许我们不用太过着急去了解它们的社会结构,不如先研究一下它们的个体,这是构成社会的基石。”

“没错。”医生说,“手—是的,这肯定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进化树也是。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哺乳动物。我将在几天之内努力回答这些问题。不过,在这出戏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部分,恐怕我无法做出回答。”

“是什么?”

“我没有见到一个单独的步行者,一个都没有。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有的,有一个—在最后。”物理学家说道。

“是的,正是在最后。”

所有人都沉默良久。

“我们必须再看一遍影像。”船长犹豫地说道,“我认为医生说得没错。没有单独的行人,它们至少两人一起行动。虽然一开始就有一个,在港口。”

“它坐在锥形的设备里。”医生说,“也有单独坐在旋转光盘里的。我谈论的是行人,步行者。”

“步行者不多。”

“几百个肯定有。设想你鸟瞰地球上的一座城市,单独的步行者的比例必然很大,在某些时间段甚至占大多数,而在这里完全不存在。”

“这意味着什么?”工程师问道。

“可惜我不知道。”医生摇摇头,“我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有一个单独的行人和你们一起来了。”工程师说道。

“是的,但是你知道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吗?”

工程师没有回答。

“听着,”船长开始说道,“这样的讨论很容易演变成毫无建树的争吵。我们没有进行系统的调查,因为我们不是科考队。我们还有其他担忧,比如如何为生存而战斗。我们现在必须制订进一步的计划。明天挖掘机就可以投入使用了,这是确定无疑的。这样我们就有两台自动机器人、两台半自动机器人、一台挖掘机和一台守卫机,如果采取了适当的防备措施,守卫机也可以用来帮助火箭直立。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知晓了我和工程师拟订的计划。我们最初的方案是:我们先将火箭放到水平位置,然后通过堆叠地面的方式来慢慢抬高箭身。金字塔的建造者用过这种方法。现在,我们想把围住我们的玻璃墙切割成大小合适的碎块,用来搭建脚手架。我们拥有足够的材料,也已经知道这种物质能在高温下进行熔化和焊接。使用伊甸星居民慷慨提供给我们的这种建筑材料,能够大大地缩短整个过程。三天之内完成发射并不是没有可能……等一下!”他抬起手,观察在场者的动静,“我要借此机会询问你们,我们是否要起飞。”

“要。”物理学家说道。

“不要。”几乎在同一时间,化学家也喊了出来。

“暂时还不要。”神经机械学家回答道。

寂静了片刻。工程师和医生还没有表态。

“我认为我们应该起飞。”最后,工程师说道。每一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沉默继续,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待他的解释。终于,他开口道:“此前我是另一种想法。但这关乎代价,纯粹是代价的问题。毫无疑问我们还能了解到更多东西,但可能会为此付出过高代价。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如此。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我认为和它们和平地建立联系、尝试沟通是不现实的。除了我们在这里说过的以外,大概每个人,无论是否愿意,都对这个世界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我也有。在我看来,令人发指的事情正在这里发生,我们应该干预。只要我们还是鲁滨逊,还必须用手来搬动每一块泥土,我就什么也不会说。我想再等等,直到我了解到更多,并且我们可以使用自己的技术手段时再发表意见。眼下我不得不承认,还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来改变我对伊甸星的看法。任何我们认为是好的或者正确的干预,每一次这种类型的尝试,都很可能引向和我们今天的旅行一样的结果,以使用歼灭性武器来结束。我们自然总能找到理由,来证明这是自卫,等等,但是我们带来的不是帮助,而是毁灭。就这样,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

“只要我们能对这里的实际情况有更好的了解……”

工程师摇了摇头。“那么事实会证明,双方都有‘自己的理由’……”

“凶手有‘自己的理由’,与我们何干?”化学家说道,“我们对它们的理由才不感兴趣,重要的是我们的拯救。”

“但是除了守卫机的歼灭器,我们还能为它们提供什么?假设我们为了遏制这种灭绝行为,这种难以理解的‘生产’,这种狩猎和放毒,把半个星球化为灰烬,然后呢?”

“只要我们获得更多知识,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化学家坚持道。

“没那么容易。”船长说,“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的一环。提供帮助的想法是基于一个假设,即这个社会被区分为‘好的’和‘坏的’。”

“打住!”化学家喊道,“更确切的是,分为被迫害者和迫害者。这是不一样的。”

“我同意……你设想一下,假如在几百年前的宗教战争时期,有一个高度发达的种族来到地球上,想站在弱者的一边干预战争,用他们的力量禁止焚烧异端,禁止迫害不同信仰者,等等,你认为他们能够将理性主义传播到地球上吗?那时候几乎全人类都是虔信的,他们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消灭人类,直到最后一个人,直到再没有人能从他们的理性主义观念中获益!”

“这么说,你真的认为我们不可能给予任何帮助吗?”化学家愤慨地喊道。

船长注视了他很久之后才回答说:“帮助,上帝啊,帮助是什么意思?这里发生的事,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事,是某种特定的社会结构的结果。我们得推翻它,建立一种更好的新的社会结构。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它们是具有另一种生理和心理结构的生物,拥有和我们不一样的历史。你不能在这里引入地球文明的模式。你得起草另一种文明的规划,即使在我们离开之后也依然生效。当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认为你们中的一些人在盘算这些念头,类似工程师和化学家表达出的想法。我想医生也同意我的观点,因此在你们提出和地球事物的各种类比时,他总是泼冷水—我说得对吗?”

“没错。”医生说,“我担心你们的高尚感发作,会想在这里制造‘秩序’,一旦付诸实践,就意味着恐怖。”

“也许受迫害者知道它们想要怎样的生活,只是它们太弱了,无法去实现。”化学家说道,“即使我们只能拯救一小群受处罚者的生命,也已经有很多……”

“我们已经救了一个了。”船长说,“或许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该拿它怎么办。”化学家无言以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医生也同意起飞。”船长说,“好,我也赞成起飞,那么这就是大多数人的意见了……”

突然,他双眼圆睁,哑然失声—他坐的位置正对着房门。寂静中只听见从黑暗中的某处传来水滴溅落的细微声音。所有人都转过身。敞开的门口站着一只双生体。

“它是怎么来……”物理学家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这不是他们的双生体,那一只还被锁在急救室里。门槛上站着一个棕色皮肤的大个子,躯干弯得很低,头几乎就要碰到门框。它身披土棕色的织物,像衣领一样包裹着小躯干,顺滑地悬挂下来,衣领外面还罩着一层绿色的丝网。透过斗篷侧面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条闪着金属光泽的宽皮带,紧紧地缠绕在身体上。双生体站着没动,它瞪着两只大大的蓝色眼睛,皱纹横生的扁平小脸上覆盖着一个漏斗形的透明护罩。灰色的细带从护罩上垂下来,在小躯干上缠绕了好几圈,在正面交叉绑在一起,形成一种窝巢的样子,同样被带子束紧的双手安放其中,只有多节的手指伸出来,指尖互相揉搓。大家完全被这一幕惊呆了。双生体向前更深地弯下身子,慢慢地走了过来。

“它是怎么进来的……?小黑在隧道里呢……”化学家小声说道。双生体退缩了,它走了出去,在昏暗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走进来,更准确的说法是:它把头伸进了门里。

“它在问,它是否可以进来……”工程师低语道,然后他脱口而出:“请……进来吧,请您进来!”他站起身,靠在墙边,其他人也效法他。双生体呆呆地看着机舱中间空出来的地方,走了进来,慢慢地环顾四周。

船长走到投影仪的幕布前,拉起撑开幕布的棍子,一边把布向上卷起,露出后面的黑板,一边说:“请你们让开地方。”他手里拿着一截粉笔,画了一个椭圆,在它的右半边画了一个小圆圈,接着又画了三个。然后他走向站在中间的巨人,把粉笔塞在它多节的手指之间。双生体看了看粉笔,又看了看黑板,慢慢地走了过去。它不得不弯下从衣领里斜斜伸出来的小躯干,以便让被带子束紧的手能够触摸到黑板。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它。它选择了从椭圆的中心开始向右数的第三个圆圈,笨拙地在上面敲打了几下,然后用粉笔涂抹它,直到涂得满满当当。船长点点头,每个人都松了口气。

“伊甸。”他指着粉笔圈说道,“伊甸。”

双生体带着明显的兴趣注视着他的嘴。它咳嗽起来。

“伊甸。”船长说得特别清楚而缓慢。双生体咳嗽了更多次。

“它不会说话。”船长对同伴们说,“这点可以确定了。”他们互相看着,不知该怎么办。

双生体动了一下,粉笔掉到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随着一声类似开锁的咔嗒声,土棕色的织物像被拉链拉开,他们看见了它身上那条金光闪烁的宽皮带。皮带的末端展开,发出金属箔片似的沙沙声。小躯干向前大幅度探出,仿佛要跳出身体。小躯干在中间弯曲,用小手指抓住箔片的末端。皮带展开成一条弯弯长长的箔片,看起来像是要递给他们。船长和工程师同时伸出手。

两个人都猛缩了一下。工程师发出一声低呼。双生体似乎吓了一跳,咳嗽了好几声,面前的护罩隆起。

“有电荷,不过很弱。”船长说着,再次触摸箔片的边缘。

双生体放开皮带。他们密切地注视着它在灯下金光闪闪的表面,平滑无奇。船长又用手指触摸另一个位置碰碰运气,再次感觉到一记轻微的电击。

“那是什么?”物理学家走过来,用手小心地拂过箔片,电流钻进他的手指,引得肌腱一阵抽搐。“拿石墨粉来!”他喊道,“在壁橱上!”

他不顾颤抖的手部肌肉,把箔片在桌上铺开,将神经机械学家递给他的石墨粉小心翼翼地撒在上面,再把多余的粉末吹掉。闪亮的金色表面上留下细小的黑点,似乎没有可以辨识的规则。

“蜥蜴座!”船长突然喊道。

“天鹅座!”

“天琴座!”

“仙王座!”

他们转向双生体,它正安静地看着他们,眼睛里闪耀着成功的光芒。

“这是一张星图!”工程师断定。

“当然!”

“那么,我们终于有了熟悉的感觉。”船长展开大大的笑容。双生体又开始咳嗽。

“它们用的是电子书写。”

“看起来正是如此。”

“电荷是怎么固定住的呢?”

“不知道,也许是电子感应。”

“它们很可能具有接收电子的感官!”

“可能。”

“亲爱的伙计们,请安静!我们必须系统地工作。”船长说道,“从哪里开始?”

“画给它看,告诉它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对。”船长迅速将黑板擦干净。他画了半人马座的星图,画得有点犹豫,因为他必须凭记忆画出投影,思考着从伊甸星看银河系的那片区域应该是怎样的。他画了一个粗粗的点,代表天狼星,再加上12颗较小的星星,接着在大熊星座前面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十字,代表太阳。然后他一个接一个地抚摩自己和同伴们的胸部,把手指向所画的星空,用粉笔轻轻地敲击小十字。

双生体咳嗽,从船长手中拿过粉笔,费力地把小躯干贴近黑板,在星图上补充上天鹰座α和南河三双星系统的投影。

“天文学家!”物理学家喊道,然后他放低声音补充道,“我们的同行……”

“完全可能!”船长说道,“继续!”一张大画作开始了:伊甸星和宇宙飞船的轨道;进入行星的气体尾巴;相撞—不清楚画面是否足够清楚地表现了这场空难,不过他们暂时也没有更好的方法;火箭刺入地面—他们画了一张山丘和扎入此地的火箭的横截面图。接下来的故事难以描画,他们停了下来。

双生体仔细地观看画面,咳嗽着。它又把小躯干靠近黑板,然后再缩回来。接着它走到桌边,从绿色衣领里抽出一根柔软的金属细丝,俯下身,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将它在闪亮的金箔上面牵拉。这个动作持续了好一阵子,最后它从桌边退开。他们将石墨粉喷撒在箔片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们还在吹走多余的粉末时,箔片上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就开始移动起来。

他们首先认出的是一个大大的半球,里面有一根倾斜的圆柱。接着出现了一个小点,它爬向半球,越来越大。尽管画得简略不清,他们还是认出了守卫机的轮廓。半球的部分弧线消失了,守卫机从开口处进入。

画面清除。石墨粉再次均匀地覆盖箔片。背景上出现了用长长的线条勾勒出的双生体的身形,他们身后的双生体又开始咳嗽。

“这画的应该是它自己。”船长说。

星图消失,只留下了双生体。然后双生体的轮廓也消失了,但星图重新出现。这样重复了四次。石墨粉仿佛被无形的气息引导着又一次进行重组,形成了半球的轮廓,弧线上的缺口仍在。双生体的小身影慢慢地靠近缺口,挤了进去,半球裂开了。

倾斜的圆柱—火箭—变得更大。在箭身的正面下方可以看到一个突起部分。双生体在那下面直起身体,爬进那里的开口,消失在火箭中。石墨粉散落成凌乱的小灰堆,信息到此结束。

“它就是这么进来我们这里的—通过货舱口!”工程师摇了摇头,“我们可真蠢,竟然让货舱口开着!”

“等等,我想到了什么。”医生说道,“也许它们压根不想把我们封闭在这圈墙壁里,而只是为了防止它们的学者与我们接触!”

“完全有可能。”他们转向双生体,它开始咳嗽。

“好了,已经够了。”船长说,“这是一场令人愉悦的社交聚会,但是眼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从现在起停止自作主张的行动!我们必须采取系统行动。让我们从数学开始,物理学家负责这项工作。数学—当然,还有元数学[元数学是数理逻辑和数学基础的一个分支,研究数学证明的理论和规律。],然后是物质理论、原子论、能量学。接下来—信息理论和信息网络,传播和记录的方法,句子组成要素也别忘了,以及句子功能、语法框架、语义、概念层次、所使用的逻辑类型、语言、词汇,这些都是你的领域。”他看向神经机械学家,“等我们建造好这些桥梁之后,就轮到剩下那些事情:新陈代谢、饮食方式、生产方法、群体关系的形式、反应、习惯、分类、群体冲突等。那些我们可以慢慢来。现在,”他看向神经机械学家和物理学家两人,“你们俩先开始吧。我们来准备所需的计算机。当然,还有视频和图书室为你们提供支持,尽取所需好了。”

“我们还可以从给它展示飞船开始。”工程师说道,“你觉得呢?这可以告诉它一些东西,另外它也可以由此看出,我们对它没有任何隐瞒。”

船长同意。“第二点更重要。但是在我们能与它交流之前,不要带它去急救室,可能会导致误会。先带它去参观飞船吧。几点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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