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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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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个多月。吃早饭的时候,三津突然掩着口站起来,我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三津,你别是……” 玉弥姐大吃一惊,脱口嘟囔了一句。我赶紧搀起靠在井台边的三津,为她掩饰道:“没什么事。以前没告诉姐,三津去年开始胃就有点不舒服,经常这样,这几天我正想带她去医院看看。” 看来玉弥姐并没往多了想,不但相信了我的话,还真为三津的身体担心起来。 上午,我领着三津一起去了医院。 走到医院附近,三津停住了脚步说: “医院就别去了吧,俺知道因为什么。这些天俺没让你看见就是,已经呕过好几次了。这大概是叫吐酸水吧。” “别是水泽的孩子……” 三津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盯着袖口下露出的手腕上的黑疤。 “你放心好了,我会想办法——三津别担心。” 我极力安慰着她。我在医院附近找了一间出租屋。回到了花乃屋后,装着去过医院,跟大家说: “大夫说是胃炎,休息两三个月就好了。我们在医院旁边租了一间房,那里安静些,我来管她就行。” 玉弥姐极力劝我们就在花乃屋休养,而我坚持要往外搬。第二天,我们只带了铺盖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就搬了出去。 我不时还回一趟花乃屋,把三津的状况跟大家说说。玉弥姐有时也到出租屋来看我们。三津一天到晚差不多都在被窝里躺着。自从下决心跟水泽断了来往,三津好像有些自弃。没搬出花乃屋时,在她们跟前装着没事,到这里就剩我和三津两人时,她就显得特别心事重重。看样子连活下去的愿望都没有,整天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问她话也不想回答。看来不但是因为怀了孩子,身体也出现了毛病。刚两三天时间就瘦得不成样子,脸色灰暗。有一天玉弥姐来看她时说: “你这不要紧?我认识一位大夫好几年了,医术非常好,找他给你看看?” 这里医院的大夫每天都过来看病,说没什么大事——我只好拿假话搪塞。我想三津肚子里的孩子,决不能让人知道。 一天傍晚,我正在准备晚饭的时候—— “哥,俺对不住你……真对不住。” 三津就像临死的人跟人告别似的。 “三津,你别担心,我都想好了,咱们等春天,在你肚子让人看出来之前就搬走,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我以后反正要结婚生孩子,这个孩子就当我的孩子养。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我父亲也是这么收养三津的,这冥冥中是不是有什么因果报应? 也许三津只想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死。实际上,我也偷偷地见过三津在没人的时候在写着什么信,似乎是留给水泽的遗书。 “那明天去花乃屋的时候,一起去一趟后山拜拜那几棵山茶树,保佑三津能生个大胖小子……哥哥还得去跟它赔个罪,把人家花折回来,得请它原谅。” 我突然记起,在我们俩搬到出租屋的当天,不知道三津做了什么噩梦,大声喊着胡话:“哥,那花你不能折。”三津像是在黄昏的黑暗里拼命追赶自己一步步走远了的生命。她抬起头说: “哥,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水泽的,也不是谁的。” “什么?” “是山茶花掉下来,落在俺肚里了,就那么红的,彤红的,开得跟血一样红……”三津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突然,我听到背后有什么动静,我慌得急忙站起来。一看,松正站在门口的暗影里。是玉弥姐让她送两样菜给我们。从她发白的脸色来看,无疑松刚才偷听了我们的话。我塞给她一些钱,告诉她: “刚才你听见的事,千万不能告诉玉弥姐,要让她知道了,三津就没法活了。” “这小姑娘不会传出去,她嘴严。三津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办吧,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极力安慰她。但是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脸色越来越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三天以后,桐原老师让我去一趟冈山大学,我问三津是不是让松来帮帮忙。三津说:“不就一天吗?你放心去吧。”晚上我要坐夜车,临出门前,三津穿着睡衣把我送到玄关。“哥——”话刚出口,“噢没,没什么……”她有气无力地挤出点笑容,把话咽了下去。——第二天中午刚过,我就在冈山的旅馆里得到了三津自杀的消息。 我不顾湿滑的雨雪天气,以最快的速度拼命地赶回家里。三津已经静静地躺在那里,身边那微黄的烛光里,几根香炷正冒着淡淡的青烟。据说她是用尖刀刺进胸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屋里四处看起来却找不到一滴血迹,她身上的睡衣也整整齐齐。尸体是玉弥姐早上发现的。她一看三津的下身流了一摊血,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让人把自己认识的大夫叫来,让他出了张病死的假证明,然后又把三津自杀的痕迹亲手处置得干干净净。 “三津啊!你怎么死了?你怎么死了!” 望着一旁六神无主的玉弥姐悲痛得泣不成声,我只是脸色发白怔怔地站着。屋外传来沙沙的风雨声。我望着三津安详的脸,不禁想起三津至今受过的那许多的罪。其实我早就该想到,那天拿簪子狠命刺向自己的手腕时,三津就打定了寻死的主意。 三津的嘴角留着淡淡的一丝血迹,我拿毛巾帮她仔细擦干净,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能为她做点什么。 葬礼是花乃屋帮助办完的。附近的人听说三津突然死了,都十分吃惊,但是没有人怀疑过发生了什么事。当三津静静地躺在骨灰盒里回来后,玉弥姐把她供奉在佛龛上,嘴里轻声念叨着:“缺德呀!这到底是谁作的孽呀……” 一边哭个不停。 玉弥姐再三埋怨我,既然三津怀上孩子了,就不该瞒着自己,这实在太见外了,要是自己知道了,总有办法好想。我只能骗她说,三津死也不肯告诉我,怀上的是谁的孩子。 “这么伤天害理,这浑蛋不得好死!三津真可怜,作的孽叫咱们一个人担。这到底是谁干的?” 就算玉弥姐把认识的人都想了个遍,也没把这件事和只见过一面的水泽连在一起。我只能低头咬牙切齿地怒骂:“要知道是谁,我非宰了他不可。”说的话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在大学碰见水泽时,我也没把三津的死讯告诉她。看来水泽也早就把三津忘到脑后去了,听说近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论文上。水泽碰见我只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望着他匆匆离去的卑鄙身影,我愤怒得几乎眼里要冒出火来,那样子一定十分吓人。在家闲下来时,我常在纸条上写上水泽雪夫的名字,然后狠狠地把它撕得稀烂再跺上几脚出气。 在给三津办完头七的那天晚上,玉弥姐到京都有事离开了。我等松一睡熟就偷偷地溜出了门。 到了水泽家,他还没睡。见我这么晚还来,他显得有些吃惊,但看来也没多往坏处想,还客气地给我泡了杯茶请我喝。 “三津最近怎么样……”倒是他先开口提到三津。 “三津死了一个星期了……是自杀的,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 我说话时,听起来过于冷静,水泽像是一时还没听懂我的意思,还像平常一样摸着下巴嬉皮笑脸。猛然,他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脸刹那间全白了。 “水泽,是什么原因你自己最明白,这里有封三津留给你的信,你得看一看!” 我把藏了好几天的三津写的信摔在水泽面前。信中只有三津那稚拙的几行字,反反复复地写着:“祝你和里子幸福。”水泽颤抖着伸出手把信抓在手里,还没看完一半就已经神色巨变,掩面低头瘫坐在那里。我扑上前去拧住他喘着粗气的低垂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读啊!接着读,水泽你读完它!” 我一边怒骂着,一边从身后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把他的脖子缠得结结实实,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勒紧。水泽连一声都来不及出就失去了反抗,只能用双手挣扎着抓住脖子上的绳子,双脚用力蹬了几下就瘫软了下来。他的力气搂搂女孩还可以,根本就不能跟我相比。 “你这个浑蛋!三津是你杀死的……你对得起朋友吗?……我替三津要你偿命!三津在那边没人陪。让你看看她肚里的孩子去!” 我瞪眼怒视着浑身痉挛的水泽痛骂,一边用尽浑身力气勒住绳子。不一会儿,水泽的舌头慢慢伸出嘴外,全身一动也不动了。也许因为使的劲头太猛,我突然脚下一软,无力地躺倒在水泽的尸体上。 我觉得指尖麻嗖嗖的,心里只想大哭一场,两行热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我的心里十分冷静,一面极力克制着发泄情感和用尽力气后的虚脱,一面起身收拾现场。我给水泽的尸体穿好学生制服,把他吊在房梁上。又把他正月写给我的信——说是论文写不下去,死的心都有——上描下来的字放在桌子上,再找出几页水泽涂改得看不清的论文放在火盆里烧了。最后,我把剩下那朵山茶花的花瓣放在伪造的遗书上,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大学去的时候,整个学校都在议论今早发现水泽尸体的事。我假装大吃一惊,拔腿就往杜前町水泽的住处跑去。到了那里已经围得人山人海。 里子听说出事后也赶来了,大概是极力控制到今天的悲愤一下子爆发出来,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我的胸前放声大哭。桐原教授还能保持住表面的平静,只是声音颤抖地自言自语:“没想到,真没想到。水泽君写不好论文压力竟然这么大。也不向我请教,实在想不通怎么回事。”这位世界知名教授下的结论看起来很有权威,我马上就听见那位警察在一边说:“没有疑问,这肯定是自杀。”我扑向水泽的尸体使劲摇晃着哭叫:“为什么这么傻呀你,有什么事想不开呀!”我在三津死时一直没流下来的眼泪这时自然地淌下,谁也不会怀疑我的眼泪有什么特别。 要是警察用心好好调查,他们一定会注意这起自杀和八天前一个女孩的自杀有联系,那样就会很快顺藤摸瓜,把我为妹妹报仇的事弄个水落石出。但知道内情的人只有那家客店的女招待跟松两个人。而且松也只看见他们俩拉手去看祭天神,再多的事也不知道。更没把三津肚里的孩子跟这位学生扯在一起。 即使这样,我也仍然保持着小心,时刻流露出失去亲人和朋友后的悲痛样子,生怕露出半点破绽。因而到了第二年春天,绯红的樱花含苞待放的时候,警察一次也没找过我的麻烦。 三津死后七七四十九日的那天,我又来到三津的坟前。说是坟,其实不过是在三津喜欢的山茶树下放了块长满青苔的石板。在寒风中怒放了一冬的白山茶花刚刚凋谢,缤纷的花瓣洒落了一地,恰像在三津的坟头撒遍了花一样。落下的山茶花掉在青苔上,就像绿色的水面盛开着的朵朵睡莲。和它们长在枝头上比,仿佛又是另一朵花,有了另一次生命。 我从怀里摸出从火葬场偷偷取出的一小袋水泽的骨灰,粉碎后从手指缝上缓缓撒落在三津的坟前。不知不觉天气已经开春了,夕阳中微风轻轻地拂过,像是重重叠叠的花瓣漾起的涟漪,把带着水泽生命的细尘,静静地搅拌在花里。细尘在接近地面的一刹那猛然被风卷走,看起来它们就像被花瓣所吞没。我总觉得象征着三津生命的白山茶,正和水泽生命的化身紧紧融合在一起,永远地相随下去。 我并不相信来世,也不相信把这些骨灰撒进花里,三津和水泽在阴间就能重逢而得到幸福。我只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我把剩下的骨灰细细敲碎,大把地撒进花里,撒在三津的墓前。 我只希望这样做能略微减轻我的罪过,能让净白的山茶花少许地涤净我龌龊的灵魂。 我不但杀死了水泽,三津也是我亲手杀害的。用我的手——三津把他当做哥哥来疼爱的这个人的手——那天夜晚,我说是去乘夜班车离开家后,乘她睡着了又偷偷溜回来,残忍地杀害了三津,然后再往车站走去。 在黄昏的暮色里,静静地躺在脚底的山茶花已经看不清形状,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白色,慢慢沉入这片大地。我不停地把花捧起,撒落,恨不得永远不停地这样做,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想用夺去这两个人生命的手,把他们死后更紧更紧地掺合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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