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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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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以后,我又一次碰见了这帮孩子。我在武家大院门口叫住了其中的一个,又把前几天问过的问题向他问了一遍。我总觉得那个军人离开田桐家时不应该是六点半,这个结果我总觉得有点问题。 然而从孩子口中仍然问不出什么。我扫兴地正想离开时,突然愣住了迈不动腿。 原来田桐节就站在旁边盯着我。 “你是川岛君吧。你为什么到处调查我的事?” 我十分狼狈,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回答。 “而且,你想调查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地背着我?想知道什么干吗不直接问我?” 看她的口气,分明像是和仇人狭路相逢,看准时机想扑过来和我拼命。旁边那孩子已经察觉气氛不对,早已溜得无影无踪。 “我要直接问你,你能回答我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那天在重太郎去世的当晚,你在我家的地上捡走了什么?我看见你捡起什么来藏在衣袖里,到底捡走了什么? “花瓣。我捡了三瓣菊花。” “你为什么那么鬼鬼祟祟地捡它?” “我想知道一些事。” “什么事?” “为什么地上落着菊花。两天前我在永泉寺看见你偷了一枝菊花。”她听了以后竟然不动神色,眼光就像箭似的直盯着我,一会儿她把视线移开了,我浑身才从紧张中松弛下来。 “你是不是怀疑重太郎的自杀有什么问题?如果你有兴趣,请你今晚八点到我家门口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告诉你。我不愿意有人背后调查我,有问题你可以当面跟我说。即使你不给我留活路我也不怕。” 说完,节转身快步离去。 这天晚上八点,我按约来到节的家门口。 我来到时节正好推门出来。 我迎上前去。 “跟着我走。” 节说着,动身沿着石墙边的路向前走去。她手里提着一个布包。 傍晚开始街上飘起的雾现在更浓了,走在几步前面的节的身影,看起来已经模模糊糊。只听见木屐敲击着路面的响声。 节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很快就经过永泉寺,跨过了有轨电车道后向右拐去。大雾中路灯向小巷照射着昏黄的光。 节一拐进这条小路,我就猜到她想领我到萤池来,看来我猜得不错。 萤池确实恰如其名,每当夏天的晚上,这里的湖边就会聚集起许许多多萤火虫,因此相当有名。可是一到冬天,湖边到处可见枯黄的芦苇,完全是一派萧瑟阴森的去处。由于靠近湖水的缘故,这里的雾要比城里街道上还要浓,湖的影子几乎完全看不见,但湖边散落的几户人家屋子透出的光,使周围多少能看清点东西。 节径直向湖边走去,看样子想到水边做什么。 一会儿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丢进了水里。我一抬头,看见节正从湖边向我返身走来。手中那个布包不见了,看来刚才被她裹着石头沉进了湖里。 几根芦苇秆正在雾气沉沉的湖水中晃来晃去。 节和我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 “你怎么不说话?你一定想知道什么被我扔进了湖里吧。” 我先点了点头,而后又“嗯”的回答了一声。 “那么在我告诉你以前,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从我这里知道的,你无论如何不许告诉任何人。你先向我发誓。” 我默默地不置可否。 一阵风吹过,把浓雾吹开了一片。我瞥了一眼节,她的脸很快又隐没在雾气里。可是这短短一瞥,真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节的目光像刀一样尖利。 “我手里抓着什么你看见了吧?告诉你,我现在就抓着匕首。” “……” “这把匕首我从小就没离开过身。我可以一刀就捅了你。不想让我动手的话,你就赶快发誓。” 看来她不像是说着玩。手里的匕首在雾里我看不清,但是她这个人影就像是把匕首似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好吧。” 我只好答应。我倒不是完全被节手里的匕首镇住了,而是从她的话里,我听出了她以死相搏的决心。我要是不立刻答应下来,她很可能真豁出命来跟我拼。 节一时无语。湖边远远传来水鸟被惊动的声音。声波在雾气里荡漾开去。 “我把我丈夫的军装沉进湖底了,上面净是他的血,是我让他流的血。” “可是……” “我只能告诉你,被扔掉的是带血的军装。别的你别想多问。” 说完这些,节独自转过身去。不一会儿,只听见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浓雾里。而我的眼前仿佛还站着节那恶狠狠的身影,许久竟挪不动半步。 既然田桐节亲口向我承认那军装上沾着血,是否意味着,她已经承认这事是自己干的了?不过至少证实了我原先的部分推测。 我想一定是田桐节和那位军人奸夫共谋杀死了田桐重太郎,而且那个军人在杀死重太郎时,衣服上一定沾上了大量的血。 听说那位军人走时裹着风衣,那一定是他把军装脱掉了。 可是田桐节是怎么把这套沾满鲜血的军装保存下来的?能把它藏在哪儿? 当天晚上警察就已经把她家搜了个遍。就那么小小的两间屋根本藏不住东西。 当晚我亲眼看见节手里抱着一套军装,那套他丈夫的军装干干净净,上面一滴血也没有。节既然承认是她让重太郎流的血,准确地说应当是他们吧。那就意味着是节和那个军人让田桐重太郎丢的性命。 然而—— 又过了半个月,这天晚上我刚从学校回来,我姑妈就递给我一封信。姑妈告诉我: “今天你刚出门不久,就有个女人来这里,给你留下了这封信。听初说送信来的就是不久前丈夫自杀那家的太太。进三,究竟你和她有什么瓜葛?” “没什么事。”我胡乱答应着,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东京了。 纸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刚劲有力的字,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男人写下的。我想起刚才经过节家的时候,她家里的灯果然没有亮。 我想你迟早总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在你揭开事实真相之前,我想先让你知道一件事。 我想你已经从巡警那里听说了我怀了孩子的事。我的肚里的确孕育着一条小生命,那是我的骨血。巡警说得对。这个胎儿的父亲的确不是田桐重太郎,而是和他在一个骑兵联队服役的一名战友。虽然如此,我和这名他的战友之间的关系却并非你们想象的那么不道德。 我只想让你一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才写下了这封信。 我希望有个孩子能继承我的血脉。因此,我找了这名平时对我们很关心的丈夫的战友商量。我把我的要求直接告诉了他,这个孩子就是和他一夜共枕后得到的,此外没有更多的目的。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我在五岁时之所以没有和母亲一起自杀,活到今天的唯一理由就是身负为我们家族传宗接代的大任。 我父亲是一名会津藩的武士。在维新之战中追随德川家族战斗到最后一刻而并献出了生命。不管现在说是贼寇也好,叛军也好,他始终是一名以身殉主的堂堂会津藩武士。即使他在鸟羽之战中战败,又在戊辰之战中失利,他自始至终没有辱没武士的道义。听父亲常对母亲说,什么叫贼寇?除了追随有四百年光荣历史的德川幕府去死,没有我们武士可以选择的第二条路。那些扛着朝廷的大旗,对德川家族兵刃相见的萨摩藩和长州藩的军队,那才是真正的贼寇。那以后,他和其他被打散的武士一样流落到了东京。明治十二年,父亲带着对德川幕府的满腔忠诚和对萨摩军队的刻骨仇恨,在四十五岁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还记得父亲经常痛骂萨摩人是懦夫。萨摩人狡猾,萨摩人对朝廷根本不忠,只是为了消灭幕府,拉着朝廷的大旗作虎皮,欺骗了整个日本。在父亲心目中,萨摩人才是真正的贼寇。 在给父亲办丧事的法会结束后,我母亲就跟着丈夫走了。她在自杀前,本来也想把我带走的,都已经给我换好衣服了。但是她在动手的那一刻改变了主意。她之所以留下我并不是担心我这个孤儿可怜,我在母亲自杀身亡的时候,从她胸前留下的血中才感悟到,她是想为我们家留下一条血脉。 我是一位会津武士留下的最后的血脉。作为一个武士的女儿,我一定要把这条血脉流传下去,这就是我的使命。我把我们家族深深的伤痛留在心底,时刻紧握母亲留下的这把匕首活到了今天。 因此,重太郎落马摔成重伤以后,他已经失去了男人的功能。他在我心目中已经丧失了任何作用。我现在已经不年轻了,熬到重太郎死后再去嫁人,那时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为了实现我借别的男人传宗接代的夙愿,重太郎已经成为摆在我面前的一个障碍。 我和重太郎婚后生活不幸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婚后我才发现,他竟是萨摩藩武士的后代。我父亲生前最痛恨的就是萨摩藩人。不过,直到重太郎落马受伤,把军人的荣誉丢失殆尽为止,我还没有对他的萨摩血统抱着那么大的抵触,当时他起码还是一名优秀的军官。丈夫以精忠报国为己任,立志为国献身的精神,我当时心里是非常敬佩的,即使他身上流着我父亲痛恨的敌人的血。 然而重太郎落马负伤后,这一切全都改变了。他不但腿有残疾不能建功立业,而且整天意志消沉,沉溺在屈辱和颓废中不能自拔,每天靠我的照顾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我看到他这么不争气的样子,耳边不由得想起父亲骂过他们的话:‘萨摩人最狡猾’,父亲在我的血液里遗留下来的仇恨和眼前重太郎这副浑浑噩噩的样子重叠在一起,使我又重新燃起对他的轻蔑和敌视,我甚至暗暗庆幸没有把他的肮脏的血统传给我的后代。 但是重太郎死后,我的想法又有了一些改变,我想这也许不完全是他的责任。他要是早生了五十年,那他也许走的完全就是另一条路。这一切变化都是那场维新变革带来的。从一定意义上来说,重太郎不是从马背上,而是从新的时代变革的大潮上摔下来的。我同样身为武士的后裔,不禁为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为什么只有忠于天皇这样一种扭曲的形式,才是自己人生唯一的目标呢。时代变了,已经不再是只为自己的家族流血拼命的时代。对我也是一样。我不也是抱着为家族传宗接代的唯一信念,活在那些贼寇们所建立的这个黑白颠倒的社会里吗? 警察一定怀疑我当晚烧了重太郎留下的遗书。可以告诉他们,重太郎死前只是念了一句诗感叹自己的离世,并没有留下什么遗书。他临死前念的诗,只不过是一个武士后裔在维新的大潮里未能酬志的哀歌而已。 菊花凋落兮碾作尘泥,洒血饮恨兮浊世之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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