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苦难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作者:让·雅克·卢梭

当我静静思考自己的灵魂在一生中面对不同处境所表现出的不同状态时,让我极度惊讶的一点是:虽然遭受了种种的阴谋算计,但是我对于善与恶的感知与我所经历的种种磨难相比竟然完全不成比例。我人生中短暂的兴盛时期对我的影响内在而持久,却几乎没有在我心中留下什么愉快的回忆;相反,在我经受人生的种种苦难时,我却时常感到温存而令人动容的美好情感,仿佛一剂良药敷在我伤痕累累的心上,将痛苦转化成了快感。时过境迁,我只能回忆起这些美好的情感,不再记得与之同时加诸我身的折磨。看起来,我似乎在苦痛中更多地品尝了生命的美好,好像只有当命运将情感紧紧束缚在我心头,让我专注本心,丝毫没有为他人在意的身外之物分心的时候,我才是真正地活着。至于别人在意的那些事情,本身并不值得费心,只有自以为幸福的人才会将那些事情当作头等大事。

当我周围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时,当我对身边的一切和自己生活的氛围心满意足时,我便对这一切都饱含眷恋之情。我那情感外露的灵魂被外物吸引,花花世界的无数纷繁乐趣让我心驰神往,让我的灵魂在痴迷中渐行渐远,从某种程度上说,让我渐渐忘记了我自己。我完全被身外之物所吸引,心灵始终躁动不安,体验着人间的世事无常。这种疾风骤雨般的生活既没有让我获得内心的安宁,也没有为我带来平静的容身之所。那时,尽管表面上我很幸福,但是我心里没有任何一种情感经得起仔细推敲,能够让我真正感到愉快满足。我从来没有百分之百地对他人或自己感觉到满意。

社会的湍流让我头晕目眩,孤独让我无聊,我总是需要去往新的地方,无论在哪里都不觉得好过。与此同时,我在任何地方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和接待,享受着人们的款待和喜爱。我没有敌人,没有对头,也不遭人嫉妒。人们给予我的只有恩惠,我自己也时常向别人伸出援手。那时的我没有财产,没有工作,没有支持者,没有表现出什么伟大的天赋也没有名气,却享受着一无所有的好处。那个时候,我觉得谁的境遇都不会比我更好。那么我究竟还需要什么才能感到幸福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我不幸福。

时至今日,我还需要什么才能成为所有凡人中最不幸的那一个?什么都不缺了,人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好吧,不过即便在如此悲哀的境遇中,我也没有兴趣和最幸运的人交换生活和命运,我宁愿在苦难中继续做我自己也不愿投靠兴旺发达的人群。我独自一人,只能自食其力,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养分,而我的身躯还没有耗尽,我还可以自给自足——尽管我可以说几乎是在靠反刍空气来维持生命,尽管我那枯竭的想象力和黯淡无光的思想再也无法给心灵提供养分。我的灵魂被肉体的脏腑连累,也变得模糊而迟钝,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在肉体的重压之下,灵魂再也没有足够的活力,再也无法向过去那样挣脱衰朽躯壳的束缚。

厄运就是这样,它迫使我们只能依靠自己,或许这正是大多数人难以忍受厄运的原因。对于只会因为犯错而自责的我来说,我将错误归因于软弱,以此安慰自己:有预谋的罪恶从来都没有污染过我的心灵。

然而,除非是傻子,否则怎么可能看不出人们让我落到了多么悲惨的处境,又怎么可能不为我的遭遇感到痛苦和绝望呢?而我,作为众生中极其敏感的一个个体,不仅远远没有因此而灭亡,相反,我就这样静静打量着自己的处境,心中却不为所动;我没有抗争,没有挣扎,几乎是无动于衷地眼看着自己身陷其中,倘若换作任何其他人,或许谁都无法平静地承受这一切吧。

我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想当初,我疑心自己受人算计,但其实早已深陷阴谋而我却浑然不觉,当时我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心绪平静。发现自己遭人暗算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让我的世界天翻地覆。无耻和背叛出其不意地打击了我。正直的灵魂怎么可能对这样的灾难有所准备呢?只有心怀恶念的人才能预见到恶行。我跌进了人们在我脚下掘好的一个又一个陷阱。愤怒和疯狂攫住了我,让我失去了理智和方向,我的头脑一片混乱。人们不断将我推向恐怖的黑暗中,我看不见指引方向的光芒,也摸不着可以支撑我站稳的依靠,没有任何东西能帮助我抵挡那紧咬不放的绝望。

在那样糟糕的处境中,我怎么可能幸福而平静地生活?然而现在,我的处境比之前更加糟糕,但我却在其中找回了宁静与和平。现在我生活得幸福而平静,迫害我的人对我施以种种难以置信的酷刑,我对他们报以嘲笑,他们只是在枉费心机,而我却始终平静,忙于研究花朵,观察植物的雄蕊,醉心于其他种种孩子气的傻事。我甚至都不会想到他们。

我是怎样达到这种境界的?自然而然,不知不觉,毫不费力地就这样了。最初确实很可怕。我原本觉得自己理应得到喜爱和尊重,认为应该得到与自己相配的荣誉和爱戴,可是突然一下子,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摇身一变,被当成了前所未见的骇人怪物。我看到整整一代人争先恐后地对这一观点表示赞同,没有解释,没有怀疑,没有悔愧,我甚至都无法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奇怪的转变。我狂暴地挣扎,结果只是越缠越紧。我试图迫使那些伤害我的人们给我一个解释,但他们并不愿意。在长期自我折磨却没有任何收获之后,我必须停下来歇口气了。然而我始终抱有希望,我对自己说:“如此愚蠢的盲目和如此荒谬的成见不可能让全人类都心服口服,一定还有清醒的人没有被这份狂热所感染,一定还有公正的灵魂会对阴谋和背叛表示憎恶。我要去寻找,或许最终会找到这么一个人,只要找到他,我就能挫败人们的诡计。”然而我的寻找是一场徒劳,我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是一次全体性的同仇敌忾,没有例外,没有转机,我确定自己将在这场可怕的放逐中了却残生,永远也没有机会参透其中的秘密。

漫长的苦痛挣扎之后,在这样可悲的处境中,我似乎应该低头接受令人绝望的命运。但我没有。我找回了从容、平静、安宁和幸福,因为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让我想起前一天的欣喜,而我对明天也没有更多的期待,和今天一样就已足够。

这份超然心境从何而来?只来自一点,那就是我学会了毫无怨言地承担客观必然的压迫。我曾努力让自己仍然心系于千百种事物,然而所有的依恋一一落空,我只能依靠自己,还好我最后终于找回了踏实的感觉。尽管在各个方面都受到压迫,我仍然在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平衡,因为我不再牵挂任何事物,我所依靠的只有自己。

当我慷慨激昂地对抗舆论时,我仍然背负着舆论的枷锁,只是自己丝毫没有觉察。我们总是希望我们所尊重的人也会尊重自己,因此当我还对某些人心怀敬意时,也就做不到对他们的评价无动于衷。我发现公众的评判往往是公道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公道本身只是偶然性的产物,人们树立观念所依据的规则仅仅是他们自己的情绪以及这种情绪所铸就的偏见;即使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些正确的判断往往也是源自某种错误的原则;当他们假模假式地对某一个人表示欣赏和尊敬时,那并不是出于公正,而是为了在对同一个人的其他方面肆意诽谤的时候,做出一副看似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模样。

在经历了漫长而徒劳的寻找之后,我终于意识到,所有人都毫无例外地身处于恶念创作出的极其不公和荒谬的体系之中;我意识到在关于我的问题上,所有的头脑都已失去了理智,所有的心灵都已背弃了公道;我看到整整一代人变得盲目而狂热,对一位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或做过伤人之事的可怜人群起而攻之;在苦苦寻觅哪怕一个同类却无果而终之后,我最终熄灭了心中的灯盏,痛苦地大喊: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于是,我开始明白自己在这世间只是孤身一人,我终于意识到,对我而言,与我同时代的人只不过是在某种动力作用下活动的机械生命体,我只能以机械运动的法则去理解他们的种种行为。无论我从他们的灵魂中揣测出了什么样的意图和偏见,我永远都无法理解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渐渐地,他们的情感和思想对我失去了所有意义,从此他们在我眼中只不过是被不同的作用力所驱使的物体而已,是失去了所有精神观念的躯壳。

面对苦难,我们更在乎的往往是意图而不是结果。屋顶上落下的一块瓦片可能对我们造成严重的人身伤害,但并不会像心怀恶意的人蓄意投出的石块那样导致心灵的创伤。打击的行为有时会落空,但打击的恶意永远不会失手。在命运的打击中,我们会觉得具体的物质伤害反而是最微不足道和最容易忍受的。当不受命运眷顾的人不知该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何人时,便会迁怒于命运,他们将命运人格化,仿佛命运拥有双眼和心智,专为折磨世人而生。这就是为什么输红了眼的赌徒会勃然大怒,却不知怒从何起。他们想象出一种对他紧追不舍且一心想要折磨他的运数,并以此作为宣泄愤怒的对象,就这样对自己臆想出的敌人大动干戈。然而有智慧的人遭受不幸时,他所看到的只是客观发生的随机事件而已,不会因此产生任何不理智的激动情绪;他也会在痛苦中尖叫,但是不会有狂怒和愤懑的情绪;他也会成为厄运的猎物,但他只会感受到具体的物质上的疼痛。他所经受的挫折只能伤及他的身体,却一点也不会刺入他的内心。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我们不能在此止步,这还不是全部。这样做确实可以消除痛苦,但无法消除痛苦的根源。因为真正的病根并不存在于我们身外的事物,它就在我们自己心里,只有经历了内心的挣扎才能将其彻底铲除。这就是当我开始审视本心的时候所感受到的一种极其明显而强烈的体验。我的理智告诉我,试图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做出任何解释都是荒谬无稽的,我终于明白,这一切的原因、手段和工具都是我无法理解的,它们对我毫无意义。我应该将自己经历的所有细节都视为纯粹因宿命而导致的行为,我不应该去揣测谁是幕后主使,其中究竟有怎样的主观意图或道德上的动机;我应该顺从这一切,不要理论,不要抗拒,因为那都没有用;我在这世上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将自己视为一个纯粹被动的生命体,不要再把所剩不多的用来承受不幸的力气浪费在徒劳的抵抗上。这就是我的所思所想。我从理智到情感都接受了上述这些想法,然而我还是能听到内心深处的低语。这低语从何而来?我试图寻找它的源头,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它来自我在对人类感到愤慨之后便开始反抗理性的自负之心。

这一发现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因为一个无辜的受迫害者在很长时间里都一直将其作为渺小个体所拥有的骄傲,当作是对正义的纯粹热爱。不过,一旦发现了真正的源头,也就可以轻易让它枯竭,或者至少可以让它转变流向。对有傲气的灵魂而言,自尊是最重要的驱动力;自负可以创造出丰富的幻想,它常常披上伪装,让人以为它就等同于自尊;等到这自欺欺人的把戏最终被拆穿,自负之心再也无处藏身的时候,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尽管还是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压制住自负的情绪,但至少可以相对轻松地克制住它了。

我一直都不是特别自负;这种矫揉造作的情感也曾一度让身在上流社会的我变得慷慨激昂,尤其在我还是一名写作者的时候;我或许不像别人那样,但也着实不可思议。我接受的惨痛教训很快将这种自负打回了原形。起初它奋起反抗各种不公正,到最后却对不公视若无睹。自负的情绪蛰伏在我灵魂深处,斩断了能够让它变得苛刻挑剔的与外界的联系,它对攀比和偏心退避三舍,它唯一关注的就是要我好好对待自己。于是乎,我的自负之心回归到了自然的秩序之中,将我从舆论的桎梏中解救了出来。

从那时起,我便找回了灵魂的安宁,甚至找回了极致的幸福。在我身处的情境中,正是自负让我一直不幸福。当自负缄口不言时,理性便开始发声,给予我们慰藉,终于得以缓解我们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回避的种种痛苦。理性甚至在痛苦刚刚发作的瞬间就开始发挥作用,理性让我确信,只要不去在意痛苦,就能避开它最尖锐的锋芒。对于压根不会留意伤口的人来说,伤害便失去了全部意义。对于在所经受的苦难中只看到不幸本身而看不到背后意图的人,以及那些不会曲意逢迎他人以博取好评尊敬的人来说,冒犯、报复、亏待、凌辱和不公都算不了什么。

不论人们怎么看我,都无法改变我生命的本质;不论他们有多大的力量,暗地里有多少阴谋诡计,不论他们做什么、怎么做,我始终都还是我。诚然,他们为我设下的迷局影响了我的处境,他们在我与他们之间筑起的壁垒夺走了我在晚年生存所需的所有物质资源和帮助。甚至连金钱对我都没了用处,因为钱再也不能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服务——人们与我已经没有了交易,也没有了相互交换的资源,更没有往来关系。即使身在人群之中,我也是孤身一人,我就是自己唯一的资源,而这份资源在我这个年纪,在我所处的状态之下,也已经相当脆弱。

苦难是沉重的,但自从我懂得如何忍受苦难而不让自己受到刺激之后,它们对我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效力。真正感受到欲求的时刻总是稀少的,是预见和想象让这样的时刻成倍增加,而这种让人觉得连绵不绝的持续性才是让人焦虑和不幸的关键。至于我,知道明天将要受苦对我并无所谓,只要今天不受苦就可以让我平静。我完全不会因为预见到未来的苦难而感到不安,只会因当下的感受而痛苦——这就将痛苦缩减到了极小的范围之内。

独自一人、病痛缠身、卧床不起,我可能就这样贫困潦倒、饥寒交迫地死在卧榻之上,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不过,如果连我自己也不为此费心,与其他人一样,对自己的境况毫不在意、听之任之,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尤其是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学会用置之度外的心境看待生命与死亡、疾病与健康、财富与贫穷、荣耀与污蔑,所有这些都已经不算什么了。大多数老人对什么都感到焦虑;可我却什么也不操心。不论发生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这种漫不经心并不是我本人的智慧结晶,而是拜我的敌人们所赐。所以还是接受并充分利用这点好处,权当是补偿他们给我造成的伤害吧。他们使我对逆境变得无知无觉、无动于衷,与保护我免受厄运的打击相比,这么做反而对我更有裨益。如果不经历打击,我会永远害怕面对逆境;现在,我征服了厄运,我再也不害怕了。

此种本领让我在人生的兜兜转转之中始终保持着与生俱来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特质,假使我的生活完全富足无忧,差不多也顶多保持到这个程度。当然,在某些短暂的时刻,某些事物的出现会让我回忆起最痛苦的忧虑,但在除此之外的所有时候,我的心灵都在秉性的驱使下,被种种美好的情感所吸引,从它为之而生的美妙感觉中汲取养分;我与产生这些美妙感觉的想象中的生命一同享受这份快乐,那些生命能够分享这份乐趣,仿佛它们确确实实存在似的。对于创造它们的我来说,它们的确存在,而且我不用担心它们会背叛或者抛弃我。只要我所受的苦难还在,它们就会一直陪伴着我,足以使我忘记自己身受的苦难。

一切都将我带回到我为之而生的幸福而甜美的生活中。我已经走过了人生四分之三的旅程,时而沉浸在富有教育意义、令人愉悦的事物中,满怀欣喜地调动我的头脑和感官;时而与我在幻想中所创造的孩子们相处,它们为我的情感提供了养分;时而与自己独处,对自己感到心满意足,心中充满了我认为自己理应获得的幸福。在这三种情况下,爱都是最重要的,而自负之心则没有任何意义。当我身处人群之中时所经历的悲惨时光则完全不是这样,那时我还是人们的傀儡,被他们伪善的友好、浮夸而讥诮的奉承和口蜜腹剑的恶毒所摆布。

不论我以何种方式挣扎,自负总是能占据上风。我透过人们粗鄙的外壳看到仇恨和憎恶,那伤透了我的心;想到自己如此愚蠢地受骗上当,更是在伤心之中平添了一丝孩子气的恼恨,这便是自负的产物——我完全明白这有多么愚蠢,但就是克服不了。为了使自己逃离这些侮辱而嘲讽的眼神,我付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努力。有上百次,我走过林荫大道,走过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存心想要让自己经受这些残酷的磨练;我不但没有达到目的,连一点进步都没有;我付出了艰辛的努力,结果却是徒劳,我仍旧与过去一样,容易被人糊弄、伤害和激怒。

由于受到自身感官的支配,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抵挡感官产生的种种影响;一旦某种事物对我的感官发生了作用,我的心灵便无法不受到其影响。但是,这些情绪的骚动十分短暂,只是随着感觉的存在而存在。如果一个满怀憎恨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会对我造成强烈的影响,只要这个人消失不见,这种印象便也随之停止。在他从我视线中消失的那一瞬间,我便不会再想到他。就算知道他要对付我也无所谓,我不会再为他劳神费力:眼前感觉不到的伤害无法以任何方式影响到我,看不见的迫害者对我来说就等于不存在。我明白这种态度为主宰我命运的人们提供了可乘之机,那就让他们尽管动手好了。我宁愿毫不抵抗地任由他们折磨,也不愿时时刻刻想着如何保护自己免受他们的打击。

这种感官对心灵的影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折磨。在看不到任何人的日子里,我完全不会想到我的不幸遭遇,甚至根本感觉不到它,也不再因此而痛苦;我觉得幸福,满足,心无旁骛,没有羁绊。但我很少能躲开感性的伤害,当我已经差不多要彻底忘记的时候,哪怕看到一个阴郁的手势和眼神,听到一句恶毒的言语,或者偶然碰到一个心怀恶意的人,都足以让我崩溃。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做的只有尽快忘记自己看到的,然后逃走。心头的苦楚会和让我心痛的对象一同消失,只要我是独自一人,便能立刻回归宁静。如果还有什么让我焦虑,那就是担心在所经之处再次遭遇引发痛苦的事物。这是我唯一的苦恼,足以破坏我的幸福。

我居住在巴黎市中心,有时会走出家门,去乡间享受孤独,但在能够自由呼吸之前,还得走上很长的一段路。在路上,我会碰到成百上千个让我心头发紧的人和事,在我抵达苦苦追寻的避难所之前,一天中一半的时光就这么消磨在焦虑之中了。好在他们还能让我走完这段路,这已经不错了。冲出恶毒的随行者的重围,那是一个无比美妙的时刻。我来到树下,身处于盎然绿意之中,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人间天堂,我品尝到了内心的愉悦,似乎我就是这尘世间最幸福的人。

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我还算幸运的短暂时期,今天让我觉得如此美妙的孤独漫步,在那时只会让我感到无聊乏味。当我在乡下某户人家做客时,为了活动身体和呼吸新鲜空气,我会独自出门,像盗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走,到鱼塘附近或田野间漫步;那时的我远不像今天这样能够从中体会宁静和幸福,头脑还在为方才的种种空洞无聊的想法激动不已,这样一来我刚刚离开的同伴即便在我独处时也好像如影随形。忘乎所以的自负和喧嚣的社会生活污染了我的双眼,我无法欣赏树丛的鲜活色彩,也无缘享受独立的安宁。逃往树林深处也没有用,讨厌的人群始终跟随着我,使我对整个大自然都视而不见。在彻底摆脱了社会的人情世故和人们可悲的蝇营狗苟之后,我才终于重新发现了大自然的全部魅力。

最初无意识的情绪冲动是无法抑制的,在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之后,我便放弃了努力。每当受到打击,我便任由自己血液沸腾,任由愤怒和狂想控制我的感官——即使我用尽全力也不可能阻止或压抑这最初的情绪爆发,索性由着性子让它尽情释放。我只能尽力控制之后的事态,以免导致不良后果。灼灼发亮的目光、脸上的怒火、四肢的颤抖和令人窒息的心跳都是纯粹的生理反应,与理性毫不相干,但只有任由天性发泄出最初的怒火,我才可以一点一点恢复知觉,重新主宰自己。长期以来我一直努力试图做到这一点,过去一直没有成功,不过最后终于做到了。我不再将力气白白耗费在反抗上,而是静静等待着夺取胜利的时机,为此,我必须放手,让自己的理智做主,因为理智只有在我愿意聆听的时候才会发声。

唉!我在说些什么!我的理性?将胜利归功于理智,实在是大错特错,因为理智在其中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所有一切都来自我摇摆不定的秉性,一阵疾风就能在我心里掀起波澜,风一吹过才会重归宁静。我那冲动的天性让我激动不安,而懒散的天性则让我平静下来。我顺从天性,任何冲击都能引发我强烈但短暂的情绪;一旦外界的冲击消失,情绪也就偃旗息鼓,不会在我身上持续。对于我这样的性情,命运的沉浮和人类的算计几乎没有作用。要想让我感受到持续的疼痛,必须一刻不停地让我感受到新的疼痛。只要痛感中断,不论这间歇多么短暂,都足够让我回归于本心。当人们能够操纵我的感官时,他们可以随便拿我寻开心;但只要有一瞬间的放松,我就能重新回到天性使然的状态。不论别人做什么,我都会保持最初的模样;不论经历多少困难,我都能在这种状态中体会到幸福——我感到自己正是为体会这种幸福而生。在某一次漫步遐想中,我曾经描绘过这种状态,它对我是如此合适,以至于我想永远维持这样的状态,别无他求,唯一的忧虑只是担心这种状态受到打扰。人们对我所犯下的恶行不会再以其他任何形式伤害到我;唯一让我感到不安的就是担心他们还会设下新的圈套。但是,显然他们再也想不出什么能对我产生持续性影响的新圈套了。想到这一点,我不禁要嘲笑他们的心机。随他们去吧,我乐得安然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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