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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植物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作者:让·雅克·卢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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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自己漫长梦境的记录才刚刚开始,就觉得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随后而来的是另一项消遣,让我沉湎其中,甚至剥夺了我做梦的时间。我怀着一种近乎荒唐的迷恋之情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这样的荒唐连我自己想起来都忍不住要笑。不过荒唐归荒唐,我的劲头并未就此打消,因为在我如今的处境之中,除了无所顾忌地由着自己的性子之外,我再也无需遵循任何其他行为准则。对于自己的遭遇,我已没有回天之力,我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任何来自人类的评判对我而言都已经毫无意义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对一切事物采取让自己感到愉悦的做法,这正是智慧本身对我的要求。无论是面对公众还是在我自己内心深处,随性而为便是我唯一的原则,反正我也只剩下这么一点微薄之力了。干草是我全部的食粮,研究植物是我全部的消遣。当我在瑞士跟随德·伊维诺瓦医生第一次进入这个领域时,我已经是一位老年人了。在旅行中我有幸收集了许多种植物,关于植物王国,我积累的知识还算说得过去。后来我来到巴黎时,年岁已六十有余,我总是待在家里,不爱出门,渐渐便没有精力再去大张旗鼓地采集植物标本了;更何况那时我还完全沉醉在音乐创作中,无心顾及其他爱好,于是便放弃了植物学这门对我来说已不是必需的学科;我卖掉了自己的植物图集和藏书,偶尔在巴黎周边散步时,如果能再次看到各种常见植物,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原本就不多的知识储备几乎从记忆中消散殆尽,遗忘比记忆的速度要快得多。 倏忽之间,我便过了六十五岁,记忆逐渐减退,无法再奔走乡间,在没有向导、没有书籍、没有花园、没有植物图集的情况下,我对植物学的热情突然之间又死灰复燃,而且比第一次投身其中时更加狂热,更加充满激情。我开始认真严肃地研习穆瑞[瑞典植物学家。]的《植物王国》,并打算施行一项了解世界上所有已知植物的宏伟计划。由于已经无法再买回之前的植物学书籍,我只好誊抄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书本。我下定决心重建一部内容更加丰富的植物图集,还打算在其中收录海洋和阿尔卑斯山脉中的所有植物,以及印度的所有植物。不过,我还是先从比较容易的龙吐珠、细叶芹、琉璃苣和千里光开始吧。我熟练地从我的鸟舍上采集植物标本,每发现一缕新的草叶,我都心满意足地想:看哪,又是一种新的植物。 我没有思考过自己重拾这项狂热爱好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我觉得此事合情合理,因为我相信就我自身的情况而言,忘情于让自己愉悦的消遣是一项非常明智的举措,甚至可以说是我高尚品质的体现——这种方式可以避免心中滋长复仇的种子。要想在已成定局的境遇中给自己增添一些乐趣,必须在内心深处彻底摒弃一切愤怒的冲动。这就是我报复迫害我的人的方式。除了让自己过得幸福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复仇方式能比这样更加痛快。 是的,毫无疑问,理智允许我甚至要求我投身于任何吸引我的事物中,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理性并没有告诉我之前我为什么会被这种研究所吸引,也没有告诉我一项没有利益、没有新发现的徒劳研究有什么好处,更没有告诉我重拾青年时代的爱好并做起小学生的功课有什么好处,尤其是对我这么一个落伍、迟钝、没本领、记性不好的老朽。我希望弄明白这件怪事的来龙去脉,似乎只要想清楚其中原委就能让我获得对自我的全新认识。为了认识自我,我愿意牺牲最后的乐趣。 有时我会进行深刻的思考,但很少能从中获得乐趣,思考几乎总是与我的本心相违背,仿佛是受外力所迫。遐想让我放松愉快,思考却让我疲惫感伤。对我而言,思考始终是一项痛苦而无趣的活动。有时候,遐想会以沉思作为终结;更多的时候,沉思到最后便陷入了遐想,在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我的心神自由飘荡,乘着想象的翅膀在宇宙中漫游,那令人陶醉的快乐会凌驾于其他一切享受之上。 当我品尝到这种纯粹的快乐时,其他所有的乐趣都变得索然无味。不过,自从我在外力的推动下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之后,我便体会到了脑力劳动的辛苦和恶名在外的负担,同时也感觉自己甜美的遐想正在逐渐失去原有的色彩。很快我便不得不违抗自己的本意去对付眼下的处境,我几乎再也无法找回过去五十年中曾为我带来财富和荣耀的美妙状态了,那时我付出的唯一代价是时间,而我却在无所事事中成为了所有凡人中最幸福的一位。 即使在遐想中,我也害怕自己的想象力在受到种种不幸遭遇的惊吓之后终将走上歪路,担心持续不断的痛苦会逐渐钳制我的心灵,让我最终不堪重负。在这种状态下,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让我逃避了所有会让想象力黯然失色的伤感想法。当我将注意力聚焦在周围的事物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大自然的精彩纷呈,也看到了自然世界里那些纤毫毕现的细节,而在那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好好关注过那些细节,一直只是将自然万物作为整体来看待。 树木、灌木和草木是大地的衣装。没有什么比寸草不生、只有漫天沙土的大地更令人悲伤了。一旦有了植物便能焕发生机,在潺潺流水和啁啾鸟鸣中,大地仿佛披上了新婚的华服,为人类展现出一幅大自然三界[动物、植物和矿物。]和谐共鸣的图景,这幅图景充满生机、趣味和魅力,是世界上唯一永远不会让眼睛和心灵感到疲乏的景致。 观景者的灵魂越是敏感,就越会为这份和谐所引发的情感所陶醉。温柔而深刻的遐想会占据他的感官,他会怀着一份欣然的醉意迷失在美好的广袤天地之中,体验到一种自我认同感。这样一来,所有个体都从他眼中消失了;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感受到的都是整体。要想让他从局部观察他所尽情拥抱的寰宇,除非有特殊条件限制住他的思想和想象力才行。 苦闷忧伤让我的心灵倍感压抑,让它更靠近、更关注周围事物所引发的情感活动,我只能在心灵日渐衰弱的过程中守护那份随时可能云消雾散、灰飞烟灭的残存的热情,而以上种种遐思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自然而然产生的。我漫无目的地在森林和山间游荡,不敢动脑筋思考,生怕触动愁肠。我的想象力抵触与痛苦有关的对象,让我的感官沉浸于周围事物所产生的轻快美好的印象之中。我在这些事物间走马观花,目不暇接,在如此丰富的选择中,不可能找不到足以吸引我的目光和让我久久驻足不肯挪动的事物。 我喜欢上了这种视觉享受,它让我的精神在逆境中感到轻松愉快,它排解我的忧愁,暂时缓解了我的苦痛感受。大自然中的事物对排忧解闷非常有帮助,让散心这一活动平添了几分诱惑力。馥郁的气味、鲜活的色彩和优雅的外形,似乎都争先恐后地吸引我的注意力。要想醉心于如此美好的景色,只需一颗懂得感受愉悦的心。如果说并不是所有看见自然景象的人都会有如此深刻的体验,那是因为其中一部分人天生不够敏感,而更多一部分人则是杂念太多,只会偷偷地关注那些给他们带来感官触动的事物。 还有一种情况,也会让有品位的人忽略对植物王国的关注,那就是仅仅将植物当作炮制药物和药剂的原料。泰奥弗拉斯托斯[古希腊哲学家、科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弟子,并与亚里士多德共同创建了哲学逍遥学派吕克昂学院。其著作《植物志》和《植物之生成》成为植物学历史上的权威作品。十八世纪,分类学家林奈将泰奥弗拉斯托斯誉为“植物学之父”。]就不这么想,我们可以认为这位哲学家是古希腊时代唯一的植物学家,不过他在我们的时代几乎完全不为人所知;后来,拜伟大的药方辑录者迪奥科里斯及其作品的注释者所赐,医学操纵了植物,将它们变成了药方里的药材。人们仅仅将植物当作药材来看待,再也看不到植物的其他价值了,可以说人们赋予植物的价值仅仅是其真正价值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人们并不知道植物的组织结构本身也很值得研究,那些终身致力于钻研贝壳标本的饱学之士嘲笑植物学是一门无用的学问。他们认为如果不去研究植物的药用价值,植物学便一无是处。也就是说,在他们眼中,植物学就应该放弃观察大自然而只相信人类权威的话——大自然从不说谎但也不会轻易向人们传授知识,人类权威反而才是谎言的缔造者,他们信誓旦旦地要别人相信他们的话,然而他们的言论往往也是建立在其他所谓权威基础上的道听途说。 当你在一片繁花点缀的草原上驻足,当你仔细分辨星星点点的花朵时,无知的人会把你当作满腹都是无用知识的见习修士,向你咨询有哪些草药可以治疗儿童的皮疹、大人的疥疮或者马的鼻疽。在其他一些国家,这种令人厌恶的偏见已经被破除了。在英国,林奈在一定程度上将植物学从医学院中解放出来,将其纳入了自然历史和经济应用的范畴;在法国,这门学科在上流社会中的普及程度较低,人们的观念还停留在相当不开化的阶段,以至于当一位来自巴黎的有识之士在伦敦看到一座栽植了各种罕见树木和草植的植物园时,竟然大发感慨称赞道:“好一座草药园啊!”如此说来,世界上的第一位药剂师应该是亚当,因为我们想不出植物品类比伊甸园更丰富齐全的花园了。 医学理念当然不会让植物学研究显得轻松愉快,只会让草场的色泽和花朵的鲜妍变得黯然,让小树林的清凉无影无踪,让光影斑驳的绿意变得死气沉沉、令人厌恶;只想把植物放进研砵里舂碎的人,对所有这一切迷人而优雅的景致都没有太多兴趣,他们不会试图用灌肠的草药编织牧羊人的花冠。 不过药剂学丝毫没有玷污我脑海中充满的田园诗意的图景;没有什么能比草药汤茶和膏药离我更遥远了。近距离观察田野、果园、森林和其中栖息的众多居民时,我时常觉得植物王国仿佛就是大自然赐予人类和动物的食品杂货店,但我从未想过要在食品店里寻找药剂和药方。在植物王国的诸多造物中,我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充当药物的东西;如果大自然确实为我们准备好了药物,那也一定会像为我们提供食物那样轻松自然。在我的观念中,甚至连脑中想到高烧、结石、痛风和老年病等病症,都觉得是在缩减漫步树丛的乐趣。在这里,我不打算对人们赋予植物的各种药用价值多做评论,我想说的是,假设这些药用价值确实存在,那纯粹是在纵容病人继续病下去,因为在人类的诸多疾病之中,没有一种病是用二十多种草药就能够彻底根治的。 现实的物质利益驱使人们到处寻求保养身体或治疗疾病的方法,而在身体健康的时候,人们对大自然漠不关心,但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在这一点上,我与其他人完全相反:所有来自身体需求的感受都会让我感到悲伤或扫兴,我从来都是只有在完全忽略身体需求的情况下才能真正获得精神上的愉悦享受。因此,尽管我可能会相信医学,尽管药方可能奏效,但我只有在纯粹而不牵扯自身利害的沉思冥想中才能专注于心灵的快乐,如果我感觉到灵魂仍然受到身体的种种束缚,便无法在大自然中尽情遨游。虽然对医学从来没有太多信心,但我对医生还是信任的,我尊敬并喜爱他们,愿意将自己的病体全权托付给他们处置。十五年的亲身经历让我学会了很多,但是现在,我只遵从大自然的法则,我在大自然中又恢复了最初的健康。医生们在我身上再也找不到可以治疗的疾病了,所以他们对我心怀仇恨,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我自己就是一个可以证明医学无效、治疗无用的活生生的例子。 不,没有任何与我身体相关的事物能够真正搅扰我的灵魂。只有达到忘我的状态,我才会陷入沉思或遐想。在那样的状态下,我感觉到难以名状的陶醉和欣喜,甚至可以说是完全融化在生命的体系中,与整个大自然融为一体。当我与世人还情同手足的时候,我会制定一些关于尘世快乐的规划;这些规划涉及方方面面,但关于个人幸福的念头从来没有触动过我的心灵,直到我眼看着自己视为手足兄弟的人们将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于是乎,为了不恨他们,就必须逃离他们;逃遁到自然母亲怀抱中的我,想要在她的庇护下,躲避她的孩子们给我造成的伤害。我成了孤独的人,或者像他们说的那样,成了一个孤僻阴郁、愤世嫉俗的人,因为在我看来,最荒蛮的孤独也强过与邪恶的人往来,他们赖以生存的养料唯有背叛和仇恨。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不要思考,我害怕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不幸;我不得不抑制住所剩无几、令人愉悦但衰弱无力的想象力,以免在深重的痛苦的压迫下最终不能幸免于难;我不得不试着忘记用耻辱和凌虐攻击我的人们,我害怕自己最终在义愤填膺的刺激之下转而与他们针锋相对。但是,我也无法完全将思绪集中在自己身上,因为我那澎湃的灵魂已不受我的控制,它试图将我的情感和灵魂延展到别的生命轨迹上;我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埋首于大自然的广袤天地了,因为我的体力和精力都已经衰减懈怠,无法再找到足够决绝、足够稳定并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足够吸引我的事物了,我也失去了在过去的心醉神迷中遨游的活力。我的思想几乎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了感觉,而我能够理解的范畴不会再超过我身边最近距离的事物了。 我逃避人群,追求孤独,不再幻想,甚至减少了思考,但我却反倒具备了一种鲜活的气质,让我可以远离沉闷而忧伤的麻木不仁。我开始关注围绕在身边的一切事物。在强烈的天然本能的驱使下,我偏爱的都是那些最令人愉悦的事物。矿物王国本身并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可爱之处,丰富的矿藏深埋在大地的怀抱之中,似乎远离人类的目光就是为了避免诱发他们的觊觎之心。矿藏就在那里,似乎是储存了起来,以备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真正财富的替代品,用以取代那些早已为人类所掌控,随着人类自身的堕落而逐渐失去了人们的关注的事物。到了那时,就需要发展工业,用辛苦劳动解决贫困问题;人们在大地的脏腑中挖掘,冒着生命危险,以牺牲健康为代价。他们在其中寻找的是想象中的财富,而不是大地为懂得享受的人提供的实实在在的财富。人类开始逃避阳光和白昼,他们也不配再看见这青天白日;他们将自己活埋在地底,这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因为人类已不配再生活在阳光下。在那里,采矿场、深渊、熔炉、锻窑、铁砧、榔头、烟气和火焰取代了乡村劳动的美好图景。不幸的人们面孔苍白、身形消瘦,在散发着恶臭蒸汽的矿脉中日渐憔悴,铁匠皮肤黝黑,人们变得像独眼巨人般丑陋……这些大地深处的场景取代了大地表面上的绿地、鲜花、蔚蓝的天空、坠入爱河的牧羊人和健壮的劳动者。 我承认,捡拾各种沙石把自己的口袋和陈列室装满并以此做出一副自然主义者的模样,是一桩轻松愉快的事;但专注于并止步于此类收藏的人们通常只是无知的有钱人,只是为了体验陈列炫耀的快感罢了。要想真正从事矿物研究,必须成为化学家和物理学家才行;必须进行许多造价不菲且艰难的试验,在实验室辛勤工作,在煤炭、坩埚、熔炉和蒸馏瓶上花费许多钱财和时间,终日处于蒸腾的烟雾和令人窒息的蒸汽之中,要冒生命危险,而且往往对健康有害。在这样困难而令人疲惫的工作中,收获的知识往往比傲慢少得多。哪怕是最平庸的化学家也会认为自己参透了大自然的所有伟大奥秘,事实上可能只是偶然发现了大自然千奇百怪的事物中的几种微不足道的化合物罢了。 动物王国距离我们更近,当然也更值得我们研究。但这门学科也有自己的困难和麻烦,也有令人恶心和痛心之处。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无论是游艺还是工作,都不指望任何人从旁协助。那我又如何观察、剖析、研究、辨识天空中的飞鸟、水里的游鱼和地上的走兽呢?它们的行踪如风一般轻盈,比人要强壮得多,绝不会乖乖前来让我研究,我哪里有力气跟在它们后面追捕并强行制服它们呢?这样一来,我的研究对象就只剩下了蜗牛、蠕虫和苍蝇,我的生命将在气喘吁吁地追赶蝴蝶、刺穿可怜的小昆虫、偶然发现动物尸体和解剖我费尽力气捕到的老鼠中度过。不进行解剖,动物学就什么也不是;只有通过解剖,才能学会如何辨认与分类。要想了解动物们的习性和特点,那就必须拥有鸟舍、鱼塘和动物园,将动物圈禁起来,才能将它们聚集在我身边供我研究。但我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办法将它们囚禁起来,我无法跟上它们自由自在的步伐。所以我只能研究死去的动物——将它们肢解,剔骨,研究它们并未停止抽搐的内脏。解剖学教室实在是个恐怖的地方——散发着臭气的尸体、渗出黏液的青白色肉体、血迹、令人作呕的内脏、吓人的骷髅和瘟疫般的瘴气。我保证,这可不是能让卢梭流连忘返的地方。 鲜艳的花朵、草地上的星点、清凉的树影、潺潺的溪流和花束,让它们来净化我被以上种种丑陋事物玷污的想象力吧。我的灵魂已经丧失了伟大的情感,只能被敏感的事物打动;我所拥有的只剩下感觉,痛苦或喜悦只能通过感觉触动尘世间的我。我被周遭明媚的事物所吸引,端详、凝视,加以比对,最终学会了如何将它们分门别类。就这样,忽然一下子,我成了一位植物学家,只想通过研究大自然而不断发现新的理由去热爱自然。 我绝不是为了学习知识——已经太迟了。再说,我还从来没见过科学能够对生活之幸福做出贡献的先例。我只想给自己创造一些甜美简单的乐趣,让自己能够不费力气地感受到快乐,好忘记生活中的不幸。在植物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既不需要投入,也不必费力,就可以好好研究它们。我会比较它们各不相同的特点,发现它们之间的联系和区别,然后观察植物的组织形式,追踪这些充满生命力的机体是如何发展和运作的,努力探究它们之间的普遍法则和它们形态各异的结构原理,让自己沉浸在感激与欣赏中。感谢大自然让我有幸享受这种乐趣。 植物好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样被播撒在大地之上,它们存在的目的就是用乐趣和新奇吸引人们去研究大自然;星辰距离我们太过遥远,要想抵达星海并将其纳入我们认知的范围,需要事先储备足够的知识并准备好各种仪器设备和足够长的梯子才行。而植物生来就在那里,它们在我们脚下,甚至就在我们的手边生长。尽管有时候植物的某些核心部位小到肉眼难以看见,但用来观察植物的工具比观察星辰的工具要容易操作得多。植物学是适合孑然一身的闲人和懒人的研究——一把小刀加一个放大镜就是观察植物所需要的全部装备。孤独的漫步者自由徜徉在一个又一个研究对象之间,满怀兴趣和好奇心地仔细观察每一朵花,当他开始理解植物结构的法则时,他会在观察中毫不费力地体会到一种快乐,其强烈程度与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乐趣不相上下。在这项游手好闲且全无用处的活动中,有一种只有在纯粹的宁静中才能感受到的魅力,这种魅力本身就足以让生活变得甜美而幸福。可是,一旦其中混入了利益或虚荣的动机,为了博取功名也好,为了著书立说也好,如果只是为了学习而学习,只是为了成为作者或教授而去采集植物,这种甜美的魅力便会消散得无影无踪。人们只会将植物看作是追名逐利的工具,所以他们在研究中感受不到真正的快意。人们再也不想求知,只想炫耀自己所掌握的知识,森林被扬名立万的冲动所占领,只不过变成了人世的另一个舞台罢了。 或者,人们只是局限于陈列馆和植物园中的植物学而不去观察大自然中的植物,一心埋头研究各种系统和方法;永无止境的争论并不能让我们多发现一种植物,也不会真正增进人们对自然历史和植物王国的了解。追名逐利所产生的仇恨和嫉妒心在植物学者身上激起的效果与在其他饱学之士身上别无二致。就这样,他们让这门可爱的学科变了味,将它移植到城市和学院之中。在那样的地方,植物学研究就像移栽到花园中的异域植物一样,发生了水土不服的变化。 对我来说,情况完全不同。这门学问充满了趣味,填补了我生命中的空白。我登上岩壁,爬上山头,深入山谷和树林,尽可能避开关于人类的记忆和恶人的伤害。仿佛在森林的荫蔽之下,我便能被世人遗忘,获得自由和安宁,仿佛从来没有过敌人似的,仿佛树木的枝叶能够保护我不受外人的侵扰,仿佛植物能让人类从我的记忆中淡出。我傻乎乎地觉得,只要我不去想人类,人类也不会想到我。在这样的幻想中,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如果我的自身条件允许的话,我真希望能够完全投入其中。我所感受到的孤独越是深刻,就越是需要某些东西来填补其中的空虚,那些被我的想象力所抗拒的事物和已经被我遗忘的事物被另一些自然产生的造物取而代之,这些造物是大地展现在我眼前的,不是人类强力所为的产物。前往沙漠中寻找植物新品种的乐趣远胜于躲避迫害者的乐趣;来到完全看不到任何人的地方,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呼吸,仿佛抵达了一处人类的仇恨无法尾随而至的避难所。 我这一辈子都记得在拉洛巴利亚附近的教士山采集植物标本的那一天。我独自一人跋涉在高低起伏的山间,走过一棵又一棵树,一块又一块石头,最后来到了一处地势隐蔽的洼地。在我的一生中从没见过如此蛮荒的处所。暗色的冷杉中混杂生长着巨大的山毛榉,其中有好几棵已经老朽倒下,相互交叠在一起,为这片洼地搭起了无法入侵的天然壁垒。透过这片被围起来的阴暗场地向远处望去,只能看到嶙峋怪石和陡峭悬崖,若不是趴在地上,我简直不敢往下看。猫头鹰、鸮鸟和白尾海雕的叫声在山间回荡,这些并不常见但我却很熟悉的小鸟儿倒是缓和了寂静山中的恐怖氛围。在这里,我发现了七叶石芥花、仙客来、圆叶鸟巢蕨、伞形科植物大拉瑟草以及其他好几种令我着迷的植物,我津津有味地观赏了好长时间。不知不觉中,我被眼前事物引发的强烈视觉冲击所征服,忘记了植物学和花草树木,坐在石松和青苔铺就的天然坐垫上,陷入了自由自在的遐想。 我认为自己身处天地之间最不为人所知的避难所,迫害我的人一定找不到我了。很快,我的遐想中便混入了一丝自鸣得意的情绪。我觉得自己可以和发现无人岛屿的伟大旅行家相比,我沾沾自喜——毫无疑问,我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凡人,我简直觉得自己就是另一个哥伦布。正当我神气活现地想到这儿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十分熟悉的叮当声;我侧耳细听,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而且越来越频繁。我又惊讶又好奇,站起身来向声音所在的方向望去。透过灌木丛我看到,距离此地二十步开外有一座背斜谷,谷中有一座手工工场。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在发现这一隐秘处所时心中所感受到的复杂矛盾的滋味。我的第一感觉是喜悦,因为在我原本以为完全没人的地方我竟然发现了人迹。但这种感受比闪电还迅速地一闪而逝,随即立刻被一种更持久的痛苦感受所取代——即使在阿尔卑斯的山洞中也逃不出一心想要折磨我的人的毒手。因为我深信,在这座工场里,没有参与蒙特莫兰牧师[蒙特莫兰牧师是莫蒂埃城的牧师,卢梭认为他即是莫蒂埃投石事件的策划者。]主持的阴谋的人大概不会超过两个。我赶忙打消了这种丧气的念头,自己反而觉得很好笑,我笑我幼稚的虚荣心,也笑我因虚荣而受到的戏剧性的惩罚。 不过说实在的,谁也不会想到在悬崖峭壁边上能够见到一座工场。全世界只有在瑞士能见到蛮荒的大自然与人类工业如此混杂在一起。甚至可以说,整个瑞士仿佛就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其中有像圣安托万街那样又宽又长的大道,其余地方则散布着森林,还有高山将其分隔开来,散落而偏僻的屋舍之间唯一的沟通交流只有英国式的花园。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另一次采集植物的经历。那一次,杜·佩鲁、德·艾舍尼、布里上校、教士和我一起前往沙瑟龙山,在山顶上我们发现了七处湖泊。别人告诉我们整座山上只有一座房屋,屋主所从事的职业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谁也没想到他是一名书商,而且是一位在国内生意做得十分兴隆的书商。在我看来,仅此一件事就比所有旅行者的描述更能让人们真切体验到瑞士是个怎样的国度了。 还有另一次性质相同或相似的经历,同样可以让人们感受到这个民族的与众不同。在我旅居格勒诺布尔期间,我经常和当地一位名叫波维耶的律师一同去城外采集花草。他并不喜爱植物学,也不懂得植物学,只是自告奋勇地随时守护着我,将与我寸步不离作为他所奉行的一项法律。一天,我们在伊泽尔河边一处长满刺柳的地方漫步。我发现这些灌木上的果实已经成熟,好奇之下尝了尝滋味,发现其味道略微有些酸,但还算可口,于是我便开始食用这些果实,用以充饥解渴。波维耶先生就站在我身旁,他没有跟我一起吃,也没有说什么。突然,他的一个朋友出现了,看到我正在大嚼刺柳的果实,便对我说:“嘿!先生,您在做什么啊?难道您不知道这果子有毒吗?”我大惊失色问他:“这果实有毒?”“没错,”他答道,“大家都知道,所以当地人从来不敢吃它。”我质问旁边的波维耶先生:“那您为什么不提醒我呢?”“啊,先生,”他满怀敬意地答道,“我可不敢冒昧打扰您啊。”看着这个多菲内人谦逊的样子,我不禁笑出了声,随即也放弃了这份小吃。当时,我还相信——现在也依然相信——大自然的产物只要尝起来味道可口,就不会对身体健康有害,或者说只会在过度食用的情况下才会有害。不过我承认,那一整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都提心吊胆,好在后来也没那么焦虑了;晚餐我吃得很好,夜里也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感觉好极了,尽管我前一天吃了十五或二十个可怕的沙棘果。 第二天我在格勒诺布尔碰到的所有人都告诉我,这种果实食用很小的剂量就能毒死人。这次冒险在我看来实在有趣,以至于每一次想到这件事,都无法不被波维耶先生个性十足的低调谨慎逗笑。 我所有的植物学探究历程和那些曾让我备受震撼的丰富印象以及从中产生的思想,加之我在研究植物期间经历的所有事件在我心中留下的痕迹,至今仍然会在我采集植物的过程中不断更新。我再也看不到那些美丽的景色了,那些森林、湖泊、灌木丛、岩石、山岭,都再也看不到了,但是它们的形象永远让我感动。虽然我再也不能寻访那些美好的地方了,但只要打开我的植物标本集,当初的情景便会重现眼前。我收集的花瓣草叶足以让我回忆起所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奇景。对我而言,这部标本集是一本植物学日记,它会在回忆中给我带来新的享受,让我一次又一次清楚地看到那些美丽的纷繁色彩。 这就是我关于植物学的遐想。植物学在我脑海中凝聚了各种令人愉悦的想法,让其本身显得更有魅力。草地、流水和树木,以及在这一切中所获得的孤独、平静与安宁,都在我的记忆中不断重现。植物学研究让我忘记了人类的迫害、仇恨、鄙视、凌辱和一切恶行。植物学研究将我带往宁静的世界,把我带到质朴善良的人们中间,就像我过去所生活的环境那样。它让我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和纯洁的快乐,让我再次体会到了那些快乐,让我即使身处于凡人所能经历的最为悲惨的处境之中,也时常会感到无比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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