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

昨日的世界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我是在做梦吗?那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吗?”第二天早上艾德加醒来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混乱和焦虑,不停地问自己。他的头发乱成一团,脑袋里嗡嗡作响,昏昏沉沉。他的关节僵硬发麻。当他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连衣服也没脱。他从床上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镜子前面,看到自己苍白扭歪的脸,吓得倒退好几步,他看到自己额头上有一块红肿的瘀青。他努力地回想。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昨天晚上,他在走廊里和别人打斗,然后冲回房间,全身发烧,不停地颤抖。为了继续打斗,他穿着衣服躺在床上。他一定是睡着了,睡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地梦见昨晚的一切。在梦里,整件事变得更可怕,充满了潮湿的血腥味。

底下的鹅卵石走道发出阵阵的脚步声,鼎沸的人声像无形的鸟儿一样传到了楼上,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天空。一定快到中午了,可是,当他满怀不安地看着手表,发现手表上的时间还停在午夜。昨天晚上太紧张了,他忘了帮手表上发条。由于不知道时间,他感到很不安,感到心烦意乱。他糊里糊涂,不太清楚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走到楼下,心中忐忑不安,隐隐有一种罪恶感。

走到餐厅,他看到母亲自己一个人坐在他们平常坐的桌子旁边。艾德加松了一口气。他的仇人不在那里。昨天晚上,他怒气冲天地挥拳打了那张面目可憎的脸,现在,他终于不用再看到那张脸了。然而,当他走到桌子旁边的时候,心里却感到不安。

“早安!”他向母亲问候。

母亲没有理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她两眼发直地看着远处的田野,模样很奇怪。她脸色很苍白,眼圈黑黑的,鼻翼不停地颤动,显示出她内心很激动。艾德加紧闭着嘴唇。这种沉默让他感到很不安。他不知道,昨天晚上自己是不是把男爵打伤了,也不知道母亲究竟知不知道昨天晚上的打斗。他头脑不清,内心十分苦恼。母亲脸色铁青,他根本不敢看她,他担心母亲会突然张开沉重的眼皮,抬头瞪他。他静悄悄的,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他小心翼翼地举起杯子轻轻地放下去,偷偷瞄了一眼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指头用力地弯曲,很紧张地摆弄汤匙,显示出她内心的愤怒。他就这样坐了十五分钟,紧张得喘不过气,等待母亲的反应。可是,母亲一直没有反应。母亲一句话也不说,使得他一直陷在困境里。这个时候,母亲站起来了,可是,她仿佛没有看见他就坐在她前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续坐着,还是跟她一起走?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忍气吞声地跟在她后面。她显然存心漠视他。他感觉到就这样跟在她后面实在很可笑。他把脚步放慢,越走越慢,让自己远远落在她后面。而母亲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根本就不管他。艾德加走到她房间门口时,发现门锁得紧紧的。

怎么回事?他可真是糊涂了。昨天,他的自信心才刚刚恢复,现在又消失了。难道他昨天晚上突然攻击男爵是错了吗?他们打算惩罚他,还是又打算羞辱他?他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某种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仿佛充了电的两极,即将爆发出闪电。这种预感像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压在他身上,他扛着沉重的包袱,拖着沉重的脚步,孤零零地在旅馆的厅房间走来走去,走了四个钟头。最后,他那纤细幼小的脊梁终于承受不了这无形的重担。中午,当他走到餐桌旁边吃午餐时,他已经完全屈服了。

“午安!”他说。他一定要打破沉默,这充满威胁、像乌云般笼罩在他头上的可怕沉默。

母亲还是不理他,还是不看他。现在,艾德加感觉到母亲的愤怒。那是一种充满心机的强烈愤怒,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畏惧。从前,母亲生气骂人通常只是像一阵风似的,发发脾气就过去了,气完了之后还会笑,从来不曾真正动怒。可是这一次,他感觉到他激起了母亲内心深处某种狂暴的情绪。他无意间激起了这种狂暴的力量,逼得自己不得不面对。他几乎食不下咽,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干的,好像被什么哽住,感觉快要窒息了,差一点就喘不过气来。母亲似乎没有察觉。当他们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母亲才突然不经意似的转过头来对他说:“艾德加,上楼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说话的口气不像在威胁,可是冷冰冰的,让艾德加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有人突然把一条铁链套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倔强脾气被母亲压住了。他默默跟着母亲走进房间,活像一条挨了打的狗。

她还是好几分钟没有说话,继续折磨艾德加。在那段时间里,他听到时钟嘀嗒嘀嗒响,听到外面有一个小孩子在笑,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可是,她心里一定也很不安,因为当她终于开口时,她还是不看他,而是转身背对着他。

“我不想再谈你昨天的行为了。那种行为真是野蛮到了极点,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很羞耻。你要自己承担结果。现在,我只想告诉你,以后你还能不能和大人在一起,就看你这次的表现。刚才,我写了一封信给你爸爸,以后要帮你请一个家庭教师,或是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学点规矩。以后,我再也不要忍受你的无礼了。”

艾德加低头站在那里。他听得出来这只是一个开始,一种威胁,他冷静地等她讲到正题。

“你现在马上跟男爵道歉。”

艾德加耸耸肩,可是母亲不让他插嘴。

“男爵今天早上已经走了。你要写一封信给他,我来教你怎么写。”

艾德加又想反驳,可是母亲的态度相当坚决。

“不准顶嘴。这里有纸笔和墨水。你坐下。”

艾德加抬头看看母亲。她的眼神非常严厉,看得出来她的决心,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个样子,这么严厉,这么坚定。他被恐惧征服了,他坐下来,拿起笔,低着头看着桌子。

“信纸最上面写日期。写完了吗?抬头空一行!现在开始写。亲爱的男爵,逗号。再空一行。我刚刚得知——写完了吗?我刚刚得知你已经离开了萨莫林,心里很遗憾。因此,我不得不写信告诉你我打算做的事情,那就是——写快一点儿,不用写得那么工整!——请你原谅我昨天的行为。妈妈曾经告诉过你,我生了一场重病,还没有复原,很容易发脾气。我通常会把事情夸大,事后又马上感到后悔……”

艾德加本来趴在桌子上,这个时候,他忽然挺起腰杆。他转身对着母亲,固执的脾气又恢复了。

“我不写,事实不是这样!”

“艾德加!”她的声音里充满威胁。

“这不是事实。我没有做任何让自己遗憾的事情。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我不需要道歉。我只是因为听到你求救才跑去救你!”

她的嘴唇忽然没了血色,鼻翼高高鼓起。

“我什么时候求救了?你疯了!”

艾德加很生气,他立刻理直气壮起来。

“没错,我真的听到你喊救命,昨天晚上,当他抓住你的时候,你就在外面的走廊喊救命。你喊说:‘放开我!让我走!’你喊得那么大声,我在房间里都听到了。”

“你胡说,我根本没有和男爵在走廊里。他只是陪我走到楼梯口……”

听到这种明目张胆的谎话,艾德加一时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以一种冷冷的眼光瞪着母亲。“你……没有在……走廊里?他……没有抓住你?没有硬要抱着你?”

她笑了起来。那是冷冷的干笑。

“你在做梦。”

这孩子按捺不住了。他当然知道,大人也会骗人。他们编的借口漏洞百出,厚着脸皮耍赖,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但是现在,像这样厚颜无耻、若无其事地当面说谎,令他气得快要发狂。

“那么,我头上这道伤痕也是做梦吗,是吗?”

“谁知道你跟谁打架了?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商量,你非得照我说的做不可,就是这样。坐下来写!”

她脸色苍白,用尽全力压抑内心的紧张。

可是,艾德加心里的某种火苗熄灭了。最后一丝信任的火苗熄灭了。大人竟然可以轻易地抹杀事实,就像用脚踩灭地上的火柴。他绝对无法接受。他的灵魂仿佛结成了冰。他说话开始变得尖酸刻薄,充满愤怒,无法克制。

“难道这些全都是我在做梦?走廊里发生的事情和我头上这道伤痕?昨天你们两个人在月光下散步,他要带你走那条小路到山谷去,难道这也是我在做梦?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会让自己像小孩子一样被你锁在房间里吗?不,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笨!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无知。”

他以一种狂妄的态度盯着她的眼睛,逼得她无力反抗。她看到自己孩子的脸近在眼前,那张被仇恨扭曲的脸。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愤怒。

“你给我写!马上把这封信给我写完,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艾德加说话的口气充满挑衅,已经完全失去控制。

“要不我就把你抓到我的膝盖上毒打一顿,就像在打小孩。”

艾德加又向前走了一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她打了他一个耳光。艾德加大叫了一声。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于是,他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不自觉地挥舞着手脚,盲目地挥拳还击。他感觉到自己的拳头打在一个软绵绵的地方,打在她的脸上。他听到母亲的尖叫。

这声尖叫使他清醒过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可怕:他竟然打了自己的母亲。他忽然感到羞愧、惊骇,迫不及待地想赶快离开,钻个地洞躲起来,赶快逃得远远的,只要不让她看到。他冲出房门,冲下楼梯,穿越旅馆,跑到马路上。赶快跑,他一定要赶快跑,仿佛背后有一群狂吠的猎狗在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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