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牺牲

一个死后成名的画家又回来了  作者:张寒寺

有人说,世上所有的情感都是牺牲。

头回见面,周小亮就被师父的话寒了心,他一面剥蒜,一面点头,心里却没有这般伟大的觉悟。他出身贫苦,要供养母亲和孩子,偏偏孤身在外,缺人挂念。他相信欲望,相信贪婪,相信饥饿的时候会为一口馒头与人拼命,相信欲火焚身的人可以爱上任何赤裸的肉体,唯独不相信“牺牲”这样的字眼。

师父是一个骗子,别人巧舌如簧,他只有下垂的眼角和厚实的嘴唇,看起来人畜无害,原地转上两圈,自会流露出“迷路”的气质。三十年来,师父什么都做过,打诈骗电话,从市话五毛钱打到长途费取消;在火车站跟外地人搭讪,学了十多门方言,也没回过老家;用假的政府批文骗地产公司,骗到第三家才东窗事发,却得知第一家的经理也被抓了——还比他少判半年。

出狱之后,师父给一个老板当司机,送他上班,送他赴宴,送他去情人家睡觉。师父摸出了门道——新情人,把车停好,再去看人下棋,或者逛街,没有一个钟头,老板不会下来;老情人,就得在路边候命,交警来了也没关系,“马上走,一分钟,最多三分钟”。

没事的时候,师父开车在路上闲逛,还是一副迷路的可怜相,他想把路记熟——他不喜欢看导航,因为头一偏,老板就要嘀咕,他听不得嘀咕。

终于有一天,师父把路认全了,不论情人住哪,都能让老板心急火燎地抵达,再索然无味地离开。也就在那一天,师父撞了一个老太太,凭借多年道行,他一眼看出这是个碰瓷的,他跟老板说:“这事交给我。”他下车也不跟人搭话,只在一边抽烟,路人叫了救护车和警察,等到一根烟抽完,师父才发觉,老太太早就死了。

“碰瓷的不是老太婆,是她儿子,他拿他娘的命来碰瓷,天王老子也得认栽。”

师父又进去了,老板去看过两次,之后再没出现。师父说“这事交给我”,老板也就信了。等到减刑释放,师父已经六十岁出头,老伴儿死了,留下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儿,将近四十岁,无人照顾。

师父收了周小亮做徒弟,不是为了教他一招半式,而是为了让他给自己收尸——这是周小亮后来才想明白的。如果他能提前知晓师父的经历,认识几个他遭遇的魑魅魍魉,或许就能预料自己的下场。

周小亮第一次见习的时候,师父就死在了示范现场。他们去工地上骗保,原计划师父摔伤,周小亮闹事,保险公司只要赔两万元以上,他们就功成身退,上医院花两千元,剩下的,师徒七三开。实际效果比计划好出太多,师父当场就死了,工地赔了两万元,保险赔了三十万元,周小亮把师父装进骨灰盒,又雇了一辆小车,带师父回了老家——也算省事,不论讲哪里的方言,老家人都不会计较了。

师父的口袋里有遗书,上面写了从来没有在工地诈骗保险公司的套路,从一开始他就打算真死,只有一种骗局不会被揭穿——那就是来真的。周小亮原本想拿走一半的赔偿金,看到师父的残疾女儿之后,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我是穷命,狠不下心,狠心的事得别人来做,像我师父,他就可以,那么高的地方啊,他看都不看一眼,真敢往下跳。”

周小亮做了总结陈词。曹洵亦盯着他看了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这时候,你应该笑,大声笑出来。”何畏注视着周小亮。

“为啥要笑?”

何畏将椅子往前挪了一截,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恼人的噪声。“因为,只有你笑了,我们才不会把你刚才说的事当真。”

“也无所谓你们当不当真,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有些事吧,早变了,还有一些我也忘了,要不是出了岔子,我也想不起来。”

“什么岔子?”

周小亮从屁股底下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病历,丢到桌子中央,挨着那团烟盒:“肺癌,晚期。”

坐在一堆假古董中间,面对自己突然钻出来的孪生兄弟,曹洵亦背靠窗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支开了何畏,以为这样自己才能敞露心扉——却发现并非如此。

“你想聊什么?”周小亮歪在行军床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你的病是真的吗?”

“我要怎么证明呢?哥,我手机里有拍的片子,挺大一片阴影,你也会以为是假的,对吗?”

“你找我,有什么具体的事吗?”

“我们的妈——我妈后来改嫁了,那人不是个好东西,好吃懒做,家里被他败光了,我妈又胆小怕事,背地里还敢说两句,当面都是……唉,等我回了家,把老东西关起来捶了两天,把他捶怕了,他才老实。我在,能镇住他,啥事没有;可我要是没了呢,不光我妈栽他手里,还要捎带我儿子。”

“你能说重点吗?”

周小亮直起身,向曹洵亦靠拢些:“哥,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都要完蛋,可世上哪有不死的人呢?直到我在网上看到你,我想明白了,我是可以不死的。”

曹洵亦冷笑道:“你的肺癌是长在脑子里的吧?”

“哥,我们长得一样,你可以变成我,变成周小河的爸爸——小河就是我儿子,也是你的亲侄子。”

“你连你儿子都要骗。”曹洵亦鼻子里哼气。

周小亮抓着曹洵亦的手,曹洵亦这才感觉到他身子瘦弱,没什么力气:“哥,我也不求你做什么,只是想,等我死了,你每个月回去看看,看看小河,他叫你爸爸,你答应一声,帮我看着他长大,行吗?”

“有什么意义?”

周小亮跪在床前:“哥,你忍心我的孩子也变成孤儿吗?”

曹洵亦低头看着周小亮:“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没有钱,那节目你也看了,就该明白,我的名声比下水道的死老鼠还要臭,死老鼠能卖几个钱?你是穷命,我也是!我替你当儿子,替你当爸爸,就能比你好吗?”周小亮的眼泪下来了,曹洵亦叹了口气,“你想别的办法吧。”

天色已晚,福利院里空荡荡的,唯独传达室的门卫还在灯下抽烟。

曹洵亦敲开他的玻璃窗,报上了姓名。

“老唐睡了。”

“我不找他,您帮我叫下欧阳。”

“咱这有姓欧阳的?”

曹洵亦想了一会儿:“欧阳池墨。”

欧阳池墨穿了一件大号T恤、一条孔雀蓝色的短裤,露出一双细长的腿,嘴里叼了一截香烟,一只眼睛挡在头发后面,另一只眼睛像看快递员一样看着曹洵亦。

“是我。”曹洵亦说。

她的眼睛这才亮起来:“哦哦,曹老师!你居然主动来找我,难得,哈哈,我好高兴!”

“你的情绪总是这么高涨吗?”

“这样不好吗?哈哈!”欧阳池墨拉着曹洵亦的手腕坐到花坛边,“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直来直去,不绕弯子。曹老师,你专门跑来,一定有什么事吧,说说看?”

“艺考顺利吗?”

“不考了,我想明白了,我就安心写歌,这里唱唱,那里唱唱,总会遇到伯乐的,你说是吧?”

“大概是吧。”

“是就是,还大概。别老说我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曹洵亦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什么事,就是心里烦,想散散心。”

“那你算找对人了,你等着。”

欧阳池墨掐灭香烟,一溜烟跑回宿舍,过不一会儿,又一溜烟跑回来,身后背着吉他,影子拖得很长,像扛刀的周仓。她跑到曹洵亦跟前,将吉他摆正,扫了一个和弦:“我需要一个舞台。”

“附近有酒吧吗?”

“不用那么隆重,天黑就是夜场,高处就是舞台。”说着,欧阳池墨跳到了对面的单杠上,靠双腿将自己稳住,把住琴头,放出自己另一只更亮的眼睛,“想听什么?”

“还能点歌?”

“我在讨好你,看不出来吗?”

曹洵亦拿出手机,将锁定画面亮给她看:“这个,照着弹吧。”

“这怎么弹?”

“有个词叫通感,我理解的是,艺术都是相通的,绘画有节奏,音乐也有颜色。”

欧阳池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打个响指:“休想考倒我。”

她弹出第一个音符,稍有停顿,接着旋律便倾泻而出,仿佛朝水塘丢块石子,荡起了一水的星辰。曹洵亦仰视着她,以及她身后的星空,如坠深渊,不自禁便觉得肋下生出翅膀,稍一扑腾,就要飞上天去。

曹洵亦自小在福利院长大,没人教他无用的知识,他不会辨识星座,很少抬头深究。在学校的时候,他画过星空,只靠一时想象。此时,他望着天上的繁星,才意识到自己的调色多么草率,画中星辰的方位也都出于一厢情愿,宇宙之美,他实在描摹不出。

一曲终了,姑娘又点了一支香烟。

“我可以上去坐你旁边吗?”

“这边都晒了老师的床单,你要上来呀,只能倒吊着。”

曹洵亦搭上一条腿,再搭上另一条腿,身子后仰,直到发梢几乎垂地,他长出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想象欧阳池墨手上的动作——是否正把星星填到五线谱上,谱出与他心意相通的曲子。

“我看出来了,你画的是一首快板。”

“以前画的,那时候心情比较热烈。”

“还没到凉下去的时候呢!”

曹洵亦挺起身子,与欧阳池墨对视了一会儿:“你可以唱下一首了。”

“那不行,我已经展示过才艺了,到你了。”

“我没有工具。”

“那你给我讲个笑话吧。”

曹洵亦想了一会儿,说:“画家和音乐家是好朋友。有一天,画家买了一沓画纸,顺路去看音乐家,发现音乐家正在发愁,就问他怎么了。音乐家说,我没钱买谱本了,我的创作到头了。画家拿出画笔,开始一笔一画地在画纸上画直线,到了晚上,他把自己的画纸全部画成了五线谱,然后送给了音乐家。后来,画家成名了,有人问他,你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幅,画家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一沓五线谱。”

“这是个笑话吗?”

“不好笑?”

“好难笑。”

“一会儿就好笑了。”

“一会儿是多久?”

“是永远,也是一瞬间。”

“下一首什么时候唱?”

“当我吻你之后。”

“我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

“你和你哥,”何畏将身份证递还给周小亮,“长得并不完全一样。”

“我比他黑,农村人嘛,晒的。”

“张嘴。”

“啥?”

“我叫你张嘴。”

周小亮张开嘴,露出两排黄牙。

何畏抬起手指,摸了一把:“就是这里。”

“你摸驴呢?”

“你的牙齿咬合不齐,往外翻,所以下半张脸显得宽,鼻子也是,看着就比你哥温和。”

“哦……”周小亮自己也摸了摸,“我懂了,所以我才被人欺负。”

“被谁?”

“我师父嘛,他活着欺负别人,死了欺负我。我哥不会欺负我吧?”

何畏将耳朵上的香烟递给周小亮:“你要是把希望全放他身上,就不一定了。”

周小亮把烟点着,吸了一口:“说说。”

“你上过初中吗?”

“没有。”

何畏把烟拿回来吸了一口:“欧洲以前有个事,叫文艺复兴,搞出了人文主义。在这个主义以前,他们的心思都在上帝那里,整天琢磨神仙,画家也只画神仙,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都画。有了人文主义之后呢,他们的心就收回来了,开始画人,男女老少、富贵贫穷,画得越来越好。那当然了,人间的事嘛,看得见摸得着,都不用琢磨,能不好吗?从那以后,画家就不琢磨神仙的事了,在他们眼里,神仙就是个屁,死神也一样。”

“他们还挺勇敢。”

“人只要不琢磨,都勇敢。我的意思是,你哥是画家,你拿死神威胁他,没有用;你要拿欲望威胁他,你要给他最想要的东西。”

周小亮坐直身子,瞪大了眼睛:“是什么?”

何畏指着周小亮的鼻子:“你的命。”

周小亮半天不说话,只低头把最后一截香烟抽完:“怎么个意思?”

“你听过这句话吗?世上所有的情感都是牺牲。”

“谁说的?”

何畏想起那些记在纸上的句子,笑了笑:“大概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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