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侵物种

一个死后成名的画家又回来了  作者:张寒寺

回去的车上,曹洵亦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歪靠着车窗,任由汽车的颠簸将脑壳震得生疼。

车子停稳,何畏熄了火,拔了车钥匙,解了安全带,两个人都没打算下车,何畏转头朝后排座位瞧了一眼。

“画呢?”

曹洵亦没说话。

何畏拽了一下曹洵亦的衣袖:“问你呢,你的画呢?没带回来?”

曹洵亦转过头,翻了翻眼皮:“扔了。”

何畏手按在方向盘上,用大拇指抠着皮层的连接处:“是,都毁成那个样子了……”

曹洵亦开了车门,跳出车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何畏着急,三两步追了上去。

“你生气了?这帮孙子,唉,也是,哪有这么办事的——”

曹洵亦停下脚步,盯着何畏。

“你这眼神看得我有点发毛啊,我知道这事又晦气,又恶心——”

“你早就知道吧。”

“知道什么?”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把我当丑角。”

“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只是有这个可能,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啊。”何畏长叹一口气,“我知道你现在很不爽,换我也不爽,他们跟我说,这是个提携新人的节目,那个龙镇不也是这么个人设吗?我打心底认为你画得好,才保你去,我以为他们眼光挺好的呀,谁知道也是一帮睁眼瞎啊?!怨我怨我,我不该对他们抱有幻想。你说对了,这龙镇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曹洵亦还是瞪着他,瞪了好一会儿,才闭了眼睛,吐出一口气:“你去跟他们说,把我那段剪了。”

两人进了电梯,何畏按了楼层,电梯门关上,灯光闪了两闪,他望着电梯内治疗脱发的广告,苦笑道:“我是你的室友,你觉得我有那个能量吗?”

节目在三天后播出,曹洵亦的部分持续了12分37秒。

不得不承认,媒体在“夸大其词”这件事上既擅长又投入——闪烁的字幕,暧昧的音效,再配合画面的拉近、倾斜、重复,再无聊的事情也能引人侧目。更何况,曹洵亦这样的艺术家,自有一股狂妄,本就让观众遭受了智商和审美上的侮辱,他们渴望一个权威站出来,劈头盖脸地为他们泄愤。

当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他们会一面争先恐后地朝艺术家身上下脚;一面左顾右盼,担心权威的旗帜没能将他们荫庇周全。

曹洵亦的微博已经被攻陷了,往常的牢骚或感慨全都成了“无病呻吟”的罪证;毕业时的照片也被翻出,从面相上攻击他“不学无术”和“自命清高”;至于其他作品,全都配上了网友的文字说明:“呕吐物”“婴儿的尿布”“帕金森患者在老年大学进修”,诸如此类。

他也成了大学校友群里的明星,为他辩护的人说这是“娱乐至死”对艺术的谋害,或者是阳春白雪面对下里巴人最惨烈的失败,无论哪种说辞都显得敷衍;反倒是那些挖苦他的说法更有趣——“把艺术送去菜市场纯属自我矮化”“想利用乌合之众结果被乌合之众反噬,不值得同情”。

“你别往心里去,笑你的都是混得差的,你当真就输了,不用搭理他们,我来帮你骂!”何畏倒是热心,店也不开了,成天在曹洵亦面前守着。他虽然没有直说,但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怕曹洵亦做傻事。

欧阳池墨也惦记着曹洵亦。曹洵亦通过她的好友申请之后,她每天都发消息来,虽然从未直言,但曹洵亦也猜到,对方一定知道他成了笑柄,才会如此热心。

“你要不要来听我的驻唱?请你喝酒。”

“今天有小雨,适合散步,你要多出去走走,知道吗?”

“你什么时候回院里啊?约着吃食堂呗。”

曹洵亦只回复过两次,还都是意义不明的表情,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患了抑郁症,但他的确在心里形成了一种惯性,可以在一瞬间将外人的善意和安慰化为乌有,仿佛他们的存在都出自臆想,唯有对他的羞辱才是世界真实的样子。

他试图重新拿起画笔,把噪声都隔绝掉,但他连这种能力也一并失去了,常常握着画笔在画架前僵硬半小时,不知如何下笔。

“洵亦,我跟你商量个事。”何畏推开门——曹洵亦把脸埋在袖子里,使劲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你以前也撞见我打飞机,咱们算扯平了。”

“什么事?”

何畏坐到地板上,仰视着床边的曹洵亦:“我跟网站的人说了,他们污蔑你的人格和作品,我会代表你去法院告他们,当然,他们要是愿意庭外和解,我们的态度也是开放的——而且不便宜。”

“算了。”

“啥?闹出这么大动静,你就说个算了?”

“动静很大吗?”

何畏摸出手机,戳了两下:“大哥,你是不是不会上网?他们专门把你那一段剪出来,营销号挨个儿转发,都好几万次转发了,还有恶搞视频,配音乐的、配动物叫声的、配特效的,怎么玩的都有,简直全民狂欢啊!你看这个。”

曹洵亦盯着看了一会儿:“无聊。”

“这不是无聊的问题。”何畏两只手把地板拍得“啪啪”响,“这是犯罪,你得维护你的合法权益!”

曹洵亦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这小视频挺有意思。”曹洵亦指着手机屏幕——他的脸被换成了某个喜剧演员。

“你能不能认真点?他们现在闹这么凶,节目火了,龙镇也火了。你呢,你得到什么了?网上很多人靠恶搞别人名利双收,涨出一邪教的粉丝;被恶搞的那个人呢,只能当他们的祭品!这种事你也能忍?”

“就当交学费吧。我去做饭了。”曹洵亦站起身,却被何畏拽住了袖子,“还没说完?”

“大哥,只要你去告,新鸟网肯定会赔钱,他们说不定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预算,赔你几十万、一百万,对他们来说,那就是宣传费的零头,但对你可不一样,你不是想了无牵挂地创作吗?”

曹洵亦没有立即抽回自己的手:“哪有这么简单?”

“你还不信?且不说钱,这件事你不反击,等于承认你是骗子;反击,还有可能翻身。”

“你让我想想。”

淘米水流进洗碗槽里,曹洵亦又接了半锅水,他看着沉在水底的大米,把手伸进去,轻轻地握紧。

他需要一笔足以让他安静下来的钱。不论中外,绘画这门艺术能绵延不绝,金钱的确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王公贵族的钱也好,商贾政客的钱也好,都养活了许多画家,这些人只会画画,从不过问钱的来历,既然先辈如此,他又何必斤斤计较?再说了,那是赔偿款,是他用名声和尊严换来的。

曹洵亦将锅放回电饭煲里,按下煮粥的按钮,又把手洗了一遍,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

在他朝何畏开口之前,手机响了。苏青发来了信息,她要求见一面——似乎一切都在好转,曹洵亦在心底欢呼。

曹洵亦坐在垃圾桶边的长椅上,仰望着天上的白云,他的身旁站着一个拾荒老人,耐心地等他把手里的果茶喝完。

他常等苏青,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地点,每一次都很有耐心,耐心到可以画出一幅画,画云边、落叶,或者雪地。苏青曾经笑他,他应该把这些画真的画出来,等到两个人结婚的时候,展览给宾客们看。曹洵亦没有接受这样的提议,他说,那样的话,就成了我在画画,顺便等你,可我想认真地等你,再把等你的心情留在约定的地方。

这场对话最终如何收场,拥抱或是接吻,曹洵亦已经不记得了,这样看来,“分手”似乎不是一段感情的句号,而是某种注释,写上“由此往前,再无意义”。

苏青没有迟到太久,她穿了一件白衬衣,配紧身牛仔裤,一如既往地漂亮。

“最近怎么样?”苏青从手包里拿出一盒香烟,取了一支,咬在嘴里。

曹洵亦盯着她把香烟点燃,又盯着她的眼睛——眼神里似乎有挑衅,挑衅他会不会问“你怎么学会抽烟了”,她一定有一个演练过的答案,足以让曹洵亦觉得自己少见多怪。“还好,没饿死。”

“你好像出名了。”

“你也看见了?”

苏青吐出一个烟圈,又伸手将它扇破:“好多人发给我,能看不见吗?摄像的是不是跟你有仇啊,怎么把你拍得那么胖?”

“电视台的镜头都是广角。”

“噢,是吗?长见识了。你还好吧,没受影响吧?”

曹洵亦挺起胸膛,笑了笑:“没有,这不是好事吗?我其实也不是画得好不好的问题,我是没有名气,你明白吗?这个时代,就得先出名,再成事,哪怕是恶名、臭名,也比无人问津好。”

“你真这么想?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人是会变的嘛。”曹洵亦挤了挤眼睛,“你不也变了吗?”

苏青大笑起来:“就当你讲笑话好了,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先让人知道你嘛,能欣赏你的人自然就来了,我周围都有人说,其实你画得不错,网上骂你是骂得有些过了。”

“别光说我了,你呢,在忙什么?”

“什么也没忙,就成天玩了。”

“玩什么?”

苏青没有接话——这样的状况时有发生,曹洵亦并不擅长发起话题,他自诩有才华,却缺乏趣味,总是不知不觉就把天聊死。

“说正事吧,叫你出来,是有一些东西想还给你。”

“你不能留着吗?”曹洵亦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在想,我们的感情既然已经死了,这些你送我的东西到底算什么呢?算遗物吗?如果是遗物的话,我是不是该把它们烧掉?可是我又舍不得。要是留着吧,我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所以,我就想……”

“想什么?”

“一些没有开封的,我就还给你吧,你或许还用得着。”

苏青望着曹洵亦,那眼神就像当初他向她告白时一样,她看着没有很严肃,也没有任何戏谑的成分。

曹洵亦轻轻地点了点头:“东西在这个箱子里对吧?”

“嗯,都在里面了。”

曹洵亦把箱子打开,仿佛走进了灵堂,那些在过去如此鲜活、总让他心生暖意的礼物突然就变成了纸糊的随葬品,诚如苏青所言,都是没有用过的,许多还带着包装和吊牌——她从没说过她不喜欢,在分手以前。

曹洵亦笑着说:“我把这些卖了,应该能顶一个月房租。”

苏青没有笑,她目视前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曹洵亦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洵亦,你知道,我是非常爱你的。”

“我知道。”

“所以,很多话我不敢对你说,因为我怕伤害你,但其实——唉,到了现在这个局面,我好像更不应该说,可是……”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手心便开始冒汗:“你说吧,我受得了。”

“没有天赋并不丢人,毕竟是玩了一千多年的手艺,你玩不出新花样来,也没关系的,你真的不用太较劲这个,我……我只是希望你过得更好,你不该是这样的,你不该过这种日子的。”

曹洵亦低着头,凝视着拉杆箱的密码锁,心算它到底有多少种组合——算不出来,他不擅长于此,他不得不承认。“嗯,谢谢你。”

苏青站了起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几天,多出去走走,和朋友们在一起,记住了吗?”

曹洵亦抹开额前的头发,顺便擦去了汗珠:“记住了。你走吧,再见。”

“嗯,再见。”

一辆玛莎拉蒂停在路边,苏青上了车。司机戴一顶鸭舌帽,在后视镜里冲曹洵亦点了点头。

何畏对“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有了新的见解,时代进步,男女平权,前半句正在失效,后半句的威力却与日俱增。男人靠性别取得的择业优势正在消失,容错率也随之降低,稍不留神,一辈子也就搭进去了。当然,这也有好处——“吃软饭”不能算贬义词了。

我大概没这个福分了,何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自己的头顶抹生发水。

连着两天没生意,他感觉腋下结出了蜘蛛网。何畏看着手边的马克·吐温,琢磨着要不转行写小说?自己虽然不会编故事,但能编歪理,应该能唬住不少人,反正现在的人看书也都是寻章摘句,看不周全。这么一想,他觉得有戏,便开始往手机里积累素材:

所谓故宫,便是故人不在的宫殿。

人们发明避孕套是为了倾泻性欲,发明爱情是为了掩盖性欲。

热兵器时代的悲哀在于,小人也可以轻易杀死英雄。

存到第四条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何畏将它按掉,过了几秒钟,它又打来了。

“喂,谁呀?”

对方是个女的:“你是曹洵亦的哥们儿吧?”

“你谁啊?”

“我是他的房东。”噢,是那个店铺的老板娘。

“什么事?”

“他还有点东西没搬走,你们上次不是说过段时间就来拿吗?”

“这几天忙得很,我下周过去。”

“不是,曹洵亦已经在这儿了,不过他好像有点问题。”

这说法倒有些奇怪,曹洵亦是搞艺术的,什么时候没问题了?“什么问题?”

“他是不是脑子坏了,是出车祸了吧?欸,你要这会儿有空就赶紧过来,他还在我这儿呢,时间长了,我可留不住他。”

“好,我现在过去。”

从酒吧街穿过去,同样的戏码,同样的角色,何畏不作任何停留——最近手头紧,他消费不起,而且他听说,就算花了钱,也玩不到什么,都是骗人的——哼,等老子有钱了,在家里立一片梅花桩,找他十七八个美女,跳给老子一个人看。

老板娘在柜台后面嗑瓜子,何畏打了两遍招呼,她才认出他是谁。

“噢,你来啦,他在楼上呢,他那样子有点瘆人。”

何畏没明白老板娘的意思。他走上楼,低头看见老板娘仰着脸,捏着瓜子的手悬在嘴边,一副盼着看热闹的样子,更觉奇怪。

和搬走时一样,房间里就一张床、一把椅子,角落还有一堆沾了颜料的瓶瓶罐罐。曹洵亦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何畏走到床边,见他身上的T恤起球,长裤起皱,袜子上也有泥渍,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曹洵亦虽穷,却格外注重仪表,哪怕在宿舍闭门不出,也会穿得周正,给人干净的印象。

何畏伸手将他摇醒:“喂,别睡了。”

曹洵亦睁开眼,眼珠子转了一圈,整个人往后一缩,微微张嘴,忽而又瞪大眼睛,从眼皮间透出一股敌意——那一瞬间,何畏意识到,老板娘或许是对的,他失忆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吧?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不是去见苏青吗?”

“你是谁?”

对方一开口,何畏就觉得不对劲:“连口音都变了?”

“你认识曹洵亦?”

何畏笑了出来:“你演哪一出呢?你不就是——”话停在了嘴边,何畏仔细看着这个人,他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印痕,皮肤颜色深一些,头发也更短,最明显的是,他的眼睛里没有那种目空一切的感觉。

对方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看起来就更不像了。

何畏也跟着大笑:“还有这种事?欸,曹洵亦,我问你哦,这么多年了,你想过这一出吗?”

曹洵亦站在靠近玄关的地方,仿佛随时准备逃跑:“你叫什么?”

“周小亮。”

“所以,我——你爸爸姓周?”

周小亮摇头:“我不知道我爸姓什么,我跟我妈姓。”

何畏又怪叫一声:“曹洵亦,这种活了几十年终于解开身世之谜的感觉怎么样?你俩快把衣服敞开,我看看胸前有没有狼头!”

“你别闹。你妈妈姓周?”

“对,我们的妈妈姓周。”

他说得有些刻意,曹洵亦并不买账:“你的生日是哪天?”

“1991年9月1日,我们是同一天。”

“不是的。”曹洵亦摇头,“我的生日在10月,我被福利院捡到的那一天。”

周小亮一时语塞,曹洵亦也对自己的还击感到满意。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何畏出门接了外卖,喊了声“吃饭”,才算勉强救场。

三个人坐在桌边,曹洵亦离周小亮很远,他扒一口饭就抛出一个问题,一顿饭下来,听周小亮说完了他妈妈的故事。

二十七年前,乡下有个叫周大凤的姑娘,上完中学就在家务农了,过了几年,又进城打工,打工的时候交了男朋友,不到半年就怀孕了。男方说自己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周大凤,让她回乡下老家,周大凤刚到家,就发现男方联系不上了。周家很穷,养活她一个已是不易,她本想把孩子拿掉,走到医院却突然没了勇气,又折回家数日子,心想等孩子生下来,自己再出去打工,好歹把他养大。哪里想到,祸不单行,居然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张嘴还能勉强喂饱,两张嘴就是要人命。在自家养到满月,折腾得鸡飞狗跳,她父母气不过,先骂那男的丧良心,后来又骂女儿瞎了眼,满口秽言,从早骂到晚。周大凤没什么见识,身边也无人商量,思来想去,只好从中挑了一个,丢到了临县福利院门口。这事她从没对旁人提起,她父母懒得细问,只当她把其中一个孩子扔池塘淹死了,直到她后来嫁人,乡里都以为她就生了一个。

“那你为什么知道?”

周小亮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在家里见过一对奶瓶,当时觉得没啥,后来外公要死了,我守在他跟前,他问我,我哥在哪儿,我一回味,才明白,说不定真有你这么个人。我就去问我妈,把她问烦了,她也就跟我说了。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觉得你肯定被人收养了,天南海北的,多半也找不到了。”

曹洵亦绷着脸,没再说什么,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被遗弃的原因,怎么也没想到除了贫穷以外,竟然还有运气成分在里面。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找来?”何畏按捺不住好奇,替曹洵亦问了。

周小亮抖落烟灰,又把烟屁股放嘴里抽了两口:“缺钱了嘛。哥,你现在出名了,帮兄弟一把,挣点大钱吧,怎么样?”

上一章:第二章 下一章:第四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