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鱼饵

一个死后成名的画家又回来了  作者:张寒寺

“我是废城大学最年轻的教授。”翻来覆去,陆昭说了三遍。他的酒量很好,肚子挺起来了,说话却还清楚,脸色也没有泛红,只是鼻子上出油,眼镜的鼻托总往下滑,稍微有损他的风度。

罗宏瑞坐在陆昭旁边,离得很近,能闻出他身上古龙水的牌子。公主坐在另一边,一边听他们讲黄色笑话,一边任陆昭摸她的大腿。

一个多小时了,卡拉OK已经唱回20世纪90年代,事情还是没有进展,陆昭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废城在搞无人便利店招标,新市场配高科技,战略部研究了半年,认定这是一个不错的项目。他们出了一份投标计划,罗宏瑞又活动了一番,找到了项目的突破口——陆昭。

陆昭是废城大学的教授,也是新废城建设专家组成员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市领导严自立的代理人。

中间人、经纪人、代理人、传话人,名头很多,在罗宏瑞看来都一样,它们是冷屁股里放出来的屁,两头装熟,两头吃。

罗宏瑞挨到小冯身边,吩咐去下一个地方,又举起一杯酒:“陆教授,干了这杯,咱们换个地方。”

陆昭瞥了一眼手表:“不早了,该回去了,罗总心意,我领了,干。”

“陆教授,喝了这么多酒,身上又是汗又是酒气的,多难受?咱们去泡个澡,蒸个桑拿,按摩按摩,舒舒服服的,再回家休息,不是更好吗?”

公主抱住陆昭的脖子,胸脯往他手臂上靠:“对呀,哥哥,身上臭烘烘的,回了家,老婆要骂了。”

陆昭大笑,在公主胸口抓了一把:“可别瞎说,我还单身呢。”

“那你还着急回去?单身就要多玩呀,结了婚的想玩都没得玩呢。”

“对嘛,陆教授,我和你见了这么多次,每次都在这种地方,吵得很,都没好好聊过,你平时工作又忙,下次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怪可惜的。”

“远吗?”

小冯凑到跟前,说:“就隔一条街,开车过去,五分钟就到。”

公主抓着陆昭的手直晃:“去嘛,去嘛。”

“好,走走走,欸,你去吗?”

罗宏瑞向小冯做个手势,小冯立刻起身,刚要走出包房,又被罗宏瑞拽住。

“再约一个。”

“有这个必要吗?”

罗宏瑞朝包房里瞧了一眼,那公主已经压在陆昭身上了。“你以为他为什么强调自己年轻?”

下了车,五个人进了水疗中心,大堂灯火通明,罗宏瑞这才看清两位公主的相貌,浓妆艳抹,柳叶弯眉;打扮也都相似,上衣紧身露腰,下着短裙,显出一双长腿,的确能勾起男人的性欲。

小冯安排了房间,跟罗宏瑞说了几句,便出门抽烟去了。罗宏瑞让两位公主在水池里泡着,自己带陆昭进了桑拿室,两人脱得精光,各围一条毛巾,挡住私处。

“陆教授,你也是留学回来的吧?”

“对,康奈尔大学,伊萨卡的冬天,又冷又迷人。”

“那我们很近,我在纽约。”

“纽约大学?”

“不是,我那学校上不了台面,就不献丑了。陆教授,你对美国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你都问得这么深入吗?”

罗宏瑞笑了:“肤浅的不都聊完了吗?”

“我在美国待了七年,跑了三十多个州,你知道我最爱去什么地方吗?大公司的总部,互联网的、汽车的、化工的,哪怕是沃尔玛这种零售公司,让参观的我就进去,不让参观的我就外边瞧两眼,去得多了,别人都怀疑我是商业间谍。我就是佩服人家那种对高科技的敏感和投入,他们看重的不是这个时代的领先,也不是下一个时代的领先,而是要不断扩大这种优势,永远领先下去。”

隔壁姑娘们在互相泼水,咯咯咯的笑声听得人心神荡漾。

罗宏瑞说:“说得是啊,所以咱们才更要奋起直追,在高科技领域加大投入才行。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不能在不起眼的地方放松警惕,有些行当看起来又小又老,其实都很关键,让给外国人就亏大了,到时候,高科技我们没追上,传统行业又被人蚕食。”

“你说话不用绕弯子,我知道你盯上了无人便利店招标的项目,但这事不归我管哪。”

“废城的新闻我看得少,头两条听完就关了,所以也只知道整体规划是严老提的,我没说错吧?”

“是他老人家提的没错,具体负责的是发改委。你啊,拜错佛啦!”

“有的佛沉在江底,有的佛伸手就能遮天。”

“刚刚还在说美国呢,怎么就说到佛了?”

“您要谈佛,我就陪您谈佛,在西方讲科技,在咱们这讲佛理,都一样,说到底,还不是看谁说了算,您说呢?”

陆昭扯下毛巾,赤裸着身子游向对面,他潜在水底,应该是憋了很长一口气,直到靠岸才从水下浮上来。他转过身,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又理顺了头发——他的头发还很浓密,即便打湿了,也看不出发间的缝隙。他没有戴眼镜,眼睛很大,哪怕隔了五六米的距离,似乎还能将对面的人看个仔细。

所以,罗宏瑞不太确定,他是否在观察自己的长相;是否意识到自己微胖的身形,配上女相的五官,有一分禅意。

“过两天,他老人家有一个在学校的活动,我帮你弄入场证。”

“谢谢,谢谢。姑娘们,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她们浑身湿透,昏黄的灯光下,关键部位若隐若现,令人浮想联翩。

“陆教授先去吧,我再蒸一会儿。”

“那我不客气了。”

陆昭消失在门外,罗宏瑞放松身体,躺倒在椅子上,想到陆昭马上要扑到公主身上拱来拱去,舔得她们满脸口水,胃里不免翻腾起来。

警方通报

2018年8月11日××时,废城市公安局××派出所接警称,一男子在辖区内某小区死亡。

接警后,废城警方立即赶赴现场处置,并在东湖某小区出租屋内发现一具男性尸体。经初步调查,死者曹某(男,27岁)系上吊身亡,初步排除他杀。目前,事件正在进一步处理中。

废城市公安局

2018年8月12日

警方的通报已经被转发了上万次,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质疑他们为什么还不将龙镇抓起来。

“‘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认识你,愿天堂没有网络暴力。’哎呀,早干吗去了?你活着的时候,要供他发泄正义感、优越感;你死了,还要帮他排泄同情心。你现在知道自己在网友心目中是什么了吧?”

从上海回来之后,何畏就比较亢奋,一会儿指点江山,一会儿安排曹洵亦的创作计划。曹洵亦问他是不是画卖出去了,他说还没,但有目标了,曹洵亦又问他目标是谁,何畏说要保密。对这种似有似无的希望,曹洵亦本已习惯,可搭上周小亮的性命之后,他还是会感到慌张和愤怒。

他此刻站在窗帘后面,一个牵柴犬的老人经过,老人没有抬头,倒是那条狗停下来与他对视了一眼。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外界某种传染病正在肆虐,每一个感染的人都会愤怒、癫狂,唯独他躲在“掩体”之内,不但不会感染,还应对病毒的传播负责。

他要跟何畏谈谈,他不想再被这种罪恶和缥缈折磨了。刚到楼梯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这是周小亮的遗物,发信人的称呼只有一个字——“妈”。

他“咣咣咣”下了楼,惊慌失措地拿给何畏看。

“先听她说什么。”

自周小亮死后,周大凤——也就是周小亮的妈——第一次发信息过来,就跟之前一样,还是语音:“小亮,你人在哪儿啊?好几个月了,也不回来看一眼,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妈了?你看新闻没有?你那个双胞胎哥哥死了,唉,作孽啊,我看别人说,他还在殡仪馆里放着,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唉,算了,你也不在废城,肯定懒得去,还是我去吧,都是我做的孽,我去送他最后一程,也好。”

她这话一放出来,曹洵亦自然着急,何畏也站了起来。

“消息传这么快?农村人也看新闻?农村人也看艺术新闻?!”何畏踱了个来回,忽然又停下,“你赶紧跟她说,你去就行了,不用她管!”

“谁让你把动静弄这么大?农村人都刷小视频你知道不?只要是热点,小视频都会播你知道不?”曹洵亦在手机上敲了一行字,还没点发送,“你确定?万一她说,她和我一起去,怎么搞?”

何畏晃动手指,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想想!那个,那你叫她也别去了!”

退格,改几个字,点发送,周大凤立刻有了回音。

“我的天,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欸,这都多少天了?你再不回我,我都要报警了!你上回打的钱没剩多少了,这回我没给老头子,你确实汇得太少了,你别嫌我费钱,要不是村里正好有奶孩子的,我厚着脸皮找人家买奶,你还得多出好多奶粉钱呢。欸,怎么说到这儿了?他怎么不是你哥了?说到底,也算一家人,我没养过他,他现在死了,我再不去看看他,我还是人吗?老天爷不得打雷劈我?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还是得去,后天下午你三表舅进城,我刚好坐他的车。”

“谁跟她是一家人?!她去停尸间里看我一眼,就可以算家人了?”曹洵亦用力按住手机,几乎要把屏幕按碎。

“冷静,现在不是搞道德批判的时候。我们先把情况梳理一遍,她现在认定死的是你,不是周小亮,但是如果她真去停尸间看了,她个当妈的,就算是双胞胎,也能一眼认出那是周小亮,到那时候,我们两个就白忙活了,说不定还要判个一两年的。不过,你也别怕,她后天下午才进城,我们还有时间,我们把人火化了,我就不信,烧成灰了,她还认得出来!”

“说得简单,你打算怎么弄?”

“你那个福利院叫什么来着?”

在消费者眼里,行业第一是初恋,第二是情人,第三是新婚之夜,第四是老夫老妻,再往后便没了性别,从来不被考虑。罗宏瑞对此深信不疑,他的公司养了三万多人,在行业里排十名之外,没有过一见钟情,也很少被人惦记。

便利店行业是一个竞争充分、地域性显著的行业,哪儿都有地头蛇,除了几个领头品牌能靠规模把成本压低以外,其他几十家从品类到价格都大同小异,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唯一。

罗宏瑞本想坐守旧山川,无功无过地熬个十几年,等老爷子蹦跶不动了,再把公司卖给巨头,转战别的行业。可公司已经病入膏肓,若是不下猛药、不搞偏方,就要关门大吉,人财两空。

他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往地县下沉,无奈知名度够,个体加盟商却观望不前;往大城市去,地头蛇和日系便利店早已布局,没有他的位置;他跑了一圈投资机构,人家嫌便利店获利缓慢,看都懒得看,连北京的便利店品牌都融不到资,遑论其他。最要命的是,不论他想什么办法,都绕不开那十亿元的资金缺口,它就像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疼得要命,又拔不出来。

所以,废城无人便利店的招标才成了罗宏瑞的救命稻草。“无人值守是线下零售的必然选择,以废城为试验田,向外彰显我们的品牌,向内推广无人模式,让更多的人认可我们,也降低用人成本,前者开源,后者节流。”在内部会议里,罗宏瑞是用这套说辞让老家伙们闭嘴的。

校园清风几许,吹得罗宏瑞起了困意。他已在湖边坐了快三小时,让小冯往礼堂来回看了四次,还是不见散场。

“罗总,是不是官当得越大,废话说得越多啊?”

罗宏瑞看着在自己手心爬的蚂蚁,摇了摇头:“你以为他说的是废话,是因为你还年轻,不懂得揣摩。”

“还得多跟您请教。”

“先不论他演讲的内容,单说这地方,废城这一片大学里边,排名最靠前的是废城大学,经济效益最好的是废城邮电,但他偏偏来美术学院考察,你能看出里边的深意吗?”

小冯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看不出来。”

“年初的时候,上面开了个会,会上说,要注重文化软实力建设,要讲好中国故事,不能让外界老觉得我们只是历史悠久、制造业强大,我们得有一个新的文化输出形象。严自立来美术学院,就是为了响应这个会议精神,他的演讲表面上说给学生们,其实是说给上面听的。”

“哦,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欸,他们出来了。”

罗宏瑞捏死手里的蚂蚁,将它的尸体弹向远处,起身往礼堂那边看了一眼,果然见礼堂里涌出一群人,一圈又一圈,簇拥着一个上穿白衬衣、下着黑西裤的中年男人——那便是废城市领导严自立了。他身边还有两个人替他挡驾,一个是他的秘书,另一个就是陆昭。

罗宏瑞和小冯跟在人群之后,等众人送到停车场,终于散去。严自立上了一辆考斯特,陆昭向罗宏瑞递了眼色,他才跟着上了车。

“严老,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罗宏瑞,罗氏商务的董事长。”

严自立闭着眼睛,也不看人,只是伸出一只手,罗宏瑞以为这是握手的意思,正要配合,旁边的秘书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严自立接了,“咕嘟咕嘟”喝两口,罗宏瑞尴尬地收回手,在裤子缝上擦了擦。

陆昭凑到严自立耳边:“严老,罗总对您‘新废城’的概念非常欣赏。”

“对。”罗宏瑞接过话茬儿,“废城是南方重镇,今年政府工作报告三次提到废城,资金、人才等资源都会向废城倾斜。严老提出‘新废城’的概念,把废城的盘子做大,既响应中央号召,又提升人民幸福感,废城成为下一个超一线城市,那是迟早的事。”

严自立睁开眼睛,瞧了罗宏瑞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罗宏瑞脸上堆笑:“新废城的建设规划是5月公布的吧?我一直在关注,当时就想,未来是物联网和人工智能的时代,新废城肯定会在这方面发力,果不其然,连便利店这么不起眼的地方,也要用高科技武装,严老真的是高瞻远瞩,有您在,废城的投资环境肯定还要再上一个档次。”

严自立看了陆昭一眼,陆昭立刻推了推罗宏瑞的手臂:“你说正事。”

“噢,我就是想说啊,我们公司一直在便利店这个行当里深耕,在民族品牌的便利店里,排名也非常靠前,我们最近五年投入研发的资金占销售额比例都超过10%,这高于中国商业公司的平均水准,在无人值守方面——”

“这些事,你该投标投标,该申请申请,不必找我。”严自立朝他的秘书招招手,秘书又拿过来一个眼罩,替他戴好。

罗宏瑞望向陆昭,看他也只摇摇头,便让小冯把拎在手里的纸袋拿过来:“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纸袋还没落地,就被一旁的陆昭提了起来,那手疾眼快,仿佛罗宏瑞拿的不是一袋点心,而是炸弹。

陆昭将两个人拽下了车,车子便开走了,去得远了,陆昭才开口说话:“大哥,有你这么办事的吗?你是谁呀?第一次见面就塞这种东西,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罗宏瑞苦笑:“陆教授,这真的只是点心。”一旁的小冯把点心从纸袋里取出来,拆了包装,剥开点心,残渣掉了一地,“是我们那边的特产。”

陆昭瞪大了眼睛:“你们、你们这出牌方式也太鬼了!”

“陆教授,规矩我懂,这么大的人物,哪能一见面就那么露骨?”罗宏瑞招呼小冯把另一只同样的纸袋给他,“这一袋是给您的,也是点心。”

曹洵亦考上美术学院的新闻还贴在展示窗里,照片上的他跟现在一样稚嫩,旁边的院长已经换了人。听曹洵亦说,他上到大三的时候,院长就死了,他专程跑回来参加葬礼,还代表孩子们上台讲过话。

何畏在接待处等了十五分钟,等来一个慈眉善目、体态丰盈的大妈。

“你好、你好,是惠利实业的赵总对吧?我是福利院的陈老师。”

“陈老师,你好。”

大妈握住了何畏身边那个胖子的手,胖子是何畏请来的,是他在古董卖场的同行,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西装,塞了一口袋刚印的名片——惠利实业有限公司,联合创始人,总经理,赵宪勇。

“这是我的助理,小何。”

大妈又握住了何畏的手:“院长这会儿还在开会,就让我来接待你们,来,我先带你们参观一下。”

福利院面积不大,基本情况跟曹洵亦描述的一样,修得五彩缤纷,看着跟平常的小学没什么两样,差别也就在于围墙更高、大门更紧。

“我们千汇福利院呢,是整个废城、西久地区建院时间最长的儿童福利院,现供养儿童254人,有124人都是残疾儿童——”

“残疾比例这么高吗?”赵宪勇说。

“其实我们这个比例已经很低了,别的福利院的残疾比例会接近90%,弃婴还是以残疾婴儿为主,而且大人来领养的时候,也喜欢挑健康的孩子,残疾的就更容易被留下。”

“唉,可怜,本来就是被抛弃的人,还要再被抛弃一次。”

“是啊,所以我们真的很需要社会的帮助。”

何畏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那曹洵亦呢,他为什么没有被领养?”

“谁?”

“曹洵亦,就是从你们这儿考上美术学院的那个,前段时间刚刚去世。”

“哦,他呀,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读大学去了。不过我听说,他本来有被领养的机会,为了照顾几个身体有残疾的小伙伴,所以就放弃了。”

“还有这种事?”赵宪勇说。

“他比较早熟吧,可能。”

“真是个好人啊。”

“好人命不长。”何畏后悔带这胖子来了,说来说去都说不到正事上,“赵总,要不先说说咱们的资助计划?”

“哦,对对,那个,我们公司呢,是打算尽一些社会责任,为福利院捐助一批生活用品。另外,我们还想办一场慈善募捐,以曹洵亦的名义。”

“是募捐给我们福利院吗?”

“当然。”何畏拿出一份印刷精美的宣传帖,“这是已经邀请到的公司名单,都是艺术品市场的公司。”

大妈将宣传帖展开,铜版纸、两折、设计精美、排版整齐,她或许已经开始想象这份宣传品发放到全国各地的画面了。但何畏知道,总共就这一份,今天早上在打印店弄的,上面的公司名字倒是真的——古董卖场里的骗子,谁不注册一两个公司?

“哎呀,这可太好了,我得赶紧跟院长汇报。”

“陈老师,还有个情况要说一下,我们听说曹洵亦的遗体现在还存放在殡仪馆里,如果募捐的时候,他还没有入土为安的话,恐怕不太合适。”

“噢,对。嗐,也怪我们,院里面实在抽不出人手,那个殡仪馆又在废城,离我们远得很,一来二去,就给耽搁了。”

何畏瞧了赵宪勇一眼:“赵总,我们不是要回去吗,要不就顺路捎上他们?”

赵宪勇点点头:“可以呀,我也想去看看曹先生。”

“你们真是好心人哪,那我赶紧跟院长商量去。”

“欸,行,我们等着您。”

看着大妈一路小跑,何畏又找回了当初骗老头儿、老太太的感觉了。果然,只有在这个年龄段打猎,他才能做到游刃有余。

“挺容易的嘛,你的铺子现在归我了吧?”赵宪勇笑得眯起了眼。

“着什么急?还没完呢。”

起床之后,曹洵亦就在手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周大凤说话,他发文字,对方发语音,假装熟悉的样子。

“你这几个月都在忙什么呀?也不回我的话,是不是找工作不顺利?你也别要求太高了,能挣钱,挣的钱能养活小河、能养活我,也就行了。洪师傅家的东子你还记得吧?他在温州搞装修,还缺人,一个月少说也有五六千的,要不你就跟他去吧,都是一个村的,互相有个照应也好。姓陈的又在外面赌钱了,你上次买的电风扇被他卖了,现在又热得很,我每天要给小河洗三回澡,他哭啊,有什么办法?你下个月还是要回来吧?小河满周岁,你别忘了。

“我这两天还怪想你哥的。唉,其实你们到底谁大谁小我也搞不清楚,当时就随便挑一个放那了,可能是觉得他比你苦,就把他当哥了吧。我看新闻说,他考上大学了,还会画画,论本事,他真比你强了一大截。可惜啊,怎么就走了,文化高也没好处,东想西想的,想不开了,就要做傻事。

“小河是个聪明孩子,这两天会叫人了,叫我奶奶,他知道姓陈的对我不好,平时跟他一点都不亲,看他从外面回来,还会往被子里钻。唉,也是家里没钱,他连个像样的玩具都没有,就家里的狗跟他玩。你回来的时候,给他买两样吧。他喜欢看车,尤其是大货车,我每回抱他到公路边,一有大货车过,他就笑。”

周大凤一发就是一大串,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曹洵亦听得心烦,尤其听她说自己“文化高也没好处”“想不开了,就要做傻事”,便觉得这女人不但心狠而且反智,恨不得把手机都砸了。

他翻了周小亮和周大凤的聊天记录,学会了他跟她对话的语气,知道周小亮从没顶撞过周大凤,即便心里有火,也要忍着。他也庆幸周小亮不爱发语音,否则,他每次开口叫“妈”,都会犯恶心。

“妈,我在一家影楼当学徒,给人照相,现在钱少,过段时间钱多了,给你打钱。

“我看情况吧,不一定回得去,刚拜师进来,没有假。

“我到时候把生日礼物给他寄回去。”

周大凤也发了视频,画面里是周小亮的儿子,一个脸上总不太干净的孩子,长得和周小亮很像,曹洵亦仿佛看到了自己,尤其是这孩子也无父无母,甚至他可能更可怜,因为他并不知道他的爸爸已经被调了包。

吃过中饭,周大凤又发语音来了,能明显听出她坐在车里。

“妈,你上车了?你去废城了?”

“对啊,你三表舅说早点去,殡仪馆关门早,我也好早点回来。小河好高兴哦,这还是他第一次坐车。小河,给你爸爸笑一个,笑嘛。”

这比何畏预估的时间早许多,虽然曹洵亦也不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但事情有变,总得通知那边才行。暗号发过去,过了几分钟,何畏打电话回来了。

“她到哪儿了?”

“刚上国道,大概一小时能到吧。你们呢?”

“我们在派出所。”

一听“派出所”三个字,曹洵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你们去派出所干吗?”

“福利院搞过电子化档案,弄得太糙了,丢了一批户口,你的是其中之一,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我没结婚、没买房,又没出过国,哪用得到户口?”

“也是。跟派出所掰扯清楚了,他们这边出个临时的,能证明关系就行,真的是搞笑,得先证明你活过,然后才能烧你的尸体。”

“你们赶快吧。”

“你拖住她。”

挂了电话,曹洵亦就骂娘,何畏说得容易,可他有什么办法拖住周大凤?他是个死人,不能出门,只能在手机上戳戳戳,还能戳出什么名堂?

“妈,你跟三表舅说,在服务区多休息一阵,人吃了中饭容易困,安全第一。”

“我们都过服务区啦,买了点吃的。你放心吧,你三表舅是老司机了,这条路他熟得很,没事的。小河,叫爸爸,叫爸爸。”

曹洵亦的头“嗡”地就大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到服务区至少也要半小时吧?

“你们搞快点,他们已经过服务区了!”

“怎么可能,你不说他们刚上国道吗?”

“我以为他们刚上国道,估计她跟我说的时候,就已经出门好半天了。”

“你说你,除了画画,还能干成什么事?!”

曹洵亦的火气也上来了:“还不是你们非拖这么久!”

“我们拖?你——算了,我不跟你吵,你有什么神拜什么神吧!”

挂了电话,曹洵亦又叫周大凤拍了几张照片,看那样子,的确已经到了废城外围。他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跟周大凤讲迷信,说像我哥这种情况,也算死不瞑目,你对不起他,现在去看他,他会怨你、会缠着你,还是不去的好。

周大凤四个字就把曹洵亦打发了:“来都来了。”

又过十多分钟,曹洵亦发现周大凤说得没错,三表舅的确是老司机,知道抄近道,何畏还差两个路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停在殡仪馆大门口了。

“妈,你总不能把小河也带进去吧,小孩子不能看死人的。”

“欸,你这倒提醒我了,可我已经带来了啊,我能把他放哪儿?”

曹洵亦看着何畏的GPS定位,代表他的那个点在地图上一闪一闪,离殡仪馆越来越近了。

“妈,你去找个旅馆,先把小河放那儿吧。”

“你说什么胡话呢?他这么小,留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你当初不是把我一个人丢到福利院的吗?曹洵亦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那你先跟三表舅去办事,办完事再回来,到时候三表舅也能帮你看孩子。”

“哪这么麻烦?我不会看很久的,让你三表舅帮我抱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又不着急。”

他不着急我着急!曹洵亦看见何畏发来的文字消息——“在等红绿灯”,就差十几秒钟了,他顾不得许多,心一横,发送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接通的时候,曹洵亦移开了摄像头,没有拍到自己。

“小亮,你人呢?来,让小河看看他爸爸,快点嘛,让他看你一眼,我再进去。”

何畏他们也到大门口了——“我们马上进去,门口那老太太就是你妈?”

“你去找个清静的地方。”

“哎呀,你咋这么啰唆?不看算了,进去好几个人了,我怕等会儿还要排队,先不跟你说了。”

曹洵亦戴上了口罩——他不敢在周大凤面前暴露自己:“小河!小河!我是爸爸呀。”

“你戴个口罩干什么?光露个眼睛,他哪认得出来?小河,叫爸爸,你看,认不出来吧?你把口罩摘了。”

周小河凑近手机屏幕,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只好奇的狗崽子。

“我们影楼在装修,到处都是甲醛。”曹洵亦踢倒一把椅子,故意制造声响,“小河,叫爸爸!”

周大凤也跟着指导:“小河,叫爸爸,叫。”

周小河扭头望着周大凤:“捏捏……”

“我说了吧,他现在只会叫奶奶。你呀,还是要多回来,你是他亲爹,你不管他,谁管他?”

何畏又发来信息——“正在装箱。”

曹洵亦站起身,假装四下望了一眼:“妈,我换个干净的地方,你等一下啊。”

他在别墅里来回走动,尽量将镜头对准自己的脸,以免周大凤看出房子的陈设并非影楼。“等一下,这边也在弄,太难闻了。”他一边换地方,一边拿着锤子到处敲。

“好了,我们出来了。”

在周大凤的镜头里,曹洵亦看见何畏闪了过去,身边推着一个棺材样的箱子。他忽然觉得很荒诞,他在逼着周小河管自己叫爸爸,却不敢告诉他,他的爸爸就在他背后的箱子里。

“车子发动了。”

“过路口了。”

“拐弯了。”

确定他们已经开出去很远,曹洵亦挂断了视频,按了一句话过去:“信号断了,算了,下次再看,我要开工了。”

“好嘛,我先进去了。”

曹洵亦知道,她进去之后,什么也看不到,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就要变成灰烬,一个躲在别墅里不敢见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她明明充满怨恨,这一刻,却为她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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