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失败者的武器

一个死后成名的画家又回来了  作者:张寒寺

警察忙活了一上午,把所有工作人员都问了一遍,包括龙镇。

“最近有人员变动吗?”

“没有,上一次有人离职是一年前。”

“有薪酬调整吗?”

“没有。你们怀疑是自己人干的?”

“安保和监控都失灵了,不排除内部人员作案的可能。”

“黑客呢?我听说他们有这个技术。”

“嗯,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你有没有仇家?”

“我在行业里人缘很好,嗯,以前很好……硬要说的话,我得罪了一个年轻的画家,但是他已经死了。”

“你是说曹洵亦?”

“连你们都知道了。”

“自杀的人,我们会有印象。网络上对你的攻击也是因为他吧?”

“是的,都打他的旗号。”

“有没有死亡威胁,或者类似现在这个事的威胁?”

“有的。”

“你把这些人的信息给我们,我们筛查一遍。”

“好的,谢谢你们。”

“没事,我们应该做的。”

美术馆是龙镇一辈子的心血,龙镇一直认为,如果他将来可以载入史册,一定是因为这间美术馆,和它所代表的审美。

记者被保安挡在了外面,龙镇朝他们张望,见他们举着照相机试图拍摄,他知道,不论文字还是照片,都会成为书写历史的材料,而表达的意思都一样——龙镇美术馆终于被毁掉了。

龙镇转头走了进去,他要再看一眼,即便早上刚看到的时候,他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从入口的第一件展品开始,红色的油漆就已发源,流淌过前厅的墙壁,在走廊上与西厅涌出的一段支流汇合,势若游龙。两面墙也都被泼满了红色油漆,再经东厅,腾云起雾,连天花板上都红成一片,油漆淋漓而下,坠成千条万条,甚是恐怖。最后,血河奔涌进主厅,万川交汇,在此肆虐横行,无处不红,仿佛屠宰场一般,透出一股鬼神皆怨的气息。

龙镇只觉头上的疼痛深入毛囊,似要炸开,满脑子都是“沦陷”二字。展厅里只有他一人,却还能听见他之前的怒吼在此回荡。

“这是谁干的,谁干的?”

“监控呢?保安呢?全都没看见?”

“你们都是饭桶吗?养你们有什么用?”

“别到处乱踩了,保护一下现场行不行?一群废物!废物!”

明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龙镇的双腿还是像灌了铅,迈不动步。他不承想,世上竟有如此憎恨他的人。他是个传统的文化人,也以传统的思维揣度别人,观点上的交锋再怎么激烈,总不该变成现实的拳脚,这规矩他已坚持数十年,直到现在,才发现还在坚持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走出主厅,看见走廊上还有留下的油漆罐子。他走到墙根,摸了摸已经凝固的红色油漆,继而用力,指甲嵌入油漆之中,他使劲抠,抠下好大一块,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他想起三个月前,蒋如台的作品在东京展览,美术馆跻身年度十大美术馆之列,他的微博粉丝突破百万。不仅新鸟网,还有其他电视台和网站邀请他录制节目,彼时可谓春风得意,名利双收。哪里料到,高处的风寒还未细细体味,他就掉了下来。跌到谷底不说,旁人还要踩上几脚,就因为他说了实话,怄死了一个脆弱的文青,又招惹了一个无耻的骗子。

龙镇胸中怒恨交攻,只得将头往墙上撞,以泄去急火。咚咚咚,声音沉闷,听得他自己更加悲伤。他抹去脸上的泪水,凝视着地板,看见地上点点红漆,勾勒出莫名的形状,既像血泊,又像人头。

“大画家,你知道惠斯勒[19世纪美国画家,在英国建立自己的事业,追求“为艺术而艺术”,是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白色交响曲”系列、“夜曲”系列等。]吧?”

“当然知道。”曹洵亦站在画架后,左近不远的地上有一圈栅栏,围着低头玩耍的周小河,他闹了一天一夜,哭得累了,总算接受了今后与“亲爹”一起生活的现实。

何畏又拆了一件玩具,拿在手中摆弄:“他打官司的事你知道吗?”

“没印象。”曹洵亦在画布上涂了一笔,他昨天磨完了《噪声》,今天打算画点新的东西——为了久违的灵感。

“嘿嘿,我也有胜过你的时候呢。惠斯勒有一幅画叫《烟花散落》,乍一看,你根本不知道他画的是啥,这幅画被当时一个很有名的评论家公开批评,说它是‘将一罐颜料泼在公众脸上’,惠斯勒生气呀,就把这厮告上了法庭,并在法庭上阐述了自己的美学追求和作品本身的价值。最终惠斯勒胜诉,但法庭只判评论家赔偿他四分之一个便士,并且要求惠斯勒承担巨额的诉讼费,惠斯勒因此破产。”[事实上,惠斯勒破产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当时正在建造的个人住宅耗资不菲。]

“故事很有意思,你想表达什么?”

“艺术是主观的,是私人的,它不能靠别人为自己伸张正义,因为你不能保证别人的想法和你一致,所以被误解就是它的宿命。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办法——放低门槛,获得大众的支持,然后亲自掌握正义的解释权。说人话就是——艺术要放下矜持,走向人民。”

曹洵亦搁了画笔,手摸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冷笑道:“咱俩认识快十年了,我头一次知道你还研究过马克思。”

“你甭管马克思、恩格斯,走向人民绝对没错。我们不能局限在纯艺术的圈子里,这帮人有奶就是娘,有的是龙镇这种货色,指不定哪天就把你卖了。”

“走向大众好像也没那么容易吧?”

“只要你点头,其他的都可以交给我。”

只要出价比五斗米多,文人就会折腰。这话是罗宏瑞讲的。何畏发现,笑面佛的歪理都出自实践,说完就能操作,操作就有效果,效果还和他预期的一样。

前期宣传费用一共一千万元,一是笼络意见领袖,二是打点媒体,三是聘请团队拍摄曹洵亦的纪录片。

在此之前,网上也曾流传关于曹洵亦的文章,但都着力他被权威迫害致死的悲情故事,除了宣泄情绪和吸引流量,没有别的用处。而现在,目标明确,分工井然——有人写成长历程;有人分析绘画风格;有人横向对比,证明中国抽象主义堪与西方匹敌;有人纵向求索,阐明现代中国绘画人才辈出。

“会不会太夸张了?”

何畏却乐在其中。他将文章打印出来,像奖状一样贴在墙上,从客厅贴到二楼走廊。“我觉得刚刚好。我不反对你转职为奶爸,但你能不能先把今天的任务完成?”

“画不出来。”

“昨天不画挺快吗?嗖嗖地,一下就出来了。”

“昨天有灵感,今天没有。”

何畏将iPad拿到曹洵亦眼皮底下,指着设计师发来的海报:“大哥,个展都给你准备好了,就别磨蹭了,行吗?”

与何畏相比,罗宏瑞对展览的态度截然不同。何畏虽然从美院肄业,但学院派余毒未除,还是将展览当作绘画的神圣殿堂,心向往之,不敢有任何逾越。罗宏瑞则不然,他将展览视为商业计划的核心环节,上承曹洵亦的绘画本身,下启由此生出的众多触角,伸向普通人的心里。

何畏陪罗宏瑞接洽了几十家公司,玩具、时装、数码,琳琅满目,满口艺术之名,注脚全是天文数字,他方才明白上层动物的乐趣所在,也为自己终于一步登天而暗自庆幸。

“秋季连帽衫限量联名款,家装冠名配色方案,还有和日本人合作的泥塑手办,抽象主义也有出手办的一天,你们老师有讲过吗?”

罗宏瑞总是说得轻描淡写,却能在何畏心底掀起波澜。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兴奋到失眠,翻出抽屉里的股权协议,确认自己在公司的地位,连身份证号码都要挨个儿数清楚,生怕自己犯下错误,以至功亏一篑。

“不行,这两种颜色怎么能搭在一起?这不符合我的审美。”曹洵亦却不那么容易接受,尤其当何畏直接干涉创作的时候,他的反应就更为剧烈,“我是画家,画家站在视觉艺术的顶点,我不相信有谁能对我指手画脚!”

“你知道Miuccia吗?”

“意大利那个奢侈品牌?”

“对,这两个颜色是他们下一季的主打色,他们今年刚刚进入中国,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营销策略。现在只要你在这幅画里融进这两个颜色,我就有把握说服他们跟我们合作。你现在等于有了时间机器,动动手指就能修改过去,然后中个头彩,为什么要推三阻四?”

“他们的主打色刚好在我的画里找到,不会显得太巧合了吗?”

“巧合才能显出你的天才!把你的名字跟奢侈品牌放一起,既拉高你的档次,又让欧洲人为你站台,你这幅画的价值还能翻倍,说不定他们自己就给拍回去了,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曹洵亦没再说什么,开了颜料桶,照着色卡调起了颜色。

走向大众的同时还要继续在艺术圈攻城拔寨,在这一点上,何畏与罗宏瑞想的一样,他对此颇为得意。并非任何燕子都受百姓家的欢迎,在那之前,它必须在王谢堂前混个脸熟。有了三百万元的首拍价,整个大中华区的艺术品拍卖行都向曹洵亦敞开了大门。中国香港的杰人拍出了《1995》,成交价九百万元;中国澳门的远宏拍出了《注释孤独》,成交价一千两百万元;新加坡贝萨安连续拍出四幅曹洵亦的作品,合计成交价五千五百万元。

而最受关注的《噪声》,何畏与罗宏瑞决定捂到曹洵亦的个展之后,他们有九成的把握,这幅画的价值会在展览后翻倍,掀起又一个高潮。

何畏看出来了,不管卖多大的价钱,曹洵亦都兴奋不起来。恰恰相反,他每天都在抱怨,一会儿说自己江郎才尽,一会儿说艺术不应该重复,一会儿又神游天外,连周小河尿了床,他都要盯着那摊尿看上半天。

“我以前画画的方法是错的,画画不应该是闭门造车,起码这种方法不适合我,我不是太阳,我是月亮、月亮,你明白吗?”

何畏没有细听曹洵亦的胡话,他从不关心头顶的天空,他只留心地上的动物。

何畏想明白了,他不需要在意别人的行为,那既无乐趣,也无意义,他只需要证明自己——他将酒杯扔在地毯上,压到了女人的身上,这给了他快感,也给了他答案。

闭门会议,罗宏瑞坐在这边,老爷子坐在那边,中间隔了许多空座。

“你在忙活的事,我听老刘、老郑他们说了,账目我也看过了,你搭上严自立的关系,我不反对,但你整天折腾那个死掉的画家,还花这么多钱,算怎么回事?”

老臣子向着太上皇,背后常告阴状,罗宏瑞之前请咨询公司评估整个集团,也遭到他们的反对,还是在他保证咨询报告不会涉及管理层的前提下,才让老爷子松口。

“一千万很多吗?”

“当家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你五岁那年,我求爷爷告奶奶,跑了七八家银行,你爷爷死了,我都来不及赶回去,就为了贷款。贷多少你知道吗?三万。”

“行啦,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我给你讲点新鲜的吧。”罗宏瑞顺着桌面滑过去一份文件。

老爷子看了一会儿:“信托?”

“艺术品信托,我们用艺术品成立信托计划,转让艺术品的收益权,再募款,就能补上公司的窟窿了。”

老爷子又把文件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预期收益率8.5%,第一期融资规模2.5亿,曹洵亦艺术基金会,我看不懂!”

“您不是看不懂,您是年纪大了。我解释一下吧,曹洵亦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画家,他留了五十多幅作品,现在全部收在一家基金会里面,基金会的实际控制人是我。我会先搞一个发布会,把气势做起来,再把他的画送去拍卖,按正常估计,应该能拍到两三千万的价格。”

“两三千万?你这写的是2.5亿。”

“两三千万是我和拍卖行私下商定的真实价格,到时候,现场会拍到三亿。”

“你说三亿,人家就给你公布三亿?”

“三千万的手续费是15%,四百五十万;三个亿的手续费是10%,三千万,这是实打实要付给他们的,你说他们会选哪个?”

老爷子眯着眼睛又琢磨了一会儿:“你拍下来之后,付款期限是多久?”

“您看出门道了。付款期限半年,还可以分期,拍卖行那边一落槌,我这边艺术品信托就上线,质押物就是这件拍了三亿的作品,稍微折点价,抵押给银行,募资2.5亿,您看明白了吗?拍卖行那边的钱还没付,我们的账上就有了两亿多,多弄几轮,您那十亿的窟窿不就堵上了吗?”

“空手套白狼,你就不怕出事?”

“这套操作也不是我发明的,以前就有人玩过,不过他们的玩法里面有一个隐患,他们选的艺术品要么没价值,要么干脆就是假的,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捅穿。我这就不一样了,曹洵亦是大红人,又是个死人,作品无法再生,还有指纹这么刁钻的防伪手段,不可能有赝品出现,作品价值稳升不降,您看,是不是毫无破绽?”

老爷子站了起来,手指敲击桌面,盯着罗宏瑞看了半晌:“别人跟我说P2P的时候,也像你这么自信。”

罗宏瑞没说话。

老爷子走到罗宏瑞身边,将文件还到他手里:“但你毕竟是我儿子。”

罗宏瑞笑了:“叔叔们怎么处理?”

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长大了,自己做主吧。”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他浑然不觉,只顾在纸上涂抹,偶尔有雨滴落在手背上,他才会忽然活过来。

曹洵亦在车站坐了一小时,周围候车的人来了又去,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便身旁的广告牌上就有他的照片——“天才回光——曹洵亦个人作品展即将开幕”。

他戴了口罩,头发也比照片上长了许多,原因不止于此,他猜测,人们只是知道他的声名,并不关心他绘画时的样子。他换了一种颜色,继续涂左上角的部分,这是他第一次用蜡笔作画,其中的乐趣令他欣喜,纸上的线条时断时续,脑中的灵感却绵延不绝。

烧掉旧作之后,曹洵亦就觉得脑子里灌了水泥,不论是画新还是画旧,他都没法下笔,反倒是去了一趟周大凤家,体味到其中的酸甜苦辣,又看到亲生母亲那张衰老而怯弱的脸,才让他有了感觉。

我不是太阳,我是月亮,我不发光,我只反射别处的光芒。

他停下蜡笔,凝视纸上的画面,那像一群人,又像一片丛林,色彩对比强烈,却在边缘趋于平淡,既充满热情,又让人觉得虚假。

“你画的是什么?”头顶响起一个声音。

曹洵亦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你觉得呢?”

女人又朝画上看了一眼,羞涩一笑:“我看不出来,怪好看的。”

“好看就行。谢谢你。”

一辆公交车正在进站,女人抬头看了一眼,脚也跟着动了,她走出去几步,忽而又停下,折了回来。

“大兄弟,你这画送我行吗?”

曹洵亦愕然:“为什么要送你?”

女人的脸有些红了:“我就是觉得好看,想拿回去贴在墙上。要不,我出钱买?”

“你出多少钱?”

女人拿出钱包,抽了一张百元钞票:“一百行吗?我一天就挣这么多。”

曹洵亦摇头。

“那再加一百。”

曹洵亦还是摇头。

“你开个价,这么一张画,你总不能要好几百吧?”

曹洵亦伸出手,让雨水落在掌心:“你把雨伞给我吧。”

周小亮离开的第十天,陈兴国把钱输光了。还清赌债之余,剩的钱原本足够添置家用,再做点小买卖,让他和周大凤在乡下过体面日子。当然,这只是周大凤的一厢情愿。

她的一厢情愿不止于此。她还希望陈兴国能改邪归正,不再和那些犯法的人来往,就像任何寻常老头子一样,忙时在外奔波,闲时看看电视,等到时机成熟,再立个字据,与周小亮冰释前嫌,让他放心小河与他们一起生活。

周大凤坐在椅子上,左半边身体僵硬、疼痛,脸上的伤口也还能看到血肉。陈兴国又打了她,原因她记不清了,可能是她说话不中听,可能是她菜烧煳了,也可能是她藏了钱偏偏又被他找到。

年轻的时候,周大凤被村里视为荡妇。她没读过高中,只跟高中的老师谈恋爱,那老师是有妇之夫,做事并不周密,幽会了几次,奸情即告泄露。周大凤在镇上被原配带人拦住,连骂带打,如同猴戏般被人围观了一小时。父母知道这桩丑事后,将她锁在家里大半年,直到她以死相逼,才放她进城打工。一年之内,她换了七份工作,断断续续又谈了三段恋爱,可惜都遇人不淑,没一个能救她脱出困境。她也曾想靠自己立足,怎奈学历太低,又吃不了苦,空发一堆宏愿,一个都没能实现。更可气的是,等她败回乡下,才发现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孩子的父亲联系不上,她不知道该不该生,算命的说这孩子不得了,足以让她母凭子贵。有了念想,她躲在家安心待产,时候一到,却生下一对双胞胎。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她连夫妻名分都没有,又怎么喂得活两个孩子,只好狠心丢掉一个了事。

前尘往事埋在心头,周大凤本来不怎么惦记,只是这些日子事多,她才又想起。所谓“母凭子贵”她早已不当回事,只求平平安安,逢年过节能一家团聚,也就满足了。

“我早跟你说了,你儿子没有良心,他挣那么多钱,想过给你吗?你帮他带孩子,才给你一两万,不是打发要饭的是啥?要不是我发了狠,让他放点血,只怕你到今天还在给他当苦力。”

陈兴国打了她,又跟她说些闲话,她沉默不言,心里却也跟着嘀咕。自打周小亮带小河去城里后,联系果真变得少了,就算她每天问东问西,嚷嚷要看小河,周小亮也爱搭不理,过个一两天才敷衍两句。

他的确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周大凤对此并不意外。

“你说你,要是把小的留在家里,他顾及小的,也还每个月打钱回来,现在呢?只剩两个老的,他才懒得管。要我说,不如这样,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把你打住院了,让他出点医药费?”

陈兴国出了主意,周大凤没有吭气,不过他也不在乎,打得更勤了,估摸着打得再狠些,周大凤和周小亮都会就范。但周大凤心里很清楚,就算陈兴国把自己打死,周小亮也不会回来瞧一眼。

昏昏沉沉又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一位生客,这人穿得精致,不像来讨债的,坐在门外凳子上,用纸巾擦拭皮鞋上的泥土。周大凤心里起疑,便挨到门边,偷听他和陈兴国讲话。

“您这样金贵的人,也会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

“这事情蹊跷,我得亲自来。”

“城里人本事就是大,竟然能找上门来。”

“我在政府认识人。你儿子在家吗?”

陈兴国一笑:“你来得不巧,他半个多月没回来了,要我说啊,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听这人要找她儿子,周大凤沉不住气了,探头问道:“你找他做啥?”

那人盯着周大凤看了一会儿,点头示意:“有个项目想跟他合作,你们有他联系方式吗?”

陈兴国拉住周大凤的手,将她整个人拽了出来:“她有,她有。”

周大凤踉跄两步,站到陌生人跟前,垂眼瞧出这人身份非常,虽然上了年纪,却还有一股得意的劲头,不似乡下老头儿身有暮气。“你是干啥的?”

陈兴国抢着回答:“他是开美术馆的。”

一听“美术馆”三字,周大凤心中有了数:“我能找到他,你要干啥?”

“我找他录节目,是好事情,你们放心。”

陈兴国连忙追问:“上电视啊?给多少钱?”

“很多钱。”

陈兴国乐得眉开眼笑,晃了晃周大凤的手臂,示意她赶紧照办。

周大凤甩开陈兴国的手,对龙镇说:“我只跟你说。”

陈兴国的笑容登时僵住,他动了动嘴,似乎要吐出几句脏话,终究没有开口,起身时故意碰翻了凳子,又瞪了周大凤一眼,这才恨恨地走了。

看陈兴国走得远了,周大凤扶起凳子坐下,直视着面前的老者说道:“你是龙镇?”

“你认得我?”

“我也看新闻。”

“现在资讯发达,乡下也听到我的恶名了。”

“你来找周小亮,是因为他跟曹洵亦长得像。”

周大凤看龙镇凑近了些,双眼盯紧自己的脸,似乎要数清她脸上的伤痕:“老姐们儿,你是聪明人,跟你老伴儿不一样。”

“你不说清楚找我儿子做啥,我是不会让你去找他的。”

“你问到这个分儿上,说明你知道我和曹洵亦之间的事。我跟你说点别的吧,曹洵亦一死,再加上他那个经纪人一闹,我就身败名裂了,几十年积累的名誉、地位全没了,背了一身债不说,连我的美术馆也被毁了。他的画本来是废纸一张,现在价值连城,按这势头,下一幅就能破亿。而且,我听说一帮人还以他的名义成立了文化基金,要搞IP,搞全产业链,就着我的棺材板起高楼不算,还要宴宾客。我已经被毁了,他们也别想好过,我一定要扳倒他。”龙镇停顿了一下,笑了笑,“有点失态,老姐们儿,我说的这些你听得懂吗?”

“基本听不懂,但我听出来了,你想报复他们。”

“对,就是报复。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儿子能帮我,老天有眼,世上竟然有跟曹洵亦长得如此像的人,你老伴儿拿照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双胞胎呢。他肯定PS过,对不对?我跟你说,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找人拍你儿子吸毒和嫖娼的视频,你放心,都是假的,演戏。我会请专业团队,弄得跟真的一样,再把时间改一改,丢到网上。你懂吧?网民一看,肯定认为这是曹洵亦在嫖娼,在吸毒,死了是大画家,活着的时候脏得很,在咱们国家,但凡沾了这两样,马上死无葬身之地,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噢,整了半天,你要请我儿子当演员。”

“对,就是当演员,很简单。”

“那你打算给多少钱?”

“五万。”

周大凤摇头:“不够。”

“十万!”

周大凤还是摇头。

“十五万。”

周大凤看向池塘边,陈兴国正在那搓脚。

“老姐们儿,你这就有点贪心了,我五万、五万地加,已经很有诚意了,就几分钟的戏,一般演员也这个价,你还想怎样?”

周大凤收回视线,摸了摸生疼的唇边,说道:“我估计,至少得一个亿。”

龙镇怒极而笑:“你是个疯子。你倒说说,他凭什么值一个亿?”

“你刚才不是说,他下一幅画能卖一个亿吗?”

“他卖一个亿又不进我的口袋。算了,我还是跟那老头儿说吧,他起码还是个正常人。”

见龙镇起身要走,周大凤拽住他的袖口:“我跟你说为啥要一个亿,但你要保密。”

龙镇瞥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行,我不跟别人说。”

周大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又站到了福利院的铁门前,心乱如麻,又自知别无他法。“其实,就算你给他一个亿,他也不会干。”

“为什么?”

那时候,她朝四周看了看,没看到人,便猫下身子,将怀中的婴儿放在地上,转身就走了,她回头了吗?她不记得了。

“因为他就是曹洵亦,曹洵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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