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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通感一个死后成名的画家又回来了 作者:张寒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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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云落下来了,他们就用泥土将它掩埋。诗集的扉页上写了这行字,不知是谁的手笔。 夜深了,龙镇在书柜里面,曹洵亦在书柜外面,两个人不说话,只用手机联络。 “媒体不用太多,一两家有公信力的就行。” “新鸟网?” “可以,挺黑色幽默。” “先说好,你们开始搞的那些,你弟弟自杀、伪造身份之类的,我没参与,也不知情。” “只要你在拍卖前保持沉默,我保证你不会坐牢。” “你要是进去了,你弟弟的孩子怎么办?” “他还有个奶奶。” “你再去看看,我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哪怕让我换个地方呢?” 曹洵亦正要起身去客厅,罗宏瑞与何畏进来了。 “曹老师,我们聊会儿。” 曹洵亦朝楼上指了指:“去客厅吧。” 罗宏瑞摇头说:“就在这里,这里是你的画室,我想好好感受一下。” 曹洵亦将沙发清理干净,给他们腾出地方,再把椅子拖过来,坐到他们面前。 “聊什么?” “游戏已经越玩越大,玩家也越来越多,你当初入局是不想输,现在已经是输不起,对更上面的人物来说,是不能输,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何畏的视线与曹洵亦相交了一瞬,又移向地面。 “历史上,文人跟商人或者政客作对的故事很多,我还记得几个。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第欧根尼[约前5世纪—前4世纪古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代表人物。——编者注],有一次,亚历山大去看他,走到他跟前,问他有什么愿望,第欧根尼说,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挡着我晒太阳。亚历山大后来说,我如果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意是第欧根尼。再有一个,德国作曲家雷格[19—20世纪德国作曲家,代表作有《莫扎特主题变奏与赋格》。——编者注]的故事,有一个市长,想让儿子学钢琴,就去请教雷格,说钢琴上得摆一个音乐家的雕像,你说是摆莫扎特好,还是贝多芬好?雷格说,贝多芬吧,他是聋子!” 听到第二个故事,曹洵亦勉强笑了出来。 罗宏瑞也笑了几声:“我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也觉得特别幽默,文人特别有种。现在我成熟了,越来越疑惑,文人为什么非要跟人对着干呢?没有上面的人榨取民脂民膏,养着这帮画家,哪有这么多画传下来?” 曹洵亦不置可否。 何畏说:“对,我之前也说,艺术是闲出来的。闲嘛,就得财务自由,就得多挣钱,不要总跟钱过不去。” “我说这些,是希望你安心跟我们合作,即便我知道了魔术的原理,我也不会戳穿它,因为我不是观众,我是你的助手,明白吗?” 曹洵亦点点头。 何畏站了起来,走到书柜前,拿起柜子上的诗集,曹洵亦转头望着他,生怕他把柜子打开——还好,他的注意力都在书上。 “另外,你对龙镇的处理很明智,也很果断,除了用利益让他闭嘴,我也没别的办法。” 何畏放下书,盯着曹洵亦:“所以,你就专心画画,这两天也别出门了,你要真想出门,我们找医生给你整容,整完了,去哪儿都行。”他停顿了一下,“另外,你能不能把手机交给我?” 曹洵亦没来得及回答,甚至没有说出一个字,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你们好,我是曹洵亦。” “你长大了,自己做主吧。” 罗宏瑞又想起父亲的话。他非常清楚,自己之所以胜出,是因为他不但拿下了废城的大单,还搭上了严自立,又创了一个艺术家品牌,以新带旧,让便利店这个老气横秋的行当重焕青春。一连串操作下来,老头子服了气,自然不会再理会“遗老”们的聒噪。 换句话说,罗宏瑞的所有成绩都和曹洵亦有关,都建立在天才画家的盛名下——可天才偏偏还活着。 小冯说,别墅找到了,他没有问罗宏瑞找别墅的理由,即便是罗宏瑞自己,此时也有所怀疑,还有换地方的必要吗? “你知道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何畏坐在罗宏瑞旁边,与他相隔一尺。 “像拆炸弹,有一条蓝色的线,还有一条红色的线,剪对了,相安无事;剪错了,全都得死。” “有这么严重?我们只知道他说了谎,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谎,连他在隐瞒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你还想知道炸药的成分?我们不需要知道他在隐瞒什么。他说谎了,他不可靠了,他的心思跟我们不在一起了,这就够了!” 何畏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好,就算他说谎了,然后呢,你想怎么办?” 罗宏瑞朝他靠近了一些:“能怎么办?画的数量够了,你也能模仿,他又是个被注销身份的人,把他——” “不行!”何畏偏头望着罗宏瑞的脸,“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要杀人?你反应过激了!他是我的朋友。” “只有死人能保守秘密。” “我以为你说的是龙镇。” 罗宏瑞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的天,你想什么呢?你们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出岔子,就是因为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龙镇是名人,不管你是弄死他,还是囚禁他,他一失踪,得是多大的动静?得有多少警察来找他?现在到处都是监控,找到这里还不容易?相比之下,曹洵亦是一个实际上已经死了的人,他再死一次,根本没人在意!” “谁说的?曹洵亦现在就是周小亮,周小亮的妈还在跟他联系。” “那个人不是得了癌症吗?医院有档案吧?他妈去报警,警察只要查到医院,立刻就会结案,得了绝症的人失踪太正常了。” “不行!不行!不行!你说的这些根本不可控,你不能用风险解决风险!” “那你说怎么办?” 何畏沉默了一会儿:“把他的手机没收了,锁起来,你再找个医生给他整容,然后送他出国。” “你知道一个整容医生要带多少人吗?护士、助手、麻醉师,这不是风险?” “我会收买他们。” “他们能收买,周小亮的妈不能收买?周小亮的妈可只有一个!” 何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罗宏瑞:“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无凭无据,不能杀人!” 罗宏瑞瞪着何畏,瞪了好一会儿,但这一次,何畏没有退缩。 罗宏瑞长叹一口气:“那我们跟他好好谈一次,现在的情况、上面的压力,还有龙镇的事情,全都说清楚。” “嗯。” “希望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吧。” 动物不分善恶,因为它们的每一个抉择都关乎生死。 何畏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了,当初特意记下,只是为了嘲笑曹洵亦的妇人之仁。现在他试图用它形容此刻的处境,试图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动物。 该想的,他早就想过了。从一开始,他的出发点就和曹洵亦不一样,他们一个为名利,一个为艺术。挣了钱,他把过去没享受的全享受了一遍,身份、地位、别墅、跑车,还有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在她们的身体里发泄他的性欲。而曹洵亦呢,他是一个苦行僧,没有欲望,只有自我。在他眼里,财富、情感、幸福,或者痛苦,都只是创作的材料,就像厨师面对兔子,兔子再可爱,他也可以拎起它放血。 曹洵亦是一个不可控的因素,何畏比谁都清楚。 “我说这些,是希望你安心跟我们合作,即便我现在知道了魔术的原理,我也不会戳穿它,因为我不是观众,我是你的助手,明白吗?” 罗宏瑞的语气里透着哀求,何畏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悲。他起身走到书柜前,拿起柜子上的书,顺手打开折过的那一页,是一首诗: 遥远,或者深渊, 一种荒谬的执念。 游侠,或者诗人, 穿梭于枪炮和瘟疫之间。 没有尽头, 也不会有助威的鼓点, 决斗,决斗, 与所有的恶龙决斗, 呐喊,呐喊, 在群星熄灭的夜晚。 我不为国王, 抑或传世的诗篇, 只为行将枯萎的玫瑰, 和你明媚的双眼。 何畏心里不安起来,他不确定诗的意思,不确定要不要和曹洵亦对质,即便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所以,你就专心画画,这两天也别出门了,你要真想出门,我们找医生给你整容,整完了,去哪儿都行。另外,你能不能把手机交给我?” 他没有等到曹洵亦的回答,手机振动了,是一条消息,内容是一个视频,他点开了它。 “你们好,我是曹洵亦。” 何畏看见曹洵亦的脸色变了——惨白,就像干净的画布。他试图站起来,却被身后的罗宏瑞按住了。 何畏低头看着手机——是偷拍视角,就在这个房间,曹洵亦侧身对着镜头。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困惑,也可能很愤怒,有的人还会发笑,觉得我是骗子,在这里假扮英年早逝的画家。是的,没有错,我确实在假扮他,但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我是曹洵亦本人,我从来没有自杀,我还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啊!”何畏吼了出来,盖过了视频的声音,“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他连续发问,伴随不受控制的眼泪。 罗宏瑞将曹洵亦按在沙发上,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稍作停歇后,暴风骤雨一般,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的身上。曹洵亦一面抵挡,一面大喊:“龙镇,谁让你提前发出来的?!你着什么急啊?问你话呢!你——” 何畏听出曹洵亦真的在对龙镇喊话,他又看了一眼视频,确认了拍摄的视角——他弯下腰,打开了书柜的门。 何畏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心脏也越跳越快。他使劲挤着洗面奶,挤了好大一坨,往脸上搓了十几分钟,搓到脸生疼,才用水冲掉,又盯着自己的头发出神——他害怕,害怕失去那顶遮丑的冠冕。 他走回客厅,罗宏瑞和龙镇还在桌边说话,龙镇手里捧着一个马克杯,像一头受到惊吓的骡子。 “听了你说的那些话,我明白了。曹洵亦不是画家,他是底牌,大人物都在他身上押注了,我跳出来抓赌,就是活腻了。” 罗宏瑞笑了笑:“是,你是明白人。” “罗总,现在我也入局了,可以跟我说说股权结构吗?我还欠着一大笔债呢。” “我就喜欢你这么直接的人。” 何畏不想听他们说这些:“你们聊,我去跟他说两句。” 地下室里,画架倒了,颜料撒了一地,是刚才争斗留下的痕迹,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曹洵亦制服。 何畏坐到他面前,身子前倾,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又觉得没必要了,问多了也是自寻烦恼,烦恼多了,头发掉得快。” “我也不想回答。”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想让你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让所有人欣赏你的作品,你为什么就不珍惜呢?” 曹洵亦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何畏的影子。 “我真心实意觉得你画得好,哪怕我贪财、我好色、我虚荣,我是个骗子,但对你才华的欣赏和崇拜,没有半点虚假。” 曹洵亦抬头看了何畏一眼——很轻蔑。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就像我现在也不相信你。你不该说谎,我早跟你说了,不要对抗食物链,不要做你不擅长的事情。亏得我……”何畏哽咽了一下,“亏得我一直帮你说话,一直!我这一晚上都在帮你说话!他要你死,你知不知道?是我把他拦下来的!为什么?因为我相信你!我到最后一秒钟都还相信你!!哪怕你惹了那么多麻烦,我都还相信你!!!” 曹洵亦冷冷地说:“我死了,谁来画画?你吗?” 何畏从桌子上拿下指套——那是周小亮的指纹。“我累了,我也画不好,你不要伟大画家的头衔,总有人要的。在网上,模仿你风格的画手很多,我们收编一个进来,很难吗?” “你还要用枪手侮辱我。” 何畏笑了:“都这时候了,你惦记的还是你的作品。在你眼里,你的作品比我们的身家性命还重要。” “就算画得不好,我也要保护它们。” “这些画是你的作品,但你是我的作品。我也保护过你,竭尽全力地保护。”何畏站起来,拍了拍曹洵亦的肩膀,“再见了,画家。” “所以,周大凤的诉求是钱和孩子,而且她知道周小亮已经死了。” 龙镇点点头:“是的。” “很好,你把唯一的风险也解除了。” “我毕竟也是股东,该有点贡献。” 罗宏瑞脸上又浮起弥勒佛般的微笑:“这点贡献还不够。” “你还要什么?” “我要一个把柄,或者专业一点的说法,要一个投名状。”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你一定明白,你看,你现在掌握了我们的秘密,我们却没有你的秘密,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万一哪天,你心血来潮把我们出卖了,我们怎么办呢?” “你是说,要一个我的秘密?” “是的。” “我没什么秘密,年轻的时候,睡过几个女画家,算吗?” 罗宏瑞掏出口袋里的刀,推到龙镇面前:“过去的秘密,我没兴趣,你得制造一个新的。” 龙镇垂眼看着刀刃:“怎么算新的?” “你现在到地下室去,把曹洵亦杀了。” “不不不,这种事我做不来!真的,我做不来!” “行啊,你不动手,我就自己动手,然后这个局就没你什么事了,你自己想办法慢慢还债吧。” 龙镇急了:“你不怕我曝光你们,我可以把视频发给何畏,也能发给媒体!” “你曝光我们,我就说,你是我们的同伙,因为分赃不均,我们把你踢出局,你就反水了,有证据吗?有,曹洵亦把《噪声》留给你了,你又公开修复,想独吞拍卖款,我们只好出奇招,证实它是赝品,你恼羞成怒,于是——怎么样?像那么回事吧,这波舆论攻势,你打算怎么反驳呢?” 龙镇说不出话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把手伸向刀把,刚碰到,又缩了回去。 “别怕,这刀是我雕刻用的,七八年了,特别趁手,很好发力。”罗宏瑞没说谎,这是他用得最久的一把刀,他用它雕刻木头、冰块、石头,也雕刻金属,不论这些东西多么坚硬、多么冰冷,都会被他驯服成他想要的模样。 龙镇拿着刀进来了,曹洵亦叹了一口气,他看向何畏,对方却没有看他。 何畏背转身,向门口走去。 “何畏。”曹洵亦叫了他,“何畏,你过来。” 何畏没有回头:“你说吧。” “有几件事,你帮我办一下。” “你说。” “第一,你把小河还给他奶奶,叫她好好养他,送他读最好的学校。” 何畏点头。 “第二,我的钱,一部分给周小河,一部分给福利院,一部分单独给老唐,还有一部分,就捐给美术学院吧,具体的比例,你看着办。” 何畏又点头。 “第三,书柜上有一沓纸,你帮我寄给欧阳池墨。” “谁?” “福利院的那个姑娘,展览的时候她也来了,唱了一首歌。” 何畏警惕起来:“你跟她什么关系?” “没关系。” 何畏在书柜上找了找,果然找到一沓纸:“这是什么?密码?”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用任何你想得到的手段去检测。” “有地址吗?” “没有。” “那我怎么寄?” “你这么聪明,找个人很难吗?” “好,我答应你。” 曹洵亦苦笑:“这是我的遗愿,你少做一样,我都会来找你。” 何畏没理会他的诅咒,走出了地下室的门,然后将门带上。他想往上走,却突然没了力气。这道阶梯仿佛通往人间一样,难以攀爬。他靠着墙,脑海里闪过好些往事。 他推荐曹洵亦上龙镇的节目,收了两万元介绍费,他拿出一万元给了汪海,让老东西夸一夸曹洵亦,没想到中了节目组的下怀。 他叫周小亮夜里在小区转转,让岗亭的人看到,以证明曹洵亦的精神状态不好,早有寻死的征兆。 他跟周小亮说,你师父已经教会你一件事了——为了女儿,他敢拿命骗保险金,你就不敢吗? 他一直坚信,他是狐狸,只有行骗可以拯救自己。 隔着地下室的门,何畏听见里面传出了声音——那是绝望的低吼,也是失望的叹息。 他闭上眼睛,看见一头鲸正在坠向海底,它身下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喂养了整片大海。 撤下供奉祖先的碗筷之后,陈兴国又放了四双筷子,等待即将到来的客人。周大凤坐在一边,垂下的头发遮住了头顶的伤口,她盯着那四双筷子,知道其中一双是多余的。 他们坐了半小时,直到听见有人来了,才终于活过来,陈兴国抢先跑去迎接,周大凤落在后面,声音发颤地喊:“小河!小河!” 龙镇将孩子交到周大凤手里,孩子被震醒,哭哭啼啼,声音搅得他头痛。 “来来来,进来吃饭。”陈兴国拽着龙镇往屋里走,一面打量他的挎包。 屁股刚挨到凳子的边,龙镇就看见桌上有一盘血红的猪头肉,他立刻腹内翻滚,起身便吐,喝了一大碗水,才稍微缓和下来。 “饭就不吃了,我不太舒服。” “行,听你的。”陈兴国将盘子收到桌角,直勾勾地盯着龙镇,“钱呢?” 龙镇将挎包放到桌上,扯开拉链,拽出两个大包:“一人一包。” 陈兴国将手伸进钞票之间,两眼放光:“这比原先说的多啊!” “事情办得好,有额外奖励。”龙镇看着周大凤,后者摇晃着怀里的孩子,“孩子还给你了,钱也到位了,以后就不要联系了。” 陈兴国忙不迭地回答:“懂,你放心。” 周大凤也点点头。 龙镇又坐了几分钟,扯了会儿闲天,看礼数已到,便起身告辞。刚出门没几步,周大凤抱着孩子追上来了,还拎了大包小包。 “龙老师,你开车来的?” “是。” “回城里?” “是。” “能送送我吗?我也进城。” 龙镇不便推辞,只好点头应允:“行。走亲戚?” “进城租房子,不在这儿住了。” “也好,这些钱够你们两个过了,就你们两个吧?” “就我跟小河。” “很好。” 两人一路无话,下到公路边,龙镇开了后备厢,帮周大凤放行李。 “不用带这么多,城里都能买到。” “用惯了,舍不得。” “曹洵亦你也别联系了,我跟他讲清楚了。” “我是讲理的人,他把小河还我,给我养老的钱,也就行了。” “你坐后排吧,好照看孩子。” “嗯,好。” 周大凤上了车,关了车门,龙镇正要盖上后备厢,一眼瞥到角落的冷藏箱,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整箱的冰块,冰块中间有一个保鲜袋,他见袋子里的东西还在,这才又放心了——那是他趁人不注意,从曹洵亦身上切下的手指。 他觉得自己理应得到更多。 “化妆师!化妆师!这边要补妆!” “过道让开、让开!” “谁把粉丝带进来的!轰出去!” “伴舞三组准备了啊!” 欧阳池墨第一次到演唱会后台,虽然早有耳闻,还是被蜂巢般的繁忙所震撼。之前被骗子带到舞台见识,是以参观者的身份,舞台上空无一人,只觉得寂寞。 但此刻不一样,她是被邀请来的,作为演唱会的神秘嘉宾。就因为在曹洵亦的展览上唱了一首歌,电视台播出之后,她立刻红遍全网。唱片公司很快找上了门,签约合同、包装方案、经纪团队,一股脑全抛过来,令她措手不及。 现在没人理会她,就像过去一样,但欧阳池墨知道,文心已经唱了一小时,再过半小时,她会从舞台中央的机关升上去,面对所有的观众。 一个脖子上挂着耳机的人跑了过来:“欧阳池墨,补妆!” “哦,好!”自己的反应竟然跟学生一样青涩,欧阳池墨觉得有些可耻。 化妆师在她的头发上喷了发胶,又点了亮粉,欧阳池墨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既陌生又惊喜,她面有红晕,不知是妆容所致,还是心中的喜悦难以自持。 她穿得和展览那天一样,经纪人说了,第一次正式亮相,要让观众有熟悉感。 “欧阳池墨,快递!”一个工作人员跑过来,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 “谢谢。” 化妆师笑了笑:“歌迷送的?” 欧阳池墨摇摇头:“不知道。” “肯定是啦,我有经验,打开看看?” 寄信人是“何先生”。纸袋摸起来一指厚,应该是什么文件,或许是另一份邀约。她撕开一个口子,果然摸到一沓纸,拉出一半,是五线谱。她有些纳闷,翻开,每一页都是五线谱。 化妆师低头看了一眼:“哎哟,你的歌迷真有意思,送这么高级的礼物。” 是恶作剧吗?欧阳池墨伸进纸袋摸了一遍,除了这一沓五线谱之外,再无其他。她一页页看下去,没有音符,没有歌词,只是空白的五线谱,就像一个沉默的朋友,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 仿佛被电流击中一样,她突然想起他讲的故事,关于画家、音乐家,以及那份荒诞不经的感情——他把画纸全部画成了五线谱,然后送给了她,还说那是他最满意的作品。 她把视线集中在五线谱的线条上,终于看清楚了——每一根线条都是画出来的,笔直无奇,间距分明,什么都没有表达,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欧阳池墨将脸贴近五线谱,闻到了颜料的气息。一定是他,只有他会给我画五线谱!他什么时候画的?为什么现在才寄给我?噢,一定是没有地址,他的家人找不到我吧? “哎呀,你不要哭啦,妆会花的!” “噢,对不起,对不起。”欧阳池墨往自己脸上扇了扇风,冲镜子挤出笑容。 导播跑过来了:“欧阳池墨,上场啦!” 她的手被导播紧紧地抓着,过道上的人向两边闪开,像被劈开的红海。 她肩上挂着吉他,手里抓着五线谱,她想好了,她要拿着这沓纸上台,要和他一起唱那首歌,要给观众讲她和他的故事。 她被导播带到了升降台处:“站在这里,深呼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这边有镜子,可以练习一下表情。加油!” “嗯!加油!” 导播走了,她低头在五线谱上留下一个唇印,作为迟到的回答。 她问:“下一首什么时候唱?” 他说:“当我吻你之后。” 她望向镜子,镜子里映出她的模样,吉他上缠着红布,外套是卡其色,衬衣是墨绿色和黑色相间,牛仔裤是海军蓝,五线谱是—— 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第一页五线谱的线条是红色,第二页的线条是卡其色,第三页是墨绿色,第四页是黑色,第五页是海军蓝,然后,红色、卡其色、墨绿色、黑色、海军蓝……循环,再循环。 平台上升,前奏响起,观众欢呼起来。 她两腿有些发软,不确定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 头顶洒下了光,五彩斑斓,提醒那里是她渴望太久的舞台。 “有个词叫通感,我理解的是,艺术都是相通的,绘画有节奏,音乐也有颜色。” 五线谱的颜色和她在展览上穿的衣服颜色一模一样,她可以肯定,曹洵亦没见过她穿这套衣服,是巧合吗?怎么可能这么巧合?所以,他看见她了?在展览上?他不断重复我的颜色,是在呼喊我的名字吗? “这是一首献给伟大画家的歌。”舞台上,文心正在为她串场。 他其实没有死?他欺骗了所有人?如果他是一个骗子,这首歌算什么?她又算什么? 欧阳池墨听到了全场的欢呼,应该唱第一句了,她没有开口。 文心替她唱了起来。 嘿,有两个地方我还不曾抵达。 一个是月球背后, 一个是你心灵的最深处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出名?为了报复?为了他不配得到的一切? 她听见观众的声音了,他们都在跟着唱。 为什么脚步匆忙, 不肯回头, 不肯留在我的身旁。 他们爱我,他们爱曹洵亦。可是,如果他们知道曹洵亦还活着,如果他们知道自己被耍了,会发生什么?眼前的这些还属于我吗?我会成为骗局中的一环吗? 欧阳池墨站到了舞台上,观众挥舞着荧光棒,呼喊着她的名字。 流言,呐喊,还有荒唐, 每个人都在我的身边喧哗。 她摇了摇头,不再问,也不再想。她松开了手,五线谱片片飞落,落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如同飞舞的雪花。 她握紧话筒,汇入全场的歌声中。 渴望,未来,还有梦啊, 从你的尸体上长出新的枝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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