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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杂志编辑部那边意外地很有效率,两天之后就找到了那张报名表。姚老师和我的上海之行定在了周六。说服家长也没遇到什么阻碍。当天往返,不必住下,没几件需要带在身上的东西,一个帆布挎包就能装下。

周五晚上,姚老师特地叮嘱我,叫我打印一份远江的参赛作品带过去。我照办了。连同她的手稿一并装进了包里。

周六上午抵达上海之后,全是姚老师在带路。我只去上海参加过几次书展,除了会场附近的区域哪里都不认识。意外的是,姚老师把我领到了一幢我去过的商厦里。以前去参加书展时曾跟妈妈一起在那边吃过饭。

我跟着姚老师走进了一家咖啡馆。那里似乎也提供简便的西餐。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半,看来要在这里解决午饭了。

店里看不到我这个年纪的人,也没有人像我一样穿着用廉价面料裁成的衣服。姚老师找了个能坐下四个人的座位,安排我坐到了靠墙的沙发上。她没有坐过来,只是把包丢到了我身边,然后问了一句“你想喝点什么”。

我没去过星巴克以外的咖啡馆,也喝不惯咖啡,可是点牛奶或热可可又未免太孩子气了。对着墙上用英文写成的菜单犹豫了片刻,我最终放弃了,只好说要和姚老师一样的饮料。

然后她就去柜台那边点单了。

旁边一桌坐了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聊着跟保险有关的话题。我斜对面的一桌坐了个打扮入时的女人,看起来跟姚老师年纪相仿。听说姚老师也是在上海念的大学。如果她留在上海工作,周末也会坐在咖啡厅里旁若无人地敲打键盘吗?

她又是因为什么非要从这座城市逃走呢?

班里的女生大多打算考出Z市,除了像班长那样立志考进清华北大的尖子生,学习稍好的同学几乎都以上海为目标。姚老师当初也是这样吧?好不容易才考进了那么难考的学校,为什么要回Z市的母校做个图书管理员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姚老师已经拿着两杯绿色的饮料回来了。

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这似乎是向姚老师提问的最佳时机。

“姚老师为什么没有留在上海呢?”

“租不起房子。”她一边把吸管插进塑料杯盖,一边说道,“交完房租剩下的钱还没有在Z市工作的收入高呢。而且都是些苦差事。我没什么一技之长,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干的工作,像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了,没必要留在大城市打拼。”

“我还挺羡慕姚老师的。我也想做那种每天只跟书打交道的工作。”

“嗯?每天只跟书接触吗……”说到这里她笑了。“任何工作都是要和人打交道的,而且有不少工作只跟人打交道。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姚老师应该还挺擅长跟人打交道的吧?”

“工作之前我也这么以为过。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样。”

我有些渴了,想喝一口摆在面前的那杯饮料,却又觉得那绿色有些可疑,怎么看都不像是抹茶冰沙……

“姚老师,这是什么饮料啊?”

“芹菜汁。”说着,她拿起自己那杯,面无表情地啜了一口。“听说对身体有好处。”

原来如此——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看来,姚老师说不定真的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

我们在十一点五十分左右等到了杂志的编辑。看来姚老师跟他约在十二点碰头。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半数的头发已经泛白了,挂在下巴上的胡茬也有不少都褪了色。如果摘去眼镜,可能会是一副刻薄的长相,眼镜那圆滑的边框中和了他脸上所有的棱角,使他的气质显得更加沉稳,也更平凡。若不是穿了一件扎眼的夏威夷衫,应该能将自己轻易地湮没在人群中才对。

他在姚老师对面坐下之后,递了一张名片过来,上面写着名字和职务:甘州/副主编。姚老师将名片收好,又介绍了我和她自己,最后问了一句,“我们可以叫您‘甘主编’吗?”

对方被这么一问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随便怎么称呼他。

“大体的意思姚老师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但我还是想向叶荻同学确认一下。”最低限度的寒暄之后,对方说道,“你希望我们能出面证明你的清白,是吗?”

“对。”因为不知道对方了解多少,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朋友自杀了,她在日记里说我没有帮她寄出参赛的文稿,但我肯定帮她寄了……”

“我们编辑部的人都看过你朋友的日记了。没想到征文落选会对她有那么大的打击。”

“任何比赛落选都会受到打击的。”姚老师说。

“我不知道当时是哪个编辑看了她那篇文章,来稿太多了,又都大同小异,就算是我碰巧读到了,估计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我让她把林远江的参赛文章打印好带过来了。”

听姚老师这么一说,我立刻从包里取出了那篇《哀歌》,放到了编辑面前,然后补了一句,“我把她的手稿也带来了。”

编辑说想先看看打印稿,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档案夹,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打印纸,放在了文稿旁边。

“这是报名表的复印件。”

我拿起那张纸,确认了一番。

“是你帮林远江寄的那张纸吗?”姚老师问。

“没错,”我点了点头,“报名表是她当着我的面填的,我有印象,就是这张。”

编辑也翻开了文稿,快速浏览第一页。“嗯,题目跟报名表上写的一致,内容也跟她日记里描述的相符。我对这篇文章一点印象也没有,应该不是在我手里落选的。”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仍用惊人的速度扫完了一张纸,不到一分钟就看完了整篇小说。

“如果落到甘主编手里,这篇文章会落选吗?”姚老师甩出了一个有些尖锐的问题。

“她写得蛮好的,看得出读过不少书,而且全都消化了,能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这很难得。但是,老实说,这篇文章不管落到哪个编辑手里,应该都会落选的。”

“因为不符合‘大人们的期待’吗?”我替远江问道。

他放下文稿,沉默了片刻。“不,不是我们的,而是不符合读者的期待。我们的工作只是替读者选出他们想看到的文章而已。”

“读者的趣味就是评判文章好坏的标准吗?”

“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是对于青春文学来说,确实就是这样。你这个年纪的人里面还有人愿意读小说已经很难得了,如果这个时候跳出几个以‘文学专家’自居的老家伙,指责他们的趣味,那就更没有人愿意看书了。”

听到这里,坐在我旁边的姚老师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把这个杂志办下去,只是为了能培养一些喜欢读书的年轻人而已。总之先养成阅读的习惯,至于具体读什么,没必要立刻强求。等大家长大成人了,有了一定的阅历,自然就会开始读些更有深度的东西。青春文学的使命,只是告诉中学生们,除了游戏、影视剧、动漫和体育运动之外,还可以通过读书来打发时间。没必要让它承载太多东西。”

“但是……”我只是觉得应该反驳些什么,却也自知说不过专业人士。

就在这个时候,姚老师替我解围了,“大家都饿了吧,先点些吃的,一边吃一边聊吧。”

说着,她叫来了服务员。我吸取了刚刚的教训,没再让姚老师帮我点单,而是点了跟那位编辑一样的金枪鱼三明治。

等菜送来的时候,先开口的是姚老师:

“我在大学里修过一门讲佛经的课,用一个学期读了一遍《法华经》。里面有一段我印象很深。是说有一样珍宝,放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一路上都是充满危险的荒野,没有人烟,也难以补充水和食物。一群人奔着珍宝去了,却因为目的地太远,看不到希望,纷纷准备退却。就在这个时候,为他们引路的人运用法力,在半途变出了一座城池来,告诉众人可以在那里休息或永住。于是大家又打起精神,历经艰险到达了那座幻化出来的城池……”

“是《化城喻品》吧?”编辑显然也读过。

“好像是。”姚老师说,“我在想,这个比喻是不是也能套用到青春文学上面去呢?如果一开始就把那些大部头的严肃作品甩给中学生,只会让他们望而却步的,所以要先从简单易读又能引起共鸣的青春文学开始,然后,总会有人继续前进的。”

“没错,这就是我们办刊物的理念。”

“可是……”

服务员适时地送来了我们点的菜品,打断了姚老师的话。但我多少能猜到她后面想说些什么——可是,那终究是一座幻化出来的城池,说到底根本就不存在啊。即便是充满善意的谎言,也仍是对读者的欺骗,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文学的殿堂,以为能凭借一股才气在这里闯出一片天地。可是到头来,对他们敞开大门的,却只是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幻城。

然后,在整整一代人的心目里,“文学”也随着那座幻城一并倒塌了,从此变成了一个十足幼稚而可笑的字眼。对此,你们这些编辑就不必负责吗?

而更让我感到愤怒的是,即便在这座幻化出来的城池里,也没有属于远江的尺寸之地。

用餐中,我本想再问问这篇《哀歌》为什么无法满足读者的期待,姚老师却跟那位编辑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我不想打断他们,也插不进话,就默默地吃着三明治。等服务员把空盘端走之后,编辑又提起了有关远江的话题。

“你和林远江不是朋友吗,她为什么要陷害你?”

“我也想不通。姚老师说日记的后半部分可能是远江她母亲伪造的。”

“只要有足够的样本,采用拓写的方法,伪造笔迹一点也不困难。”姚老师替我解释说,“大多数的字都能在前半部分的日记里找到,找不到的也可以用偏旁部首来拼凑。而且林远江的字非常有特点,就算不用拓写的方法也不难模仿。”

“但是每个人用笔的习惯不太一样吧?就算字形写得一模一样,起笔收笔的习惯也好,笔压也好,一做笔迹鉴定就立刻暴露了。”

“只要不做笔迹鉴定就好了。日记原件在林远江的母亲手里,只要她不提交给警方,就做不成笔迹鉴定了。而拍照上传到网上的版本,大家只能看到字形,根本无从判断是否出自林远江的手笔。”

“姚老师真不愧是那位推理作家的朋友。”编辑笑了笑,看样子没把姚老师的猜测当回事,“关键是,有什么证据支持你的猜测吗?”

“没有啊。日记里有一些跟事实相违背的地方。叶荻是否帮她寄出了参赛稿就是其中一例。但是,这也不能用来证明日记是伪造出来的。也许只是林远江说谎的技术太差了。不过我在意的不是这个。不管日记是不是林远江写的,至少我从中看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叶荻是被诬陷的,她没有做过那些伤害林远江的事情——只要能证明这一点,还叶荻一个清白就可以了。至于究竟是谁、出于何种理由陷害她一类的问题,暂时不必过问。”姚老师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片刻,“所以需要你们编辑部的帮助。”

“可以是可以。姚老师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们也不可能见死不救啊。但是只有报名表肯定是不够的。”

“嗯,我也知道只靠一张报名表肯定不能翻盘。”

“这件事对我们来说也有一定的风险。万一处理不当,可能也会损害杂志的名声。”

是啊,有可能让你们背上跟我串通一气的污名。

毕竟,要伪造这么一张报名表实在太容易了。反正已经有人给我贴上了“官二代”的标签,反正在他们看来,利用权力给一个杂志编辑部施压应该没什么难度……

“我明白了。”姚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张报名表不够分量的话,就把那篇参赛稿也一起公开吧。最好再放上一张手稿的照片。这样就能显得更可信一些了吧?虽然就逻辑而言,附上这些东西也不能证明什么,但是在观感上,显得好像多了很多证据一样。”

“嗯,我觉得可行。”

“这样真的好吗?”反倒是我犹豫了起来,“发表远江的遗作,是不是得征得她母亲的同意才行……”

“这确实是个问题。”编辑皱了皱眉,又用右手扶了扶眼镜。“不过,她把这篇文章投过来参赛,也就相当于投稿了,登在杂志上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报名表上写了她的地址,我们可以通过邮局把稿费汇给她。但是直接贴在网上就不好说了。”

“那就替她发表在杂志上吧。”姚老师说,“就当是完成她的生前的愿望了。”

“如果叶荻同学觉得可以的话……”

本来就是我要求人家帮忙,对方已经答应了,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那就全都拜托您了。”我从包里再次取出那几张打印稿,犹豫了片刻之后,把远江的手稿也一并拿了出来。

他拿起那沓打印稿,放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

“手稿还是你留着吧。我拍个照就好了。”说着,他取出手机对着最上面的那张纸按下了几次快门。然后把手稿重新对折好,还给了我。“我跟主编商量一下,明天加个班,应该能赶上下周五出刊。到时候我们会用官方账号把报名表和手稿的照片发在网络平台上的。希望能帮到你。”

和杂志编辑分开之后,姚老师说想顺便去福州路一趟,还说以前经常跟朋友一起去那边的书店。远江出事之后,我就再没去过书店,连自己书架上的书也不碰了。原本用来读书的时间,不是浪费在上网查看别人如何咒骂自己上面,就是在无谓的苦恼和感伤中度过了。可是,跟着姚老师走进一家挤满人的书店之后,还是感到胸口很压抑,连着深吸了几口气,仍觉得有些缺氧,手脚也麻木了起来。姚老师也察觉到了,领着我走出那家店,穿过马路,到了一家客人少一些的、专卖美术书的店里。

“想起林远江了吗?”她一边从最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埃贡·席勒的画集,问了一句。

“以前跟她一起去过书店。”

她把那本画集随便翻到中间的某一页,看了几眼,又插回了架上。“我看她日记里也写了。”

“姚老师。”我把声音压得尽可能低,生怕让我们身后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听到。“我到底该不该相信您的判断呢?”

“我的判断?”

“日记……后面那些日记是远江的母亲伪造的……”

“该不该相信我,那要你自己去判断啊。我总不能命令你说‘你必须接受这个结论’吧?”

“远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应该相信她才对。应该相信她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情。所以也应该接受您的说法——远江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她母亲的伎俩……但是我,心里还是很不安。我还是在怀疑远江……没法再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来信任了……因为我发现自己不了解她……”

“为什么说自己不了解她呢?”

“不了解就是不了解啊。”连我也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了起来。“我连她为什么自杀都想不通……她那天下午明明还跟我有说有笑的,为什么突然就……”

“我明白了。”姚老师叹了口气,“你觉得自己被林远江背叛了两次,第一次是她的‘不告而别’,第二次才是日记里那些诬陷你的话。即便那些话不是她写的,你还是不能原谅她,是这样吗?”

我点了点头。

真是讽刺啊。这一个多月以来都没能理清的思路,竟然被姚老师一语道破了。

“人与人相处就是这样的。面对别人的时候,就像面对一个个望不到底的、黑洞洞的深渊。当然,别人面对你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我经常有这种感觉。你最信任的人也可能做出远远超出你的预想的行动,而你任何一个未经深思熟虑的言行也都有可能伤害到别人。深究别人的想法,就像把两面镜子对着摆在一起,永远也看不到位于最深处的虚像,猜忌了半天都是白费工夫。还是早点放弃为好。”

“姚老师,您又开始说教了。”

“谁让我是老师呢,虽说只是图书室的老师。”她苦笑着说,“就像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位副主编,你觉得他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呢?”

“为什么呢?”

因为进展太顺利,我一时竟以为得到帮助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说这件事有风险,可能会损害杂志的名声。这话背后的意思就是,这件事必须有让他们承担风险的价值才行。”

“什么价值?”

“他们想要林远江的那篇参赛文章。虽然有点晚了,但大家还没把这件事完全忘掉。林远江的事情闹得最火热的时候,网上有不少人讨论到他们办的征文比赛。如果这个时候在杂志上登出林远江的参赛文,一定能博得不少人的关注。相当于蹭了个热点,做了免费的宣传。”

“所以当时您立刻提出说可以把远江的文章发在杂志上……”

“读书人都很要面子的。这种事情,还是由我们这边来开口比较好。”

“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也许对方只是单纯地想帮我而已。”

“但愿是这样吧。”她说,“真羡慕你还能像这样带着善意揣测别人。”

“您会带着恶意来揣测我吗?”

“当然不会了。虽然跟你接触得不多,但我已经确信了,你是个好人。”

“姚老师……”

话到嘴边,忽然有点想笑。

明明就在一两分钟之前,鼻子还酸得要命,眼泪也要流出来了。但我要说出口的这句话真是太好笑了,让我一时间忘记了面对他人的无力感,忘记了远江至少一次的背叛,也忘记了这一个多月来的煎熬。

“您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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