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为最后一个愿望而祈祷 1

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我被迫休学之后,荐瑶几乎每天都来看我。以往她不怎么记课堂笔记,只是在课本上画画重点或是写几句批注,现在为了我却恨不得把老师的每句话都记到本子上。她总是陪我写完作业再回家。如果太晚妈妈会开车送她回去,有时索性就住下了。

恐怕对于荐瑶来说这几乎是一种“赎罪”了。但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亏欠我的地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其他同学,包括松荑在内,倒是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我。那天妈妈接我回家之后,非说要再去找班主任讨个说法,至少要让秦虹她们登门道个歉。我说不想见到她们,妈妈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每天在家实在无事可做,只好在各个社交网站上闲逛,观察网上的人对远江的事的反应。我能检索到的较早的评论,几乎是一边倒地在谴责我。特别是最后一天的日记被公开之后,不少人都主张将我绳之以法,其中还有几位“法学专家”,给网友们提供了技术上的支持。顺着这个思路,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针对“未成年人犯罪”的大讨论,甚至有人发起投票,问大家是否赞成对未成年人采取同样的量刑标准。刚看完这样的社会新闻,怎么会有人不赞同呢?

讨论这件事的另一个方向是“关注校园欺凌”。有好事者将进入新世纪以来的著名校园欺凌事件做了总结,还从中看出了不少规律。而远江的死,适足以证明女生之间的欺凌的比重正逐年增加。很显然,说这些话的人选错了例子,但结论或许是对的吧。只要看看秦虹她们对我做的事情就知道了。

我父母的身份也被曝光了。起初只是有人说我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报社的编辑,之后立刻有人给我贴上了“官二代”的标签,还说我父母动用职务之便封锁消息。爸爸只是个副科长,却被传成了局级干部。幸好我住在Z市这种小地方,大家就算拼命夸大,也只能到这个级别了。

针对远江参加的那个征文比赛,网上也有不少讨论。甚至有人根据日记的描述伪造了远江的参赛文章,但是写得很拙劣,底下的留言纷纷表示这样的文章确实不可能入选。后来又有稍微聪明一点的人,质疑那位用户为什么能贴出远江的参赛文,而最后的结论竟然是那是“叶荻的账号”。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之下,那个账号很快就被注销了。

也有人想蹭这个热点事件来展现一下自己的学识。一时间冒出了好几个“古希腊哲学专家”,分别对《尼各马可伦理学》一书做了介绍,好几篇都是以远江的死来开篇的。其中甚至有一篇出自上海某著名大学的哲学系教授之手。

最让我感到哭笑不得的是,在某个能给图书打分的网站上,有人发起了给我外公的著作打一星的运动。评语清一色都是“我没读过,要怪就怪你外孙女吧”一类的话。外公那几本只印了一两千册的中外交通史论文集,竟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进入大家的视野,不知他老人家在泉下会做何感想。

因为我的名字出现在了日记里,找到我的种种个人信息也没那么困难。有很多迹象表明,在网上煽风点火的一些“知情人”是我的同学,至少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在“爆料”。其中一个账号把远江发在校刊上的文章拍照传到了网上,还贴出了我们班教室的照片。说不定这也是秦虹那群人做的好事。幸好我没怎么跟班里的同学交换过手机号(应该只有荐瑶、松荑和远江知道),直到现在还没接到什么骚扰电话。

网上倒是有不止一个人(有的还自称是我的同学)贴出了“叶荻的手机号”,但那些号码无一例外都是错的。说不定都是在利用民众的愤怒来报复仇家。事到如今,就算有人贴出正确的号码,估计也不会有人信了。

对我的种种指责,看得多也就麻木了,反正只有礼貌与否的区别而已,内容都大同小异。我不能忍受的,是那些针对我和远江的长相的议论。

远江作为“受害者”,照片很早就被贴了出来。我的名字被公开之后,也有人翻出了我初中的毕业合影,以及其他一些在网上能找到的照片。远江的长相显然满足不了大家对悲剧女主角的幻想,所以表示失望的大有人在。还有人在她的照片下面留言说,“以前我们班上被欺负的女生也长成这样”,居然有几个人附和说“可以理解”。至于我的长相,我自己本就不怎么喜欢,但看到那么多酷评,心里还是很不愉快。印象最深的一条评论是,“笑起来像蜥蜴,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下面还有人回复说“你怎么能这么污蔑蜥蜴呢”。

我休学回家的时候,网络上针对这件事的关注已经降了温,校园借贷和人工智能成了网民们的新宠。直到这件事淡出公众的视野,质疑的声音也是微乎其微的。也有一些人渴望着“反转”,却迟迟没有等到,也就逐渐失去了兴趣。

上个周末,我把在各个社交平台新注册的账号一并注销了。

学校里的人也会慢慢忘记这回事吧。时间虽不能证明我的清白,却能让我的污名变得不再那么显眼。既然无力洗刷,那就耐心一点等待……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荐瑶把姚老师领到了我家里来。

她们到访时,我和妈妈刚吃过晚饭,爸爸还没回家。荐瑶事先没跟我说姚老师也会来,我就像往常一样穿着睡衣给她们开了门。妈妈招呼姚老师去客厅坐坐,姚老师说有事想跟我谈谈,和荐瑶一起去了我房间。

我安排姚老师坐在我的椅子上,和荐瑶一起坐在了床上。荐瑶习惯性地抱起了放在床头的企鹅布偶。姚老师正准备开口,妈妈送茶水过来了。等妈妈离开、把门关好,姚老师才说明了来意:

“叶荻同学,你三月底的时候是不是从图书馆借过一本书?”

说着,她取出了一张纸,递了给我。上面打印着我的借阅清单。最后一条记录是本迪伦马特的小说集,至今未还。

“已经过期两周了。那本书现在在你家里吗?”

“稍等一下,我找找看。”

我起身,很快就在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脊上贴着索书号的旧书。借来之后一直没时间看,后来又出了那种事,我就把还书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姚老师从我手里接过那本书之后,仍坐在原处,丝毫没有站起来离开的打算。况且,就情理而言,图书老师也不会为了一本过期的书而专程跑一趟。所以我试探着问了一句,“老师要跟我谈的就是这件事吗?”

“当然不是了,这只是顺便而已。”她随手把那本书翻到了靠中间的某一页,却没有低下头去看,目光仍对准我的眼睛。“如果只是为了要回一本过期的书,只要找你这位朋友代劳就好了。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情呢?”

“只是想向你当面确认一下罢了。”她把书放到了桌上,说道,“你应该没有欺负过林远江吧?”

“我没有欺负过她。”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音量大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的程度。“老师您……”

“你之前说真遇到什么麻烦会来找我商量,其实当时就已经遇上麻烦事了吧?”

“对不起,我……”

“这又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我只是个图书室的老师,遇到事情来找我商量才比较奇怪。”姚老师微微一笑,“不过啊,你迟迟不来找我,我就背着你采取行动了。我那边有了些进展,想尽快告诉你,去找你班主任一问才知道你休学了。”

“您是为了帮我而特地过来的吗?”

“总爱多管闲事也是我的老毛病了。”

坐在我身边的荐瑶插了一句,“听说您喜欢读推理小说,所以才总爱扮演名侦探吧。”

“那倒也不是。”姚老师的表情忽然沉重了起来,平视着我的目光也垂了下去。她摇了摇头。“自作聪明的侦探游戏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只是不想再……”

她没有说下去,荐瑶也像是在为把话题引上了尴尬的方向而感到愧疚,低着头陷入了沉默。见状,我连忙问了一句:

“老师发现了什么,为什么认为我是清白的?”

“我也看了林远江的日记,有些地方总觉得不太自然。如果是篇日记体小说的话,倒还说得过去——我会认为作者在谋篇布局上下了些功夫。但若说是一天天这么写下来的日记,又未免太刻意了。你有这种感觉吗?”

“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说着,她从挎包里取出一沓打印纸,翻到很靠后面的某一页,递给了我,“你看看这里。”

那是二月二十七日和三月三十日的日记。

2月27日 周一

果然一大早语文科代表就拿着那本杂志过来找我了,α也说了几句鼓励我的话。本就没期待能入围,自然也不觉得沮丧。可是,利用上课时间读了几篇刊登出来的“优秀入围作品”之后,又不免难过了起来。我并不觉得那些文章比我写得差,也不想承认她们写得更好,因为根本就不是一个类型。我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原来如此。原来评委期待看到的是这样的来稿。附在一篇文章末尾的评语里出现了这样的字眼——“真实的青春”。看到这行字我简直要吐了。我忽然明白了,这是一场我注定会输掉的比赛,却不是输在文字上面,而是输给了“她们的人生”。那篇文章里提到的事情,独自旅行、交男友、去看演唱会,哪怕是深夜给朋友打电话哭诉,都是我绝不可能在这个年纪体验到的。如果评委们认定这就是“青春”,我就绝无可能比这些亲历过的同龄人写得更“真实”。我那些向壁虚构的情节,飘忽不定的背景,故作优雅的行文,都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最近真是什么都不想写了。周记就交几段摘抄应付过去吧。日记似乎也不必记了,反正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可记的事情。就这样吧。

3月30日 周四

有一个多月没再记日记了。回想起来,这一个月里也没什么值得记上一笔的事情。我后来也想通了。会花钱买那本杂志的,肯定不是我这种人。杂志的编辑与读者之间自然有着他们的默契与常识,我的生活也好,文章也好,都不可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因而注定会是这个结果。我的读者有α一个人就够了。今天她又问我有没有什么新的构思。再写些什么拿给她看吧……话虽如此,我却一点思路也没有。

姚老师继续解释道,“林远江受到征文比赛落选的打击,有一个月没有记日记,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她发现自己的生活里没有什么值得记下来的事情,于是停了笔。这是你这个年纪的女生常有的心理,姑且算是一种‘顿悟’吧。而在三月三十一日的日记里……”

我往后翻了一页。

3月31日 周五

昨天α问起了借给我的那三本书。我把那本《尼各马可伦理学》带到了学校,却忘记拿给她了。到头来只看了有关“友爱”的部分。说不定是亚里士多德显灵了,让我又把书背回了家里,想以这种方式强迫我读完……算了,就算他托梦给我,我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昨天’,也就是三月三十日了。你在三月三十一日问起了那三本书的事情,她也在那天重新开始记日记。这是不是太巧了呢?”

“我没跟她提起过。我早就不记得借过书给她。是她在自杀的前一天非说要在第二天把书还给我,我才想起来的……”

“果然是这样。”姚老师点了点头。“之后的四月一日就发生了‘撕书事件’。这也成了你‘勒索’她的导火索。而根据日记的说法,书会被撕又是因为你在三月三十日催她还书,她把其中一本带到了学校……不觉得很奇怪吗?”

确实太巧了,活像是预见到了后面要发生的事情一样。

“她正好在你提起那三本书的日子重新开始记日记,然后没两天书就被撕了,后面所有的日记都是围绕着这件事展开的。我甚至觉得,可以把林远江的日记划分为截然不同的两部分,截止到二月二十七日辍笔,都很像是女高中生的日记,只是拉拉杂杂地记录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就记什么,看不出什么刻意安排的脉络。而三月三十日她重新开始记日记之后可以看作是第二部分,更像是一部日记体的小说选段,先为事件埋些伏笔,再逐天记下事情的进展,简直像是一首通往悲剧的进行曲。”

“但是姚老师,”荐瑶开口了,“发生了‘撕书事件’之后远江她肯定整日都在为这件事苦恼,不会有关心其他事情的余裕,反映到日记里自然就是这个样子。”

“我在意的是她重新开始记日记的时间。如果她是在书被撕掉当天重新开始记日记,倒也说得过去。然而不是,日记是从书被撕之前两天重新开始记的。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她为了不让日记显得太突兀,而特地从事发的两天前重新开始记的。”

“您是说,三月三十、三十一日两天的日记更像是书被撕掉之后远江补写上去的?”我问。

“有这个可能性。”说到这里,姚老师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有没有想过,后面这些日记有可能不是林远江写的?”

“但是字迹确实是远江的……”

“你们小时候没模仿过家长的签字吗?我在你们这个年纪还经常干这种事呢。既然孩子能模仿家长,家长为什么就不能反过来模仿孩子的笔迹呢?这只会更容易,不是吗?”

“您的意思是说,远江的母亲伪造了后面这些日记?”

“我暂时想不出其他人选了。”

听到这里,我和荐瑶对视了一下。荐瑶眼里也满是困惑。

“你们还能想到其他人选吗?”姚老师说了下去,“如果三月三十日之后的日记是伪造的,又会是什么时候被伪造出来的呢?总不会是在林远江生前吧?伪造者得到那个日记本应该是在林远江坠楼之后,日记本一直放在家里,林远江又跟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我真的想不到其他人选了。更重要的是,也只有她母亲有伪造日记的理由。”

“什么理由呢?”荐瑶问。

“脱罪,或者说逃避世人的指责。如果林远江的日记截止到二月二十七日为止,大家会怎么猜测她的死因呢——受不了母亲的高压教育才自杀的。大多数人应该都会这么推测。特别是你,作为她朋友,很可能从林远江那里了解到了什么,就算销毁掉日记,你也有可能提供这方面的证言。这样一来,林远江的母亲免不了要背上逼死亲生女儿的污名。”

“那也是她应得的。”荐瑶说,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了起来。

“所以——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但我有理由这么推测——她选择把你也拖下水,通过伪造一部分日记,把害死林远江的大部分责任都推给你。”

“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荐瑶说,“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关系完全撇清呢?即便按照日记的说法,一切还是因为她撕了书才引发的,她还是要为女儿的死负责啊。”

“话是这么说,但是啊,人的想象力是很有限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小说家和骗子一样,随口就能编造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一个普通人,就算要说谎,也不过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做一些改造罢了。她肯定真的撕了你借给林远江的书,这件事也确实成了林远江自杀的导火索。她所做的,只是在此基础上编出了你勒索林远江的故事而已。这种基于一部分事实的谎言才最难被戳穿。”

姚老师的推测确实不无道理。书是远江的母亲撕的,她又能通过日记知道那是从我这里借去的书,完全可以捏造出这样一个故事。而她也不会知道远江究竟是在周五还是周六把书还给我的……

“不过,既然是谎言,不管编得多精巧,一定会有纰漏的。更何况是要编造别人的经历。林远江的母亲可能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说不定还不止一个呢。”

很严重的错误?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荐瑶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她也是一脸茫然。

我想,姚老师的意思大概是,如果日记是他人伪造的,就不可能对远江的行动了如指掌,一定会有和事实相忤的记录。可是,即便如此,已经过了这么久,谁又会记得远江在何时何地做过些什么呢?

结果还是什么都证明不了……

姚老师从我手里拿回了那沓打印纸,翻到了最后面的几页。

“在最后一天的日记里,你对林远江说了这样的话,‘你这是什么表情啊,至于这么吃惊吗?报名表当然还在。那种烂文章,我怎么好意思帮你寄出去呢’。照日记的说法,你没有帮她把文稿寄去参赛。”说到这里,姚老师抬起头看着我,问道,“那么,你到底有没有帮她寄呢?”

“我当然帮她寄了。那还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替她敲进电脑里的呢。可是……”

可是文章已经落选了,怕是什么记录都没有留下。

“如果寄的是EMS,应该会给你一张单子才对,上面会有查询号码。”

“那么早之前的东西,早就找不到了。而且就算查到邮寄记录,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啊,也许那是我寄了自己写的东西去参赛……”

“也对。”姚老师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脸上仍挂着从容的微笑,“那也没关系,不如联系一下主办方吧。”

“看公布结果的那期杂志上说,他们收到了几万件来稿,肯定只留下入围的作品,剩下的估计早就扔掉了。”

“那可不一定。我正好有个朋友在这个圈子里还有点人脉,她帮我联系了那边的编辑。对方说文稿确实未做保存,但是,为了做各种统计,所有的报名表都还保存在编辑部。只要推算一下是哪天寄到的,应该不难找到。”

“如果找到那张表格的话……”

“虽然没法证明你是清白的,至少能说明日记里有不可靠的成分,然后就会有更多的人愿意相信你了。”

是吗……

事到如今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这件事好不容易才淡出了公众的视野,我又何必画蛇添足、再提醒大家想起它来呢?更何况,就算我能证明自己替远江寄出了文稿,就真的能证明日记的作者在说谎吗?一定会有人反驳的,说我是为了伤害远江才那么说的——明明寄了却骗她说没有,只是为了伤害她而已。如此一来,岂不是显得我更加十恶不赦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远江的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在我眼前浮现了出来,脑海中还回荡起了她那咬牙切齿的低语。

如果真的是她伪造了日记,她又何必演得那么过火呢?如果只是为了洗脱逼死女儿的污名,真有必要把我反锁在房间里,甚至对我动用煤气,搞得好像真要置我于死地、替她女儿报仇一样……她真有必要这么做吗?

这样看来,姚老师的推测未必属实。

但是……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计划。即便日记是她伪造的,她也一样会对我痛下杀手。这样等下去也不过是坐以待毙。

如果仅仅是伪造日记,她一样会遭到谴责。唯有动手杀害我,她才能真正博得世人的同情。不仅能洗去逼死女儿的污名,还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亲手为女儿报了仇的、值得尊敬的母亲。而在得手之后,只要她立刻去自首,甚至不用付出生命的代价——不,应该说只是以我的生命为代价——就换回了自己的名誉。

反正失去女儿之后她对生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还不如借此机会在监狱里颐养天年……

到那个时候,所有对现实怀有不满却无法采取行动的人,一定会视她为英雄吧。而我呢,不过就是“罪有应得”,即便冤死了,也会继续被钉在耻辱柱上。

不管姚老师的推理是否正确,我都要感谢她。

如果不是她一语点醒我,我怕是到死都还天真地以为这场噩梦一定会过去的,只要耐心等待一切都会过去的。然而,等到最后,迎接我的就只有不名誉的死亡而已。

为什么就差点忘记了呢?在远江家的种种遭遇,闻到煤气时的恐惧感,拽门时筋骨快要断掉了的感觉,翻过阳台时擦过耳边的风,摔在地上之后飞起的灰尘和来自右臂的剧痛,为什么都忘记了呢?

这一切不会轻易结束的。

所以我必须反击,抓住一切机会反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该怎么做呢?”

“我朋友已经跟那边的编辑说明了情况,我想等他们找到那张纸之后去上海一趟,当面求他们替你发表个声明什么的。”

“还是我自己来说吧。”

“也好。”姚老师苦笑着说,“我也不是第一次带咱们学校的女生去上海了。”

这时,荐瑶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但最终没有开口。

“你家长会同意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就说是去散散心,他们也不会拦着的。更何况还有学校的老师跟着。”

“我又不是你班主任。”

“姚老师要是我们的班主任就好了。”我说。荐瑶也在一旁点了点头。

“你们也不要太信任我。我一点也不可靠。”说到这里,姚老师脸上那事务性的笑容消失了,眼中的光芒也一下子黯淡了。“只不过在某些方面比较有经验罢了。”

送走姚老师之后,荐瑶仍坐在我的床上,手里还抱着那个企鹅布偶。她低着头,脸朝向门边,轻声说了一句“太好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那只没有生命的企鹅听的。

“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说不定找不到那张纸呢。”

“不,”她摇了摇头,“我是说远江她……没有背叛你。真是太好了。”

“你已经接受了姚老师的说法?”

“为什么不接受呢?”直到这时,她才抬起头,看向我这边。只见她眼中蓄满了泪水,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小荻,你还不了解远江吗?她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来的。嗯,这样就全都说得通了。那些诬陷你的话,一定都是她母亲编造的。”

“是啊,我了解远江……”

不如就这样吧。我也相信姚老师的说法好了。

的确,日记里有不少跟现实出入的地方,例如我根本没有催远江还书,例如她还书给我的日子不是周五而是周六,例如我实际上帮她寄了参赛稿,如果真的是远江在陷害我,恐怕没必要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说谎。姚老师或许是对的,也许真的是她母亲伪造了三月三十日之后的日记。这样一来,这些细节上的错谬就算都说得通了。

更重要的是,只要相信姚老师的说法,我所熟悉的远江,也不会崩塌了。

隐藏在日记背后的那份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仍盘踞在那里,没有消散,还在继续侵吞着我的生活。不过,倘若这恶意并不来自我最亲近的朋友,我也能多少好受一些,不至于太过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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