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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我和远江各撑着一把雨伞,在桥中央,面对着栏杆和浑浊的河水,并排而立。就是那座我周六送她回家时一定会经过的桥。

雨脚绵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远处还隐隐能听到雷声。

我仍然撑着那把用了好多年的折叠伞,伞骨已经扭曲生锈了,却一直没舍得扔掉。远江平时骑车上下学,我几乎没见过她使用雨伞的样子。此时正为她挡雨的,是把鲜艳得有些大胆的红伞。伞翼很大,就算在下面站三四个人也不成问题。

“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我吧?”

因为各自撑着伞,我们离得有些远。她的话音穿过雨幕和沉重的空气传到我耳中时,已经变得像危重病人的呼吸声一样微弱了。

可是我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想问的太多,反而不知该从何问起了。”我说,“那些诬陷我的话,是你亲笔写下来的吧?”

我用余光瞥见她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姚老师怀疑是你母亲在陷害我。但我一直有个感觉,那些话一定都是你写的。虽然里面有那么多和事实相出入的地方,如果真是你的手笔,说谎的水平未免太拙劣,但我还是相信那就是你写的。”

“也是啊,你是最了解我的文风的人。”

“嗯,比任何人都了解。”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意外地没有泛起任何波澜,平静得就仿佛是在念天气预报。“也比任何人都喜欢。”

“说不定我比你更喜欢呢。”

“你不是那种自恋的人。你在日记里反而写了那么多自虐的话。”

“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么矛盾的想法。”她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自从你们劝我写小说之后,读书变成了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看到那些经过时间淘洗留下来的经典作品,我真的很难受。那些作家为什么写得那么好,我很羡慕他们,也怨恨自己。但是,如果只看自己写的东西,又会陶醉在里面,误以为自己真写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恶心。”

“抱歉,这种感觉,我体会不了。”

“所以我才很羡慕你啊。只是享受阅读的乐趣,不会因为动笔写东西而一再受到屈辱——明明劝我动笔的就是你。”

“这就是你怨恨我的理由吗?”我转过身,面对着远江。“我跟荐瑶一起劝你写东西,但是她也在写小说,也受到了挫折,所以你不怨恨她,是吗?”

“方荐瑶这个人还挺好懂的。明明是自己想给校刊投稿,想去参加征文比赛,却硬要拉上我。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不过,你既然读了我的日记,应该明白才对。”她停顿了片刻,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几米之外的雾气。“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你啊。”

“那你为什么要陷害我呢?”

“我确实说了谎。但那不是为了陷害你。我也知道这么做会伤害到你,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还会把那个老女人也卷进来。但是这不是我的目的,只是一种‘手段’罢了。”

原来如此,原来让我遭遇欺凌,让我休学在家,让我名声扫地,让我整日沉浸在悲愤和猜疑里,最后还让我横遭毒手,都只是一种“手段”——只是顺便而已。这远比出于怨恨而处心积虑地陷害我更糟糕。

远江只是出于别的目的“顺便”践踏了我的人生。

原来在她眼里,我非但不是朋友,连仇敌也算不上,只是像铺路的石子一般的存在,至多也不过是一颗射向别人的子弹。

如果她要报复的目标不是我,那就只能是那个人了。

“我明白了。”对于这个答案我唯有苦笑,“你这么做,是为了让你母亲成为字面意义上的杀人凶手,对吗?她把你逼上了绝路,一定会被贴上‘杀人凶手’的标签,但那也只是一种比喻。你想让她受到应得的惩罚——因为杀人的罪名而被逮捕,所以才陷害了我,是吗?因为你知道,只要留下那样的日记再自杀,你母亲一定会报复我的。”

“不是的。”她摇了摇头,“我的确很恨她,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已经超出我的预料了。我真没想过她会对你动手。我以为她只会联络媒体,然后公开我的日记。”

“你特地在日记里写了我的名字……”

“对,你的名字真的是我特地写上去的。只要写上你的名字,那个老女人就一定会公开我的日记,因为日记里白纸黑字地写着‘凶手’的名字,这是决定性的证据。”

“你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日记?”

“为什么不希望呢?写都写了。没有人看到岂不是太可惜了。”说到这里,远江的嘴角微微扬起。我不想把它理解为胜利的微笑,却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释。“我在日记里还提到了校刊的事情。如果日记被全文公开了,就一定会有咱们学校的人把我发在校刊上的文章也传到网上去。还有就是那篇参赛文……”

“所以你在最后一天的日记里,写我威胁你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句征文的事情,对吗?”

“是啊,这样一来,即便那个老女人只公开了最后一天的日记,大家也一定会注意到征文的事情的。”

“而且那是句彻头彻尾的谎话。你明知道我替你寄出了文章和报名表。就一点也不怕我戳穿你的谎言吗?”

“戳穿了岂不是更好吗?如果杂志编辑部那边还保留有《哀歌》的打印稿,他们为了替你做证,一定会公开全文的。即便他们那里没有,你手里也有我的草稿。你为了自证清白,也很有可能在公开邮寄记录的同时,把文章也一起公开。如此一来,日记、发在校刊上的文章、参赛文,我升上高中之后写的所有东西就都会被人读到了。只是很可惜,周记本被那个老女人撕了。”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为了让自己写的东西被更多人看到……就为了这种理由陷害了我?”

“你要是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充分的话,我可以继续往下编。”

“不,已经很充分了。”反正我已经明白了,我的感受也好,名誉也好,乃至是我这条命,在远江看来根本就毫无价值,可以随意践踏。所以不管她给出的理由多么荒诞不经或是微不足道,都能让我信服。“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确实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写的东西,但不止是这样。”

“我明白,肯定不止是这样。”我再次苦笑了起来,“你想让他们看到你的全部——你的人生,你的死亡,这起事件本身,你都希望能被大家看到。而你的日记也好,小说也好,都只是副产品罢了。”

“毕竟,过了十几年那样的生活,很难受的……从五层楼跳下去也很难受的。我活得这么辛苦,又死得这么难看,不该被更多的人知道吗?”

“为此非要陷害我不可吗?”

“嗯,非要陷害你不可。中学生自杀的新闻太常见了,更何况说不定还会被当成事故来报道呢。谁都不会注意到的。”

“但是校园欺凌的新闻也并不罕见吧?”

“也不罕见,你说得没错。我的死,不管是因为家庭的压力,还是因为朋友的背叛,其实都再平常不过了,甚至没法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死了,真相总归是很俗套的。既然如此,那就在过程上做些文章吧,让我的死变得更复杂一些,给人一点猜测的空间——我就是这么考虑的。”

看来,远江的确有写作方面的天分。

只不过她把这天分用错了地方。

“我发现,相比真相,大家希望看到的是‘反转’。”远江轻描淡写地说,“就像姚老师喜欢的推理小说一样,没有‘反转’就很难成为经典。一条社会新闻也是一样的。如果直接给出真相,不管故事多么有冲击力,也不会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的,热度也不会持续太久。只有不停地‘反转’,才能一直被关注。所以我特地准备了几个再明显不过的漏洞,就是为了给你反击的机会。”

“那还真是让你费心了。”

“起初只是中学生自杀的新闻,然后由我母亲甩出校园欺凌的‘真相’,再由你来戳穿这个谎言,到最后也没有人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能一直猜下去——这样的剧情不正是大家最喜闻乐见的吗?”

“可惜这个故事没能按照你的剧本发展下去。一下子就变成了最狗血的复仇剧。”

“也没有偏离太多。那个老女人一旦对你下手,警方就会介入调查,然后,他们一定会发现你并没有勒索过我,一切都是我的谎言。这个真相被公布之后,还是会引起大家的讨论。因为这件事情里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了,不可能轻易得出结论的,他们还能继续讨论一段时间……”

“你错了。远江,你把别人想得太笨了——也可能是想得太聪明了。说到底,谁也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的。要给你制造的谜团找个合理的解释,其实再容易不过了。我现在就可以说出一个能让所有人信服的真相。”说到这里,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有受害妄想——一切都是你的妄想,自己信以为真了,就写进了日记里。这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解答。”

“的确……”

“不管你是出于怎样精心的算计、抱着怎样的决心或恶意,才写下了那些诬陷我的话,只要给你贴上‘受害妄想’的标签,你的苦心就会被一笔抹杀掉了。没有意义的,你临死之前编造出来的那些谜团,那些自相矛盾的证据,根本难不倒活着的人。大家会立刻忘记你的。以后学校里的人谈起你,也只会觉得你‘脑子有病’。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相比只出现在地方报纸的一个小角落,事情闹到现在这一步也已经足够了。”

“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还把我也牵扯进来,换来的只是一度成为舆论的焦点,然后被永远地忘掉,你很满足吗?”

“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出生,又为什么受了这么多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至少,做了一次新闻热点,也给活着的人布置了一些谜团,我就可以骗自己说,我的出生也好,痛苦也好,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我就是为了在最后的最后被成千上万的人关注才出生的,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场表演才忍受到现在的。否则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你的人生还根本没开始。你迟早会离开那个家的。为什么不再坚持几年呢?”

“没用的,小荻,真的没用的。什么人生还根本没开始,什么迟早会离开那个家,这种漂亮话我早就不信了。我活下去,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变得跟那个老女人一模一样。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很清楚,自己一定会变成她那样的。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初中的时候碰巧听亲戚谈起过。听说她中学时成绩还不错,但外公外婆死活不让她读大学。高中毕业时有个去上海做银行职员的机会,他们也不让她去,非要她留在Z市,去一家效益不怎么好的工厂上班。她在单位交了个男朋友,也被拆散了,最后跟外公外婆安排的对象结了婚。听说我父亲人很老实,我外公外婆却总嫌他挣得太少,非要他下海经商。我父亲不是那个料,丢了工作又赔了钱,结果他们翻脸不认人,让我妈跟他离了婚。然后留下了我这么一个累赘。他们把她的生活全都给毁了,到头来还总拿她跟她的同学比来比去的,说什么‘人家都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再看看你’。外公外婆是在我小学的时候去世的。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每次跟那个老女人一起回去,他们一直在训她,挑她的不是。这就是我的未来——我逃不出这个诅咒的。以后一定会变成她那个样子的。就算拼命学习又有什么用呢,万一那个老女人不许我报考Z市之外的大学,考再高的分数也都是白费。就算我读了大学,她也一定会干涉我的婚恋吧?可是,等我到了三十岁还嫁不出去,还不是一样要整天骂我。我真的不敢想象自己变成她那副样子——但我一定会变成她的。”

“你愿意这么想是你的自由。对不起,我说服不了你。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这些,在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告诉我,我会跟你一起想办法的,想想怎么逃出你母亲的控制、如何更有策略地争取自由。我肯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你的确帮了我。是你帮我下了决心。我早就受够了,但就是鼓不起那个勇气来。”她把头扭向另一边,“为了买本新书还给你,我偷了家里的钱。那个老女人迟早会发现的。很可笑吧,我就是因为这种理由才下了决心。而且,你发现书变成了新的,一定会问我原因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后来越想越觉得委屈。你有整整一架子的书,而我却要为了买一本书还给你而冒这么大的风险,那个老女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到头来你还是恨我。”我说,“你就说把书弄丢了,我肯定会原谅你的。”

“是啊,你肯定会原谅我的。但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有那样的家长,也不是我的责任啊。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要低声下气地恳求你的原谅,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对不起。”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明明是我害了你。”

“我如果早点注意到就好了。”

“没用的。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你知道我在那个家里过着怎样的生活,都上了高中还会被家长像小学生一样管教。我根本不希望你察觉到。”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试图去了解你,就会伤害到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根本不可能帮你,到头来还是被你憎恨。我到底该怎么做才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当初不来跟我搭话就好了。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在教室一角自生自灭呢?”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先把伞柄搭在肩膀上,朝我这边转过身来,和我对视了几秒钟之后才摇了摇头。我在她眼中看不到丝毫的悲伤和愤怒。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却像是在美术课上观察着一个摆在桌上的石膏头像。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说着,她从我身边绕过,朝着桥的一头走去。虽然不知道会被远江领到哪里,我还是习惯性地走在了她身边。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通往市图书馆的方向。商业区也在那边。以往就算下着雨,也能看到和旧城区格格不入的高楼。现在却只有雾气环绕着整座桥,远处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

桥上一辆汽车也没有,只有我们两个行人。

雨点仍像那天的一样焦急,然而我和远江再也不可能同撑一把伞了。

“代我向姚老师问好。”

快要走到桥头的时候,远江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止步不前了。我却没有跟她一起停下脚步,一个人走到了迷雾的边缘,雨伞的前半部分已经隐没在雾气之中了。我赶忙转身,只见远江仍站在原地。

她没有向我挥手告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朝着桥的另一端走去了。

我本想目送她走完全程,眼皮却越来越沉重,才看着她走出了几步,就彻底闭上了。起初,她的背影还烙印在我那一片漆黑的视野里,几秒钟之后也就荡然无存了。等我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就只有一面惨白的天花板。

我感到有泪水从眼角滑向耳边。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为远江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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