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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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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医生说,我的伤完全康复要三个月。如朱老师所愿,我必须休学至新学期开学了。手术后第二天,她也象征性地来看过我一次,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在那之后不久(一直躺在床上,时间观念也有些模糊了,应该是一周之内的事情),我的污名总算被洗清了。 因为远江她母亲的杀人未遂,警方介入了调查。他们不仅确认了书店的销售记录,还在那本书上查出了店主的指纹,从而证明远江就是在四月七日中午从那家店买下了它。这些调查结果已经公之于世,再也没有人相信日记里的谎话了。 不过,警方的调查带给我的也不都是好消息。 经过严格的笔迹鉴定,警方已经证实,那批日记从头到尾都是远江亲笔写下的。这也就意味着姚老师的“伪造说”不攻自破了。 我的直觉没有错,是远江在说谎陷害我。 至于理由,仍是个谜。 我没有把那天梦到的“解答”说给任何人听。毕竟那只是个梦,我梦到的远江也只是存在于我的记忆和想象中的她。梦中她所描述的她母亲的过去,也像是把我一个亲戚的经历和我曾在书里读到的故事杂糅在了一起。至于那个答案,也只是我自己的答案——它可以说服我,但我并不指望用它说服任何人。 听荐瑶说,网上的人并没有往“受害妄想”的方向去想,而是一致认定远江嫉妒我有个美满的家庭,也嫉妒我家相对宽松的教育。这是他们的答案,能说服他们自己,那也就足够了。 而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姚老师还会提出怎样的见解。尽管她之前提出的假说已被证明是错的,但我相信,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就此作罢。而且,她的看法对于我来说,比任何人的见解都更有参考价值。 除了我父母之外,来医院探视最勤的要数荐瑶了,其次就是姚老师。她每隔两三天就会过来一次,为我带来几本学校的藏书,再把我看完了的书带走。 姚老师第一次来看我时,我和她说想把远江借过的书一本一本看完。这只是句玩笑话,她却当真了,真的按照远江的借阅记录拿书到医院来。有些书我之前碰巧也读过,还是会快速重温一遍,仿佛是一种仪式。当然,我也从不指望读完这些书就能理解远江的想法,乃至悟出什么真相。 最近我才发现,自己也曾羡慕过她在课上读闲书的勇气,一如她也曾羡慕过我。 我现在刚刚进行到她九月底的进度,出院之前怕是读不完她在上学期借过的书了。 今天下午,姚老师又提着一个装满书的纸袋子来探望我了。惭愧的是,上一批书我还没看完。 医院离学校没几步道,她总是在午休结束之后过来。 “我刚才在走廊里碰到一个穿着咱们学校校服的女生,她是来看你的吗?”姚老师把袋子放到床头柜上,说道,“现在才往回走,下午的课肯定要迟到了。” “刚才没有人来找我。” “她要不是来看你的,那还真是挺巧的,能正好在这里碰到咱们学校的女生……” 这时,正在给隔壁床的老奶奶换输液用的药的护士忽然开口了,“刚才是有个女生站在门口,我问她找谁,她就跑开了。” “看来,”姚老师笑了,“是个没脸来见你的人。” 也许是松荑,也许是秦虹那伙人中的某一个,我暂时想不到其他人选了。不过也无所谓是谁,反正,她迟早有一天会鼓起勇气,我也迟早有一天会原谅她。 我永远也无法原谅的,恐怕就只有远江了。 她用生命布置的谜团,旁人虽然提不起兴趣,却势必要困扰我一生。即便已经想出了一个乃至不止一个解释,我也会继续想下去的。这是她施在我身上的诅咒——至死方休的诅咒。 “上次拿给你的书都看完了吗?” “还没有。那本《歌德谈话录》太难看了,每读几页就会睡过去一次。” “那本书,林远江在日记里也说,只是随便翻了一下。对了,”姚老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纸袋里取出了一沓打印纸,又坐在了摆在床边的椅子上。“我这两天又读了一遍林远江的日记,有了点想法。你有兴趣听吗?” 终于让我等到了…… “老师又发现了些什么呢?” “林远江好像对‘故事’有种特别的执着。日记里不止一次提到过她对‘故事’的渴望。” 姚老师翻开她打印出来的日记手稿,寻找着用荧光笔标记出来的部分。 “她在九月十九日的日记里说想读些‘故事性更强’的小说。又在九月二十一日的日记里把人按照是否对‘故事’感兴趣分成了两类,还说相比没有‘故事’的流行歌曲更倾向于有‘故事’的动画。第二天又因为那部动画没有‘故事’而不满。她还在九月二十七日的日记里感慨说,班上的女生虽然不读书但也都渴望着‘故事’。 “开始写小说之后,她又因为编不出‘故事’而苦恼过一阵,还来问过我的意见。在十二月二十七日的日记里,她读了我推荐给她的《女生徒》,认为女主角太普通了,说她‘全然不像故事里的人’。后来你夸奖了她的文笔,却对她笔下的故事不置一词,这也让她怀疑起自己的作品来了。 “然后是一月五日的日记,写的是你送给她的《天平之甍》的读后感。她印象最深的是里面有个叫业行的日本僧人,把半生精力用来抄写佛经,最后这些成果却全都沉到了海底。对此她的评论是‘他的一生也不能说是全无意义的,至少成就了这个故事’。 “她还在一月二十三日的日记里谈到了对契诃夫的戏剧的看法,说它们很像方荐瑶喜欢的那种动画,‘徒有氛围和人物,却什么故事都没讲’,又说‘讨厌自己只能编造出单薄而机械的故事’。 “二月九日的日记是奎因的《九尾怪猫》的读后感。她认为这是我推荐给她的推理小说里唯一‘还有点意思’的一本。理由也是作者花了大量篇幅来讲述死者的故事。她还感慨说死者都是些普通人,‘他们的一生用寥寥几个自然段就能概括了’。 “二月十八日,领到语文课本之后的感想,她说海伦·凯勒和安妮·弗兰克的文章、事迹不能使人受到鼓舞,反而只会让你们‘向往她们的不幸’。二月二十日,她劝你写小说,你说不会编‘故事’,她觉得自己也不会……” 说到这里,姚老师又把打印稿翻到了很靠前面的位置,递给了我,示意我看一下她用荧光笔画出来的部分。 那是九月二十八日的日记。 久违地借了一本诗集。译文出于多人之手,质量参差不齐。有几首为了押韵用了很多不上台面的口语。想来原文不是这样的。放学后把书还了回去,到现在只记得一首托马斯·格雷的《墓畔挽歌》。悼念了一位年轻的死者——他的人生也好,死亡也好,都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故事”,既无趣又不值得纪念。今天骑车回家、等红灯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就这样被车撞死了,我的生与死是否都是毫无意义的。后来绿灯亮了,就没有再想下去。 “您的意思是,远江她害怕这种‘没有故事’的死,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死亡赋予一点故事性,才陷害了我?” 姚老师从我手里接过那一沓打印纸,然后点了点头。“林远江的悲剧首先是家庭悲剧,但这未免太普通了,只是成千上万中国式家庭悲剧的缩影。她母亲虽然把她逼上了绝路,但是放在中国式的家长里面,又未必算得上是最蛮横的。她在征文落选之后,曾在日记里说过,自己的人生输给了同龄人。在她决定自杀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自己的死也同样输给了别人吗?” “她确实有可能会这么想。” 这又是个谁也无法驳倒,却又无从证实的推论。 “她想为自己的死寻找一个更加特别的理由,一个富于故事性的理由,比如说遭到了最信任的朋友背叛。” “这个理由就比家庭原因更高明吗?” “至少能讲一个故事——在日记里,当然也不仅仅是在日记里。”姚老师说,“林远江把自己的人生当成虚构的作品来对待了。” 结果,实际上姚老师和我得出了同一个答案。 远江不愿接受过于平淡的死,才选择了陷害我。只不过,我所理解的“过于平淡”指的是毫无社会影响、无法引起公众的注意。我在这里把远江看成了一个演员。身为演员,自然不愿错过一生只有一次的表演机会。而在姚老师看来,远江不是个演员,而是个小说家,只是混淆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 姚老师正试图通过日记,还原出远江自己对“过于平淡的死”的理解。因此,也许这一见解更接近真相。 但也只是“也许”和“接近”。 真相早已经在那个下雨的夜晚和远江一起摔成了碎片,又在高温焚化炉里化为灰烬了。 “我忽然明白姚老师为什么喜欢推理小说了。”我说,“因为推理小说总是有个解答,到最后总能知道真相。在现实中却不一定能知道。” “你说得没错。说不定我也把自己的人生当成了虚构的作品,所以才总在刨根问底、猜来猜去。”她一脸沮丧地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要活着,就不得不与人相处,就要去猜测别人的想法。明知道从理论上讲,确切地猜中是根本不可能的,却又不得不求出一个个‘近似解’,以便待人接物时不要有什么闪失。” 我不知道姚老师究竟经历过什么才有了这样的感触。近两个月的遭遇,倒是让我对她的话深感共鸣。 我也很清楚,直到死去的那一天,我都不会忘记姚老师的这番话,一如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远江。在剩下的或许漫长或许短暂的时间里,我会被迫不断温习它,一遍遍地在他人身上求出“近似解”。在这期间,也免不了会因为太接近真相而受到伤害,或是因误差太大而伤害到别人。 然而这就是我的人生。 我从未渴望过那样的戏剧性,却被卷入了远江虚构的故事里。但那终究是她的故事。她选择牺牲生命来成全它,还连累了别人,对于我来说又未免太沉重。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不想成为任何一个曲折而夸诞的故事的主角。 那样的故事,存在于小说里就足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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