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放晴处 Clairières dans le ciel 1

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樱草忌

那是周一的第二节课。

离下课铃响起还有七八分钟,警报声先从走廊那边传了过来。那声音很像是一个出了故障、闪灭不止的灯泡,忽而弱得几乎听不到,忽而又拿出了震耳欲聋的势头。反正,这警报声被设计出来,本就是为了让人坐立不安,乃至拔腿就跑。

不过班里的同学们的反应却很冷淡。大家纷纷合上课本,懒散地起身,慢慢悠悠地朝门口走去。那场面就像一颗颗沙粒缓缓滑向沙漏中间的细口。

直到所有同学都离开了教室,冯露葵仍坐在原位。她把教科书和笔记本都收好,又取出下节课要用的材料,然后才从课桌里抽出一个红色的袖标。

警报声已经停了。再没有什么能掩盖走廊里的嘈杂声了。即便每个人都只是在小声低语,汇聚起来,也成了相当可观的音量。更何况高声谈笑,甚至是叫喊着的人也不在少数。这是每天出操时司空见惯的光景。

这时,在讲台上整理着教案的闵老师抬起头、看到了冯露葵,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还不去操场”。话音刚落,他又看到了她手里的袖标,这才发现自己多嘴了。

“我得去检查各个教室。”冯露葵一边戴上袖标,回答道。

“检查有没有人留在教室里?”

“对。今天的消防演习,由我们学生会负责检查。”

闵老师没什么可问的了,把整理好的教案夹进教科书之后就走出了教室。冯露葵看着他肥胖的背影,站了起来,也往教室门口走去。

难得姓闵,教的又是数学,当初在大学里说不定曾被人取过“闵可夫斯基”的绰号,可惜班上的同学谁也不知道这位英年早逝的数学家,都依照身体特征,叫他“秃头”。想到这里,冯露葵又想起了她们的班主任,一个刚满四十岁的英语老师,头顶上的遮蔽物也日渐稀疏。如果这三年都由这两个人来教她们,到毕业时再说“秃头”,真不知道指的是其中的哪一位了。

看来外号这玩意,还是要取得有区分度一些才好。

她回想了一下,升上高中之前,几乎没人用绰号称呼过自己,至少当面未曾有过。小学也好,初中也好,她都做了班长,所以大家也自然而然地管她叫“班长”。因此,进了高中,冯露葵给自己定了个新目标——这次一定要当上学生会主席。

也正是在九月底加入学生会之后,才有人第一次用姓名和“班长”之外的方式称呼她。

现任学生会主席桂姗姗学姐经常唤她“露露”。这也是冯露葵的乳名,直到现在父母还总是这么叫她。像大多数的父母一样,他们只在训斥女儿的时候才会喊出“冯露葵”这个全名。桂姗姗学姐也是如此,心情好的时候总是含着笑、叫她“露露”。如果从她嘴里蹦出一声“冯露葵”,跟在后面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难怪其他成员总说冯露葵享受着亲女儿的待遇)。

当然,除了桂学姐之外,学生会的其他前辈只是随口叫她“小冯”。

走出教室之后,冯露葵一眼就看到了倚墙而立、正等待着自己的同僚。

那个女生凑了过来,手里抱着一块塑料板,上面夹着记录用的表格和圆珠笔。

“好慢啊。”

见冯露葵过来,那个女生抱怨了一句。

看样子,她是在同学们鱼贯而出之际,跟他们一起挤到了走廊。根据安排好的紧急疏散路线,从楼上下来的学生也有不少要经过这里。冯露葵回忆了一下警报声停止之后,从走廊那边传进教室的嘈杂声,也就能想象当时的场面了。

而她的同僚,就在摩肩接踵往外面涌的人群中等她出来。

原来如此,冯露葵心想,难怪她会紧贴着墙壁,站在那里。

这个名叫王季繁的女生,是和冯露葵一起加入学生会的干事。高一新生里,就数她们两个最常被桂姗姗学姐差遣。如果说冯露葵确实很可靠,那么王季繁恐怕只是单纯地比较好欺负而已。

王季繁读的初中规定男生必须留寸头,女生也只能留齐耳短发。升上高中之后,她尝试把头发留长,结果刚留到能盖住锁骨的长度,发梢便悲剧性地翘向两边去了。无奈之下,她又剪回了初中时的发型,和冯露葵那瀑布般的黑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说是同一个年级的两个人,若并肩走在一起,只怕任是谁都会以为王季繁是冯露葵的跟班。有趣的是,王季繁也像是要证实大家的错觉,总是走在和冯露葵错后半步的位置。

在动身前往要检查的教室之前,冯露葵发现王季繁没有戴袖标,但也无心提醒她,只是问了一句,“你出来的时候班里有人吗?”

“没有,大家都出去了。你们班呢?”

“我们班也没人留在教室。”冯露葵说。高一总共六个班级,减去两个,只要检查四个教室就好了。相比桂学姐平时派给她们的活儿,这工作简直再轻松不过了。

两人所在的这一段走廊,采光不佳。外面的光线或是从最北边那段楼梯上方的小窗,或是从开在西面墙壁上的窗子射进来,都不足以把走廊完全照亮。

透过西面的窗子能看到空荡荡的中庭。

就算是晴天,走廊也略显昏暗,若遇上像今天这样的阴雨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被淹没在阴影之中。

最北边的那段楼梯的东侧是四班,沿着走廊往南走会依次经过王季繁所在的五班和冯露葵所在的六班。六班的正门对着另一道走廊,是东西向的,朝西走也有一道楼梯。整个一层只有两处能通往二层的楼梯。不同之处在于靠北的那段只能通往二楼,而南边的不仅能向上,也能走到位于地下一层的食堂。

若不上下楼梯,继续向西,就会走到一个宽敞的门厅,教学楼的正门就开在门厅的南墙上。再往西走,直到走廊尽头,会看到两扇对开的铁门,那是间能容纳两百人的阶梯教室。

不过那并不是她们要去的方向。

冯露葵和王季繁朝北走去了,又在尽头处的楼梯前转向西边。那里也有一道东西向的走廊。她们的左手边是朝向中庭的窗子,右侧则会依次经过三班的教室、水房、厕所、二班和一班的教室。这一段走廊最西端是广播室的门。

两人在一班的教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冯露葵一手握住把手,将门推开,只见有个男生坐在教室中间。听到动静,那个正埋头玩手机的男生猛地一抬头,拇指下意识地按下了锁屏键。

“我们是来检查教室的。”冯露葵向教室里迈了一步,“你有请假条吗?”

“有。”说着,那个男生从课桌里取出一张纸,拿在手里晃了晃。

两人正准备走向他的座位,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从走廊那边传来。还站在门外的王季繁往东边看了一眼,说想过去看看是什么人,把手里的塑料板塞给冯露葵之后就跑开了。

冯露葵按照原计划来到那个男生面前,她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左脚打着石膏,还有一支拐杖躺在地上。她接过那张假条,上面果然写着一行“粉碎性骨折”,还说两个月之内不能参加课间操和体育课。在她看假条的时候,那个男生还对受伤的缘由做了最低限度的说明——“车轧的”。

记下了那个男生的名字和留在教室里的原因之后,冯露葵离开了一班。她一到走廊就见到王季繁朝自己快步走来。

“有什么人在那边吗?”

“打扫卫生的阿姨刚从二楼下来,现在正在扫厕所。”平时绝少运动的王季繁才走了这么几步就气喘吁吁了起来。“那个男生怎么了?”

“骨折。说是被车轧的。”

“这样啊。”

像往常一样,两人之间的对话就像两个实力悬殊的运动员打乒乓球,根本持续不了几个来回。

她们一起来到二班门口。

冯露葵正准备将手伸向门把手,门自己就开了。很显然,站在门里的那个女人只是想看看外面是谁在说话,未承想和冯露葵撞了个正着,吓了一跳,连着后退了几步,还很夸张地用手捂住了胸口,最后才问了一句:

“你们怎么不去参加消防演习?”

那个女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妆化得有些浓,身着一袭与教室氛围格格不入的波西米亚风长裙,还踏着一双高跟鞋。

“我们负责检查各个教室有没有人。”冯露葵说,“您是二班的班主任肖老师吧?”

对方点了点头。冯露葵听说过有关二班班主任的传闻,说她明明教的是数学,却总是打扮得像个美术老师一样。看样子传闻没有骗人。她又往肖老师身后看了一眼,发现在后排靠近窗户的位置,有个女生趴在桌上。

肖老师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解释了一句“她身体不舒服,向我请了假”。

“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重新接管了那块塑料板的王季繁问道,并如实做了记录。她正准备再问一句需不需要送那个女生去医务室,却见冯露葵在一旁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教室,就赶忙跟了过去。

在去往三班的路上,王季繁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那个女生还好吧”,冯露葵听到之后却压低声音跟她说:

“我觉得她并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是说,她向班主任说了谎?”

冯露葵摇了摇头。“是肖老师对我们说谎了。”

“肖老师?”王季繁困惑地歪了歪脑袋,“她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谎呢?”

“你没有注意到吗,她们班的黑板报只画了一半。”

“这样吗?我还真没发现。”

每个教室都有前后两块黑板,后面的一块上课时用不到,只用来画黑板报。黑板报每个月评比一次,并且……

“今天中午就要评比了。”冯露葵说。

“那是有点不妙。又不能在上课的时候画……”

“是啊。就算争分夺秒都不一定能赶上——这就是那个女生必须留在教室里的理由。”

“为了画黑板报?”

“嗯。因为涉及评比,班主任才会替她说谎。”

换作其他人,说不定会用一句“这都只是你的想象”来反驳,王季繁倒是轻易地接受了这个结论。

“何必呢,只是一次黑板报评比而已。”

“总有人想在各种无聊的事情上争第一。”冯露葵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

两人经过教学楼的后门、厕所和水房,来到了三班的教室门口。

“但是黑板报这件事情上面,二班怎么也不可能拿第一的。”王季繁说,“我们的班级也不可能。”

“是啊。”

说着,冯露葵推开了教室门。其他班级都与板报评比的冠军无缘的理由,不难在这个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找到。

三班有一位美术特长生,能像用炭笔画速写一般,将粉笔运用得灵巧自如。在上个月的黑板报评比里,他已经向全校师生展示了压倒性的实力。那段时间,每天的午休和放学后都有其他班级的同学跑去围观那幅黑板报。冯露葵也在黑板报评比时看过几眼。那幅画很像是临摹了某幅库尔贝的作品,远处是浓淡分明的云层,稍近处是卷成一个个完美的弧形的海浪,近景则是精心布置过的礁石。而这一切都只用白色粉笔就表现了出来。

这个月,他也为班级贡献了一幅终将被擦去的杰作。

冯露葵看着那幅新作——这次的主题或许是运动会。画面中有奔跑的人、跳跃的人,也有人正推出一颗铅球。每个人物都穿着跨栏背心和运动短裤,暴露在外的肌肉显然是作者最用心勾画的部分。一个个运动着的人物,却是以静物画般的构图被安排在一起的。美中不足的是,左上角的文字填满了那些必要的留白。

毫无疑问,今天的评选也会是三班拔得头筹。

“三班没有留人。”王季繁说。她似乎对那幅黑板报没什么兴趣——也有可能之前已经来围观过了。

“只剩四班了。”

两个班的教室门离得很近,中间只隔着楼梯口。

四班的教室是一整层里唯一没有后门的一间。仅有的一扇门正对着冯露葵她们刚刚走过的那段东西向的走廊。

推开那扇门之后,冯露葵感到有一阵风迎面扑来,窗帘也随风扬起,扫过摆在旁边的桌子,险些把桌上的铅笔盒带到地上去。

她盯着四班的黑板报看了几秒钟。

可能是三班的那幅给她的冲击还没褪去的缘故,这一幅在她眼里简直像小孩子的涂鸦一样,线条粗糙僵硬,构图呆板,选取的意象也十足幼稚。黑板报左侧画了三个身着校服的人物,两女一男,男生推着辆自行车。从盾牌般的脸形和大得夸张的眼睛来看,画它的人本意或许是要模仿时下流行的动漫画风,结果却画出了教辅书封面的效果。画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右侧则是一段文字,字很小,从冯露葵站的位置看不清具体内容。

“四班也没有人。”王季繁朝教室里看了一眼之后说,“结束了。”

“桂学姐说检查完去门厅那边跟她们碰头。”

“现在就过去吗?”

“过去吧。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冯露葵把门关好,又借着微弱的光线瞥了一眼王季繁的左臂。“你最好把袖标戴上,免得被桂学姐教训。”

“出来得太急,忘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无意识地用手遮了一下本应佩戴袖标的位置。“谢谢你提醒我。”

像是为了不耽误对方的时间,王季繁向着五班的教室小跑而去,冯露葵则放慢脚步跟了过去。这一次她们也配合得很默契(如果能将这种默契应用到对话之中就再好不过了),冯露葵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王季繁也正好跑了出来。

她看了冯露葵一眼,又把头微微低了下去,说了一句“我好像忘记带来了”。

“没关系,我借给你好了。”

说着,冯露葵回到六班的教室,从教室后面的铁柜子里摸出了另一条袖标。准备转身离开教室时,却看见紧闭的玻璃窗上爬满了雨点。虽然只是很小的雨,站在操场上的同学们一定不好受吧——她这么想着,却又无法改变校方的安排。按照计划,集合之后要由市消防队的人来为学生们做消防教育。

学生会的人检查完教室之后,也要去门厅集合,站在那里听演讲。

门厅那边倒是不会淋到雨……

冯露葵走出教室,把袖标递给了站在那里的王季繁,两人一起往南、朝门厅走去。她们才转过一个拐角,就听到了从操场那边传来的广播声——

“今天的消防演习,我们请来了市消防大队的……”

通往门厅的这段走廊虽然在整层最靠南的位置,却也不是很明亮。五年前有人提议在教学楼南侧建一座温室,说是能在冬天草木枯萎时帮学生缓解压力。结果,就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理由,浪费校方大笔经费不说,还挡住了这一段走廊的好几扇窗户。

这也就意味着,高一年级的学生们每天走进教学楼之后,就要立刻面对一段阴暗的走廊,拐过一个转角,也不会迎来安妮·雪莉所谓的“最美好的东西”,等待他们的仍是一片黑暗。而那些一、二、三班的学生,更是要再过一个拐角,再多走一段黯淡无光的道路。

两人来到门厅时,桂学姐她们还没有过来。从教学楼的正门望出去,能看到阴惨的天空和几百个一脸不情愿的学生。门口的地面上能看到雨水留下的一个个小斑点。斑点越积越多,未被打湿的区域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们在门厅等了几分钟,学生会的成员陆续都到了,只有桂学姐这个学生会主席还不见踪影。

真不愧是名叫“姗姗”的女人,总要比别人来得迟一些——冯露葵在心里腹诽着,却又觉得这笑话一点也不可笑。

雨势越来越大,已经到了能把小规模的火灾扑灭的程度,这显然是最不适合做消防知识普及的天气。

教导主任礼貌地打断了消防人员的讲演,把话筒也夺了过去。

“今天这个雨下得有点大,后面的内容改在广播中进行。大家先给专程来为我们做消防教育的刘队长鼓掌——”

掌声之后,他把话筒递给了跑上主席台的体育老师,自己领着消防人员朝教学楼这边走了过来。冯露葵还注意到,有个老师去高二的队伍里把每天中午做广播的女生先叫了出来。她也快步跑向这边,很快就跟教导主任他们合流了。

三个人急匆匆地穿过门厅,向位于走廊最深处的广播室走去,没有往冯露葵她们这边看一眼。

很快,接过话筒的体育老师下达了解散的命令,几百个急着避雨的学生一时都涌向了门厅。面对这场面,学生会的前辈们显然更有经验,领着冯露葵她们来到了走廊的西侧。西边这段走廊只能通向阶梯教室,目前显然不会有学生以那里为目的地。

走廊又变得嘈杂了起来,学生会成员之间为了交流也不得不抬高嗓门。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宿管委员谢春衣问了一句。她跟另外一个高一年级的干事(跟王季繁同班的一个男生),刚刚负责在操场监督各班清点人数。精心打理过的刘海淋了雨之后,颓丧地趴在额头上。她不停用手整理着,看得出心情已经糟到了极点。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等桂姗姗。可是就算不想等她,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人流仍在涌向走廊另一端,就像门外的雨水一样,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那就等吧。”最后,谢春衣一脸无奈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过了一分多钟,人流变稀疏了。等到这个时候才慢悠悠地踱进教学楼里的,想来都是些不怎么合群的学生。他们宁可多淋一会儿雨,也不愿一头扎进拥挤的队伍里。如果没有加入学生会,冯露葵应该会站在操场上观望一会儿,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回去。

像是为了催促这些散漫分子加快脚步,广播声响了起来。那是学生们都很熟悉的一个声音,每天中午都是这个女生在念些心灵鸡汤类的文字。她再次介绍了“来做客的嘉宾”,还调侃了一下天气。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影逆着稀疏的人流,朝冯露葵她们走了过来。因为光线的缘故,直到那个人来到了门厅,学生会的成员们才认出了她。

是桂姗姗学姐。

她迈着慵懒的步子,脸上没有丝毫的歉意,在冯露葵和王季繁面前停了下来。

“你们两个跟我过去一趟吧,”桂姗姗说,“高一四班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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