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本书收录的两篇小说,都能与去年出版的《当且仅当雪是白的》扯上些关系。故事舞台是同一所学校,也共用了一些角色。《天空放晴处》算是前传,而《樱草忌》则更像是后日谈。不过,没有读过前作的读者也不妨一读。尽管故事发生的顺序是《天空放晴处》《当且仅当雪是白的》《樱草忌》,实际上先读哪一篇,都能得到截然不同的阅读体验。

《樱草忌》的标题来自法国诗人弗朗索瓦·耶麦的诗集Le Deuil des primevères,直译过来应作“樱草的葬礼”(或作“报春花的葬礼”。国内的一个译本翻成“春花的葬礼”,倒也不错),我套用太宰治的“樱桃忌”的格式,生造了这么个短语。后来用日文的搜索引擎检索过,发现英国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的忌日被称为Primrose Day,也可以翻译成“樱草忌”。这纯粹是个巧合。

这个故事是我在阅读芦泽央的短篇集《今だけのあの子》时想到了,动笔之后却发现某些设定更接近她的另一本书《罪の余白》。然而,芦泽央笔下的故事大抵是合乎情理的,《罪の余白》甚至不乏娱乐性。而我的这篇小说,枯燥不说,一些角色的心理只怕未必能让所有读者都接受。芦泽央目前评价最高的作品,是前年由新潮社出版的《許されようとは思いません》一书,她在那本书里面或多或少地借鉴了连城三纪彦的风格。我这篇《樱草忌》也不例外,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在致敬连城。

连城三纪彦素以文笔优美著称,同时他也将“逆转”这种推理小说中必不可少的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尽管稍有模式化之嫌。借用吾友林千早的话说,其他作家笔下的逆转都是从不合理到合理,唯独连城的是“从合理逆转到不合理”,从而产生了美感、深度与文学性。我的这篇小说恐怕也是“逆转到不合理”的一例。至于美感一类的东西,本就因人而异,不必强求。一如我不可能无条件地接受连城的每一篇作品最后的“不合理”,我也从不指望每个读者都接受我的故事。

连城的另一项专长,是发掘男性的复杂心理。这是他从出道作《变调二人羽织》开始就一直专注的一个主题,也是其他推理作家无法企及的。反观他对女性的塑造,往往带有一种男性的视角,常常只是将她们的悲剧视作一种观赏对象。只可惜,我无法全盘吸取他的这一长处。我生活在一个把粗野当成“男性气质”来鼓吹的时代,如果像连城那样探究男性角色纤细的内心世界,只怕匪独我这个作者,连同书里的人物也要一并被贴上“娘炮”的标签了。因而我只能将全员都塑造成少女——至少“轻小说”的标签我尚且承受得了。

话虽如此,我倒也并不觉得自己在书里羼杂了什么“轻小说”元素。所谓“轻小说”,首先是指一种新的塑造角色的方式,然后是文风,至于角色的性别构成与年龄,绝非判断一本书是不是“轻小说”的标准。

轻小说中的登场角色大多具有明确的“属性”,看似稍复杂些的角色也往往能拆解成种种“属性”的组合,而在塑造每种“属性”的角色时,都有配套的定式可供作者参考。因此,轻小说中的角色绝不会让人感到性格模糊。然而,我这篇的登场角色里面,除了林远江能勉强归入“文学少女”一类(然而“文学少女”在传统文学中亦不罕见,与“傲娇”“病娇”一类的轻小说特有的“属性”不可同日而语),叙述者叶荻等人的性格并非流于表面,而是在遭遇事件之后才慢慢展露出来的。

同时,我也不想以一种“社会派”的姿态来“探讨”什么。《樱草忌》里提及了亲子关系、网络暴力、校园欺凌等话题,但都没有深究。为了故事的完整,这些话题无法回避,但我怕是永远也不会为讨论某种社会问题而“特地”创作一篇小说。我所写的,只是故事中的人物可能遭遇到的事情,也是现实中的我们可能遭遇到的事情,仅此而已。

《樱草忌》在日本或许会被归入“抑压推理”(イヤミス)的行列,即一种放大角色(特别是女性角色)的阴暗心理,滥用一些黑暗桥段,从而让读者感到不舒服的推理小说。可以举今邑彩、真梨幸子、凑佳苗、沼田真帆香留、秋吉理香子等人的作品为代表。而《天空放晴处》则毫无疑问,是篇再典型不过的“日常之谜”。

《天空放晴处》的标题来自耶麦的另一本诗集Clairières dans le ciel,直译当作“天空中的林间空地”,意译可作“云隙”,然而都不如“天空放晴处”来得自然。这本诗集目前尚无中译。

“日常之谜”是推理小说里一个比较特殊的门类,大多不会出现尸体,而是围绕日常生活中的小谜题展开故事。这类小说由北村薰发端,经过若竹七海、加纳朋子、米泽穗信、七河迦南、相泽沙呼、初野晴、三上延等人的发展,如今已蔚为大观。尽管北村薰的“我与圆紫大师”系列、加纳朋子的驹子系列等“日常之谜”经典名作尚未在大陆出版过,但米泽穗信的“古典部”系列已因其动画化而为国内的推理迷所熟知。收录于“午夜文库”的相泽沙呼的《废墟中的少女侦探》,也是一部极其正统的校园“日常之谜”。

这一类小说,在许多见惯了血腥场面的推理迷看来,未免寡淡了些。但实际上,除去少数甜腻的治愈系作品,大多数“日常之谜”名作中渗透出的恶意也好,余味的糟糕程度也好,绝不亚于那些“出人命”的推理小说。

我时常觉得,可以套用一些我自己也似懂非懂的哲学理论,把推理小说分为两个类型。传统的推理小说往往是从客观证据到客观结论,展现给读者的是一种“主客体关系”(Subjekt und Objekt)。这类小说的巅峰无疑是以“国名”“悲剧”系列为代表的埃勒里·奎因的前期作品。也有另一类推理小说,推理与悬念的重点不在于Who与How之类的客观事实,而是要探究“动机”(Why)。这一类小说展现的是一种“主体间性”(Intersubjektivität),即侦探根据种种迹象和自身经验去推测、还原他人的想法。在对“主体间性”的探讨上,可能没有人比连城三纪彦和北村薰走得更远。

有不少“日常之谜”名作,将重点完全放置在“动机”上面。如北村薰最为人所称道的短篇《砂糖合战》,悬念只在于几个女高中生为什么拼命地往咖啡里加糖——唯一的谜题就是“为什么”。然而这样的处理方式,尽管有纯粹的美感,对于国内的读者来说又未免太冒进了。所以我在《天空放晴处》一篇里仍加入了一些有关Who和How的内容。也正因为我的保守,让这篇不到一万五千字的小说变得臃肿不堪。冗长的调查部分和装模作样的平面图,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篇传统的本格推理。当然,带着这种期待去阅读的人怕是要失望而归了。

恐怕,收录于本书的《樱草忌》和《天空放晴处》,若以本格推理的标准来衡量,都彻底失败了。我之前出版的两本长篇,从构造到内核都是最典型的“古典本格”。而《天空放晴处》算是勉强留下了构造,《樱草忌》就只剩下几处推理桥段了。本以为自己能做到“专己守残”,一辈子只写最传统的风格。然而写小说的人,终究只是灵感的奴隶。想到了可写的故事,又深知无法将它强行改造成本格推理,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写了下来。

我只希望这本书,能稍稍拓宽中国推理界的视野。“抑压推理”与“日常之谜”,译介尚少,本土的创作甚至连模仿、借鉴的阶段都尚未达到。至于对我的文风影响颇深的辻村深月、柚木麻子、宫下奈都、岛本理生等人的青春文学,虽未必能与“古典本格”顺利对接,却也未必不适合《樱草忌》这一类的故事。

如果中国的每一位创作者都只盯着国内外的畅销作家去模仿,只是一味堆砌商业元素,而读者又非“中国的东野圭吾”不读,那么中国推理将永远被人看不起。我从未想过成为畅销作家,也不打算为卖座付出最低限度的努力。只不过,凡是国外有、国内尚没有人挑战过的类型,我都想尝试一下,哪怕最终止步于尝试、只能写出缺乏完成度的试验品,也无所谓。唯有类型丰富了,种种偏见才能被打破,读者方能各取所需,作者也好发挥各自的优势。

最后需要澄清的是,我在书里说了不少国产青春文学的坏话,也不必对号入座。说实话我也只在十几年前跟风读过几本,到现在只剩下些模糊的印象。如今的青春文学想来已不同于我中学时代流行的那些。可惜我对青春文学的理解与接受能力,仍停留在穆齐尔与黑塞的那个年代,相比彻底的娱乐产品,更想读到些德奥式的“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

德奥文学的这一传统已被日本的同行们继承并本土化。也正是因为读了《糖果子弹》《再见,妖精》《告别世界的最佳方式》等一批由推理作家写下的青春文学杰作,我才感到《樱草忌》是个值得付诸笔端的故事。然后,真的动起笔来才发现,舍弃了烦琐的本格推理要素之后,自己的笔力终究撑不起十万字以上的篇幅。

至此,发生在Z市那所被诅咒的高中的故事,就要告一段落了。而在《当且仅当雪是白的》和本书中客串出演的陆秋槎(一位与我同名的角色),即将迎来更多属于她自己的故事。不过在那之前,我可能会先抽空写一本没有推理元素的非系列作,或许会是本没有男主角的恋爱小说。这是我最热衷却也最常被人诟病的题材。不过,只要将这方面的创作欲全都宣泄在非推理作品里,以后再写作推理小说,说不定就不会让个人趣味无限膨胀、乃至喧宾夺主了。

本书卷端放了一首我在《樱草忌》完稿之后写的小诗,姑且算是套用了孟郊《古怨》的韵脚:

赤栏桥畔人,青绮门前水。

花事自相仍,如何隔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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