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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小巷  作者:克莉丝汀·汉娜

塔莉回家之后,凯蒂躺在床上怎样也睡不着,最后她掀开被单下床。

她下楼找到需要的东西:一个小小的圣母像、装在红色玻璃杯里的许愿蜡烛、一盒火柴,以及外婆的旧念珠。她拿着这些东西回房间,在五斗柜上布置了一个小祭坛,接着点燃蜡烛。

她双手合十,低着头开始祈祷:“天上的父啊,请眷顾塔莉·哈特,帮助她渡过这次难关,也求您治愈她母亲的癌症。我知道您一定能帮助她们,阿门。”她念了几次《圣母经》祷文后才回到床上。

她整夜翻来覆去,回想着遇见塔莉的经过,纳闷明天早上会怎样。在学校里她该和塔莉说话吗?该对她笑吗?还是应该假装今晚的事情没发生过?人际关系有规则,用隐形墨水写下秘密规范,只有塔莉那样的女生才看得见。她知道一些人气很高的女生偷偷和书呆子做朋友,在学校之外的地方会微笑打招呼,或双方的父母是朋友,她和塔莉以后也许就像那样。

既然无法入睡,她决定干脆起床。她穿上睡袍下楼,爸爸在客厅看报纸,听到她下楼的声音,他抬起头微笑:“凯蒂·斯嘉丽,你今天起得真早。快来给老爸抱一下。”

她扑进他怀中,脸颊贴着粗粗的羊毛上衣。

他将她的一绺发丝塞到她耳后。她看得出来爸爸有多累,他工作非常辛苦,在波音工厂上两轮班,这样才负担得起每年全家人一起露营的费用。

“你在学校过得好吗?”

他每次都问同样的问题,很久以前有一次她老实说:“不好,爸爸。”然后等他给予劝告或安慰,什么都好,但他没有反应。他只听到他想听的回答,而不是她真正说的话,妈妈说是因为他在工厂待太久了。

爸爸没有专心听她说话,她或许应该生气才对,但她反而因此更爱他。他从来不会吼她,也不会叫她要专心,更不会念叨着幸福要靠她自己去寻找,这些是妈妈会说的话,爸爸只是静静地爱着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很好。”她回答,以微笑增加说服力。

“怎么可能不好?”他亲吻她的太阳穴,“你是整个镇上最漂亮的女生,对吧?而且你妈妈帮你取了斯嘉丽这个名字,那可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女主角哦。”

“可不是,我和《飘》的斯嘉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笑着说:“你以后就会明白了,小丫头,你的人生还长得很呢。”

她看着爸爸:“你觉得我长大以后会变漂亮吗?”

“啊,凯蒂,你现在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大美女了。”

她将爸爸的这句话当成护身符小心收藏,偶尔会在准备上学时暗中抚摩把玩。

她换好衣服出门时,家里已经没人在了。穆勒齐家的车出发了。

她因为太紧张所以提早到公交车站。时间过得很慢,每分钟都仿佛永无止境,校车出现在路上,颤巍巍地停下,塔莉始终没有出现。

凯蒂垂着头上车,坐在第一排。

整个早上,她一直在课堂上寻找塔莉,但怎样都找不到。午休时间到了,一群人气高的学生任意插队,凯蒂快步从他们旁边经过,走到最后面的长桌边坐下。餐厅另一头,同学嬉闹聊天、互相推打,而这边的座位却形同社交西伯利亚,完全一片死寂。像同桌的其他人一样,凯蒂很少抬起头。

没人气的学生很快就学会这种求生技巧:初中宛如越南丛林,最好保持低姿态,不要随便出声。她专心注视着午餐,以至于有人来到她旁边说“嗨”的时候,她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

塔莉。

即使五月还很冷,塔莉已经穿上了短到不能再短的迷你裙,搭配白色长靴、黑色亮面丝袜与平口小可爱,项链上的许多和平符号在乳沟上弹跳,挑染成古铜色的头发在灯光下更显耀眼,她背着绳编大包包,长度垂到大腿:“昨天晚上的事你有没有说出去?”

“没有,当然没有。”

“那么,我们是朋友吧?”

凯蒂非常惊讶,但不确定是因为这个问题,还是因为塔莉眼中的忐忑:“我们是朋友。”

“好极了。”塔莉从包包中拿出一包奶油小蛋糕,在凯蒂旁边坐下,“先来研究一下化妆。你很需要帮忙,我不是损你,我是说真的。我对时尚很敏锐,这是一种天赋。我可以喝你的牛奶吗?太好了,谢谢。那根香蕉你要吃吗?放学以后我可以去你家……”

凯蒂站在药房[药房:常兼售化妆品、杂志等杂货。]门外左右察看街道,生怕遇上认识妈妈的人:“你确定?”

“百分之百。”

老实说,这个回答没带来半点安慰。虽然正式成为朋友才短短一天,但凯蒂已经发现塔莉一个特点:她很热衷于做计划。

今天的计划是让凯蒂变漂亮。

“你不信任我吗?”

塔莉使出了撒手锏,就像玩快艇骰子游戏说“压死”[快艇骰子游戏(Yahtzee):一种以五颗骰子进行的计分游戏。若某次掷出的骰子都是相同的数字朝上,就是“压死”(Yahtzee),得分最高。]一样——只要塔莉说出这句话,凯蒂就输了。她不能不信任新朋友:“我当然信任你,只是爸妈不准我化妆。”

“相信我,我非常专业,你妈绝不会发现。来吧。”

塔莉堂而皇之地走进药房,选了颜色和凯蒂“很搭”的眼影和腮红,最不可思议的是她还付了钱。凯蒂说要还她,塔莉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朋友之间这点小钱算什么?”

离开药房的时候,塔莉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凯蒂咯咯笑着撞回去。她们穿过小镇,沿着河流回家,一路上聊着衣服、音乐和学校。

终于,她们到了萤火虫小巷,走上塔莉家的车道。

“看到这里变成这样,我外婆一定会疯掉。”塔莉一脸难为情地说。大小可比热气球的杜鹃花丛遮盖住房屋外侧。“这栋房子是她的。”

“她会来看你吗?”

“不会。反正只要等就好了。”

“等什么?”

“等我妈再次忘记我。”塔莉跨过一堆报纸、绕过三个垃圾桶,终于打开门,而屋里烟雾弥漫。

塔莉的妈妈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半闭。

“你、你好,伯母。”凯蒂说,“我是对面的凯蒂。”

哈特太太努力想坐起来,但显然体力无法支撑:“你好,对面的女生。”

塔莉拉起凯蒂的手,带着她离开客厅去她的房间,然后用力甩上门。她直接走向一沓唱片,抽出《再见黄砖路》放上唱盘,音乐开始播放,她抛给凯蒂一本《老虎月刊》[《老虎月刊》(Tiger Beat):美国少年娱乐流行杂志,自一九六五年发行至今。],将一张椅子拉到梳妆台前:“准备好了吗?”

凯蒂又开始觉得紧张。她知道这样做一定会挨骂,但是如果不勇于尝试,她永远交不到朋友,也无法提高人气,不是吗?“准备好了。”

“好,坐下。先从头发开始,你需要挑染,莫琳·麦考米克[莫琳·麦考米克(Maureen McCormick):美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知名童星,曾演出热门剧《妙家庭》(The Brady Bunch)。]也用这个牌子的染发剂。”

凯蒂从镜子里看着塔莉:“你怎么知道?”

“上一期的《青春月刊》有报道。”

“我还以为是专业美发师帮她染的。”凯蒂翻开《老虎月刊》,尽可能专心地看其中一篇文章:《杰克·瓦尔德[杰克·瓦尔德(Jack Wild,一九五二—二〇〇六):英国演员,最知名作品为《雾都孤儿》。]的梦中情人——可能就是你》。

“把那句话收回去。我可是看了两遍使用说明呢。”

“我会不会变秃头?”

“概率很低。别吵,我要再看一次使用说明。”

塔莉将凯蒂的头发分成一束束,开始喷上染剂,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达到令她满意的状态。

“染好之后你的头发会和电视里的莫琳一模一样。”

“有人缘是什么感觉?”凯蒂并非故意这么问,只是一时脱口而出。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你变成人气女王之后还会跟我做朋友吧?”

凯蒂大笑:“别闹了。嘿,有点烫呀。”

“真的?好像不太妙,有些头发脱落了。”

凯蒂强忍惊恐。假使和塔莉做朋友的代价是变秃头,那么她愿意接受。

塔莉拿起吹风机,启动开关,热风呼呼地吹着凯蒂的头发。

“我的月经来了。”塔莉高声说,“至少那个浑蛋没有搞大我的肚子。”

凯蒂听出好友只是在逞强,从她的眼神也看得出来。

“我帮你祈祷了。”

“真的?”塔莉说,“哇,谢啦。”

凯蒂不晓得该说什么。对她而言,祈祷就像睡前刷牙一样,只是日常小事。

塔莉满脸笑容地关掉吹风机,但表情再次显得不安,或许是因为头发烧焦的臭味。

“好啦,去洗个澡冲掉染剂。”

凯蒂照她的话做。几分钟后,她洗完澡,擦干,穿好衣服。

塔莉立刻拉着她的手回到椅子上:“有没有掉头发?”

“一点。”她承认。

“如果你秃了,我也会剃光头,我发誓。”塔莉梳理并吹干凯蒂的头发。

凯蒂不敢看,她闭上双眼,让塔莉的声音融入吹风机的嗡嗡声响中。

“睁开眼睛。”

凯蒂缓缓抬起视线。这样的距离她不戴眼镜也看得见,但还是出于习惯往前靠。镜中的女生有一头挑染直金发,分线整整齐齐,吹整得恰到好处。她的头发终于不再稀疏扁塌,变得柔顺亮眼。“哇!”她因为太过感激而说不出话来。

“等着瞧,睫毛膏和腮红的效果更惊人。”塔莉说,“而遮瑕膏能盖住你额头上的痘痘。”

“我会永远做你的朋友。”凯蒂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但塔莉露出灿烂的笑容,显然是听见了。

“好。我们来化妆吧,你看到我的刮胡刀片了吗?”

“你要刀片做什么?”

“傻瓜,修眉毛啊。噢,找到了,闭上眼睛。”

凯蒂毫不迟疑:“好。”

凯蒂回到家时根本不想躲藏,因为她有满腔自信。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知道自己很漂亮。

老爸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凯蒂一进门,他立刻抬起头。“老天爷!”他将杯子往法国乡村风小茶几上重重一放,“玛吉!”

妈妈由厨房出来,用围裙擦干双手。要接送小孩上学的日子,她都穿同样的衣服,像制服一样:深红绿条纹上衣、棕色灯芯绒喇叭裤,皱皱的围裙上印着“女人属于家庭……也属于参议院”。一看到凯蒂,她骤然停下脚步,接着缓缓解开围裙扔在餐桌上。

因为突然变得太安静,尚恩和小狗一起跑来,互相绊来绊去:“凯蒂的头发像臭鼬,恶心。”

“去洗手准备吃饭。”妈妈厉声说,尚恩没有反应,于是她加上一句,“快去!”

尚恩嘀咕着上楼。

“玛吉,是你准许她把头发弄成那样的吗?”老爸在客厅问。

“巴德,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妈妈走进客厅,皱眉看着凯蒂,“对面的女生帮你弄的?”

凯蒂点头,尽力不忘记自己很漂亮。

“你喜欢吗?”

“嗯。”

“好吧,那我也喜欢。以前乔治雅阿姨也帮我染过头发,你外婆气炸了。”她微笑,“不过你应该先征求我们的同意。凯瑟琳,我知道你们以为自己长大了,但事实上年纪还很小。说吧,你的眉毛怎么了?”

“塔莉修了一点,只是修出眉形。”

妈妈忍住笑:“这样啊。好吧,其实用拔的比较好,我早该教你这些了,但我一直觉得你还小。”她左右张望着找烟,发现桌上有一包,便拿出一支点燃,“吃完饭我来教你。涂一点唇蜜和刷一点睫毛膏去上学应该无伤大雅,我教你怎么做比较自然。”

凯蒂抱住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去帮忙做玉米面包吧。还有,凯蒂,我很高兴你交到了朋友,可是以后不准再违反规定,明白吗?十几岁的小女生不听话最后会倒大霉的。”

凯蒂忍不住想起塔莉参加高中生派对的遭遇:“好的,妈妈。”

不到一个星期,凯蒂便因为和塔莉的交情而变成酷女生。同学争相称赞她的新造型,在走廊上也不会故意避开她,能和塔莉·哈特做朋友意味着她很上道。

就连她爸妈也察觉到不同。凯蒂以前只会静静地吃饭,现在却一上餐桌就关不住话匣子,有说不完的新鲜事:哪两个人在交往、谁赢了绳球[绳球(Tetherball):一种风行于北美的游戏,于固定金属杆上以绳索绑上排球,参赛者分为两队,分别以顺时针与逆时针方向击球,先将绳索完全缠绕金属杆者获胜。]比赛、有人因为穿“做爱不作战”标语的T恤去学校而被罚留校、塔莉去哪里剪头发(西雅图一个叫作吉恩·华雷斯[吉恩·华雷斯(Gene Juarez):西雅图知名发廊与SPA连锁品牌,一九七一年开设第一家沙龙。]的人,酷毙了吧?)、汽车电影院周末播映的影片。吃完晚餐帮妈妈洗碗时,她还是不停地说塔莉的事。

“我等不及要带她来给你看。她超酷,所有人都喜欢她,连毒虫也不例外。”

“毒虫?”

“瘾君子,吸毒的人。”

“哦。”妈妈接过装肉饼的玻璃盘擦干,“我……打听了一下这个女生的事,凯蒂,有一次她跑去药房想买烟。”

“大概是帮她妈妈跑腿吧。”

妈妈将盘子放在剥落的塑料桌面上:“凯蒂,帮我一个忙。和塔莉·哈特在一起的时候,你自己要凡事多想想,我不希望你跟着她到处跑,最后惹上麻烦。”

凯蒂将抹布扔进肥皂水里:“真不敢相信。你不是叫我勇于尝试?这些年你唠叨着要我多交朋友,现在我好不容易有了朋友,你却嫌她坏。”

“我没有嫌她坏——”

凯蒂冲出厨房,每走一步她都以为妈妈会叫住她罚她禁足,这样跑掉很叛逆,妈妈却始终没出声。

她上楼回房间,用力甩上门以示抗议。她坐在床上等,妈妈一定会进来道歉,凯蒂难得一次扮演强势的角色。

可是妈妈没有来,十点时,凯蒂开始觉得有些内疚。她害妈妈伤心了吗?她站起来在小房间来回踱步。

有人敲门。

她急忙跑回床上钻进被窝里,努力装出不耐烦的表情:“干吗?”

门慢慢打开,妈妈站在门口,穿着去年圣诞节全家送她的红色天鹅绒曳地睡袍:“我可以进去吗?”

“我能不让你进来吗?”

“当然能。”妈妈轻声说,“我可以进去吗?”

凯蒂耸肩,但还是让出空间给妈妈坐。

“你知道,凯蒂,人生——”

凯蒂忍不住大声叹气,又要说人生大道理了。

没想到妈妈竟然大笑起来:“好吧,不说教了。也许你已经够大了,不需要再听这些。”她看到五斗柜上的祭坛,表情怔了一下,“你很久没有布置祭坛了,最后一次是因为乔治雅要化疗。有人需要我们帮忙祈祷吗?”

“塔莉的妈妈得了癌症,而且她被强——”她连忙闭上嘴,为差点说漏嘴而大为紧张。从小她什么事都会告诉妈妈,现在她有了闺密,所以说话得当心。

妈妈坐在凯蒂旁边,每次吵完架之后她都会这样:“癌症?你们这种年纪的孩子应该很难承受吧?”

“塔莉好像不害怕。”

“是吗?”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很酷。”凯蒂藏不住夸耀的语气。

“怎么说?”

“你不懂啦。”

“因为我太老了?”

“我没有那么说。”

妈妈将凯蒂前额的头发往后拨,这个动作如呼吸般熟悉,每次妈妈这样做,凯蒂都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岁。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觉得我在批评你的朋友。”

“你的确应该觉得对不起。”

“你也觉得不该对我那么凶吧?”

凯蒂忍不住微笑:“嗯。”

“这样好了,邀请塔莉星期五晚上来家里吃饭吧。”

“你一定会爱死她,我敢打包票。”

“绝对会。”妈妈亲吻她的前额,“晚安。”

“晚安。”

妈妈离开后过了很久,家里完全安静下来准备睡觉,凯蒂却躺在床上因为太兴奋而睡不着。她等不及要邀请塔莉来吃饭,然后她们可以一起看《太空仙女恋》[《太空仙女恋》(I Dream of Jeannie):科幻情景喜剧,一九六五年播出至一九七一年,故事叙述一名航天员无意间从一个瓶中救出一名女精灵,带回家一同生活后,从此生活就被这名奉他为主人的金发仙女整个打乱。]或是玩动手术游戏[动手术游戏(Operation):一种在人体模型上以通电镊子夹起塑料制器官的游戏,若在夹取过程中碰到边缘则会响铃亮灯表示失败。],也可以练习化妆,说不定塔莉能留下来过夜,她们可以——

嗒。

讨论男孩、亲吻和——

嗒。

凯蒂坐起来。那不是鸟落在屋顶上或老鼠钻墙的声音。

嗒。

那是小石头击中玻璃的声音!

她掀起被单,急忙过去打开窗户。

塔莉站在后院,扶着脚踏车:“快下来。”她的音量有点大,同时打手势催促。

“你要我偷溜出去?”

“还用说吗?”

凯蒂不曾做过这种事,但她不能表现得像个书呆子。大家都知道要酷就要违反规定、偷溜出门,大家也都知道这样做可能会惹上麻烦,妈妈之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和塔莉·哈特在一起的时候,你自己要凡事多想想。

凯蒂不在乎,只要能和塔莉在一起就好。

“马上到。”她关上窗户,忙着找衣服。幸好她的吊带裤就在角落,折得整整齐齐,压在一件黑色运动衫下面。她脱掉叔比狗图案的旧睡衣,迅速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经过爸妈房间时她的心跳得好快,头都有点昏。下楼时,每一级台阶都发出阴森的声响,但她顺利到了楼下。

她站在后门前犹豫了一下,心里想着偷溜出去可能会惹上大麻烦,但她随即打开门。

塔莉在外面等,身边停着凯蒂见过最帅气的脚踏车,弧形把手,前窄后宽的小型坐垫,还有一堆链子和金属线。“哇!”她说。她得在莓果园打工多久才买得起这种脚踏车?

“这辆是十段变速车,”塔莉说,“去年圣诞节外婆送我的。想骑骑看吗?”

“太棒了。”凯蒂轻声关上门。她从车库推出老旧脚踏车,U形把手,香蕉形印花坐垫,前面还装着白色藤篮,一点也不酷,根本是小女孩的脚踏车。

塔莉似乎没注意。她们上车,经过凹凸不平的潮湿车道,骑上柏油路面,接着往左转继续前进。到了夏季丘时,塔莉说:“看好喽,跟我一起做。”

她们由顶端快速骑下坡,感觉像在飞,凯蒂的头发被风吹向后,泪水刺痛眼睛。四周的树木在风中喃喃私语,星星在黑丝绒般的天空中闪耀。

塔莉张开手臂,身体往后仰,大笑着转头看凯蒂:“试试看。”

“不行,速度太快了。”

“就是要快才刺激。”

“这样很危险。”

“别这样,凯蒂,快放手。上帝讨厌胆小鬼。”接着她轻声补上一句,“相信我。”

这下凯蒂没有选择了。信任是友谊的一部分,塔莉肯定不想和胆小鬼一起玩。“快放手。”她对自己说,努力鼓起勇气。

她做个深呼吸,祈祷一番之后慢慢伸出双手。

她在飞,穿过黑夜往山丘下飞去。附近有马厩,空气中满是马匹与干草的气味,她听见塔莉在旁边大笑,但她还来不及露出笑容就出事了——她的前轮撞上石头,脚踏车像牛一样往上弹起扭向旁边,落下时撞上塔莉的车轮。

她尖叫着想抓住把手,但已经来不及了。她身体在半空中,这下真的飞起来了,柏油路面急速接近,重重撞上来,她弹出去,整个人栽进泥泞的沟渠中。

塔莉滚过柏油路面撞进她怀中,两辆脚踏车摔在地上发出巨响。

凯蒂茫然望着夜空,全身无一处不痛。她的左脚踝好像骨折了,肿胀刺痛,也能清楚感觉到被路面磨破皮的地方。

“太神了。”塔莉笑着说。

“开什么玩笑?我们搞不好会死掉呀。”

“就是这样才精彩。”

凯蒂挣扎着站起来,痛得脸一抽:“快点从水沟出去,万一有车——”

“刚才实在太酷了,同学听了一定会羡慕死。”

学校的同学。这件事将成为流传的故事,而凯蒂是主角,大家会听得入迷,发出赞叹声,还会说:“你们半夜偷溜出去?在夏季丘上放开双手?我才不信呢……”

忽地,凯蒂也笑了起来。

她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去找脚踏车。到了过马路的时候,凯蒂几乎已经不觉得痛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更大胆、更勇敢,愿意尝试任何挑战。这么刺激的一夜,就算惹上麻烦又怎样?比起冒险的快感,扭到脚或膝盖流血又算什么?过去两年来,她一直循规蹈矩,连周末晚上也乖乖待在家,以后她再也不会那样了。

她们将脚踏车停在路旁,一拐一拐地走向河边。银白的波浪,岸边嶙峋的岩石,月光下,万物有种朦胧美。

一截长满青苔的朽木滋养大地,周围的杂草特别茂盛,塔莉坐在厚软如地毯的草地上。

凯蒂坐在她身边,两个人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一同望着缀满繁星的夜空。河水朝她们的方向流淌而来,声音仿佛少女的欢笑。天地间,万籁俱寂,仿佛微风吸了一口清凉气息之后默默离去,留下她们坐在这儿。这片河岸原本只是每年秋季都会被淹没的平凡河段,现在却有了不同的意义。

“我真想知道我们那条街的名字是谁取的,”塔莉说,“我连一只萤火虫都没看过。”

凯蒂耸肩:“旧桥过去那边叫作密苏里街,大概是来自密苏里州的拓荒者想家或迷路了。”

“说不定是魔法,这条街说不定有魔力。”塔莉转向她,“说不定这个街名代表我们注定要成为好朋友。”

凯蒂感动得一阵哆嗦:“你搬来之前,我觉得那只是一条哪儿都去不了的路。”

“现在是我们的路了。”

“长大以后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

“去哪里都一样。”塔莉说。

凯蒂听出好友的语气有些异样,藏着她无法理解的哀伤,她转过头,看到塔莉仰望天空。

“你在想你妈妈的事吗?”凯蒂试探地询问。

“我尽量不想她的事。”她沉默许久,接着从口袋拿出维珍妮薄荷香烟点上。

凯蒂小心地不表现出反感。

“要来一口吗?”

凯蒂知道她没有选择:“呃,好。”

“如果我妈是正常人——假使她没有生病,我就可以告诉她派对上发生的事情。”

凯蒂吸了一小口烟,猛咳了一阵,接着说:“你经常想起那件事?”

塔莉往后靠在树干上,从凯蒂手中拿回烟,沉默片刻之后说:“我会做噩梦。”

凯蒂多么希望知道该说什么:“你爸爸呢?可以跟他说吗?”

塔莉没有看她。“大概连我妈也不知道我爸是谁。”她的语气接着一沉,“也可能是他一听说有我就跑了。”

“真惨。”

“人生就是这么惨。更何况,我不需要他们,我有你,凯蒂,是你帮我挺过来的。”

凯蒂微笑。辛辣的烟味弥漫在两人之间,她的眼睛刺痛,但她不在乎,最要紧的是此刻她在这里,和新交的好朋友在一起。“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第二天晚上,塔莉正在看《局外人》[《局外人》(The Outsiders):美国作家苏珊·依·辛顿(S. E. Hinton)于一九六七年出版的作品,描述边缘少年的成长故事。]的最后一章,忽然听到妈妈在房子的另一头大喊:“塔莉!快去开门。”

她重重放下书走进客厅,妈妈瘫在沙发上,抽着大麻收看喜剧《幸福时光》。

“你就在门旁边。”

妈妈耸肩:“那又怎样?”

“把大麻藏好。”

白云发出夸张的叹息,弯腰将大麻烟卷藏在沙发边的小茶几下,只有瞎子才看不见,但白云顶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塔莉将头发往后拢好,走过去开门。

外面站着一个黑发的娇小女人,端着一个用铝箔纸盖住的烤盘。亮蓝色眼影凸显出棕色眼眸,玫瑰色腮红在圆脸上制造出颧骨高耸的错觉,只是她搽得太浓了一点。“你应该是塔莉吧?”那个女人的音调意外地高昂,像个小女孩,充满着活力,十分搭配她眼眸中的光彩,“我是凯蒂的妈妈,抱歉没有先联络就上门来拜访,但你们家的电话一直占线。”

塔莉猜想八成是妈妈床边的电话没挂好。

“噢。”

“我带了一些焗烤鲔鱼面过来给你和妈妈晚上吃。你妈妈身体不舒服,应该不方便煮饭吧?我姐姐几年前也得过癌症,所以我大概知道状况。”她微笑着站在门口,但笑容渐渐消失,“你不请我进去吗?”

塔莉僵住。这下不妙,她想:“呃……当然。”

“谢谢。”穆勒齐伯母从她身边经过进入屋内。

白云躺在沙发上,基本上呈“大”字形,肚子上放着一堆大麻,她神情恍惚地微笑着,想坐起来却怎样也办不到,她骂了几句脏话又大笑。屋内弥漫着大麻的臭味。

穆勒齐伯母停下脚步,因为困惑而皱起眉头,她说:“我是对面的邻居,我叫玛吉。”

“我是白云。”塔莉的妈妈再次努力坐起来,“很高兴认识你,真酷。”

“幸会。”一时间她们彼此对看,气氛尴尬无比。塔莉确信穆勒齐伯母锐利的目光看穿了一切:小茶几下的大麻烟、地上那包毛伊大麻、翻倒的空酒杯和餐桌上的比萨盒。

“我想顺便告诉你,我大致上整天在家,所以很乐意载你去看医生或帮忙处理杂务。我知道化疗有多难受。”

白云茫然蹙眉:“谁得癌症了?”

穆勒齐伯母转身看着塔莉,塔莉好想缩成一团立刻死掉。

“塔莉,带送食物来的超酷邻居去厨房。”

塔莉几乎是用跑的。在那个粉红地狱中,桌上全是垃圾食物的包装袋,洗碗槽中脏碗盘堆积如山,随处可见满出来的烟灰缸,这些全都是她过着可悲生活的证据,而她好朋友的妈妈全看见了。

穆勒齐伯母从她身边走过,弯腰打开烤箱将烤盘放进去,用臀侧一顶关上门,接着转身打量塔莉。“我家凯蒂是个好孩子。”她终于说道。

开始了。

“是,伯母。”

“她一直帮你妈妈祈祷,希望她的癌症早日痊愈,甚至在房间里布置了一个小祭坛。”

塔莉看着地板,因为太过羞耻而无法回答。她要怎么解释说谎的原因?任何答案都不够好,因为穆勒齐伯母深爱她的孩子——想到这里,她心中除了羞耻也感到嫉妒。假使她有个爱她的妈妈,或许一开始就不会轻易说谎,也不会觉得有必要说谎。这下她失去了唯一重视的人:凯蒂。

“你觉得可以对朋友撒谎吗?”

“不,伯母。”她太专注于死命望着地板,当下巴被轻柔地抬起时她吓了一跳。

“你会做凯蒂的好朋友吗?还是做会害她惹上麻烦的那种朋友?”

“我绝不会伤害凯蒂。”塔莉想说更多,甚至想跪地发誓保证会做个好人,但她快哭出来了,所以不敢动。她望着穆勒齐伯母的深色眼眸,看到了出乎意料的眼神:理解。

客厅里,白云跌跌撞撞地走到电视机前转台,塔莉隔着乱七八糟的厨房看到屏幕,珍恩·艾诺森[珍恩·艾诺森(Jean Enersen):西雅图知名女主播,美国女性主播先锋,自一九六八年从事新闻工作至今。]正在播报今日头条。

“你负责打理一切,对吧?”穆勒齐伯母低声说,似乎怕白云偷听,“付账单、买东西、打扫。你们的生活费是谁给的?”

塔莉用力吞咽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透彻地看穿她的生活:“外婆固定每星期寄支票来。”

“我爸爸是个无药可救的酒鬼,镇上每个人都知道。”穆勒齐伯母的语气像眼神一样温柔,“而且他很凶。每周五、周六晚上我姐姐乔治雅都得去酒馆拖他回家,一出酒馆他就开始对她又打又骂。她就像牛仔竞技赛的小丑一样,总是跳出来挡在蛮牛和牛仔之间。我上初中的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和不良少年混在一起,还酗酒。”

“她不希望别人可怜她。”

穆勒齐伯母点头。“她最讨厌那种眼神。不过,别人的想法并不重要,这是我学会的道理。你妈妈是怎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并不代表你也一样,你可以自己选择,而且不必觉得可耻。可是,塔莉,你必须拥有远大的梦想。”她由敞开的厨房门望向客厅,“就像电视上的珍恩·艾诺森那样,能在人生中得到那种地位的女人,一定懂得追逐她想要的一切。”

“我怎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只要睁大眼睛做正确的事,上大学,信任你的朋友。”

“我信任凯蒂。”

“那么你会告诉她实情?”

“假使我保证——”

“塔莉,你不说,我也会说,但我觉得应该由你说。”

塔莉深吸一口气后呼出。虽然说实话违背了她的一切本能,但她没有选择,她希望能让穆勒齐伯母以她为傲。“嗯。”

“很好。明天晚上五点来我家吃饭,这是你从头来过的好机会。”

第二天晚上,塔莉换了四套衣服,尽力找出最合适的打扮。好不容易准备妥当时,她已经完全迟到了,不得不一路跑着冲过马路,奔上山坡。

凯蒂的妈妈来开门,她穿着斜纹喇叭裤和条纹V领宽口袖上衣。她微笑着说:“先警告你,里面又吵又乱。”

“我喜欢又吵又乱。”塔莉说。

“那你一定能和我们打成一片。”穆勒齐伯母搭着塔莉的肩膀带她走进客厅,米白墙壁搭配深绿色地毯、亮红色沙发与一张黑色安乐椅。墙上只挂着两张有着金色框的画,一张是耶稣,另一张是猫王,但电视上挤了几十张家庭照。塔莉不禁想起自己家的电视,上面总是堆着满出来的烟灰缸与空烟盒,一张家庭照也没有。

一个大块头的黑发男子坐在安乐椅上,穆勒齐伯母说:“巴德,这是对面家的塔莉·哈特。”

穆勒齐伯父放下酒杯对她微笑:“哎呀哎呀,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塔莉啊,非常欢迎你。”

“我很高兴能来拜访。”

穆勒齐伯母拍拍她的肩膀:“六点才开始吃饭,凯蒂在楼上房间,由楼梯上去最高那一层就是了。你们两个应该有很多话可聊。”

塔莉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但她发不出声音,只好点点头。现在她身在这个温暖的家中,闻着家常菜的香气,与天下最完美的妈妈并肩站在一起,她无法想象失去这一切,变得不受欢迎。“我永远不会再骗她了。”她保证。

“很好,快去吧。”穆勒齐伯母最后笑了一下,往客厅里走去。

伯父搂住伯母将她拉到安乐椅上,两人立刻头靠着头依偎着。

塔莉忽然感觉到强烈的莫名惆怅,一时间动弹不得。如果她有这样的家庭,一切都会不一样,她舍不得转身离开。“你们在看新闻吗?”

穆勒齐伯父抬起头:“我们每天准时收看。”

穆勒齐伯母微笑:“珍恩·艾诺森改变了世界,她是最早登上晚间新闻时段的女主播。”

“我长大以后要当记者。”塔莉没来由地说。

“太好了。”穆勒齐伯父说。

“终于找到你了。”凯蒂忽然出现在塔莉旁边,“我家的人真贴心,抢着告诉我你在这里。”凯蒂带刺地说。

“我正在和你爸妈说,我以后要当新闻记者。”塔莉说。

穆勒齐伯母灿烂地微笑,看到这个笑容,塔莉这辈子的遗憾都得到了满足。“凯蒂,这个梦想很了不起吧?”

凯蒂困惑地呆站了一下,接着钩起塔莉的手臂,带她离开客厅往楼上走去。到了阁楼的小房间,凯蒂走向唱机,翻着一小沓唱片,最后选定卡洛尔·金的《锦绣》[卡洛尔·金(Carole King):美国知名女歌手及词曲创作者。《锦绣》(Tapestry)专辑于一九七一年连续十五周蝉联美国音乐榜榜首,直至今日,它仍是美国百大畅销唱片之一。]专辑播放。塔莉站在窗前望着深紫色的暮光。

刚才宣布志向时肾上腺素暴冲,现在退去后留下一种静静的哀伤。她知道该做什么,但一想到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告诉她真相。

就算你不说,穆勒齐伯母也会说。

“我有最新一期的《十七》和《老虎月刊》杂志。”凯蒂躺在蓝色地毯上伸长双腿,“要看吗?这一期的小测验是‘你能成为东尼·德弗朗哥[东尼·德弗朗哥(Tony DeFranco):加拿大德弗朗哥家族乐队(The DeFranco Family)的主唱,一九七三至一九七七年为其全盛时期,之后便逐渐淡出乐坛。]的女朋友吗’。我们可以一起做。”

塔莉在她旁边躺下:“好啊。”

“冉-迈克尔·文森特[冉-迈克尔·文森特(Jan-Michael Vincent):美国演员,最知名的作品为《飞狼》。]迷死人了。”凯蒂翻到他的一张照片。

“我听说他会对女朋友撒谎。”塔莉放胆偷瞄凯蒂一眼。

“我最讨厌撒谎的人。”凯蒂翻页,“你真的想当记者?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嗯。”塔莉这才开始真正想象,说不定她能成为名人,受到众人仰慕,“你一定也要当记者,因为我们做什么都在一起。”

“我?”

“我们可以搭档,就像伍德沃德与伯恩斯坦[伍德沃德(Bob Woodward)与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华盛顿邮报》调查记者,联手揭发水门事件。]一样。”

“不晓得——”

塔莉撞她一下:“当然没问题。老师在全班面前夸奖你文笔很好。”

凯蒂大笑:“这倒是真的。好吧,我也当记者好了。”

“等出名以后,迈克·华莱士[迈克·华菜士(Mike Wallace,一九一八—二〇一二):美国知名主播、主持人,曾主持CBS(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著名新闻节目《六十分钟》(60 Minutes)。]一定会访问我们,到时候就可以说我们是因为互相帮助才能成功的。”

接下来她们静静翻阅杂志。塔莉两次试着说出真相,但两次都被凯蒂打断,后来楼下传来一声大喊:“吃饭了。”自白的机会一去不回。

虽然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棒的一餐,但谎言的重担始终压在心头。清完餐桌、洗好碗盘擦干之后,她的压力已经撑到快爆炸了,就连幻想上电视成名都无法缓解紧张。

“嘿,妈,”凯蒂放下最后一个康宁瓷盘,“我想骑脚踏车去公园,跟塔莉一起,可以吗?”

“该说我想和塔莉一起骑脚踏车去公园才对。”妈妈由安乐椅扶手旁的杂志袋中拿出电视指南,“八点以前要回来。”

“噢,妈——”

“八点。”客厅里的爸爸附和道。

凯蒂看着塔莉:“他们当我是小宝宝。”

“你不晓得自己多好命。来吧,我们去骑脚踏车。”

她们在崎岖的乡间道路上以不要命的速度骑着,一路笑个不停。到了夏季丘,塔莉张开双手,凯蒂也跟着做。

她们来到河岸边,将脚踏车停在树下,两人并肩躺在草地上看天空,听着河水拍打岩石的声响。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塔莉一鼓作气地说。

“什么事?”

“我妈其实没得癌症,她是对大麻上瘾。”

“你妈抽大麻?少来了。”

“是真的,她总是茫茫然。”

凯蒂转向她:“真的?”

“真的。”

“你骗我?”

塔莉几乎无法看着凯蒂的眼睛,她感到羞惭至极:“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人会不小心说谎,又不是在路上踩空摔倒。”

“有那种丢脸的妈妈是什么感觉你不会懂。”

“你在开玩笑吧?我们昨天晚上出去吃饭,你真该看看我妈的打扮——”

“不,”塔莉说,“你不懂。”

“说给我听。”

塔莉知道凯蒂的意思,她想知道导致塔莉说谎的真相,但塔莉不确定是否能将所有痛苦转化成言语,像发牌一样传递出去。她小心隐瞒这些秘密一辈子了,假使说出实情后会失去凯蒂这个朋友,她绝对无法承受。

话说回来,不讲出真相她铁定会失去这个朋友。

“两岁那年,”她终于开口,“我妈第一次把我扔在外婆家。她去镇上买牛奶,结果到我四岁那年才回来。我十岁的时候她再次出现,我以为那表示她爱我,那次她在人群中放开我的手,我再次见到她时已经十四岁了。外婆让我们住这栋房子,每个星期寄钱来,等我妈跑掉我就得离开,而她绝对会跑掉。”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我妈跟你妈不一样。这是我和她相处最久的一段时间,迟早她会嫌闷,然后抛下我自己跑掉。”

“怎么会有妈妈做得出那种事?”

塔莉耸肩:“我认为是我有问题。”

“你没有问题,有毛病的人是她。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要骗我。”

塔莉终于直视她:“我希望你喜欢我。”

“你担心我会不喜欢你?”凯蒂放声大笑,塔莉正想问她有什么好笑,她恢复正经说,“你以后不会再说谎了,对吧?”

“绝对不会了。”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凯蒂诚挚地说,“好吗?”

“你是说,你永远会陪伴我?”

“永远,”凯蒂回答,“无论发生什么事。”

有种情感在塔莉心中绽放,有如异国奇花,她几乎能够嗅到甜蜜芬芳。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与人相处时感到全然安心。“永远,”她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

凯蒂永远记得初二的暑假,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周一到周五,她一早便迅速完成家务,一句怨言也没有,妈妈出门办事或去青年会当义工,她乖乖照顾弟弟到三点妈妈回家,之后凯蒂就自由了。周末大致上是她自己的时间。

她和塔莉骑脚踏车跑遍了山谷,用汽车内胎在皮查克河泛舟,一下水就是好几个小时。傍晚时,她们用小毛巾铺在地上躺着,穿着荧光色的编织比基尼,身上涂满了使皮肤光滑的婴儿油与碘的混合物,收听《金曲四十排行榜》——她们出门绝不会忘记带收音机。她们聊遍各种话题:时尚、音乐、男生、越战、越南的情势、搭档报新闻的梦想和电影。她们无话不说,没有任何问题是禁忌。时间来到八月底,她们在凯蒂的房间里收拾化妆品,准备出门参加游园会。凯蒂每次都得出门后才能换衣服、化妆,打扮成够酷的模样——她妈妈依然认为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准。“你拿平口小可爱了吗?”塔莉问。

“拿了。”

她们自认计划得非常周详,带着得意的笑容下楼,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们要去游园会了。”凯蒂很庆幸妈妈不在,妈妈一定会发现她带的包包太大,不像要去参加游园会,那双透视眼很可能会看穿包包外层,发现里面的衣物、鞋子与化妆品。

“你们两个自己多当心。”他连头都没抬。

西雅图发生了数起年轻女性失踪案,所以他每次都会这么叮咛。最近新闻称杀人凶手为“泰德”[连环杀人魔泰德·邦迪(Ted Bundy)于一九七四年在西雅图及其周边地区犯案,杀害将近十名年轻女性,之后转往其他地点,受害者总共超过三十人。],因为一个在史曼米须湖国家公园被绑的女生幸运逃脱,向警方描述了他的长相及名字。全州的年轻女性人人自危,每当看到黄色大众金龟车便担心是不是泰德来了。

“我们会超级小心的。”塔莉微笑着说。她最喜欢凯蒂的爸妈为她们操心。

凯蒂走过去跟爸爸吻别,他搂住她,给她一张十美元钞票:“玩得开心点。”

“谢谢爸爸。”

她和塔莉走下车道,包包在身边甩啊甩。

“你觉得肯尼·马克森会去游园会吗?”凯蒂问。

“你满脑子都是男生。”

凯蒂撞了一下好友的屁股:“他暗恋你。”

“那又怎样?我比他高。”

塔莉突然停下脚步。

“真是的,塔莉,你在干吗?我差点摔倒——”

“噢,不。”塔莉低声说。

“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塔莉家的车道上停着一辆警车。

塔莉抓起凯蒂的手,硬拖着她跑下车道、穿越马路,冲到敞开的家门前。

一位警员在客厅里等她们。

一看到她们,他胖乎乎的脸立刻皱在一起,挤出小丑般的表情:“嗨,你们好,我是丹恩·迈尔斯警员。”

“这次她做了什么?”塔莉问。

“昨天在奎诺特湖边有一场保护西点林鸮的抗议活动,场面失控。你妈妈和几个人发动了一场静坐抗议,导致威尔豪瑟造纸公司整天无法运作。不只如此,其中还有人在树林里乱丢烟蒂。”他停顿一下,“火势已经控制住了。”

“我来猜猜,她得去坐牢了。”

“她的律师正在设法争取改为自愿接受勒戒。假使她运气不错,或许只需要在医院待一阵子,不然就……”他没有把话说完。

“有人联络我外婆了吗?”

警员点头:“她在等你。需要帮忙打包吗?”

凯蒂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转向好友:“塔莉?”

塔莉的棕眸空洞得可怕,凯蒂虽然不明白,但她知道出大事了。“我得回外婆家了。”塔莉说完,便掠过凯蒂身边往卧房走去。

凯蒂追上去:“你不能走!”

塔莉从衣橱搬出一个行李箱打开:“我没有选择。”

“我会让你妈妈回来,我会告诉她——”

塔莉暂停收拾的动作,看着凯蒂:“这件事你解决不了。”她的语气像大人,疲惫而破碎。塔莉说过许多关于败类妈妈的故事,但凯蒂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她们经常取笑白云,嘲弄她的毒瘾、怪异打扮,以及无数荒唐言行,但这些事情其实并不好笑,塔莉一直很清楚,这一天终将到来。

“答应我,”塔莉哽咽道,“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永远。”凯蒂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塔莉打包完毕,锁上行李箱,默默回到客厅。收音机正在播放《美国派》,凯蒂知道以后听到这首歌就会忆起这一刻。那一天音乐死去[此为歌曲《美国派》(American Pie)中的一句歌词。美国乡村歌手唐·麦克林(Don McLean)一九七一年作品,歌词里写到他喜爱的歌手巴迪·霍利(Buddy Holly)因飞机失事过世,他觉得音乐也在巴迪死的那天死去。]。她跟着塔莉出门,她们在车道上依依不舍地拥抱,最后警员轻轻将塔莉拉走。

凯蒂甚至没有挥手道别,她只是呆站在车道上,泪水潸潸流下脸颊,目送最好的朋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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