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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萤火虫小巷 作者:克莉丝汀·汉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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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年,她们不间断地鱼雁往返。写信不再只是例行公事,而是维系生命的绳索。每个星期日傍晚,塔莉固定回到粉红与紫色装潢的儿童房,坐在白色书桌前,在笔记本活页上洋洋洒洒写下思绪、梦想、忧虑与挫折。有时她也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例如法拉头的新造型让她显得多妩媚,或是她在初中毕业舞会上穿的名牌少女礼服Gunne Sax,但她有时会写下深沉的心事,告诉凯蒂她在夜里失眠,或梦见妈妈回来了,说塔莉是她的荣耀。外公过世时,塔莉向凯蒂寻求安慰,她一直强忍泪水,直到听见好友在电话中说:“噢,塔莉,你一定很难过。”这才终于哭了出来。人生中第一次,塔莉没有说谎也没有添油加醋(至少不太多),只是单纯呈现出自己,对凯蒂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时间来到一九七七年夏季,再过短短几个月,她们就要升上高三,各自成为学校的老大姐。 今天是塔莉期待了好几个月的日子,她终于能真正踏上三年前穆勒齐伯母指引的那条路。 成为下一个珍恩·艾诺森。 这句话成为她的信念,有如神奇的密码,装载着她的雄心壮志,让梦想不再虚幻。当年在斯诺霍米什那个厨房中埋下的种子疯狂发芽,深深根植在她心中。以前她没察觉自己多么需要梦想,但现在梦想改变了她,让她由被妈妈遗弃的可怜塔莉,蜕变为准备赢得全世界的女孩。这个目标让她的身世显得无足轻重,给予她挑战的方向、生活的支柱。她由信中得知她的努力让伯母很欣慰,也知道凯蒂与她志向相同,她们将一起当上记者,追查新闻,撰写报道。一对好搭档。 她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眼前的建筑,感觉有如银行大盗望着诺克斯堡国家金库。 这家ABC的加盟公司影响力极广、备受尊崇,没想到竟藏身在丹尼重划区的小建筑里,根本毫无景观可言,没有令人肃然起敬的落地窗,大厅没有半件艺术品,只有一座L形柜台,一个还算漂亮的接待小姐,三张芥末黄的一体成型塑料椅。 塔莉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走进去。她在柜台报上姓名,接着在墙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等了很久才轮到她面试,但她保持仪态庄重,不显得坐立不安,努力克制住脚点地的冲动。 说不定有人正在观察她。 “哈特女士?”接待小姐终于抬头叫她,“他可以见你了。” 塔莉站起来,露出随时可以上镜头的沉着微笑:“谢谢。”她跟着接待小姐穿过几道门,来到另一个等候区。 在那里,她终于见到了那个人。将近一年来,她每个星期固定写信给他。 “你好,罗巴赫先生。”她握住他的手,“很荣幸终于能见到你。” 他比想象中显得疲惫苍老,油亮的秃顶上只有一小撮红灰色头发,而且没有一根是整齐的,浅蓝色休闲西服上有白色车线缀饰。“请来我的办公室详谈,哈特小姐。” “哈特女士。”她纠正,最好一开始便说清楚。格洛丽亚·斯泰纳姆说过,想得到尊重就必须开口要求。 罗巴赫先生怔怔地望着她:“抱歉?” “若你不介意,麻烦称呼我为哈特女士,我想你应该不反对吧?名校乔治敦大学英美文学系的高才生想必不会抗拒新潮流吧?相信你一定是社会觉醒运动的先锋,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对了,我喜欢你的眼镜。” 他呆望着她,嘴巴微微张开,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请跟我来,哈特女士。”他带着她穿过空无一物的白色走廊,最里面左边有一扇仿木门,他打开进入。 他的办公室空间不大,两面有窗,其中一扇正对着高架单轨电车的水泥轨道。墙上没有半点装饰。他办公桌前有张黑色折叠椅,塔莉坐下。 罗巴赫先生坐下之后看着她:“一百一十二封信,哈特女士。”他拍了拍桌上一个鼓鼓的牛皮纸档案夹。 她寄的信他全保留了,这应该是好消息。她从公文包中拿出最新版的履历表放在桌上:“你应该留意到了,我写的报道多次登上校刊头版,我另外附上危地马拉震灾的深入报道、昆兰事件[昆兰事件:指的是卡伦·安·昆兰(Karen Ann Quinlan)在派对上服用药物而昏迷成为植物人,其父母为争取放弃治疗并拔除生命维持器而提出诉讼,此案成为美国医疗自主权的代表案例。]的后续追踪,以及弗雷迪·普林兹[弗雷迪·普林兹(Freddie Prinze,一九五四—一九七七):美国演员,因离婚陷入忧郁而在经纪人面前饮弹自尽。]寻死前数日的观察剖析,绝对令人揪心。这几篇文章应该能显示我的能力。” “你今年十七岁。” “对。” “下个月你要开始念高三。” 那些信没有白写,他知道她的所有信息。 “没错。对了,我认为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报道角度:前进高三,一九七八年毕业班纪实。或许可以每个月播出一篇专题报道,揭露地区公立高中的真实面貌,我相信读者一定——” “哈特女士。”他双手指尖立靠在一起形成三角形,下巴放在上面看着她,她感觉得出来他极力忍着笑。 “是,罗巴赫先生。” “我们可是ABC公司的加盟公司,不可能雇用高中生的。” “可是你们有实习生。” “只限大学生,华盛顿州立大学或其他学校。我们的实习生大部分都在校园电视台工作过,所以熟悉电视台的工作模式。很抱歉,但你还没准备好。” “噢。” 他们彼此对望。 “哈特女士,我从事这份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了,很少看到像你这么有企图心的人。”他再次拍拍那沓信件,“这样好了,继续写文章寄给我,我会帮你留意机会。” “也就是说,等我准备好可以成为记者的时候,你会雇用我?” 他大笑:“总之,继续寄文章来就对了。努力念书拿好成绩上大学,知道吗?其他的到时候再说吧。” 塔莉重新燃起斗志:“我会每个月寄一篇新报道。罗巴赫先生,总有一天你会雇用我的,等着瞧吧。” “哈特女士,我乐观其成。” 他们继续聊了一下,然后罗巴赫先生送她出去。下楼时,她停在奖座展示柜前,里面有几十座艾美奖与其他新闻奖项,金色奖座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有一天我会赢得艾美奖。”她用指尖摸摸玻璃。她不准自己因为这次的挫折而感到受伤,没错,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挫折而已。 “塔莉·哈特,我相信你一定能拿到。回去念高中吧,享受你的高三生活,不要急,现实人生来得很快。” 街道上的景色有如风景明信片,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是适合拍照的晴朗天气,这样的西雅图会引诱外地人卖掉他们的房子,离开平淡无奇的老家搬来这里。可惜他们不知道这种天气多稀有,这一带的夏季来得迅速绚烂,仿佛火箭发射般,但离开时也一样快。 她将外公的笨重黑色公文包抱在胸前走向公交车站牌,头顶上,一辆单轨列车由轨道飞驰而过,地面随之震动。 回家的路上,她告诉自己其实得到了一个好机会,现在要做的是进大学证明自己的能力,然后争取更好的工作。 然而,无论她如何编造,失败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回到家时,她觉得自己气势萎靡,整个人垂头丧气的。 她打开前门进去,将公文包扔在厨房餐桌上。 外婆在客厅里,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穿着丝袜的双腿架在凹陷的丝绒脚凳上,大腿上放着尚未完成的刺绣。她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看到外婆,塔莉挤出笑容。“嘿,外婆。”她低声说,走进客厅弯腰摸摸外婆满是疙瘩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外婆慢慢醒来,老式厚镜片后的双眼迷茫了一阵,接着渐渐清醒:“面试顺利吗?” “新闻部主任助理说我的资格太好,不适合这份工作,很不可思议吧?他说这个职位会浪费我的能力。” 外婆捏捏她的手:“你年纪太小了,对吧?” 她一路强忍的泪水终于刺痛了眼睛,她难为情地抹去:“只要我一进大学,他们肯定会马上雇用我。等着瞧吧,我会让你引以为荣。” 外婆给了她可怜的塔莉的表情:“你已经让我很光荣了。你其实想要多萝西的关注。” 塔莉靠在外婆瘦削的肩上,任由外婆拥抱。她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就像晒伤一样会自行痊愈,然后稍微增强抵抗力。“我有你就够了,外婆,她不重要。” 外婆疲惫地叹息:“去打电话给你的朋友凯蒂吧,不过别讲太久,电话费很贵。” 光是想到能和凯蒂说话,塔莉的心情就立刻轻松起来。因为长途电话费很贵,她们很少有机会通话:“谢谢外婆,我马上去。” 下一周,塔莉在小区周刊《安妮女王蜂》找到了工作。时薪很低,所负责的工作也只是些杂务,但她不介意,至少她进入了媒体业。一九七七年暑假,除了睡觉,她几乎所有时间都耗在那几间狭小拥挤的办公室,尽可能多地学习。她在公司缠着记者东问西问、影印、买咖啡;在家则陪外婆玩扑克牌,以火柴棒当筹码。每个星期天晚上,她一定会写信给凯蒂分享一周的生活点滴,像时钟一样准时。 此刻,她坐在房间的儿童书桌前,重读一遍这星期的八页长信,最后写上“永远的好朋友,塔莉❤”,接着仔细折三折。 书桌上放着凯蒂刚寄来的明信片,她去露营了,这是穆勒齐家每年固定的活动,凯蒂称之为“虫虫地狱周”,但塔莉觉得她描述的每个时刻都完美无比,心中无限向往。她多么希望能一起去,拒绝他们的邀约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艰难的一件事,但是打这份工非常重要,而且外婆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实在别无选择。 她低头看着好友写的内容,重温她早已熟记的每字每句:晚上玩扑克牌、烤棉花糖,在冷死人的湖中游泳…… 她强迫自己转开视线。渴望无法得到的东西对人生没有半点好处,白云教会了她这一课。 她将写好的信放进信封、写上地址,下楼去探望外婆,她已经睡着了。 塔莉独自看着最喜欢的周日晚间电视剧:带有社会批判的《一家子》、喜剧《爱丽斯》、警探片《警网铁金刚》。看完便锁好门窗上床睡觉,进入梦乡时还想着穆勒齐一家在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六点起床,打扮好准备上班。如果她到得够早,有时记者会让她帮忙处理今天的报道。 她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敲门。虽然她不想吵醒外婆,但出门时一定要说再见,这是家规。 “外婆?”她再敲一次,然后缓缓推开门,高声说,“外婆……我要去上班了。” 窗台下映出深紫色的阴影,光线昏暗,挂在墙上的绣花作品只隐约看得到四方外框。 外婆躺在床上。即使站在门口,塔莉依然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身体轮廓,雪白的鬈发、凌乱的睡衣……不动的胸口。 “外婆?” 她走向前摸摸外婆满是皱纹的柔软脸颊,皮肤冷得像冰,松垂的嘴唇没有气息。 塔莉的世界瞬间倾覆,由地基上崩塌陷落。她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外婆失去生命的脸,光是这样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泪水来得很慢,仿佛每一滴都由鲜血凝结,因为太过浓稠而无法穿过泪腺。记忆如万花筒闪过:七岁生日派对,外婆帮她编辫子,告诉她只要用心祈祷,说不定妈妈会出现;几年后外婆承认上帝有时不会响应小女孩的祈祷,也不回应大人的祈祷;上星期玩牌的时候,塔莉再次将丢出去的牌全扫过去,外婆笑着说:“塔莉,你不必每次都拿走所有牌……”还有,外婆的晚安吻总是那么轻柔。 她不晓得在那里站了多久,但是当她弯腰亲吻外婆单薄的脸颊时,阳光已经穿透窗帘照亮了房间,那样的明亮让塔莉吃了一惊。外婆走了,这个房间应该一片黑暗才对。 “振作点,塔莉。”她对自己说。 她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她知道。外婆和她商量过,也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塔莉明白,无论说什么也无法让她准备好迎接这一刻。 她走到外婆的床头柜前,外公的照片下面放着一个紫檀盒子,旁边堆满了药物。 她掀开盖子,隐隐觉得像是做贼,可是外婆交代过要打开来看。外婆经常说:“有一天我会回天上的家,到时候打开外公送我的盒子,里面有留给你的东西。” 里面有几样不值钱的首饰,印象中外婆很少佩戴,另外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粉红色信纸,上面写着塔莉的名字。 最亲爱的塔莉: 对不起,我知道你多么害怕孤单、害怕被抛下,但上帝安排好了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可以,我也想陪你久一点。我和外公会永远在天堂看着你,只要你相信就永远不会孤独。 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喜悦。 ---爱你的外婆 外婆不在了。 塔莉站在教堂外面,看着大批老人鱼贯而过。外婆的几个朋友认得她,过来表示哀悼。 节哀顺变,亲爱的…… ……她去了更好的地方…… ……和她亲爱的温斯顿在一起。 ……她不希望你哭。 她尽可能忍住,因为她知道外婆不希望她失态,但是到了十一点,她已经快尖叫了。那些来吊唁的人看不见吗?他们难道没发现她才十七岁,穿着一身丧服,孤零零地被扔在这个世界上? 假使凯蒂和她父母在就好了,但他们去了加拿大,她不知道如何联络他们,还要再过两天他们才会回家,她只能独自承受。若是有他们在身边扮演家人,或许她能熬到仪式结束。 他们不在,她实在办不到。坐在教堂中只会让她不断想起外婆,那种感觉太苦涩,让人心痛,于是葬礼进行到一半时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来到八月的艳阳下,她终于能呼吸了,即使眼泪依然不停地在眼中打转,心中重复着那个没意义的问题:你怎么可以这样扔下我? 外面停满灰蒙蒙的旧款车辆,她努力忍住泪水,更努力不去回想,也不去烦恼以后该怎么办。 旁边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塔莉抬起头,一开始她只看见停得歪七扭八的车辆。 接着,塔莉看到了她。 在教堂前院外围有一排高大枫树标示出市立公园的起点,白云站在树荫下,叼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她穿着破烂的灯芯绒喇叭裤和脏兮兮的乡村风罩衫,毛糙的棕色长发像括号般圈住她的脸,整个人瘦得像火柴。 塔莉的心不由自主地欢喜跃动,终于,她不是孤零零的了。白云虽然疯疯癫癫,但家里出了事她还知道回来。塔莉微笑着奔向她。她能原谅妈妈缺席这么多年、抛弃她这么多次,最要紧的是她现在回来了,在塔莉最需要她的时候。“感谢老天,你回来了。”她喘着气停下,“你知道我需要你。” 妈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因为差点摔倒而大笑起来:“塔莉,你是美丽的精灵,你只需要空气和自由。” 塔莉的胃重重一沉。“不要再这样。”她眼中带着哀戚的恳求,“拜托……” “我永远都是这样。”白云的语气多了分锐利,与茫然失神的双眼相反。 “我是你的骨肉,现在我需要你,不然我会孤零零的一个人。”塔莉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微弱,但她没办法大声说话。 白云蹒跚着上前一步,眼神流露出真实的悲伤,但塔莉不在乎,妈妈的感情都是虚假的,像西雅图的阳光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看看我,塔莉。” “我正在看。” “不,看清楚,我帮不了你。” “可是我需要你。” “算你倒霉。”妈妈抽了一大口烟,几秒之后呼出。 “为什么?”她原本想问“为什么你不爱我”,但她还来不及将伤痛化为语言,葬礼便结束了,一身黑衣的悼客拥进停车场。塔莉转头擦眼泪,才一下子工夫,回过头时妈妈已经不见了。 社会福利处派来的女人又干又瘦,像树枝一样。她站在塔莉卧房门外好声好气地劝说,但塔莉发现她不停地看表。 “我不懂为什么非得打包离开。我很快就满十八岁了,外婆的这栋房子没有贷款——我很清楚,因为今年都是我负责处理账单。我不是小孩子,我可以一个人生活。” “律师在等我们。”那个女人只是这么说,“你准备好了吗?” 她将凯蒂的信件收进行李箱,盖好,上锁。她说不出“准备好了”这句话,于是干脆拎起行李箱,将编织包甩上肩膀:“大概吧。” “好。”那个女人利落地转身,往楼梯走去。 塔莉最后留恋地看卧房一眼,这么多年来视而不见的东西,这时她终于看清了:紫色荷叶边床单、白色单人床,窗台上放着一排蒙尘的塑料小马,五斗柜上的毕斯利太太洋娃娃[毕斯利太太洋娃娃(Mrs. Beasley doll):一九六六年喜剧《合家欢》(Family Affair)中一个女童角色所拥有的娃娃,因为电视剧大受欢迎,玩具公司美泰(Mattel)便加以量产贩卖。],还有装饰着粉红芭蕾舞者的美国小姐珠宝盒。 多年前被遗弃在这里的小女孩,外婆为她布置了这个房间。每件东西都经过精心挑选,现在却得全部装进箱子,堆在黑暗的储藏室,连同回忆一起埋葬。塔莉自问还要多久她才能想起外婆而不哭泣。 她关上门,跟着那个女人穿过死寂般的房子下楼离开,大门前的街道上停着一辆老旧的黄色福特双门房车。 “行李放后面。” 塔莉放好之后上车,社工发动引擎,音响随之启动,以震耳欲聋的音量播放大卫·索尔的热门情歌《别放弃》[大卫·索尔(David Soul):美国歌手及演员。《别放弃》(Don't Give Up on Us)为其一九七六年的单曲作品,内容为祈求恋人回头。],她急忙将音量转小,含糊地道歉。 听这种歌要道歉也是应该的,所以塔莉只是耸耸肩,望向窗外。 “我好像忘记致哀了,很遗憾你痛失至亲。” 塔莉望着车窗上的倒影,她的脸感觉很怪,仿佛底片上的影像,没有色彩,没有实体,恰如她内心的感受。 “你外婆在各方面都非常伟大。” 塔莉没有回答,反正她也发不出声音。见过母亲之后,她一直觉得内心干涸、空洞。 “好了,我们到了。” 这里是巴拉德区最热闹的地段,车子停在一栋维护良好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前,大门前的手绘招牌上写着:贝克与蒙哥马利联合法律事务所。 塔莉内心挣扎片刻后才下车,社工给她一个温柔理解的笑容。 “你不必带行李。” “我想带,谢谢。”塔莉至少知道打包好的行李有多重要。 社工点点头,率先走上冒出杂草的水泥人行道到大门前。她们走进雅致过头的大厅,柜台没有人,塔莉在附近坐下。贴了精美壁纸的墙上悬挂着几幅矫揉造作的图画,主角都是大眼睛的天真幼童。四点整,一个戴着镜框眼镜的秃头胖子出来见她们。 “你好,塔莉。我是你外婆的律师,我叫艾尔莫·贝克。” 塔莉跟着走到楼上的小办公室,里面有两张蓬松的扶手椅和一张古董红木办公桌,上面散乱放着律师用的黄色笔记本,角落里有台电风扇嗡嗡运转,对着门的方向吹出热风。社工在窗边的位子坐下。 “来,请坐吧。”他拉出高雅办公桌后面的椅子。 “塔露拉——” “塔莉。”她低声说。 “啊对,我听你外婆说过你比较喜欢塔莉这个名字。”他将手肘靠在桌上,身体往前倾,厚厚的镜片放大了那双像虫子的眼睛,“你大概知道,你妈妈拒绝担任你的监护人。” 她点头,光是这样便用尽了力气。昨夜她排练了一场演说,解释为何应该让她一个人生活,然而此刻她感觉自己渺小又年轻。 “很遗憾。”他的语气十分温柔,塔莉却全身一缩。她对这种愚蠢无用的安慰厌恶至极。 “嗯。”她的双手握拳。 “社工吉利根女士已经帮你找到了一个好家庭,他们照顾许多需要安置的少年。好消息是,你可以在目前的学校完成学业,我想你应该会很高兴。” “开心死了。” 她的回答让贝克先生一时陷入困窘。“当然,好,现在来说明一下继承问题。你外婆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你,包括两栋房子、车子、银行存款和股票。她特别注明你必须继续按月寄生活费给她的女儿多萝西,你外婆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知道她的下落,而事实证明,只要有钱可领,多萝西就会乖乖保持联络。”他清清嗓子,“这个……如果卖掉两栋房子,你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为财务烦恼。我们可以帮忙——” “可是卖掉之后我就没有家了。” “虽然很遗憾,但你外婆确实要求出售,她希望无论你想上哪所大学都没问题。”他抬起视线,“她跟我说有一天你会得普利策奖。” 塔莉不敢相信她又要哭了,还是在两个外人面前。她急忙跳起身:“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贝克先生苍白的前额皱了一下:“噢,去吧,在楼下,一楼大门左边。” 塔莉站起来拎起行李箱,拖着步子走向门口,出去关上门之后,她靠在走廊墙上努力忍住眼泪。 她说什么都不要进寄养家庭。 她低头看看手上的建国二百年纪念表。 穆勒齐一家明天就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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