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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小巷  作者:克莉丝汀·汉娜

塔莉被电话铃声吵醒,她吓了一跳,转头四顾。时间是凌晨两点零一分,她伸手接起电话:“喂?”

“请问是塔露拉·哈特吗?”

她揉揉眼睛:“是,请问哪里找?”

“我是港景医院的护士,您母亲多萝西·哈特在本院治疗。”

“怎么回事?”

“现在还不确定,似乎是药物过量,但她也受到严重殴打,警察在等候问讯。”

“她要求找我吗?”

“她目前失去意识,我们在她的物品中找到你的名字和联络电话。”

“我马上过去。”

塔莉以破纪录的速度换好衣服,在两点二十分出门上路。到了医院,她停好车直奔服务台:“你好,我来见我母亲,白——呃,多萝西·哈特。”

“哈特小姐,请上六楼向护理站查询。”

“谢谢。”塔莉上楼,一个身穿粉橘色制服的娇小护士带她去病房。

阴暗的病房里放着两张病床,靠近门的那一张空着。

她进去,关上门,有些讶异地发现自己很害怕。这一生,她总是被母亲伤害。小时候她莫名其妙地爱妈妈,青春期恨她入骨,长大后则装作她不存在。白云让她伤心的次数多到数不清,无论大小事都只会让她失望。即便如此,塔莉还是无法控制地对她有感情。

白云睡得很熟,脸上满是瘀青,一边的眼圈黑了,嘴唇裂开渗血,一头灰色乱发油腻纠结,一看就知道是用钝刀随便乱割的。

她看起来感觉不像她自己,而是一个衰老的女人,不只受到拳头重殴,还被人生打击得遍体鳞伤。

“嘿,白云。”塔莉愕然发现喉咙有些紧缩。她轻抚妈妈的太阳穴,那是她脸上唯一没有流血或瘀血的部位。那柔嫩的肌肤让她想起,上一次触摸妈妈已经是一九七〇年的事了,那时她们牵手走在拥挤的西雅图街头。

她多么想知道该对眼前的人说什么,她们之间只有过去没有现在,于是她只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的节目、她的生活,以及她的成就。当这一切显得空洞凄凉时,她换个话题说凯蒂的事,描述她们起冲突的经过,绝交之后她感到多么寂寞,当感受化作言语流出时,塔莉听出了其中的真实。失去雷恩与穆勒齐两家人之后,她孑然一身。现在她的亲人只剩白云一个了,还真是可悲。

“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孤独的,你到现在还没想通?”

塔莉没发现妈妈醒了,现在她意识清醒,疲惫的双眼望着塔莉。塔莉微笑着抹去泪水:“嘿,发生了什么事?”

“我被揍了。”

“我不是问你怎么会进医院,而是怎么会沦落成这样?”

白云的脸色一变,将头转过去。“噢,这个啊,看来你伟大的外婆没告诉你,是吧?”她叹息,“现在都无所谓了。”

塔莉倒吸一口气。这是她们母女之间最有意义的一次对话,她感觉得到,一件她从来不知道的秘密即将揭露:“我觉得有所谓。”

“你走吧,塔莉。”白云将脸埋在枕头里。

“除非你告诉我原因,否则我不会走。为什么你不爱我?”这个问题让她的声音发抖,一点也不奇怪。

“忘了我吧。”

“老实说,我也很想忘记你,但你是我妈妈。”

白云转头望着她,刹那间,塔莉看见妈妈的眼神流露出悲伤,但转瞬即逝。“你让我很伤心。”她轻声说。

“你也让我很伤心。”

白云浅笑一下:“我希望……”

“什么?”

“能成为你需要的那种妈妈,但我做不到,你必须放手让我走。”

“我不知道该怎么放手。即使你有再多不是,依然是我妈妈。”

“我从来不是你妈妈,我们都很清楚。”

“我会一直找你。”塔莉意识到她真的会这么做。虽然她们母女俩都带着伤,但依然有着奇异而深刻的联结。她们之间的纠缠虽然痛苦,但还没有结束。“有一天你会准备好接受我。”

“你怎么能死命抓着那样的梦想?”

“用双手。”她很想接着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但这句话让她想起凯蒂,剧烈的心痛让她说不出口。

妈妈叹口气,闭上眼睛:“走吧。”

塔莉站在原处很久,双手握着病床栏杆。她知道妈妈只是装睡,也知道她何时真的睡着了。断断续续的鼾声填满寂静的病房,她走向病房里的小衣柜,找到一条折好的毯子拿出来。这时,她发现柜子底层放着一小堆折叠整齐的衣物,旁边则是一个牛皮纸袋,袋口卷起来封住。

她帮妈妈盖上毯子,在下巴处塞好,然后回到衣柜前。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要翻妈妈的东西,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一开始都是些意料中的东西,破旧的脏衣物、底部磨出洞的鞋子、装在塑料袋里的几样盥洗用具、香烟和打火机。

然后她看到了,整齐卷好放在袋子最底层的东西——一条磨损的细绳绑成一圈,上面挂着两个干掉的通心面和一颗蓝色珠子。

那是塔莉在圣经班做的项链,很多年前乘着大众面包车离开外婆家的那天,她送给了妈妈。这么多年了,妈妈竟然还留着。

塔莉不敢碰,生怕只是幻觉。她回到病床旁。“你还留着。”她感觉内心某种全新的感受被开启了。一种希望,不是小时候那种无瑕璀璨的愿望,而是陈旧沧桑的希望,更能反映出她们是怎样的人,有过怎样的经历,即使人生锈蚀褪色,在底层依然藏着一缕希望。“白云,原来你也知道如何抓住梦想,对吧?”

她坐在床边的一体成型塑料椅上,现在她有个真正的问题,无论如何都要由妈妈口中听到答案。

四点左右,她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电话振动吵醒了她。她慢慢直起酸痛的身子,揉揉僵硬的颈项,花了一点时间才想到自己身在何处。

医院。

港景。

她站起来,病床上没有人。她打开衣柜。

东西都不见了,只剩被揉成一团的纸袋。

“可恶。”

手机再次振动,她瞥一眼来电显示。“嗨,爱德娜。”她沉沉地坐下。

“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昨晚出了点事情。”她多么希望之前有摸摸那条项链,此刻感觉已经像朦胧的梦境,“几点了?”

“你那边应该是六点。你现在坐着吗?”

“刚好坐着。”

“你上次说十一月一部分的时间和整个十二月要休假,计划没变吗?”

“为了让员工和家人共享温馨佳节?”她酸溜溜地说,“没错。”

“我知道你每年都会去朋友家过节——”

“今年不去。”

“很好。那么,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南极?我打算拍一部探讨全球变暖现象的纪录片。塔莉,这次的报道很有意义,以你的知名度一定能吸引观众收看。”

这简直是上天送来的礼物。刚才她正想抛下一切,没有比南极更远的地方了吧?“要去多久?”

“六周,顶多七周,你可以来回赶场,但路程会很要命。”

“完美极了,我需要散散心。多快可以出发?”

凯蒂全裸着站在浴室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身体。从小到大,她一直和镜中影子打游击战。无论瘦了几公斤,她的大腿总是太粗,生了三个孩子之后肚子变得松松垮垮的,她在健身房做了无数个仰卧起坐,但肚皮依旧松弛。大概从三年前开始,她就不再穿无袖上衣了,因为蝴蝶袖太严重,她的胸部更是……自从生完双胞胎后,她只穿支撑力最强的胸罩,当然不够性感,她还得把肩带调整到最紧才能将胸部拉回原位。

然而现在,当她看着自己时,终于明白那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是白费工夫。

她靠近镜子,练习着她精心挑选、排演过的话语。这是她一生中最需要勇气的时刻。

她拿起放在台子上的衣物穿上。她选了一件漂亮的粉红色V领克什米尔羊毛衫,这是去年孩子们合送的圣诞礼物,搭配小羊皮般柔软的旧牛仔裤。她梳好头发,整个往后绑成马尾。她甚至上了淡妆。为了即将进行的事,她必须看起来健健康康。能做的努力都完成之后,她离开浴室进入卧房。

强尼原本坐在床尾,此时立刻站起来转向她。她看得出来他很努力想坚强起来,但眼睛已经闪着泪光。

眼泪证实了他的爱与恐惧,她应该也会想哭才对,但她反而更加坚强。“我得了癌症。”她说。

当然,他已经知道了。等候报告出炉的这几天非常煎熬,昨晚医生终于打电话来了,他们握着手听医生说明,互相打气说绝对没问题。可惜结果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凯蒂,很遗憾……第四期……发炎性乳腺癌……侵略性肿瘤……已经扩散了……

一开始凯蒂非常愤怒,该做的事她都做了,自我检查,乳房X光检查,怎么还会这样?然后恐惧才开始渗入。

强尼所受的打击更大,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必须为他振作起来。昨晚他们躺在床上彻夜未眠,拥抱、哭泣、祈祷,互相保证一定能顺利度过,不过现在她不禁怀疑要怎样才能度过。

她走向他,他紧拥着她不放,但还是不够。

“我必须告诉他们。”

“我们一起说。”他稍微后退一些,略略松开手,低头看她,“记住,一切都不会变。”

“怎么可能不变?他们要切除我的乳房。”她哽咽,恐惧有如路面的裂缝将她绊倒,“然后还要毒我、烧我,而这所有过程竟然是好事。”

他低头望着她,他眼中的爱意无比美丽却也令人心痛:“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有什么感受或做什么事,我都会永远爱你,就像现在一样。”

她极力压抑的情绪重新浮上表面,威胁着要将她吞噬。“走吧。”她轻声说,“趁我的勇气还没有消失。”

他们牵着手离开卧房下楼,孩子应该在等。

客厅里没有人。

凯蒂听见起居室传来电视的声音,音效非常喧闹。她放开老公的手,走到走廊角落:“你们两个,快过来。”

“噢,妈,”路卡连声抱怨,“我们在看电影。”

她很想说“算了,继续看吧”,但最后还是忍痛说:“快点过来,拜托。”

她听见强尼走进厨房拿起电话。

“玛拉,立刻下来,我不管你在跟谁说话。”

接着咔的一声挂断。

凯蒂没有过去找他,只是走向沙发,僵硬地端坐在边缘。她忽然后悔没有穿更厚的毛衣,她觉得好冷。

双胞胎一起冲进客厅,笑闹着挥舞塑料剑比武。

“库克船长,吃我这招。”路卡说。

“我是彼得·潘啦。”威廉抗议,假装刺路卡,“看招。”

他们七岁了,正值变化时期,童年的雀斑淡去,也开始换牙了。她最近每次看到他们,都会发现幼时的痕迹少了一些。

三年后,他们就会和现在完全不同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害怕得难以自已,用力抓着沙发扶手闭上双眼。万一她无法看着他们长大呢?万一——

别往坏处想。

过去四天,她一再如此叮咛自己。强尼来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两人靠得很近。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拿起电话,”玛拉边下楼边说,“根本是侵犯隐私。那个人是布莱恩。”

凯蒂默数到十,让自己稍微冷静到至少能够呼吸的程度,才睁开双眼。

她的三个孩子都站在面前,双胞胎一脸无聊,玛拉则气呼呼的。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口水。她一定能做到。

“你有话要说吗?”玛拉没好气地问,“假使你只想盯着我们看,那我要回楼上去了。”

强尼眼看就要跳起来:“可恶,玛拉。”

凯蒂按住他的大腿制止。“坐下,玛拉。”没想到她的语气竟然如此正常,她自己都吃了一惊,“路卡、威廉,你们也坐下。”

双胞胎坐倒在地上,像绳子被割断的人偶,肩并肩挤成一团。

“我站着就好。”玛拉踩着三七步,双手交叉环在胸前。她瞪了凯蒂一眼,用眼神传达出你休想控制我。如今就连玛拉这种平素的叛逆也令凯蒂感到一丝眷恋。

“你们记得吗?上星期五我去了市区一趟。”凯蒂感觉心跳加快,呼吸也跟着有点急,“其实那天我去看医生了。”

路卡对威廉说了句悄悄话,威廉笑嘻嘻地打他一拳。

玛拉望着楼上,等不及想回去。

凯蒂捏着老公的手:“你们不必担心,不过我……生病了。”

他们三个同时看着她。

“别怕。医生会动手术,然后给我一堆药,吃完就好了。我可能会有几个星期体力比较差,但接下来应该就没事了。”

“你保证会好起来?”路卡的眼神坚定诚挚,只有一点点害怕。

凯蒂很想说“当然喽”,但是这种承诺他绝不会忘记。

威廉翻了个白眼,用手肘推路卡一下:“她刚才不是说会好吗?我们可以请假去医院吗?”

“可以。”凯蒂露出一丝笑容。

路卡率先冲过来抱住她。“我爱你,妈妈。”他小声说。她抱着他久久不放,直到他挣扎着要走,威廉也一样,之后他们两个一起往楼梯走去。“你们不想看完电影吗?”凯蒂问。

“不了,”路卡回答,“我们要上楼。”

凯蒂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他已经站起身:“要不要打篮球啊,儿子?”

他们高兴极了,立刻往外面跑去。

终于,凯蒂看着玛拉。

女儿沉默许久之后说:“是癌症吧?”

“对。”

“莫菲老师去年得过癌症,现在没事了,乔治雅姨婆也是。”

“对极了。”

玛拉的嘴唇颤抖。虽然她长得很高,爱装大人还化了妆,但这瞬间仿佛变回了小女孩,要求凯蒂留盏小夜灯。她扭着双手走向沙发:“你不会有事吧?”

第四期。已经扩散了。发现得太迟。她压抑住这些无济于事的念头,现在需要乐观。

“对。医生说我年轻又健康,所以应该不会有事。”

玛拉躺在沙发上偎靠着凯蒂,一只手放在她的腿上:“妈妈,我会照顾你。”

凯蒂闭上双眼抚摩女儿的长发。曾经她可以将玛拉抱在怀里摇晃哄睡,感觉像是昨天;曾经玛拉因为金鱼死掉而趴在她腿上痛哭,感觉像是昨天。

拜托,上帝,她祈求,让我活到够老,老到能成为她的朋友……

她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我知道,亲爱的。”

萤火虫小巷姐妹花……

凯蒂在梦中回到一九七四年的少女时光,半夜和好友一起骑脚踏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人仿佛隐形了。她清楚地记得每一处细节:一条蜿蜒的柏油路,两旁的沟渠中流着污水,山丘长满乱草。认识她之前,这条路感觉哪儿都去不了,只是一条乡间巷道,隐身于世上一个有着青山碧海的偏僻角落中,从来没有半只萤火虫出没,直到她们在对方的眼中看见。

放手,凯蒂。上帝讨厌胆小鬼。

她猛然惊醒,感觉泪湿了脸颊。她完全醒了,躺在床上听冬季暴风的呼啸。这一个星期以来,她再也无法将回忆拒于千里之外,这也难怪她经常在梦中回到萤火虫小巷。

永远的好朋友。

她们多年前曾经许下这样的承诺,她们相信这份誓言能坚守到永远,她们会一起变老,坐在老旧露台的两张摇椅上,回顾往事一起欢笑。

当然,现在她知道不可能成真了。一年多以来,她一直告诉自己没关系,少了好朋友她也能活得很好,有时候她甚至真的相信。

但每当她以为已经释怀时,就会听见当年的音乐——她们的音乐。昨天她买东西的时候,卖场播放卡洛尔·金的《你有个好朋友》,虽然是难听的翻唱版本,但依然惹得她当场在萝卜旁边哭了出来。

她轻轻掀开被单下床,小心地避免吵醒身边熟睡的男人。她站在幽暗的夜色中凝望他许久,即使在睡梦中他依然显得忧心忡忡。

她由底座上拿起电话离开卧房,经过寂静的走廊下楼前往露台。她在露台上望着暴风雨凝聚勇气,按下熟悉的号码时,她思索着该向过去的好友说什么。她们好几个月没联络了,她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我这个星期过得很苦……我的人生眼看就要分崩离析……或者只是简单的一句:我需要你。

漆黑澎湃的海湾另一头,电话铃声响起。

一声又一声。

录音机启动,她将深刻的需求化作渺小平凡的话语:“嗨,塔莉,是我,凯蒂。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打电话来道歉——”

轰然雷鸣在天空回荡,闪电接连炸开,她听见咔嗒一声:“塔莉?你在旁边听吗?塔莉?”

没有回答。

凯蒂叹口气,继续说下去:“我需要你,塔莉,打我的手机。”

电力突然中断,电话也随之断线,她耳边响起占线的嘟嘟声。

凯蒂告诉自己这不是什么坏预兆,她回到客厅点起蜡烛。今天就要动手术了,所以她特地为每个家人做一件贴心小事,提醒他们她一直都在。她帮威廉找出《怪兽电力公司》的DVD,他之前乱放然后就找不到了;她为路卡准备一袋他最爱的零食,让他在等候室慢慢吃;她帮玛拉的手机充满电之后放在她床边,她知道女儿今天一定需要打电话给朋友,否则她会觉得失魂落魄;最后她找出家里的所有钥匙,一一贴上标签后放在流理台上——强尼几乎每天都弄丢钥匙。

她再也想不到还能为家人做什么,于是走到窗前望着暴风雨渐趋平息。朦胧的天地渐渐亮起,黑炭般的云朵变成漂亮的珠光粉红色调,旭日东升,拥挤的西雅图显得焕然一新。

几个小时后,家人开始聚集在她身边。他们一起吃早餐,收拾东西搬上车。整个过程中,她不时瞥向电话,希望铃声响起。

六周后,她的双乳被切除,血液中注入剧毒,皮肤因为放射线而红肿灼伤,她依然等待着塔莉来电。

一月二日,塔莉回到空无一人的冰冷公寓。

“我人生的写照啊。”她苦涩自嘲,门房将她的名牌大行李箱搬进卧房,她打赏小费。

门房离开后,她站在家里,不晓得该做什么。现在是星期一晚上九点,大部分的人都在家团聚。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她可以忙着打理她一手建造的帝国,埋首在日常工作中忘记寂寞。每逢佳节,回忆总是缠着她不放,上个月甚至跟到了世界尽头,如假包换的天涯海角。感恩节、圣诞节与元旦,她都在冰天雪地中度过,一群人围在热源旁唱歌喝酒。无论在一般人眼中或如影随形的镜头前,这样的画面都可谓欢乐温馨。

然而,每当她戴着帽子与手套钻进羽绒睡袋努力入睡时,都会听见当年的歌曲在脑海中喧嚣,惹得她流下泪。不止一次,早上醒来时她发现脸颊上结了冰。

她将皮包扔在沙发上,看了一下时钟,发现红色数字闪着五点五十五,一定是在她出门时发生过断电。

她倒了一杯酒,拿出纸笔在办公桌前坐下。录音机显示的数字也在闪烁。

“这下可好。”断电之后打来的电话都没有记录。她按下播放键听取留言,这是一份漫长又艰辛的工作,听到一半时,她写下要交代助理设一个语音信箱。

因为心思涣散,凯蒂的声音响起时她没有反应过来。

“嗨,塔莉,是我,凯蒂。”

塔莉骤然坐正,按下倒带键。“嗨,塔莉,是我,凯蒂。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打电话来道歉——”

接下来是响亮的咔嗒一声,然后是:“塔莉?你在旁边听吗?塔莉?”又一次咔嗒声响之后,传来占线的嘟嘟声。凯蒂挂断了。

就这样,没有了,录音机里没有其他留言。

塔莉感到强烈的失望,心甚至揪痛。她重复播放留言许多次,最后只听到凯蒂的谴责。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凯蒂,不是多年前发誓要永远做好朋友的人,那个凯蒂绝不会这样打电话来奚落、责骂塔莉,然后狠心挂断。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打电话来道歉。

这个声音闯进她家,勾起一丝希望。塔莉站起来躲避,接着按下“全部删除”的按钮,洗掉所有留言。

“我才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打电话给我呢。”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假装没发觉自己声音哽咽。

她走向沙发,拿起皮包翻出手机,浏览人数众多的联络清单,找出几个月前才加入的一个人名,然后按下通话键。

托马斯接起电话时,她原本想用挑逗轻快的语气,但她没办法假装,她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连呼吸都很困难。“嗨,汤姆,我刚从冰天雪地回来。今天晚上你有什么计划?没有吗?太好了,想不想见个面?”

她忽然觉得这么积极的自己很可悲,但今晚她无法一个人过,甚至没办法在自己家里入睡。

“在凯尔酒吧见,九点半好吗?”

他还没答应,她已经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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