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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萤火虫小巷 作者:克莉丝汀·汉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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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六年,《私房话时间》的收视率屡创新高。一周又一周,一个月又一个月,塔莉创造出奇迹,来宾经过精心挑选,与观众的互动融洽和谐,她叱咤风云,一手掌握主控权。她不再去想生命中的缺憾,就像六岁、十岁和十四岁时那样,她将所有不好的事情装进箱子里,束之高阁。 她继续过日子,每当遭受失望打击时她总是如此。她昂起下巴,挺直背脊,设定新目标——今年她打算办杂志,明年则是女性专属度假村,之后还有无限可能。 她换了一间办公室,同样两面有窗,只是不面向班布里奇岛。她坐在全新装潢的新办公室里,拿着电话对秘书说:“你在开玩笑吧?他竟然在录像前四十分钟退通告?摄影棚里满是等着看他的观众啊。”她用力放下听筒,然后按下对讲机:“请泰德进来。” 几分钟后,有人敲门,她的制作人走进办公室,因为奔跑而脸颊泛红、呼吸急促:“你找我?” “杰克刚才退通告了。” “现在?”泰德看看手表,“王八蛋。希望你有告诉他,下次新片上映时他休想上电视宣传,去上广播吧!” 塔莉打开日历:“现在已经六月了吧?联络诺斯庄百货公司和吉恩·华雷斯美容中心,这一集的主题换成夏季妈妈新造型。准备一堆衣服和饰品,虽然很无聊,但至少不会开天窗。” 泰德一走出办公室,整个团队立刻开始高速运作。寻找新来宾、联络各大美容中心与百货公司、招待棚内观众,肾上腺素急遽上升,包括塔莉在内的所有人都以超声速完成工作,录像时间只延后了一个小时。由观众的掌声判断,这一集非常成功。 录像完毕,塔莉习惯留在现场和观众交流。她摆姿势拍照、签名,听他们诉说人生因她而出现转机的故事,这是一天中她最喜欢的时间。 她才刚回到办公室,桌上的对讲机响了:“塔露拉?有位凯蒂·雷恩女士找你,一线。” 塔莉的心跳漏了一拍,涌现的希望令她恼火。她站在大办公桌的角落旁,按下对讲机:“问她有什么事。” 不久后,再次传来秘书的声音:“雷恩女士不肯说,她要你自己拿起电话问。” “叫她去吃屎啦。”话一出口,塔莉就想收回,可是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放下身段了。两人绝交的这段时间,她靠着生凯蒂的气支撑下来,否则寂寞早就将她压垮了。 “雷恩女士这么说,我引用原话:‘叫那个臭女人把包在名牌衣物里的大屁股从贵死人的皮椅上抬起来,快点过来接电话。’她还说这是有史以来最需要你的一次,假使你敢拿乔,她会把你头发烫坏的照片寄给八卦杂志。” 塔莉几乎笑出来。短短两句话竟然能带她穿越这么多年的时光,扫除许许多多错误留下的疙瘩。 她拿起话筒:“你才是臭女人,我还在生气。” “当然喽,因为你是自恋狂。我不打算道歉,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当然有所谓。你早该打电话给我——” “塔莉,我住院了,圣心医院四楼。”凯蒂说完就挂断了。 “快点。”虽然路程不太远,但塔莉一路上至少催司机五次了。 车子终于停在医院前,她下车奔向玻璃门,停下脚步等候感应。一进门,她立刻被大批群众包围。无论去到哪里,通常她会安排三十分钟空当与观众会面寒暄,但现在她没有时间,她推开那些人跑向服务台:“我要找凯瑟琳·雷恩。” 柜台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是塔露拉·哈特。” “没错,我是。麻烦告诉我凯瑟琳·雷恩的病房是几号。” 柜台小姐点头:“噢,好。”她看着计算机屏幕输入,接着说,“东侧四一〇。” “谢谢。”塔莉转向电梯,但她发现观众追来了。他们铁定会跟她进电梯,比较大胆的会趁机攀谈,比较变态的会跟出电梯。 于是她改走楼梯,到三楼时,她非常庆幸自己每天跟私人教练做有氧运动,然而到四楼时她还是差点断气。 她在走廊上找到一间小型等候室,里面的电视机正在播她的节目,是两年前的旧作回放。 一进去她立刻明白凯蒂的病情很严重。 强尼坐在丑了吧唧的双人椅上,路卡蜷着身子窝在他身边。一个儿子躺在他腿上,另一个则听他说故事。 玛拉坐在威廉旁边,戴着小小的耳机听iPod,随着只有她能听见的音乐摆动。双胞胎长大了好多,看着他们,塔莉一阵心痛,她离开这家人太久了。 穆勒齐伯母坐在玛拉身边,专心地在编织。尚恩坐在他妈妈旁边讲电话。乔治雅阿姨和姨丈在角落看电视。 从他们的模样看来,他们在这里待很久了。 她鼓起最大的勇气上前:“嗨,强尼。” 听到她的声音,所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但没有人说话。塔莉猛然想起上次大家共聚一堂时发生的事情。 “凯蒂打电话给我。”她解释道。 强尼将熟睡的儿子轻轻挪开后站起身。他尴尬别扭了一会儿,但随即将她揽入怀中。由他拥抱的力道判断,他安慰自己的用意大过于安慰她,她抱着不放,尽可能不感到害怕。他放开她后退时,她说:“告诉我吧。”她的语气有些太粗鲁。 他叹气点头:“我们去家属室聊吧。” 穆勒齐伯母缓缓站起身。 塔莉非常惊讶,因为穆勒齐伯母老了很多,身形单薄又有些驼背。她放弃染发了,现在顶着一头雪白:“凯蒂打电话给你?” “我一挂断电话就立刻过来了。”疏远了这么久之后,现在急着赶来仿佛别具意义。 这时穆勒齐伯母做了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抱住塔莉。她身上有着老牌香水与薄荷香烟的气味,发胶为整体添上淡淡辛辣,塔莉重新体会到被熟悉气味包围的感动。 “走吧。”强尼催促她们分开,带头往另一个房间走去。里面有张尺寸偏小的仿木质会议桌,旁边有八张一体成型塑料椅。 强尼和穆勒齐伯母坐下。 塔莉继续站着,一时没有人开口,沉默的每一秒都让气氛更紧绷:“快告诉我。” “凯蒂得了癌症,”强尼说,“叫作发炎性乳腺癌。” 塔莉觉得快昏倒了,于是专注于控制呼吸:“她要接受乳房切除、放射治疗和化疗吧?我有几个朋友抗癌成功——” “那些都做过了。”他轻声说。 “什么?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她打过电话给你。”他的声音多了种她没听过的情绪,“她希望你能来医院陪她,但是你没有回电。” 塔莉想起当时的留言,一字不漏。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打电话来道歉。塔莉?你在旁边听吗?塔莉?然后是咔嗒一声。难道接下来还有其他内容?为什么没录到?因为停电?还是录音带用完了? “她没有说她生病了。”塔莉说。 “可是她主动打给你。”穆勒齐伯母说。 塔莉感到强烈的内疚,几乎无法招架。她应该察觉不对劲,她为什么没有回电?这么多时间都白白浪费了。“噢,我的天,我应该——”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穆勒齐伯母说。 强尼点点头,接着说:“癌症转移了,昨天晚上她轻微中风,医生尽快帮她动手术,但进了手术室才发现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哽咽。 穆勒齐伯母按住他的手:“癌症转移到了脑部。” 塔莉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惊恐,例如十岁那年被遗弃在西雅图街头,或是目睹凯蒂流产,还有强尼在伊拉克受重伤那次,但全都比不上这一刻:“意思是……” “她快死了。”穆勒齐伯母轻声说。 塔莉摇头,想不出该说什么。“她、她在哪里?”她的声音沙哑哽咽,“我需要见她。” 强尼和穆勒齐伯母交换一个眼色。 “怎么了?”塔莉问。 “医生每次只准一个人进病房,”穆勒齐伯母说,“现在她爸爸在里面。我去叫他。” 穆勒齐伯母一离开,强尼便靠过来说:“塔莉,她现在很虚弱。脑瘤影响了她的心智机能,她有时候状况还不错……但也有不太好的时候。” “什么意思?”塔莉问。 “她可能不认得你。” 走向病房的这段路是塔莉一生中最漫长的路途,她感觉到身边有许多人在低声交谈,但她从来没有如此孤独过。强尼带她到门口,停下了脚步。 塔莉点点头,努力鼓起勇气走进病房。 她关上门,虽然状况让她很难笑得出来,但她还是勉强挂上微笑走向病床。她的好友正熟睡着。 病床调整到几乎坐起来的角度,在雪白床单与大量枕头的衬托下,凯蒂看起来像是坏掉的娃娃。她的头发和眉毛全掉光了,椭圆头颅几乎像枕头套一样白。 “凯蒂?”塔莉上前轻声呼唤,她的声音让她自己瑟缩了下,因为在这个房间里显得太过响亮,甚至可以说太有活力。 凯蒂睁开眼睛。塔莉看到了熟识的女人,也看到当年发誓要永远做她好朋友的少女。 凯蒂,放开双手,感觉像在飞。 她们的友谊维持了几十年,怎么会说断就断?“对不起,凯蒂。”她低语,原来这句话如此微不足道,这么简单的话她竟然一辈子都说不出口,紧紧锁在心里,仿佛说出口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她应该从妈妈身上学到很多反面教训,为什么她偏偏死守住这个最伤人的毛病?为什么她没有一听到凯蒂的留言就回电? “对不起。”她重复,感觉泪水刺痛了眼睛。 凯蒂没有微笑,也没有接受或惊讶的表情。虽然事隔多时才说出一句短短的“对不起”,对塔莉而言却是极大的突破,但就连这样也没有效果:“拜托,快说你认得我。” 凯蒂只是望着她。 塔莉伸手向下,指节拂过凯蒂温暖的脸颊。“我是塔莉啊,曾经是你好朋友的那个臭女人。凯蒂,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做出那种事。我早就该道歉了。”她发出不知所措的低声呜咽。万一凯蒂不记得她,不记得她们的友谊,她肯定无法承受。“凯蒂·穆勒齐·雷恩,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你是第一个真正想认识我的人。当然,一开始我对你很坏,可是当我被强暴的时候你在我身边安慰我。”她陷入回忆中,抹去泪水,“你一定在想我每次都只会说自己的事,对吧?你说过我就是这样。可是我也记得关于你的很多事,凯蒂,每一秒我都记得。例如,你看《爱情故事》那本小说,却始终想不通骂人Sonovabitch(小婊砸)是什么意思,因为字典里查不到……还有,你发誓绝不会舌吻,因为恶心死了。”塔莉摇头,拼命强忍情绪,她一生的回忆都来到这间病房,“凯蒂,那时候我们好年轻,可是现在我们都不年轻了。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离开斯诺霍米什之后,我们互相写了几百万封信,每次署名都是永远的好朋友……还是永远的好姐妹?是哪个来着……” 塔莉细数着她们的故事,有时甚至大笑出声,例如骑脚踏车冲下夏季丘,以及参加派对却被警察追,最后还被逮的往事:“噢,这件事你一定记得。我们以为《巨龙家族》是动作片,跑去看了才发现是卡通片。整个电影院里面我们两个年纪最大,散场之后我们一路唱着《携手挑战全世界》,还说我们永远会像歌里唱的那样——” “停。” 塔莉倒吸一口气。 她的好友眼眶含泪,泪水滑落太阳穴,滴在枕头上形成小小的灰色痕迹。“塔莉,”凯蒂带着鼻音轻声说,“你真的以为我会忘记你?” 塔莉大大地松了口气,觉得双腿发软。“嗨,想要我关心你也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吧?”她摸摸好友光秃秃的头顶,手指在婴儿般细嫩的肌肤上流连,“打通电话给我就可以了。” “我打了。” 塔莉的脸垮下:“对不起,凯蒂,我——” “你是臭女人,”凯蒂露出疲惫的笑容,“我一直都知道,我也应该再多打几次。既然是三十多年的朋友,心碎几次在所难免。” “我是臭女人。”塔莉凄楚地说,泪水涌上眼眶,“我应该打给你,可是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解释一直藏在心中的黑暗伤痕。 “不要执着于过去了,好吗?” “可是那样就只剩未来。”塔莉说。这句话感觉有如金属碎片,锋利又冰冷。 “不,”凯蒂说,“还有现在。” “几个月前我做过一集探讨乳腺癌的节目,安大略市那里有个医生使用新药得到很神奇的效果,我来联络他。” “我不想继续治疗了,能做的我都做了,但一点效果也没有,只要……陪着我就好。” 塔莉后退一步:“意思是要我眼睁睁看你死?不可能,我说什么都不要,我不要。” 凯蒂看着她,扬起一丝浅笑:“塔莉,只能这样了。” “可是——” “你以为强尼会随便放弃我?你不是不了解我老公,他的个性和你一模一样,财力也差不多。整整六个月,我看遍了全世界所有专家,传统医疗与非传统医疗我都做了,就连自然疗法也尝试过,甚至跑去找住在雨林的信仰治疗师。我有孩子,为了他们,我愿意不惜一切保有健康,但所有疗法都没用。” “那我该怎么办?” 凯蒂的笑容仿佛又回到过去:“这才是我的塔莉。我得癌症快死了,你却问你该怎么办。”她大笑。 “不好笑啦。”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塔莉抹去眼泪。虽然嬉笑怒骂,但现实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凯蒂,就用我们做所有事情的方法吧,携手一起面对。” 塔莉离开病房时很激动,她发出像是抽噎的低低声音,又用一只手捂住嘴。 “别憋着。”穆勒齐伯母来到她身边。 “我不能哭出来。” “我知道。”穆勒齐伯母的声音哽咽沙哑,“只要爱她、陪着她就好,只能这样了。相信我,我哭过、闹过,也和上帝谈过条件。我苦苦哀求医生给她一线希望,然而这些都过去了。比起自己的病,她更担心孩子,尤其是玛拉,她们之前闹得非常僵——唉,你也很清楚,但玛拉现在似乎将自己封闭起来,没有哭也没有夸张的反应,只是整天听音乐。” 她们回到等候室,其他人都不在了。 穆勒齐伯母看看表:“他们应该去餐厅吃饭了,你要一起来吗?” “不,谢了,我需要透透气。” 穆勒齐伯母点头:“塔莉,真高兴你回来了,我很想念你。” “我应该听你的劝打电话给她。” “你现在不是来了吗?这才最重要。”她拍拍塔莉的手臂,转身走开。 塔莉走出医院,愕然发现外面阳光普照,温暖怡人。凯蒂躺在那张小床上等死,而太阳竟然这么灿烂,感觉不太对。她走上街道,戴上深色大墨镜遮住泪汪汪的双眼,以免被路人认出,现在她完全不想被拦下来。 她经过一家咖啡店,刚好有人出来,她听见里面播放着《美国派》:再见,我的人生。 她双腿发软,往下重重跪倒,水泥人行道擦伤了她的膝盖,但她没感觉也不在乎,只顾着放声大哭。她从来没有感觉情绪如此澎湃,仿佛无法一次承受,里头包含恐惧、忧伤、内疚与后悔。 “为什么我没有打电话给她?”她喃喃自问,“对不起,凯蒂。”她听见声音中空洞的绝望,她讨厌自己,现在道歉变得这么容易,却已经太迟了。 她不晓得自己跪在地上多久,她低着头不住地啜泣,回想她们共同度过的时光。这里刚好是国会山很乱的一区,游民随处可见,所以没有人停下来扶她。终于,她感觉眼泪哭干了,于是摇摇晃晃爬起来呆站在街头,感觉仿佛挨了一顿狠揍。那首歌带她回到过去,让她想起太多两人之间的往事。发誓我们永远要做好朋友…… “噢,凯蒂……” 她又哭了起来,只是没那么大声。 她呆愣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直到一家店铺的橱窗展示品吸引了她的目光。 在那家位于街角的店面里,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虽然她之前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找。她请店家包装好礼物,一路奔回凯蒂的病房。 她开门进去时喘得很厉害。 凯蒂疲惫地微笑:“我猜猜,你带了摄影人员来。” “真幽默。”她绕过床边的布帘,“你妈说你和玛拉之间依然有问题。” “不是你的错。这件事情让她很害怕,而且她不知道其实道歉并不难。” “我以前也一样。” “她一直拿你当榜样。”凯蒂闭上双眼,“我累了,塔莉……” “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凯蒂睁开眼睛:“我需要的东西用钱买不到。” 塔莉努力不受影响,只是将包装精美的礼物递给凯蒂,然后帮她拆开。 里面是一本真皮封面的手工笔记本,塔莉在第一页写上:凯蒂的故事。 凯蒂低头看着空白的纸张许久,一言不发。 “凯蒂?” “我的写作才华其实没那么出色。”她终于说,“你、强尼和妈都希望我成为作家,但我始终写不出作品,现在太迟了。” 塔莉摸摸好友的手腕,感觉到她是多么病弱枯槁,只要稍微用点力就会留下瘀青。她低声说:“为玛拉和双胞胎写。他们长大以后可以看,他们一定想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该写什么?” 塔莉也不知道答案:“写你记得的事情就好。” 凯蒂闭上双眼,仿佛光是思考便耗尽了体力:“谢谢你,塔莉。” “凯蒂,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凯蒂没有睁开眼睛,但露出浅浅的微笑:“我知道。” 凯蒂不记得自己睡着了。前一刻她还在跟塔莉说话,醒来时却独自身在漆黑的病房中,嗅着新鲜花朵与消毒水的气味。 她在这间病房住了这么久,感觉几乎像家一样。有时候,当家人的希望令她无法负担,这个米色小房间里的寂静能给她一些安慰。在这些空白的墙中,只要没有其他人在,她就可以不必假装坚强。 然而现在她不想待在这里,她想回家睡在老公怀中,而不是看着他睡在病房另一头的床上。 她也想和塔莉坐在皮查克河泥泞的岸上,聊着大卫·卡西迪最新的专辑,一起吃跳跳糖。 回忆引出她的笑容,减轻了让她惊醒的恐惧。 她知道除非有药物帮助,否则无法再度入睡,但她不想吵醒夜班护士。更何况,她就快死了,何必睡觉? 这种阴郁的念头是这几个星期才开始有的。确认罹癌的那一天在她心中有如宣战日,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尽了一切努力,也为了病房里的家人微笑以对。 手术——没问题,尽管割掉我的胸部。 放疗——来吧,别客气。 化疗——毒素越多越好。 豆腐汤——好喝,再来一碗。 水晶,冥想,观想,中药。 她全部接受,而且无比热衷。更重要的是,她深信不疑,相信绝对能治愈。 她付出努力却毫无成果,满怀信心却心碎收场。 她叹口气,揉揉眼睛,侧身打开床头灯。强尼早就习惯她时睡时醒的毛病,只是翻个身,低喃道:“你没事吧,老婆?” “我很好。继续睡。” 他含糊地说了一句话,再次翻过身,很快她就听见了低低的鼾声。 凯蒂伸手拿起塔莉送的笔记本,抚着真皮封面与镀金边的纸张。 她知道会很痛苦。拿起笔来写下她的人生,就表示她得回想所有往事,回忆她是怎样的人、曾经想成为怎样的人。回忆将会很痛苦,无论好坏都令她伤心。 但她的孩子可以借此忘记她的病,看见她这个人——他们永远记得却来不及真正了解的人。塔莉说得对,现在她能给孩子最好的礼物,就是让他们知道真正的她是怎样的人。 她翻开笔记本,因为不清楚该从何写起,只好信笔而写。 恐慌总是以相同的方式来袭。首先,我感到胃部上方揪紧,接着变成恶心,然后是急促喘息,做再多次深呼吸也无法舒缓。但是让我害怕的原因却每天不同,无法预知什么会让我发作,或许是老公的一个吻,也可能是他后退时眼中徘徊不去的哀伤。有时候我感觉得出来,虽然我还在,但他已经开始哀悼、想念。更让我难过的是,无论我说什么,玛拉都默默听从,我好希望能找回从前针锋相对的争吵,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玛拉,这是我想告诉你的第一件事:那些争吵才是真正的人生。你努力挣脱我女儿的身份,却还不清楚怎么做自己,而我则因为担心而无法放手。这是爱的循环,真希望我在当时就能懂。你外婆说过,有一天你会因叛逆期的行为感到抱歉,而我会比你先知道。我晓得有些话你后悔不该说出口,我也一样,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我希望你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 不过这些也只是空言罢了,对吧?我希望能够更深入,所以,请你忍受我年久失修的钝笔,听我说一个故事。这是我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的开端是一九六〇年,地点在北部的一个小农村,一片牧草地后方的小丘上坐落着一栋木板屋。不过真正精彩的部分是从一九七四年开始的,天下最酷的女生搬进了对街的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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