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鹰翼行动  作者:肯·福莱特

1

美国大使馆的大众迷你巴士穿过德黑兰的大街,前往加斯尔广场。罗斯・佩罗坐在车里。今天是1月19日,昨天保罗和比尔被转移到了新的监狱,佩罗正要去那里探视他们。

这样做有点疯狂。

所有人都竭力避免让外人知道佩罗在德黑兰,因为他作为人质比保罗和比尔更值钱,达德加一旦发现,就会把他逮捕,投入监狱。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主动前往监狱,口袋里放着他的身份证件——护照。

他寄希望于伊朗政府臭名昭著的无能——信息不畅,部门隔阂,右手不知道左手在干什么。要抓他的是司法部,但管理监狱的是军方,而军方对他不感兴趣。

不过,他还是有所防范。他不是只身前往,里奇・加拉格尔、杰伊・科伯恩陪着他,美国大使馆的人在车上,他们要去探望监狱里的一个美国女人。佩罗穿着便装,带着硬纸板箱,箱子里装着给保罗和比尔的食物、书籍和保暖的衣服。

监狱里的人都认不出他是谁。他进去的时候不得不报上姓名,但低级办事员或监狱警卫怎么可能认识他?他也许会出现在机场、警察局或酒店,至于监狱,达德加就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无论如何,他都拿定主意要冒险。他想提振保罗和比尔的士气,让他们知道,他愿意为他们亲身犯险。这是他来伊朗取得的唯一成就——在协商解决方面他一筹莫展。

巴士驶入了加斯尔广场,他头一次看到了这座可怕的新监狱。他无法想象西蒙斯的小小营救队能攻入这里。

广场上有许多人,大多数是穿着方披巾的女人,嘴里不住地哀号。巴士停在巨大的铁门附近。佩罗对巴士司机不放心——他是伊朗人,而且知道佩罗是谁……

他们全下了车。佩罗看到监狱入口旁有一台电视摄像机。

他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

那是一支美国的采访组。

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他抱着硬纸板箱子,埋头穿过人群。一名警卫从大门旁砖墙上的小窗户里望出来。采访组似乎没有发现他。一分钟后,一扇小门打开,探访者步入门中。

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闭。

佩罗已经无路可退。

他继续前进,又穿过一道铁门,进入监狱内部。里面空间广阔,建筑之间有街道,小鸡和火鸡在地上乱跑。他跟着其他人进入一个探访室。他出示了护照——办事员指着登记台。佩罗拿出钢笔,潦草地写下“H.R.佩罗”几个字。

办事员递回护照,挥手让他进去。

他猜对了。这儿没有人听说过罗斯・佩罗。

他走进一间等候室,然后突然停住。

那里站着的一个人认识佩罗,而那人正在同一个穿着将军服的伊朗人谈话。

那人名叫拉姆齐・克拉克,得克萨斯人,林登・B.约翰逊总统时期曾任司法部长。佩罗同他见过好几次,与克拉克的妹妹米米相熟。

佩罗僵立了片刻。怪不得会有采访组来这儿。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躲开克拉克的视线。拉姆齐随时会发现他,对将军说:“上帝啊,他是EDS公司的罗斯・佩罗。”如果我表现得遮遮掩掩,那情况会更糟。

他当机立断。

他走向克拉克,伸出手说:“你好,拉姆齐,你在监狱里干什么?”

克拉克低下头——他有六英尺三英寸高——笑了起来。他们握手。

“米米好吗?”克拉克还没来得及做介绍,佩罗就张口问道。

将军用波斯语对一个下属说了些什么。

克拉克说:“米米很好。”

“很高兴见到你。”佩罗说着就往前走去。

他同加拉格尔、科伯恩和大使馆的人走出等候室,进入监狱,嘴里阵阵发干。一名穿上校制服的人加入了他们。加拉格尔说,那人是被指派来接待他们的。佩罗很想知道克拉克此刻在对将军说什么……


保罗病了。关押在上个监狱时犯的病又回来了,他不住地咳嗽,胸部还感到疼痛。在这个监狱和上个监狱,他都觉得不暖和——整整三个星期都是如此。他让EDS公司的探访者给他带暖和的内衣,但不知为何他们没带。

他也非常伤心。他本来期待科伯恩和营救队会设下埋伏,在他和比尔被从司法部转移到这儿的途中发动袭击,结果巴士还是驶入了坚不可摧的加斯尔监狱。他备感失望,痛苦万分。

管理监狱的莫哈利将军向保罗和比尔解释道,他管理德黑兰所有的监狱,而他之所以下令将他们转移到这里,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并未因此感到多大安慰——尽管这里能保证他们免遭暴徒袭击,但营救队也很难攻入这里。

加斯尔监狱是一个巨大军事设施的一部分。军事设施的西侧是古老的加斯尔・加扎宫,国王的父亲将其改建为警察学校。监狱原先是宫殿的花园。军事设施的北侧是一家军医院,东侧则是军营,直升机一天到晚都在那里起降。

监狱本身则被一道二十五到三十英尺高的内墙包围起来,内墙之外还有一道十二英尺高的外墙。监狱内有十五到二十座建筑,包括一个面包房、一个清真寺、六个囚区,其中一个专门关押女人。

保罗和比尔被关在八号楼。那是一座两层建筑,位于一个院子里,院子周围是高高的铁栅栏,铁栅栏上覆盖着铁丝网。对监狱来说,这里的环境不错。院子中央有一口喷泉,泉旁种着玫瑰,还栽着十到十五棵松树。囚犯白天可以到外面放风,在院子里打排球或者乒乓球。不过,他们不能走出由一名警卫把守的院子大门。

建筑的底层是一个小医院,有大约二十名病人,大多数是精神病人,他们常常发出凄厉的尖叫。保罗、比尔和其他几名囚犯被关在二楼。保罗和比尔的牢房很大,大约宽二十英尺,长三十英尺。牢房里只有一名五十多岁的伊朗律师狱友,能说英语、法语和波斯语。他曾向他们展示过他在法国的别墅。牢房里还有一台电视机。

饭菜由一部分囚犯料理,其他囚犯要向他们支付报酬,用餐在一个独立的餐厅进行。这里的食物比上一个监狱的好。这里花钱就可以买到特权——另一个狱友明显非常富有,因为他不仅住单独的房间,饭菜还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这里的作息制度也相当宽松——起床和睡觉都没有固定的时间。

这一切都让保罗万分沮丧。一点点舒适对他几乎没有价值,他想要的是自由。

1月19日上午,听到有人来探视他们时,保罗并不怎么开心。

八号楼的底层有一间探访室,但今天,他们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就被带出了楼,走到了街上。

保罗发觉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军官俱乐部,位于一个养着鸭子和孔雀的热带小公园里。他边走边四处打量,看到了探访者从对面走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帝啊!”他欣喜地说,“是罗斯!”

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转过身就要跑向佩罗,但警卫一把拉住了他。

“你信不信?”他对比尔说,“佩罗来了!”

警卫赶着他穿过花园。保罗一直回头看佩罗,确认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被领入了一个圆形房间,房外摆了一圈宴会桌,墙上装饰着三角形的小镜子,就像是一个小舞厅。不一会儿,佩罗同加拉格尔、科伯恩和其他几个人进来了。

佩罗笑容满面。保罗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拥抱了他。这一幕令人激动,保罗感觉自己的心情就跟听到国歌《星条旗永不落》时一样,身体止不住地震颤。有人爱他、关心他,他有朋友,他不是孤身一人。佩罗飞了半个地球,不惜来到动乱当中,就是为了看望他。

佩罗和比尔也拥抱并握手。比尔说:“罗斯,你来这儿干什么?你是来把我们带回去的吗?”

“现在还不行。”罗斯说。

警卫聚在房间远端喝茶。同佩罗一道来的大使馆的人坐在另一张桌边,同一个女囚犯交谈。

佩罗将硬纸板箱放在桌上。“我带了些长内衣给你。”他对保罗说,“我们买不到,所以我就把自己的给你了,你得还给我,听到了吗?”

“当然。”保罗咧嘴笑道。

“我们还给你们带了书,还有食品——花生酱、金枪鱼、果浆,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他从兜里取出一叠信封,“还有你们的信。”

保罗瞟到有自己的信。一封是鲁丝写的,另一封是写给“恰帕奴多”的。保罗笑了——这封信一定来自于他的朋友戴维・贝内,贝内的儿子念不出“恰帕罗恩”这个音,就以“恰帕奴多”代替。保罗将信装进兜里,以后再读,然后说:“鲁丝还好吗?”

“她很好。我同她通过电话。”佩罗说,“我们已经派人分别关照你们的妻子,尽其所能地提供帮助。保罗,鲁丝如今在达拉斯,同吉姆・尼费勒和凯茜・尼费勒夫妇在一起。她打算买房子,汤姆・沃尔特帮她处理所有的法律事务。”

佩罗又对比尔说:“艾米丽去北卡罗来纳她姐姐维姬家了,她要休息一下。她一直同蒂姆・里尔顿一起在华盛顿向国务院施压,她甚至给第一夫人罗萨琳・卡特写了信——基于两人同为人妻的身份——她尝试了所有的方法。事实上,我们都尝试了所有的方法……”


佩罗列举了他们拜托过的人——从得克萨斯的议员一直到亨利・基辛格——比尔意识到,佩罗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提升他和保罗的士气。这样的转折令人丧气。先前看到佩罗满面笑容地同其他人走过来的时候,比尔曾想:营救队终于来了——他们终于摆平了这件破事,佩罗是来亲口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的。结果他等来的却是失望。但听着佩罗的话,他又振奋了起来。佩罗就像是圣诞老人,带来了来自家乡的信和一箱子好东西。他的出现,以及脸上的笑容,代表了对达德加、暴徒和一切威胁的蔑视。

比尔现在很担心艾米丽的精神状况。他本能地知晓妻子的想法,她去北卡罗来纳表明她放弃了希望。在她父母家同孩子们在一起,她再也无法坚持假装正常的模样。不知为何,他知道她又开始抽烟了。这会让小克里斯困惑。艾米丽去医院摘除胆囊的时候戒了烟,并告诉克里斯她把烟都扔掉了。真不知道她这次该如何向小克里斯解释。

“倘若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佩罗说,“城里还有一支队伍会用其他办法将你们救出去。队伍里的所有人你们都认识,除了领队的老头儿。”

保罗说:“这一点我不明白,罗斯。为什么一帮人要为了两个人而冒生命危险呢?”

比尔不知道佩罗有什么计划。会不会有一架直升机飞到监狱上方将他们接走?会不会有美军攻入监狱?真相难以想象,但佩罗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科伯恩对保罗说:“我要你观察并记下关于这座监狱和作息安排的所有细节,就像上次一样。”

比尔对自己的小胡子感到难为情。他蓄胡子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伊朗人。EDS公司的管理人员都不准蓄须,但他没想到会见到佩罗。他觉得自己傻极了,而且很不舒服。“我为此抱歉。”他摸着上唇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显眼。我一离开这儿就会剃掉。”

“留着。”佩罗笑着说,“让艾米丽和孩子们看看。反正我们都将修改着装规定。根据员工态度调查的结果,我们可能得允许大家留小胡子,穿花衬衣。”

比尔看着科伯恩,问佩罗:“络腮胡呢?”

“络腮胡不行。科伯恩留络腮胡,是出于非常特殊的原因。”

警卫上来打断了他们——探访时间结束了。

佩罗说:“我们不知道能否很快将你们营救出去,但你们最好把这个过程想象得很长。如果你们每天早上起床后就认为‘可能就是今天’,那就会屡屡失望,无比丧气。倘若你们做好在这里待很久的准备,很有可能就会迎来惊喜。不过,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会把你们救出来的。”

他们全都握了手。保罗说:“你能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罗斯。”

佩罗笑道:“记着把我的内衣带出来。”

他们全离开了房子。EDS公司的人穿过囚区,朝门口走去,保罗、比尔和他们的警卫目送他们离开。朋友们不见的时候,比尔突然产生一股随他们而去的强烈冲动。

今天不行,他告诉自己,今天不行。


佩罗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获准离开。

拉姆齐・克拉克有一小时时间泄露秘密。他对将军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已经有人等着他了?

进入等候室的时候,他心跳加速。伊朗将军和克拉克都不在那里了。他穿过等候室,进入接待区。没有人看他。

他快步走出第一道铁门,科伯恩和加拉格尔紧随其后。

没有人拦下他。

他就要脱身了。

他穿过小院子,等在大门旁。

大门上的一扇小门开了。

佩罗走出监狱。

电视摄像机还在那里。

他想,我不远万里来这里,要的就是美国的电视网能播放我的画面……

他穿过人群,钻进大使馆的小型巴士。

科伯恩和加拉格尔同他一起上了车,但大使馆的人还滞留在后面。

佩罗坐在车上,望向窗外。广场上的人群似乎不怀好意,他们在用波斯语大喊大叫。佩罗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希望大使馆的人能赶快。

“那些家伙上哪儿去了?”他暴躁地说。

“他们马上就来。”科伯恩说。

“我还以为我们会一起出来,上车走人呢。”

一分钟后,监狱的门又开了,大使馆的人出来了,上了巴士。司机发燃引擎,驾车穿过加尔斯广场。

佩罗终于放松下来。


他本不用如此担心。拉姆齐・克拉克是应伊朗人权组织之邀来这儿的,他的记忆力并不好。他只是依稀记得佩罗,却认为他是东方航空公司的总裁弗兰克・波曼上校。

2

艾米丽・盖洛德拿着手中的刺绣。她正在为比尔绣人像。

她回到了华盛顿她父母的家。又是安静又抑郁的一天。她开车将维姬送到高中,然后回家带杰姬、珍妮和克里斯去小学。她半路去了姐姐多萝西的家,同姐姐和姐夫蒂姆・里尔顿聊了一会儿。里尔顿仍在通过肯尼迪参议员和奥尼尔参议员向国务院施压。

艾米丽对达德加怨念极深。这个神秘的男人下令将她的丈夫关进了监狱,不许他离开。她想与达德加当面对质,问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做。她甚至请蒂姆给她弄一张外交护照,那样她就能去伊朗找达德加。蒂姆说这是个疯狂的主意,她知道他是对的,但她就是想做点事——任何事都好,只要能将比尔救回来。

现在,她正在等达拉斯来的电话。打电话给她的通常是罗斯、T.J.马尔克斯或者吉姆・尼费勒。通完电话,她会去接孩子们,然后帮他们做一会儿作业;再然后,就是孤独的长夜。

她直到最近才将比尔入狱的消息告诉他父母。基恩・泰勒在电话里念过比尔给他的信,比尔让她不要把自己入狱的事告诉他父母,除非万不得已,因为比尔的父亲有中风史,惊吓过度会危及其生命。但三周过后,她再也无法隐瞒了,于是她告诉了他们。比尔的父亲对自己被瞒了这么久感到愤怒。有时候,人很难知道做什么才是对的。

电话响了,她抓起话筒:“喂?”

“艾米丽?我是吉姆・尼费勒。”

“你好,吉姆,今天有什么消息?”

“他们被转移到另一个监狱了。”

为什么就从来没有好消息呢?

“没什么好担心的。”吉姆说,“其实这是好事。旧监狱在城市南部,骚乱就集中在那一带。而这个监狱更靠北,更不易被骚扰——他们在那里更安全。”

艾米丽失去冷静,“但是吉姆,”她嚷嚷道,“你前三个星期都在对我说,他们在监狱里是完全安全的。但现在你说他被转移到了新监狱,而且会更安全!”

“艾米丽——”

“算了,别对我撒谎了。”

“艾米丽——”

“你就实话实说吧,好不好?”

“艾米丽,我认为他们到现在为止都是安全的,伊朗人只是采取合理的预防措施。”

艾米丽对自己朝他发火感到羞愧:“对不起,吉姆。”

“没关系。”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艾米丽挂断电话,回去继续刺绣。我快失控了,她想。我每天都过得恍恍惚惚——送孩子们上学;同达拉斯通话;晚上上床睡觉;早上起床……

去姐姐维姬那儿待几天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换环境——他想要的是比尔。

她很难继续期待下去。她开始思考生活里没了比尔会是怎样。她有一个姨妈在华盛顿的伍迪百货商店工作,也许她可以在那儿找到一份工作。或者,她可以求助父亲,给她找一份秘书工作。她怀疑,倘若比尔死在了德黑兰,她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她想起了他们刚结婚那会儿。比尔还在大学读书,他们经济拮据。但他们还是勇敢地结合在一起,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分离。后来,比尔事业腾飞,他们的家境逐渐殷实起来,他们买了更好的车、更大的房子、更贵的衣服……更多的东西。现在看来,那些东西都毫无价值。贫贱富贵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唯一在乎的就是比尔。她只需要他。有他就足够了,有他她就会快乐。

但愿他能回来。


凯伦・恰帕罗恩说:“妈妈,为什么爸爸没打电话回来?他出差的时候总是会打电话回来的啊。”

“他今天打电话了。”鲁丝撒谎道,“他很好。”

“为什么他在我上学的时候打电话?我想同他说话。”

“宝贝,从德黑兰打电话回来很困难——电话总是占线。他不能随时打电话回来。”

“哦。”

凯伦走开,去看电视了,鲁丝坐下来。外面越来越黑。她发现,向所有人隐瞒保罗的事变得愈发困难了。

所以她离开芝加哥,来到达拉斯。同她父母住在一起的话,她就不可能把秘密守住。妈妈会说:“为什么罗斯和EDS公司的人老给你打电话?”

“他们只是想确认我们都很好。”鲁丝强装笑脸道。

“罗斯真贴心啊。”

在达拉斯,她至少可以同其他EDS公司的人说说话。而且,既然伊朗分公司注定要关闭,那保罗就会被调回EDS公司总部,至少要待上一阵子,达拉斯早晚都会是他们的家。况且,凯伦和安・玛丽还要上学。

她们母女三人同吉姆・尼费勒和凯茜・尼费勒住在一起。凯茜特别同情她,因为凯茜的丈夫本来是达德加要求扣留护照的四人之一——如果吉姆当时在伊朗,他现在就会同保罗和比尔一样被关在监狱里。“同我们住一块儿吧。”凯茜说,“也许只需一个星期,保罗就会回来了。”这句话是一月初说的,当时鲁丝提出要去买一套房子,但凯茜不同意。

此时此刻,凯茜正在理发店,孩子们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吉姆还没有下班回家,于是鲁丝可以独自思考。

在凯茜的帮助下,鲁丝忙忙碌碌,假装坚强。她给凯伦报了学校,为安・玛丽找到了幼儿园。她同凯茜和其他EDS员工的夫人——玛丽・博尔韦尔、莉兹・科伯恩、玛丽・斯卡利、玛瓦・戴维斯和托妮・德沃兰奇克——共用午餐。她写信给保罗,信中洋溢着积极与乐观,听人在电话里念诵保罗积极乐观的回信。她购物,参加晚宴。

她将大把时间耗费在找房子上。她不太了解达拉斯,但她记得保罗说过,中央高速公路是噩梦,于是她找的房子都远离中央高速公路。她找到了一套中意的,打算买下,这样保罗回来的时候就有一个真正的家了。但她还面临着法律问题,因为保罗不能签署文件——汤姆・沃尔特正在帮忙解决这个问题。

鲁丝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切正常,但实际上,她五内俱焚。

她每天晚上都只能睡不到一个小时。她每次惊醒时都怀疑自己再也看不到保罗了。她试图设想保罗回不来她该做什么。她想回芝加哥,同父母待一阵子,但她不会同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她当然会找到一份工作……但让她不安的不是没了丈夫后自己必须独自生活的前景,而是永远失去保罗这件事本身。她无法想象没有保罗她的生活会是怎样。她要做什么?她要关心什么?她要什么?她怎么才能开心?她意识到,自己完全依赖于保罗。她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

她听到外面传来汽车的声响。是吉姆下班回来了——也许他会带回来一些消息。

他很快就进了屋,说:“你好,鲁丝。凯茜不在家吗?”

“她在理发店。今天有什么消息?”

“这个……”

他的表情告诉她,今天没有好消息,但他正努力用不那么令人沮丧的方式说出来。

“我们本来同伊朗人约好了谈保释金的事,但伊朗人没有来。明天——”

“为什么?”鲁丝竭力保持镇静,“既然说好了要商谈,为什么伊朗人不出现呢?”

“有时候他们被叫出去罢工;有时候因为示威游行阻断了交通,他们无法赶到……原因有许多……”

她这几星期听到的都是这样的消息。会议总在延期,她也总在失望。“但是吉姆,”她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了,“吉姆……”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她想:我只是想要我丈夫!吉姆无助而尴尬地站在那里。她隐忍了许久的痛苦猛然爆发,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泪如雨下,跑离了房间。她冲进自己的卧室,一头扎到床上,纵情地抽泣。


莉兹・科伯恩喝了口饮料。桌子对面是帕特・斯卡利的妻子玛丽,以及另一个从德黑兰撤离的EDS员工的妻子——托妮・德沃兰奇克。这三个女人正在达拉斯格伦威尔大街上一家名为“秘方”的餐馆里。她们在喝草莓代基里酒。

托妮・德沃兰奇克的丈夫在达拉斯。莉兹知道,帕特・斯卡利同杰伊一样也去欧洲执行任务了。但听此刻玛丽・斯卡利的话,帕特去的好像不是欧洲而是伊朗。

“帕特在德黑兰?”莉兹问。

“我猜他们都在德黑兰。”玛丽说。

莉兹被吓了一跳。“杰伊在德黑兰……”她几乎就要尖叫起来。杰伊告诉她他在巴黎。为什么他不说实话?帕特・斯卡利对玛丽说了实话,但杰伊同帕特不一样。有人只能打几小时牌,但杰伊却要玩一通宵加上第二天。其他人高尔夫只打九洞或者十八洞,杰伊却要打三十六洞。很多人的工作压力大,而杰伊效劳的却是以任务严苛闻名的EDS公司。当年杰伊当兵的时候,她同杰伊刚刚成年,杰伊却志愿承担最危险的工作——驾驶直升机。现在,他又去了动荡不安的德黑兰。昨日重现啊,她想——他离开了我,对我撒了谎,而且身处险境。她突然全身发冷,如遭电击。他回不来了,她呆呆地想。他没法活着离开伊朗了。

3

佩罗的好心情很快消失了。他进监狱探视了,藐视了达德加,鼓舞了保罗和比尔。然而,所有的牌依然握在达德加手上。在德黑兰六天之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对华盛顿施加的政治压力无效了——伊朗的旧政权已经摇摇欲坠,无力控制局面。即便他支付了保释金——要做到这一点还必须解决许多问题——保罗和比尔也无法离开伊朗。而西蒙斯的营救计划也因为保罗和比尔被转移到新监狱而派不上用场。现在似乎全无希望了。

那天晚上,佩罗前去见西蒙斯。

为安全起见,他等到天黑了才出发。他穿着慢跑服,脚蹬网球鞋,外面套着一件黑色商务大衣。基恩・泰勒替他开车。

营救队已经搬离了泰勒的房子。泰勒同达德加见过面,达德加开始审查EDS公司的资料——西蒙斯推断,达德加有可能突袭泰勒的房子,寻找罪证。所以,西蒙斯、科伯恩和波赫现在住在比尔・德沃兰奇克和托妮・德沃兰奇克的家里,德沃兰奇克夫妇已返回达拉斯了。营救队的另外两名成员——帕特・斯卡利和吉姆・舒维巴赫——也从巴黎飞到了德黑兰。这两个身手不凡的矮个子原本承担侧翼防卫的任务,但现在,原来的营救方案都没用了。

根据德黑兰的传统,德沃兰奇克的家被安排在一座两层楼房的底层,楼上住着房东。泰勒和营救队的其他人离开房间,留下佩罗单独和西蒙斯相处。佩罗厌恶地打量着客厅。显然托妮・德沃兰奇克在的时候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但现在住这儿的五个大老爷们儿都对打扫房间没有兴趣,房间肮脏而混乱,空气里弥漫着西蒙斯的雪茄味儿。

身材魁梧的西蒙斯蜷在扶手椅里,下巴上布满雪白的胡须,头发也长得很长。他一如既往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满足地猛吸着烟头。

“你见过新监狱了吧?”佩罗说。

“见过了。”西蒙斯用沙哑的声音说。

“你有什么看法?”

“我们预先设想的正面袭击现在已经不值一提了。”

“我也这么看。”

“接下来可以采取几种替代方案。”

是吗?佩罗心中犯疑。

西蒙斯继续道:“方案一,我知道监狱里停着车。我们可以将保罗和比尔藏在一辆车的后备箱里带出来。作为这个方案的一部分,或者作为其预备方案,我们可以贿赂或者敲诈管理监狱的将军。”

“莫哈利将军。”

“是的。你的一个伊朗员工正在写这个人的简明报告。”

“嗯。”

“方案二,谈判组。如果他们能将保罗和比尔从牢房放出来,软禁在家中或者达成类似的目标,我们就能强行将他们带走。让泰勒等人集中精神策划方案二。即便答应伊朗人提出的任何条件也要将他们弄出监狱。假如他们被软禁在家中并受人监视,我们就设计新的营救方案。”

佩罗心情好转。这个大块头的男人总能带给周围的人信心。几分钟前,佩罗还几近绝望——现在西蒙斯却在冷静地列举解决问题的新办法,仿佛转移监狱、天价保释金、伊朗政府的崩溃只是小困难,而不是大灾难。

“方案三,”西蒙斯继续道,“这个国家正在爆发革命,而革命是可预期的。每次都重复同样的事。你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生这些事,但它们早晚都会发生。而其中一件事就是,暴徒会袭击监狱,释放里面所有的囚犯。”

佩罗好奇地问:“是吗?”

西蒙斯点头,说:“这就是我说的三个替代方案。当然,当前我们还没法选定采用哪一种——三者我们都必须做准备。不论哪种情形首先出现,我们都必须做好应对。只要保罗和比尔落入我们手里,我们所有人就立刻离开这个该死的国家。”

“不错。”佩罗担心自己该如何离开这里,而把保罗和比尔弄出去的风险要大得多,“美军答应帮忙——”

“他们?”西蒙斯说,“我不是说他们不诚信,只是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不会太依赖他们的承诺。”

“好吧。”这个问题就留给西蒙斯自己决断吧,佩罗很乐意委托他负责。实际上,佩罗甘愿全权委托西蒙斯。西蒙斯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合适做这件事的人,佩罗完全信任他,“我能做什么?”

“回美国去。首先,你在这儿很危险。其次,我需要你在美国配合。我们最终可能不是乘预定的航班离开伊朗。我们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坐飞机。你得在边境接我们——伊拉克、科威特、土耳其或者阿富汗——而这需要组织协调。回家吧,做好支援的准备。”

“好。”佩罗站起身。在失败看似不可避免时,西蒙斯鼓励佩罗坚持再多做一次努力,佩罗有时也如此激励员工,“我明天就走。”


他订到了英国航空公司200号航班,1月20日上午十点二十分出发,从德黑兰经科威特到伦敦。

他打电话给玛戈,约她在伦敦见面。他想同她单独待几天——一旦营救行动展开,他们可能就很难单独相处了。

他们曾在伦敦度过欢乐的时光。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将住在沙威酒店(玛戈喜欢克拉里奇酒店,但佩罗不喜欢——那里的暖气开得太大,而开着窗户睡的话,会被外面布鲁克街彻夜不绝的来往车流声吵醒)。他和玛戈将观看戏剧和音乐会,前往玛戈最喜欢的伦敦夜总会安娜贝尔。那几天他们将乐享生活。

前提是,他能离开伊朗。

为了尽量缩短在机场耗费的时间,他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离开酒店。他打电话给机场,询问飞机是否能按时起飞,机场说能。

他在十点前几分钟办理手续。

陪他去机场的里奇・加拉格尔去询问当局是否打算为难佩罗。这种事加拉格尔之前干过。

他拿着佩罗的护照,在一个为泛美航空公司工作的伊朗朋友的陪同下,前往护照检查点。那个伊朗人解释说,有一名非常重要的人物要过来,希望能提前检查完护照。检查点的官员殷勤地翻了翻装着“扣押名单”的活页夹,说佩罗先生的护照完全没问题。加拉格尔带回了这个好消息。

佩罗依然保持着警醒。如果他们要逮捕他,就会狡猾地欺骗加拉格尔。

EDS海外公司的总裁、和蔼可亲的比尔・盖登将来德黑兰,代替罗斯指挥谈判组。盖登之前从达拉斯来过一次德黑兰,但在听到邦妮・弗雷沙克的警告之后撤到了巴黎。现在,他同佩罗一样,决定冒一冒险。他的航班碰巧在佩罗等待起飞的时候抵达,于是两人做了交谈。

盖登的行李箱里有八张护照,这些护照的主人都是与保罗和比尔相似的EDS公司管理人员。

佩罗说:“我还以为我们要给他们弄假护照呢。你有办法搞到吗?”

“是的,我们有办法。”盖登说,“如果你立刻就要护照,那你可以带着所有材料去达拉斯的法院,他们会把所有材料装进信封,你再拿着信封去新奥尔良,那儿的人就会发放护照。那种信封只是用透明胶封口的普通政府信封,你可以在去新奥尔良的路上打开,取出照片,用保罗和比尔的照片替换,再重新封上信封,然后,保罗和比尔的假护照就搞定了。但这么做是违法的。”

“那你们是怎么做的?”

“我告诉所有撤离者,我需要他们的护照,以便将他们的财物从德黑兰运回来。我搞到了一两百张护照,我选出了最合适的八张。我伪造了一封美国的某人写给德黑兰的某人的信,说:‘你让我归还八张护照给移民局看,现在我托人带给你了。’这样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带了八张护照,我就把这封信拿出来。”

“倘若保罗和比尔拿着这些护照通过边境,他们肯定会犯法。”

“到那一步的话,我们都会犯法。”

佩罗点头。“言之有理。”

广播通知,佩罗的航班即将出发。他对盖登和泰勒告别。泰勒开车把他送到机场,等会儿又要开车将盖登送到凯悦酒店。然后,佩罗就去验证自己有没有被列入“扣押名单”。

他首先穿过一扇乘客专用门,机场工作人员检查了他的登机牌。他沿着一条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支付了一小笔机场税。然后,他看见右手边有一排检查签证的柜台。

这里就是有“扣押名单”的地方。

其中一个柜台后面负责的女孩正在专心看一本平装书。佩罗朝她走去,将自己的护照和黄色出境表递过去。出境表顶端写着他的名字。

女孩拿起黄色的表格,打开护照,盖了章,把护照还给了他,然后又接着看书。整个过程中都没有看他一眼。

佩罗走进候机室。

飞机晚点了。

他坐下来,但却如坐针毡。女孩随时可以读完书,或者厌倦读下去,开始核对扣押名单和黄色表格上的名字。然后他们——警察、士兵或者达德加的调查员——就会来抓他,把他关进监狱,而玛戈会像鲁丝和艾米丽一样,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见到自己的丈夫。

他每隔几秒就会扫一眼信息牌,上面仍然显示“延误”。

他头一小时都焦急地坐在椅子边缘。

然后他开始听天由命。如果他们要抓他,那就来吧,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开始看杂志。接下来一小时,他读完了公事包中的所有东西。然后他开始同坐在他旁边的人交谈。佩罗了解到此人是英国工程师,在伊朗为一家大型英国公司做项目。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交换了杂志。

几个小时后,佩罗想,我就会和玛戈同处一间漂亮的宾馆套房——或者我会被关进伊朗监狱。他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

午饭时间过去了,下午时光也渐渐流逝。他开始相信他们不会来抓他。

下午六点,终于通知登机了。

佩罗站起身。如果他们现在来抓我……

他融入人流,朝登机口走去。那里将进行安全检查。他被搜了身,然后被示意前进。

我马上就要成功脱逃了,他登机时想。他坐在两个胖子中间的经济舱座位里——这架飞机上全是经济舱。他想,我成功了。

舱门关闭,飞机开始滑行。

飞机驶入跑道,慢慢加速。

飞机起飞了。

他一向走运。

他想起了玛戈。她在这场危机中的表现与多年前她在关注战俘运动中的表现一致——她理解丈夫的责任意识,从不抱怨。所以他可以集中精力处理必须处理的事情,排除一切导致不作为的消极思想的干扰。能有她为伴是他的幸运。他想起了自己有幸得到的一切——好父母,进入海军军官学校,遇到玛戈,孩子聪明可爱,创建EDS公司,招募到优秀的员工,就像那些留在伊朗的勇敢的志愿者……

他不禁怀疑,一个人的运气是有限的。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就像沙漏里的沙,正在缓慢却稳步地消耗掉。要是他的运气用完了该怎么办?

飞机朝科威特降落。他离开了伊朗领空——他脱逃成功了。

飞机加油的时候,他来到打开的舱门旁,站在那里,呼吸新鲜空气,对不停催他返回座位的空姐全然不顾。跑道上吹来一阵宜人的微风,摆脱坐在他两侧的胖子让他舒服多了。空姐终于放弃,去做别的事了。他看着夕阳西沉。真不知我的运气还剩多少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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