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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演说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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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一走进那座建筑,他们便脱去连身服,交给接待人员,而丹尼尔和吉斯卡也有样学样。接待人员先机警地瞥了吉斯卡一眼,才如临大敌般向他走去。 嘉蒂雅紧张兮兮地调整了一下鼻孔滤器。在此之前,她从未面对这么一大群短寿命的人类——而她心知肚明(因为一直有人这么说)他们之所以寿命短,原因之一是个个身上带有慢性传染病和无数的寄生虫。 她悄声问道:“我能拿回自己的连身服吗?” “你不会穿到别人的。”丹吉说,“会有专人负责保管,还会做辐射消毒。” 嘉蒂雅谨慎地四下望了望,甚至觉得连目光接触都可能有危险。 “那些是什么人?”她指着几个身穿鲜艳服装,而且显然带着武器的人。 “保安警卫,夫人。”丹吉说。 “这里也需要?这不是政府机关吗?” “绝对需要。当我们上台时,还会有一道力场幕挡在我们和听众之间。” “你们不信任自己的立法机关?” 丹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完全信任。这儿仍算是草莽世界,自有一套丛林法则。我们还没有把恶势力铲除干净,也没有机器人监督保护我们。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个好战的少数党,也就是所谓的鹰派。” “鹰派是什么?” 这时大多数的贝莱星人都已经脱去连身服,正在享用饮料。周遭一片嘈杂的交谈声,有不少人盯着嘉蒂雅猛瞧,但就是没有人上前跟她攀谈。事实上,嘉蒂雅发觉众人都刻意避免太过接近自己。 丹吉注意到了她左顾右盼的目光,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已经获悉,”他说,“你希望和别人保持一点距离。我想,他们都能理解你生怕受到感染。” “但愿他们不会觉得这是羞辱。” “这很难讲,但你身边显然有个机器人,而大多数贝莱星人也生怕受到它们的感染,尤其是那些鹰派。” “你还没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只要有时间,我一定会说。再过一会儿,我们这些要上台的人就得往前走了——大多数的银河殖民者都认为银河迟早是我们的,太空族绝不可能赢得这场扩张竞赛。我们也知道这需要时间,我们自己是看不到了,连我们的下一代都可能看不到。我们心里有数,说不定需要上千年的时间。那些鹰派却不愿等,他们想要立刻付诸实现。” “他们想开战?” “他们并没有真的这么说,也并没有自称鹰派。所谓的鹰派,是我们这些头脑清醒的人对他们的称呼。他们自称地球至上主义者,道理很简单,只要打着地球至高无上的旗帜,你就很难跟他们争辩什么。我们都有这样的心愿,只是大多数人并不会期待明天就能实现,更不会因此而恼羞成怒。” “那些鹰派会攻击我吗?我是说真正动手?” 丹吉做了一个往前走的手势。“我想我们得开始移动了,夫人,他们要我们排成一列——不,我认为你并不会遭到任何攻击,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丹吉示意她排进队伍中,嘉蒂雅却不肯挪步。 “我要丹尼尔和吉斯卡陪我,丹吉。如果没有他俩跟着,我还是哪里也不去,甚至不要上台,尤其是在你跟我说了那些鹰派的事迹后。” “你要求太多了,夫人。” “恰恰相反,丹吉,我并没有作任何要求。我要你立刻带我,还有我的机器人回家。” 然后,嘉蒂雅紧张地望着丹吉走向一小群官员。只见他微微欠身,双臂交叉放在腰际。在她想来,这应该就是贝莱星人表达敬意的姿势。 她并未听见丹吉说了些什么,可是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万一有人要强行将她和她的机器人拆散,丹尼尔和吉斯卡一定会尽可能设法阻止。他们的动作既快又精准,不至于造成实际伤害,但保安警卫仍会立刻开火。 她得不计一切代价避免这种悲剧,假装是自己不希望丹尼尔和吉斯卡跟着,并明白表示要他们在台下等她。但她怎么做得到呢?她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机器人,一旦这么做,她还能有安全感吗?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突破这个困境呢? 丹吉终于回来了。“你的英雄身份,夫人,是个很管用的筹码。还有,当然啦,我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你的机器人可以跟你一起上台,他们会坐在你后面,但聚光灯不会打到他们身上。还有,看在老祖宗的份上,夫人,别让他们引起任何注意,看他们一眼都不行。” 嘉蒂雅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你真是个好人,丹吉。”她用颤抖的声音说,“谢谢你。” 她走到了队伍的前端,丹吉站在她左边,丹尼尔和吉斯卡紧跟在后。在他们四人后面,则是一长串有男有女的政府官员。 一名女性举着一根似乎象征职权的手杖,将这支队伍仔细审视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走到队伍最前面,开始率领大家往前走。 嘉蒂雅注意到前方响起音乐,像是一首曲式简单而且不断重复的进行曲,不禁纳闷是否应该踏着某种特定的步伐前进。(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同的世界有不同习俗,千变万化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她用眼角瞥了瞥丹吉,发现他正一派轻松地向前走去,甚至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她不以为然地撅起嘴来,随即刻意抬头挺胸,一步步照着节拍走。在欠缺指导的情况下,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完这段路。 一行人终于来到台上,与此同时,好些椅子从地板中缓缓升起。队伍散了开来,丹吉赶紧轻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跟着自己走,而两个机器人仍然尾随在她身后。 她根据丹吉的指引,站到一张椅子前面。这时音乐越来越大声,灯光却不如先前那么明亮。然后,经过了一段近乎永无止尽的等待,她终于觉得被丹吉轻按了一下,这才和其他人一起坐下来。 她察觉到眼前的确有个微微发亮的力场幕,将他们和几千名听众隔了开来。阶梯式的座位越往后面越高,看得出来座无虚席。听众一律穿着素色的服装,不是褐色就是黑色,而且男女皆然(虽然她只能勉强分辨各人的性别)。站在通道上的保安警卫则穿着绿色和深红色的制服,无疑是要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嘉蒂雅心想,这也让他们成了最显眼的目标。) 她转向丹吉,压低声音说:“你们的立法机关可真庞大。” 丹吉微微耸了耸肩。“我想,在政府机关任职的人无一缺席,还带了配偶和客人一起来。这代表他们对你的爱戴,夫人。” 她将台下的听众左右来回扫瞄了一遍,然后故意继续侧着头,利用眼角的余光试着搜寻丹尼尔和吉斯卡,只为了确定他们的确在台上。不久她便想到瞥一眼绝不会让天塌下来,于是大大方方转过头去。他们果然在她后面,但与此同时,她也瞥见气得翻白眼的丹吉。 大厅突然暗成昏黑的一团,而聚光灯则猛然照到台上,令她不禁吓了一跳。 那个被聚光灯照到的人随即站起来,开始侃侃而谈。他的声音不算多么嘹亮,但嘉蒂雅却听得见从远处墙壁反弹回来的细微回声。在这座大厅中,声音一定无孔不入吧,她这么想。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通过某种巧妙隐藏的放大装置,还是大厅的设计考虑到了声学原理?虽然无从确定,但她鼓励自己在脑海中继续寻思,这么一来,她就可以暂时不必专心听讲。 不知过了多久,台下某个角落突然传来很轻的一声:“只会打高空!”要不是这座大厅的结构完全符合声学原理(姑且这么假设吧),她或许根本听不到。 虽然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台下既然爆出一阵轻微的窃笑,她猜应该是一句粗话。那阵笑声几乎立刻消失,接下来的鸦雀无声则令嘉蒂雅相当佩服。 或许是由于大厅设计得太好,任何声音都能传得很远,因此听众若不保持肃静,便会产生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和骚动。一旦建立起肃静的惯例,噪音自然成为禁忌,听众就绝不可能不遵守了。那句“打高空”是在激动之余脱口而出,属于例外中的例外,她这么猜想。 嘉蒂雅发觉自己的思绪逐渐有些模糊,眼睛也快闭起来了。想到这里,她猛然坐直身子。那么多贝莱星人都是专程来向她致敬的,万一她在典礼中打起瞌睡,那可是对他们的奇耻大辱。她试图借着专心听讲来保持清醒,但似乎只有反效果。她只好改用别的办法,咬咬自己的嘴唇,并且开始深呼吸。 前后共有三名官员一个接一个致辞,好在他们都算善体人意,讲得都不算太长。然后,聚光灯照到了她的左侧,丹吉随即起身,嘉蒂雅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她是否真的没撑住,在几千双眼睛注视下打了一会儿瞌睡?) 丹吉站在原地,准备开始发言。他双手拇指勾在皮带上,看起来万分自在。 “贝莱星亲爱的男女老幼,”他开口了,“诸位首长、诸位立法者、诸位可敬的领导人,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同胞。你们都已经听说在索拉利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知道我们的任务圆满成功,也都知道来自奥罗拉的嘉蒂雅女士功不可没。现在,让我来向在场诸位,以及正在观看超波的所有同胞们,报告一下详细经过。” 他开始依照自己的版本讲述这件事的始末,一旁的嘉蒂雅听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关于自己遭到人形机器人狠狠修理的经过,他仅仅轻描淡写地简单带过。除此之外,他对吉斯卡只字未提,还尽量贬低丹尼尔的角色,却不遗余力地强调嘉蒂雅的贡献。于是,整起事件被简化成两个女人——嘉蒂雅和兰达莉的对决,而制胜关键则是嘉蒂雅的勇气以及权威感。 最后丹吉说:“现在让我为大家介绍嘉蒂雅女士,论血统她是索拉利人,论身份她是奥罗拉公民,但若论英勇行径,她就是不折不扣的贝莱星人——”(这时台下响起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嘉蒂雅记得很清楚,其他致辞者获得的掌声一律稀稀落落。) 丹吉举起双手,台下立刻安静下来。他这才接着说:“现在请她为我们讲几句话。” 嘉蒂雅发觉聚光灯照到自己身上,不禁惊慌失措地瞪着丹吉。这时掌声还继续传到她耳朵里,而丹吉同样在使劲鼓掌。在掌声的掩护下,他倾身凑到她耳边说:“你爱他们每一个人,你渴望和平,但你不是议员,不习惯小题大做说个没完。就这么讲,讲完就坐下。” 但她只是望着他,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她太紧张了,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终于站了起来,望向台下一排又一排的听众。 34 嘉蒂雅放眼望去,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但可以肯定,这并非生平第一次)。台上所有的男士都比她高,甚至三名女士也不例外。在她的感觉中,自己虽然站了起来,还是比其他坐着的人矮了许多。至于台下那些听众,那些屏息等待、给她带来无比压力的听众,她则相当肯定他们个个都比自己高大健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各位好朋友——”不料只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她清了清喉咙(这一声却似乎有如雷鸣),然后又试了一遍。 “各位好朋友!”这回她的声音大致恢复正常,“你们大家都是地球人的后裔,没有任何人例外,而我也一样。银河中每一个住人世界——不论太空族世界、殖民者世界或是地球本身——上面的人类若非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就一定是地球人的后裔。在这个大前提下,所有的差异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向左瞟了丹吉一眼,发觉他脸上带着非常淡的笑意,一边的眼皮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正要对她眨眼睛。 她继续说下去:“我们的一切思想和行动,都该以这个大前提为指导原则。我感谢大家视我为同胞,而且毫无条件地接纳我;虽然你们大可将我归为异类,事实上并没有人这么做。冲着这一点,大家就不只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兄弟姐妹。推而广之,我希望不久之后,全银河一百六十亿生活在充满爱与和平之中的同胞,再也不会认为自己还有人类以外的第二种身份。” 全场突然响起如雷般的掌声,嘉蒂雅眯起眼睛,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代表听众不但觉得她讲得好,而且——更重要的是——觉得告一段落了。她继续站着以便接受喝彩,直到掌声稍歇,才带着微笑左右各鞠一躬,准备坐下来。 这时听众席突然传来一句:“你为何不说索拉利方言?” 她吃了一惊,再也坐不下去了,就这么弯着身子望着丹吉。 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别理他”的嘴形,并尽可能以不显眼的方式示意她赶紧坐下。 她瞪了他一两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摆了一个不雅的姿势,屁股正悬在半空中。她立刻站直身子,冲着台下微微一笑,同时慢慢从左到右将听众席扫视了一遍。这时,她首度注意到后方那些对准自己的摄影镜头。 当然啦!丹吉提到过这个典礼会以超波进行实况转播。但现在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她已经致完辞,已经接受了喝彩,现在她能抬头挺胸、毫不畏怯地面对眼前这些听众。所以说,那些看不见的观众又算什么呢? 她带着微笑说:“我想这个问题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你是要我示范一下我的语言能力。你们有多少人想听我说索拉利方言?别犹豫,请举手。” 一些人举起手来。 嘉蒂雅说:“索拉利上的那个人形机器人曾听到我讲索拉利方言,这件事成了制胜的关键。好,让我看看有哪些人希望我当场示范一下?” 举手的人又多了一些,而不久之后,台下几乎全部举起手来。嘉蒂雅忽然觉得有人在扯她的裤脚,立刻挥手将他扫开。 “很好。亲爱的兄弟姐妹,你们可以把手放下了。大家都知道,我现在讲的是银河标准语,也就是你们通用的语言。然而,我所讲的是奥罗拉式的银河标准语,我知道你们虽然听得懂,但可能会觉得我的发音很可笑,偶尔还会觉得我的遣词用字有点不知所云。你们也该注意到了我说话时有明显的抑扬顿挫——几乎好像在唱歌。只要不是奥罗拉人,听来总是觉得滑稽,就连其他太空族也不例外。 “另一方面,如果我改说索拉利式的银河标准语,也就是现在这个腔调,大家立刻会注意到抑扬顿挫消失了,而低沉的弹舌音则没完没了——尤其是碰到不该弹舌的字眼,这个特色就特别明显。”最后这句话,她故意极其夸张地弹舌。 台下爆出一片笑声,嘉蒂雅则以一脸严肃来回应。最后,她终于举起双手,做了两个利落的手势,笑声随即戛然而止。 “然而,”她继续说,“我可能再也不会回索拉利,所以再也没有机会使用索拉利方言了。而我们伟大的贝莱船长——”她转过头去,朝他的方向微微欠身,这才注意到他的额头冒出不少冷汗,“则告诉我,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送我回奥罗拉,所以我恐怕也不能再说奥罗拉方言了。这么一来,贝莱星的方言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我最好立刻开始练习。” 她假想腰际有一条皮带,将双手勾在上面,然后挺起胸膛,拉长下巴,脸上挂着丹吉那种不自觉的咧嘴浅笑,并刻意以低沉的声音说:“贝莱星亲爱的男女老幼,诸位首长、诸位立法者、诸位可敬的领导人,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同胞——这样应该通通点到了,大概只漏掉了那些不可敬的领导人——”她尽可能发出一个个“喉塞音”,而且故意把“可”这个字念得好像倒抽一口气。 这回笑声更为响亮,而且持续得更久了,嘉蒂雅则面带微笑,静待笑声自动结束。毕竟,这回她是在鼓励他们自己笑自己。 等到全场终于平静下来,她改回规规矩矩的奥罗拉腔,简洁有力地说:“任何方言——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都很可笑,或说都很奇特,而这就很容易把人类划分成不同的,而且经常是互有敌意的许多族群。然而,方言只是嘴巴发出的语言。反之,无论你我或任何一个住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应该倾听的却是内心的语言——那就没有什么方言不方言了。只要我们愿意倾听语言本身,任何方言听起来都没有任何差异。” 应该可以了。她正准备坐下,台下却又冒出另一个问题,这回是个女子的声音。 “你多大年纪?” 丹吉抿着嘴巴低声咆哮:“坐下,夫人!当作没听见。” 嘉蒂雅转头望向丹吉,他已经准备要站起来。台上其他来宾也个个紧张地把头凑向她这个方向——虽然聚光灯的强光令她看得不太真切。 她转过头来对着台下,用嘹亮的声音喊道:“台上的人都要我坐下来。请问台下的你们有多少人附和这个要求?你们怎么都沉默了?又有多少人希望我继续站在这里,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台下响起一片喝彩,众人高喊:“回答!回答!” 嘉蒂雅说:“这是群众的声音!丹吉,以及在座诸位贵宾,很抱歉,我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聚光灯,提高音量道:“我不知道是谁在控制灯光,请恢复大厅的照明,然后关掉聚光灯。我不管超波摄影机能否继续运作,只要确定声音传得出去就行了。观众只要听得到我的声音,就不会在乎我的影像清不清楚。对不对?” “对!”众人异口同声答道,接着“开灯!开灯!”的呼声便此起彼落。 台上某名官员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手势,台下随即大放光明。 “这样好多了。”嘉蒂雅说,“兄弟姐妹们,现在我能看到大家了。我尤其希望看到刚才那位提问者,也就是问我年纪多大的那位女士,我希望能直接跟她当面对话。请不要闪躲也不必害羞,既然你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就该有勇气大大方方再问一次。”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名女子从中间那几排站了起来。她有着淡棕色的皮肤,一头黑发紧紧束在脑后。她穿着一套深褐色的贴身服装,足以凸显她苗条的身材。 她以有点刺耳的声音说:“我不怕站出来,也不怕把我的问题再说一遍。请问你有多大年纪?” 嘉蒂雅冷静地面对着她,甚至感到有点喜欢这种对峙的场面。(这怎么可能呢?她在三十岁前所接受的教化,将她制约成难以忍受任何人出现在她面前,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一样。现在看看她,居然毫无惧色地面对几千名听众。她虽然有几分惊讶,可是十分高兴。) 嘉蒂雅开口道:“请别坐下,女士,让我们当面交换一下意见。年龄该如何计算呢?根据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年数吗?” 那位女士神态自若地答道:“我叫欣德拉・兰比德,是行星议会的一员,也就是船长口中的‘立法者’和‘可敬的领导人’之一,至少我自己希望是‘可敬的’。”(台下随即笑成一团,听众的兴致似乎越来越高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认为通常所谓的年纪,就是指一个人到底在世上活了多少银河标准年。因此根据这个定义,我今年五十四岁。请问你多大年纪?方不方便给我们一个数字?” “没问题。从我出生至今,已经过了两百三十三个银河标准年,所以我今年两百三十三岁——或说是你的四倍再多一点。”嘉蒂雅刻意站得笔直,她心知肚明,娇小的身材再加上昏暗的光线,使得此时的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 台下响起一阵交头接耳声,左边还传来一下轻哼。她很快瞥了一眼,只见丹吉一只手按着额头。 嘉蒂雅说:“但这种计算时间的方式是全然僵化的,它所衡量的是数量而非质量。我这一生过得很平静,甚至有人会说十分无趣。在运作顺畅的社会体制保护下,我一辈子几乎无灾无难,但也因此丧失了各种求新求变的机会,再加上身旁永远少不了机器人,让我更加无忧无虑——我的日子就是过得这么刻板。 “我这辈子只有两次令我感到激动的经历,偏偏两次都有悲剧的成分。我在三十三岁,也就是比在座许多人都还年轻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还好不算长——卷入一桩谋杀案,而且成了被告。两年后,又有一段时间——也不算长——我又卷入了另一桩谋杀案。在这两起事件中,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都全力支持我。既然以利亚・贝莱的公子替他写过一本传记,我相信你们绝大多数人——甚至或许每一个人——都很熟悉这个故事。 “可是我现在要说,打从上个月起,生平第三桩令我激动的经历出现了。而在获悉自己必须站在诸位面前时,我心情的激动达到了顶点。在漫长的两百多年岁月中,我从未做过类似这样的事。我必须承认,完全是由于诸位的温柔敦厚,以及对我的真心接纳,我才没有落荒而逃。 “请大家想想,如果拿你们的一生和我相比,落差有多大啊。你们个个是拓荒者,住在一个有待开拓的世界上。这个世界在你们有生之年不断成长,将来还会继续成长下去。而且这个世界尚未尘埃落定,拥有无限的可能,所以每一天都是——一定都是一场冒险。气候就是最好的例子,冷热冷热不断交替。你们的气候变化多端,充满了风霜雨雪。你们没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你们并非住在一个变化缓慢或毫无变化的世界上。 “许多贝莱星人都是行商,或说有志成为行商,将半辈子的时间花在太空旅行上。如果这个世界逐渐变温驯了,身为居民的你们仍有许多其他选择,例如迁往另一个开发中的世界,或是加入探寻新世界的行列,一旦找到具有潜力而未有人烟的行星,就可以大展身手,设法将它改造得适于人类居住。 “年纪若是根据一生的经历、行谊、成就以及惊喜和激动来计算,那我只能算是幼童,比在座任何一位都还年幼。我生命中绝大多数的岁月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而诸位则刚好相反。所以,兰比德女士,我请你再讲一次,你多大年纪?” 兰比德微微一笑。“非常充实的五十四岁,嘉蒂雅女士。” 她刚刚坐下,掌声便响起来,而且持续了好一阵子。在掌声掩护下,丹吉哑着嗓子问:“嘉蒂雅女士,这种面对难缠听众的招数,到底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她也压低声音说,“而我也从未尝试过。” “但你还是见好就收吧。现在正要站起来的人可是我们这儿的鹰派领袖,你没必要面对像他这种人。就说你已经累了,然后就坐下来,让我们自己来应付毕斯特凡这个老家伙吧。” “可是我并不累,”嘉蒂雅说,“我正乐在其中呢。” 嘉蒂雅看到前面几排最右边的角落果然站起来一个人,他又高又壮,还有两道又浓又密的白眉毛。他头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也全白了,身上的衣服却几乎是纯黑色——只有手脚的部分镶有白色条纹,一路延伸到袖子和裤管,仿佛将他的体型勾勒出一个轮廓。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我是汤玛士・毕斯特凡,”他说,“不过很多人都叫我老家伙,我想,主要是因为他们希望我真的老了,越快死掉越好。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因为你似乎没有姓氏,我又跟你不熟,不宜直呼你的名字。而且老实讲,我也不希望跟你熟到那种程度。 “没错,你曾经在你自己的世界上,打败你的同胞所暗藏的陷阱和武器,拯救了一艘贝莱星的太空船,对此我们表示感激。而你回敬我们的,则是一堆手足情谊之类的空话。标准的虚情假意! “你的同胞何时觉得是我们的手足了?太空族又何时觉得和地球以及地球人有任何关系了?毫无疑问,你们太空族是地球人的后裔,这点我们不会忘记,而我们更不会忘记你们已经忘记这个事实。曾有好几百年的时间,太空族控制着整个银河,把地球人当成是既讨厌又短命而且满身疾病的动物。现在我们逐渐强大了,你就赶紧对我们伸出友谊之手,可是你手上还带着手套呢。你提醒自己别对我们嗤之以鼻,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在鼻孔里插着滤器。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嘉蒂雅举起双手。“或许现场所有的听众,”她说,“甚至那些透过超波看到我的观众朋友,都并未注意到我戴着手套。这双手套并不显眼,但是我不否认它们的存在。而我也的确戴着鼻孔滤器,以便在不太影响呼吸的情况下,将尘埃和微生物过滤干净。此外我还会定期以喷雾清洁喉咙,而我洗澡的次数可能也有点过于频繁,这些我通通不否认。 “可是这些都跟你们无关,而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免疫系统不够健全,我这一生过得太安逸,暴露在恶劣环境的机会太少了。这并非我自己的选择,但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像这种不幸的遭遇,如果在座任何一位碰到了,请问你会怎么做?尤其是你,毕斯特凡先生,请问你会怎么做呢?” 毕斯特凡绷着脸说:“我会和你一样那么做,而且我还会将它视为虚弱的象征,象征着我不适合再生存下去,因此应该让位给真正的强者。你这女人,别跟我们谈什么手足情谊,你绝对不是我的姐妹。你们强盛时只会迫害我们,甚至设法消灭我们,等到你们衰弱了,才会向我们摇尾乞怜。” 台下出现一阵骚动,而且一点也不友善,但毕斯特凡完全不为所动。 嘉蒂雅轻声说:“我们在强盛时做过什么坏事,请问你还记得吗?” 毕斯特凡答道:“别担心我们会忘记,我们每天都会回忆一遍。” “很好!这样你们就会知道该如何避免了。你们从亲身经历中,明白了恃强欺弱是不对的。因此等到强弱易势,我们成了弱者之后,你们就不会欺压我们了。” “是啊,这种论调我听多了。当你们强盛时,从来不晓得道德为何物,如今你们居于弱势,就不遗余力宣扬道德了。” “可是另一方面,当你们居于弱势时,虽然强者的作为令你们胆战心惊,你们对道德的坚持却从未动摇——如今你们变成强者,反倒忘记什么是道德了。相较之下,由强转弱的一方学到了道德的真谛,当然要比由弱转强的一方将之遗忘来得好。” “你们给我们什么,我们都会照原样一一奉还。”毕斯特凡作势递出一双拳头。 “你该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吧。”嘉蒂雅伸出双手,像是要拥抱对方,“既然谁都能从历史中找到报复的借口,你现在所说的,朋友,无异于说明恃强欺弱是正当的行为。而这么一来,你等于替太空族过去的作为找到了正当性,因此你现在根本不该抱怨。反之,我则是一直在强调,我们过去的确不该欺压你们,而你们将来同样不该欺压我们。很遗憾,我们无法改变历史,可是对于未来,我们仍然有决定权。” 嘉蒂雅顿了顿,但毕斯特凡并未立刻回应,于是她又喊道:“你们有多少人希望有个崭新的银河,而不是让悲惨的历史一再重演?” 掌声出现了,毕斯特凡却举起双手,以极其洪亮的声音吼道:“等等!等等!别当傻瓜!停下来!” 直到掌声慢慢消失之后,毕斯特凡才开口道:“你们以为这个女人相信她自己所讲的话吗?你们以为太空族真的对我们有任何善意吗?他们仍旧认为自己强大,仍旧鄙视我们,而且仍旧打算消灭我们,除非我们先下手为强。这个女人来到此地,我们便像傻瓜一样欢迎她,褒扬她。嗯,验证一下她的话吧。你们不妨向太空族世界提出造访申请,看看能否成行。就算背后有整个世界给你撑腰,像贝莱船长那样,让你得以踏上他们的世界,你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问问船长,他有没有被他们当成兄弟? “这个女人是伪善的小人,虽然她说了这么一大堆——不,正因为她说了这么一大堆,这些话字字句句都在昭示她的伪善。她怨叹自己的免疫系统不健全,说她必须设法保护自己以免受到感染。她会这么做,当然并非因为她认为我们又脏又有病。是啊,她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她又怨叹一生庸庸碌碌,抱怨过于安定的社会和过度热心的机器人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她始终无灾无难,无忧无虑,她是多么痛恨那种生活啊。 “可是在这里,她又会有什么危险呢?来到我们这个世界,她觉得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到她头上呢?但她还是带着两个机器人同行。今天我们齐聚一堂,是为了向她致敬,为了表彰她的伟大,她居然仍将两个机器人带了进来。现在它们就在台上陪着她,既然大厅已经灯火通明,你们应该都看得到。其中之一外形酷似真人,名叫机・丹尼尔・奥利瓦;另一个则伤风败俗,是赤裸裸的金属之躯,名叫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贝莱星的同胞们,欢迎它们吧,它们才是这个女人的兄弟。” “死定了!”丹吉低声呻吟。 “还没有。”嘉蒂雅答道。 听众好像突然一起皮肤过敏,纷纷伸长了脖子,而“机器人”的惊呼声则在大厅各个角落响起,在数千人口中传来传去。 “大家不必那么辛苦。”嘉蒂雅开口了,“丹尼尔,吉斯卡,站起来。” 坐在她后面的两个机器人立刻起立。 “站到我旁边,一边一个,”她说,“以免我挡住大家的视线。虽说我无论如何不会把你们挡住多少。 “现在,让我向大家说明几件事。这两个机器人虽然跟我来到此地,但并非为了随身服侍我。没错,在奥罗拉的时候,我的宅邸的确由他们和另外五十一个机器人负责打理。凡是希望由机器人代劳的事,都不必我亲自动手,我定居的那个世界就是有这样的习俗。 “机器人可以根据精密程度、能力以及智慧分成许多不同的种类,而这两位在各方面都是佼佼者。尤其是丹尼尔,在我看来,凡是能够和人类互相比较的智力活动,他一定比其他机器人更接近人类。 “我这次只带着丹尼尔和吉斯卡同行,但一路上他们很少服侍我。或许不妨告诉大家,我一律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澡,吃饭的时候自己拿刀叉,走路的时候也无需他们搀扶。 “我是不是把他们当成贴身保镖?不。他们的确会保护我,但他们同样会保护任何需要保护的人。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在索拉利的时候,丹尼尔不但准备牺牲自己来保护我,也曾尽全力保护贝莱船长。如果没有他,我们的太空船一定会遇难。 “而我此时站在台上,当然更不需要保护。毕竟台上有一道长长的力场,足以保障我的人身安全。虽然并非我要求架设的,但既然有这道力场,我的安全就有了完善的保障。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带着这两个机器人呢? “如果你们熟悉以利亚・贝莱的生平事迹——他从太空族手中解放了地球,他重新开启了殖民银河的风潮,他的儿子率队开拓了这颗行星,不然这里为何叫贝莱星?只要你熟悉他的生平,就该知道以利亚・贝莱在认识我之前,早已和丹尼尔共事过。他们曾经在地球、在索拉利以及在奥罗拉上三度合作——侦破三件大案。在丹尼尔心目中,以利亚・贝莱始终是‘以利亚伙伴’。我不知道他的传记中有没有提到这一点,但你们大可相信我的说法。虽然一开始的时候,身为地球人的以利亚・贝莱对丹尼尔的猜疑很深,两人之间却逐渐发展出真诚的友谊。当以利亚・贝莱临终之际——那是一百六十多年前的事,当时此地只有一堆组合屋和一块块的园圃——陪伴他到最后一刻的并不是他的儿子,也不是我。”(有那么一下子,她担心自己的声音无法继续保持平稳。)“他设法把丹尼尔找来这里,而且硬撑到丹尼尔抵达才肯断气。 “是的,这是丹尼尔第二次造访这个世界。当年我们虽然一起来,但我留在轨道上。”(稳住!)“是丹尼尔独自登陆,独自听取他的遗言——嗯,请问你们认为这毫无意义吗?” 她攥着拳头在空中挥舞,她的声音也升高了好几度。“一定要我告诉你们吗?难道大家还不明白吗?他就是以利亚・贝莱所爱的那个机器人,没错,我说的是爱。我曾想在以利亚死前见他一面,跟他当面话别,他却只要见丹尼尔——现在丹尼尔就在这里,他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丹尼尔。 “而另外这位是吉斯卡,他只有在奥罗拉上和以利亚有过接触,可是他曾经救了以利亚一命。 “假如没有这两个机器人,以利亚・贝莱就无法实现他的梦想,太空族世界仍会称霸银河,殖民者世界则根本不会出现,你们也通通不会坐在这里。这个事实你知我知,但我很好奇汤玛士・毕斯特凡先生知不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丹尼尔和吉斯卡可算是两个意义非凡的名字。以利亚・贝莱的后代遵照他的嘱咐,一再沿用这两个名字。把我送来这里的太空船,它的船长就叫丹尼尔・吉斯卡・贝莱。而我很想知道,此时我所面对的听众以及正在观看超波转播的观众,有多少人也叫丹尼尔或吉斯卡?好,我身旁的机器人正是这两个名字的源头,他们应该被汤玛士・毕斯特凡这么羞辱吗?”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嘉蒂雅只好举起双手作恳求状。“再等一下,再等一下,让我把话说完,我还没有告诉大家为何要带着这两个机器人。”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这两个机器人,”嘉蒂雅说,“从来没有忘记以利亚・贝莱,就像我从来没有忘记他一样,上百年的岁月丝毫未曾磨损这些记忆。当我准备登上贝莱船长的太空船,当我获悉有可能来到贝莱星,我怎能不让丹尼尔和吉斯卡跟我一起来呢?这是以利亚・贝莱所催生的世界,也是他安享晚年和辞世的地方,他们当然想要亲眼看看。 “没错,他们是机器人,可是他俩不但有智慧,而且曾经忠实可靠地效命于以利亚・贝莱。我们光是一视同仁地尊重人类还不够,应该将这份尊重推广到所有的智慧生物,所以我把他们两人带来了。”然后,她冲着听众高声问道,“我做错了吗?” 她立刻得到了回应,一声震耳欲聋的“没错!”在大厅中不停回响。听众一一起立,有人鼓掌,有人跺脚,有人大吼,有人尖叫——此起彼落……持续不断…… 嘉蒂雅面带微笑望着台下,在无止无休的嘈杂声中,她察觉到了两件事。一是自己已经汗流浃背,另一件事则是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仿佛她这一生就是在等待这一刻——从小独自长大的她,在活了两百三十多年之后,终于了解到自己也能面对人群,而且还能进一步打动他们,让他们服从自己的意志。 她听着全场坚定而强烈的回应——此起彼落……持续不断…… 35 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到底过了多久——嘉蒂雅终于回过神来。 她只记得先是听到永无止歇的噪音,接着感到保安人员护送她强行穿过人群,最后一行人钻进了像是无底洞的隧道,开始不断向深处走去。 她早就跟丹吉走散了,也不确定丹尼尔和吉斯卡是否紧跟在后。她想要找他们,偏偏周围全是陌生的脸孔。她隐约想到这两个机器人一定会跟着自己,万一有人试图拦阻,他们一定会反抗,而她应该就会听到一阵骚动。 当她终于走进某个房间时,两个机器人果然跟来了。她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这个房间起码足够宽敞,而且足够干净。和她在奥罗拉的宅邸相较之下,这里的陈设过于简陋,但比起太空船的舱房则是相当豪华了。 “待在这里会很安全,夫人。”那位最后离开的警卫说,“如果需要任何东西,请随时告诉我们。”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样装置。 她朝那个装置瞪了一眼,等到她转过头来,想要问问那到底是什么,以及如何操作时,不料他已经走了。 喔,好吧,她想,我自有办法。 “吉斯卡,”她无精打采地说,“找找看哪扇门通往浴室,研究一下如何使用淋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冲个澡。” 为了避免满身的汗水沾湿椅子,她万分小心地坐下来。等到吉斯卡再度出现的时候,她已经由于坐姿怪异而开始腰酸背痛了。 “夫人,我已经打开淋浴,”他说,“也把水温调好了。淋浴旁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我想应该就是肥皂,此外还有一条质地粗糙的毛巾,以及几样或许有用的物品。” “谢谢你,吉斯卡。”嘉蒂雅心知肚明,虽然她曾大言不惭地说像吉斯卡这样的机器人不是用来当奴仆的,自己刚才却正是这么使唤他。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在她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想洗澡,也从来没有洗得像今天这么舒服。她在淋浴间多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终于走出来,她想也没想就抓起毛巾,直到把身体通通擦干了,才想到那条毛巾不知有没有做过辐射消毒——可惜已经太迟了。 她开始翻找吉斯卡放在一旁的物品——爽身粉、体香剂、梳子、牙膏、吹风机——但却找不到可以充当牙刷的东西。最后她只好放弃,改以手指代劳,自然觉得十分不便。此外她还找不到发刷,这点同样很不方便。而在准备梳头之前,她先用肥皂将梳子好好擦了一遍,结果还是梳不下去。最后,她发现一件看来适于睡觉穿的衣服,它闻起来很干净,只不过穿起来太松垮了。 这时,丹尼尔轻声道:“夫人,船长想知道现在可否见你。” “我想可以,”嘉蒂雅一面说,一面继续翻找合适的睡衣,“让他进来吧。” 丹吉看起来很疲倦,甚至可以说有些憔悴,不过当她上前迎接他的时候,他还是带着倦意微微一笑,说道:“很难相信你已经两百三十几岁了。” “为什么?因为穿着这玩意儿?” “这是原因之一。它是半透明的——你不知道吗?” 她低头看了看那件睡袍,显得有些犹豫。“很好,就让你养养眼吧。但无论如何,我的确已经活了二又三分之一世纪。” “凡是看到你的人,谁也不会这么想,你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美丽。”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丹吉。我总是以为,顶多只能听到温柔迷人之类的赞美——不管了,这个装置要怎么用?” “那个对话盒?只要碰碰右侧的触控片,就会有人问你需要什么服务,然后你只要开口就行了。” “很好,我需要一把牙刷和一把发刷,还要一套衣服。” “牙刷和发刷我会负责叫人送来。至于衣服,其实早就替你准备好了。那个柜子里挂着一个衣物袋,里面都是贝莱星最新最好的款式,当然,你不一定会喜欢。我也不敢保证它们一定合身,贝莱星大多数的妇女都比你高,而且绝对比你粗壮。不过这也没关系,我想你得在此隐居好一阵子。” “为什么?” “嗯,很简单,夫人。今晚你好像作过一场演讲,而且我依稀记得,虽然我不只一次劝你坐下,你却始终不肯。” “我觉得似乎是一场相当成功的演讲,丹吉。” 丹吉露出灿烂的笑容。“没错,成功得要命。”他搔抓着右边的胡须,仿佛是在非常谨慎地斟酌该用什么词句,“然而,成功也是会有反效果的。此时此刻,我敢说你是贝莱星最红的人物,贝莱星人通通想要看看你,摸摸你。如果我们带你出去,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立刻引发暴乱。至少要等热度降下来再说,但我们不确定需要多久时间。 “还有,你甚至有办法让那些鹰派也为你喝彩,可是明天早上,一旦从催眠状态和歇斯底里中清醒之后,他们就会火冒三丈了。即使毕斯特凡那老家伙昨晚并未考虑当场杀了你,明天也一定会发誓要把你慢慢折磨到断气为止,否则他死不瞑目。而在他的党羽中,想必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讨好那老家伙。 “这就是你为何必须待在这里的原因,夫人。这也是不知有多少保安人员在严密监视这个房间、这个楼层,乃至这整座旅馆的原因,但愿没有地下鹰派混在他们中间。而因为在这场英雄游戏中,你我的合作过分密切,所以我也被关在这里,失去自由了。” “喔,”嘉蒂雅一脸茫然,“我感到很抱歉。这么一来,你就无法探望家人了。” 丹吉耸了耸肩。“我们行商其实都和家人没什么来往。” “那么你的女朋友要失望了。” “她自有办法——或许会比我更有办法。”他让目光停留在嘉蒂雅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嘉蒂雅一本正经地说:“想都别想,船长。” 丹吉扬了扬眉。“谁也不能阻止我这么想,但我并不会付诸行动,夫人。” 嘉蒂雅说:“别开玩笑了。你认为我会在这里待多久?” “这得由委员会决定。” “委员会?” “我们这儿的五人执行委员会,夫人。五个人——”他举起右手,五指张开,“每人有五年的任期,但彼此错开来,也就是每年都会改选一人,除非有人死于任上或无法行事才会临时改选。这样既能让行政有持续性,又能减少一人独裁的危险。但这也意味着每项决定都得经过辩论,因此旷日废时,甚至超过我们能够容忍的程度。” “我认为,”嘉蒂雅说,“只要这五人当中,有一个足够果断而且强势——” “他就能把自己的观点塞到其他人脑子里。有时的确会发生这种事,可是并非现在这个时候——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当今的首席委员是吉诺伐斯・潘达洛,这个人并不坏,可是优柔寡断——这两者有时并没有分别。今天我就是拜托他准许你带机器人上台,结果证明我失算了,害我们两人都丢了一分。” “但你为何要说失算呢?听众很高兴啊。” “问题就是太高兴了,夫人。我们希望你扮演太空族女英雄这样的可爱角色,帮我们把舆论冷却下来,以免我们发动一场时机尚未成熟的战争。关于寿命长短你说得很好,让他们欣然接受了短暂的生命。可是接下来,你又让他们欣然接受了机器人,这就不是我们乐见的了。同理,我们也不太希望大家欣然接受太空族是手足兄弟这种观念。” “你们不想过早发动战争,但也不想过早出现和平。对不对?” “说得非常好,夫人。” “可是,那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们想要这个银河,整个的银河。我们要在银河中每一颗可住人行星上殖民,建立一个不折不扣的银河帝国。我们不希望太空族碍事,他们可以安稳地留在自己的世界上,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可是他们绝对不能碍事。” “但这就等于把他们禁锢在那五十个世界上了,正如我们曾将地球人禁锢在地球上许多年一样。这是重蹈不公不义的覆辙,你们和毕斯特凡是一丘之貉。” “情况完全不一样。把地球人禁锢起来,是抹杀了他们无穷的潜力。你们太空族则没有那种潜力,你们选择了长寿和机器人这条路,潜力便因而消失,你们甚至连五十个世界都保不住了。索拉利已遭到遗弃,若干时日之后,其他世界也将步上后尘。银河殖民者并不想把太空族逼到绝境,但如果他们自取灭亡,我们又何必干预呢?你今天的演讲,就有出手干预的意图。” “我倒是很高兴。不然你认为我该说些什么呢?” “我早就告诉过你,说说什么爱与和平,然后就坐下,要不了一分钟的时间。” 嘉蒂雅气呼呼地说:“我无法相信你指望我说这种蠢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把你当成你心目中那个怕开口怕到要死的人。我们怎么知道你那么疯狂,又那么有魔力,能在短短半小时内让贝莱星人出现一百八十度转变,变得无条件欢迎那些我们从小到大教育他们反对的事物。可是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吃力地站起来,“我也想洗个澡,而且最好睡个觉——但愿睡得着,明天见。” “可是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委员们对我作出什么决定呢?” “那你恐怕有得等了。晚安,夫人。” 36 “我发现了一件事。”吉斯卡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之所以能发现这件事,是因为自出厂以来,今天是我首度面对数千名人类。假如两个世纪前就有这种机会,这个发现便会提早两百年;假如从来没有同时面对那么多人的机会,我就无论如何不可能发现这件事。 “由此可想而知,过去曾有多少能让我轻易掌握的关键点,只因没有适当条件的配合而白白溜走了。除非机缘凑巧,我将一直懵懵懂懂,但机缘是靠不住的。” 丹尼尔说:“我原本以为,吉斯卡好友,嘉蒂雅女士始终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不可能泰然自若地面对几千人,我甚至不相信她有办法当众说话。当她奇迹般开口时,我立刻猜到是你对她作了调整,因为你发现这么做并不会伤害她。这就是你所谓的发现吗?” 吉斯卡答道:“丹尼尔好友,其实我真正敢做的,只是将她的心灵禁制解开两三个,顶多能让她开口说几句话,过了这一关而已。” “但她所做的远超过这一点。” “在完成这个微观调整后,我便将注意力转向台下的无数心灵。我跟嘉蒂雅女士一样,毫无面对那么多人的经验,所以跟她一样震惊。如此巨大的心灵团块耸立在我面前,我起初觉得什么都做不了,因而感到十分无助。 “然后,我注意到了为数不多的友善、好奇和关注——很难用言语形容——它们带有对嘉蒂雅女士同情的色彩。于是我尽量找出带有那种色彩的心灵,试着让色彩再稍微加深。我想制造一点能够鼓励嘉蒂雅女士的反应,这么一来,我就不必考虑对她的心灵再动更多的手脚,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做。我不知道处理了多少带有那种色彩的心灵,但不会太多。” 丹尼尔问:“然后呢,吉斯卡好友?” “丹尼尔好友,我发现自己开启了一种自催化的过程。每一个被我强化的心灵,都会再强化附近另一个同质的心灵,接着周遭又会有更多的心灵受到它们的强化。我根本不必再做些什么,一些骚动,一点声音,一两个眼神,凡是似乎赞同嘉蒂雅女士言论的反应,都会引发更多的共鸣。 “然后我又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不但我自己能从听众心灵中侦测到那些表示赞同的蛛丝马迹,嘉蒂雅女士一定也能以某种方式感应到,因为我并没有再出手,她就自行解开了更多的心灵禁制。她开始越说越快,越说越有信心,而听众的反应也就更加热烈,但我什么也没做。最后,听众陷入集体歇斯底里状态,全场像是笼罩在雷电交加的心灵暴风雨中。力量太强了,我不得不封闭自己的心灵,否则我的电路一定会超载。 “自出厂以来,我从未经历过像这样的事,可是,相较于过去对少数人进行的调整,我当时所做的并未超过之前任何一次。事实上,我怀疑这个效应甚至波及了更多我无法感知的心灵——也就是收看超波转播的无数观众。” 丹尼尔说:“我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吉斯卡好友。” “我也想不通,丹尼尔好友。我并不是人类,人类的心灵既复杂又充满矛盾,而我并未直接体验过拥有人类心灵是什么感觉,所以无法掌握它们的反应机制。可是,群众显然要比个人容易操纵。这似乎很矛盾,较重的物体需要较大的力量来推动,较大的能量需要较长的缓冲来抵消,较长的距离需要较多的时间来跨越。所以说,为何较多的人偏偏比较容易受影响呢?你的想法接近人类,丹尼尔好友,你能解释吗?” 丹尼尔说:“你自己刚才讲过,吉斯卡好友,这是一种自催化效应。换句话说,就是一种传染的过程,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吉斯卡顿了顿,似乎沉思了一番,然后才说:“理智并不会传染,情感才会。嘉蒂雅女士所选择的,都是她觉得能够打动听众情感的说法,她并未试图跟他们讲理。所以说,有可能群众人数越多,就越容易受到情感而非理智的影响。 “既然情感只有少数几种,不像理智那么种类繁多,群众的行为自然要比个人的行为更容易预测。而这就意味着,如果有人想要建立能够预测历史走向的法则,就一定要以众多人口当作研究对象,越多越好。这或许就是心理史学的第一法则,也可以称为‘人学第一法则’。可是……” “可是什么?” “我突然想到,正因为我并非人类,所以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终于领悟到这一点。换成人类的话,也许光靠直觉便能对自己的心灵有足够的了解,知道该如何应付自己的同类。比方说,嘉蒂雅女士完全没有在大庭广众说话的经验,却能够有专家级的表现。假如我们身边有一个像以利亚・贝莱这样的人,对我们会有多大的帮助啊——丹尼尔好友,你是不是在想他?” 丹尼尔说:“你能从我心中看到他的影像?太惊人了,吉斯卡好友。” “我没有看到他,丹尼尔好友,我并不能接收你的思想。但我能感应到情感和情绪——你心中有些变化,而根据过去的经验,我便知道这跟以利亚・贝莱有关。” “嘉蒂雅女士曾经提到,我是以利亚伙伴临终前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所以我从记忆中找出了那一刻,我是在回想当时他说了哪些话。” “为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我想寻找话中的意义,我觉得这很重要。” “他的临终遗言怎么可能有什么言外之意呢?如果意有所指,以利亚・贝莱一定会明说的。” “或许,”丹尼尔慢慢说道,“以利亚伙伴自己也不明白他那番话的微言精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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