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演说之后

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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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它就像一本极其详尽的笔记,藏在丹尼尔心中,随时可供他查阅。某些篇章的资料经常派得上用场,可是也有少数几页,只有在丹尼尔想重温旧梦时才会翻到。而这少数几页的内容,绝大多数和以利亚・贝莱有关。

许多年前,当以利亚・贝莱仍旧在世的时候,丹尼尔曾去过一趟贝莱星。原本同行的还有嘉蒂雅女士,但在他们进入贝莱星的轨道后,班特莱・贝莱驾驶小型飞船前来会合,并登上他们的太空船。当时正值中年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做粗活的工人。

他带着些许敌意望着嘉蒂雅。“你不能去见他,夫人。”

早已泪流满面的嘉蒂雅问道:“为什么?”

“他不希望你去,夫人,我必须尊重他的意愿。”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贝莱先生。”

“我这里有一封手札,还有一段录音,夫人。我不知道你能否认出他的笔迹或声音,但我以荣誉向你保证这绝非伪造的,而且他在下笔和录音之际,并未受到任何外力的影响。”

她走进自己的舱房,独自消化这两段讯息。不久她重新现身——活像打了一场败仗——但她勉强以坚定的口吻说:“丹尼尔,你一个人下去见他,这是他的意愿。可是,事后你要把详细经过向我报告一遍。”

“好的,夫人。”丹尼尔说。

于是丹尼尔进了班特莱的飞船,而在降落途中,班特莱对他说:“这个世界一向严禁机器人,丹尼尔,不过我们对你特别破例,因为这是我父亲的心愿,而他在此地备受敬重。你该了解,我对你并没有个人好恶,但你的行动必须受到最严格的限制。我会直接带你去见我父亲,等你们谈完了,我立刻把你送回太空轨道。你了解了吗?”

“了解了,先生。你父亲还好吗?”

“他快死了。”班特莱冷酷地说,但或许是故意的。

“这点我也了解。”丹尼尔的声音明显地发颤,但并非由于感情用事,而是因为虽然明知凡是人类都免不了一死,这个消息还是扰乱了他的正子脑径路,“我的意思是,他还能撑多久?”

“他几天前就该断气了。他硬撑着不肯走,就是因为想再见你一面。”

飞船着陆了。这是个辽阔的世界,但有人烟的部分——如果就是眼前这些——却又小又简陋。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而且显然刚下过雨。笔直而宽广的街道上竟空无一人,仿佛此地的居民对机器人兴趣缺缺,谁也不想出来看一眼。

他们钻进一辆地面车,一路驶过空旷的街道,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一栋比较大而且比较显眼的房子。两人一起走进去,但在某个房间的门口,班特莱停下了脚步。

“我父亲就在里面。”他悲伤地说,“你要自己进去,他不会准我在场的。进去吧,你八成认不出他来了。”

丹尼尔走进那个阴暗的房间。他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勉强借着微弱的反光,他看到室内有个透明胶囊,里面躺了一个盖着被子的人。这时光线变亮了一点,丹尼尔终于能看清楚那人的脸孔了。

班特莱说得对。从这个骨瘦如柴的憔悴躯体中,丹尼尔丝毫看不出老伙伴的模样。那人双眼紧闭,令丹尼尔以为自己正面对着一具死尸。他从未见过死去的人类,一想到这点,他不禁一个踉跄,觉得双腿再也站不直了。

老者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丹尼尔这才勉强恢复平衡,只不过某种不寻常的虚弱感依旧徘徊不去。

老者望着他,苍白皲裂的嘴唇微微挤出一抹笑容。

“丹尼尔,我的老朋友丹尼尔。”他有气无力地唤道。

这声叫唤稍许透出对方记忆中以利亚・贝莱特有的音质。然后,一只手从被单里慢慢伸出来,丹尼尔终于觉得自己认出了以利亚。

“以利亚伙伴。”他轻声说。

“谢谢你——谢谢你来见我。”

“这对我意义重大,以利亚伙伴。”

“我原本还担心他们不准你来。他们——其他人——甚至我儿子——都认为你是机器人。”

“我的确是机器人。”

“我可不这么想,丹尼尔。你一点都没变,对不对?我没法把你看清楚,但我觉得你仍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上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二十九年前吧?”

“是的——而这么多年来,以利亚伙伴,我一点也没变,所以你看,我的确是机器人。”

“可是我变了,变了很多。我不该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但我狠不下心来,我实在太想再见你一面。”贝莱的声音似乎有力了一点,仿佛一看到丹尼尔,他便恢复了几分元气。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以利亚伙伴,我都很高兴见到你。”

“嘉蒂雅女士呢?她还好吗?”

“她很好,我们一起来的。”

他吃力地四下张望。“她该没有……”声音中透出惊恐与无奈。

“她留在轨道上,并没有踏上这个世界。她知道你不想见她——而她能够谅解。”

“不是这样的,我很想见她,但我还抵挡得住这个诱惑。她没变吧?”

“她仍旧跟你上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很好——但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如今这个模样,不能让这副德行成为她记忆中最后一个印象,而你则不同。”

“因为我是机器人,以利亚伙伴。”

“别再坚持这件事。”垂死的老者没好气地说,“不管是不是真人,丹尼尔,你在我心中都有特殊的地位。”

躺在床上的他歇了一会儿,然后又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和她通过超波影像,甚至从来没有写信给她。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干扰她的生活。嘉蒂雅还是格里迈尼斯的妻子吗?”

“是的。”

“快乐吗?”

“这点我无从判断。但她并没有任何可解读为不快乐的言行。”

“子女呢?”

“就是法定的两个。”

“我从未跟她联络,她没生气吧?”

“我相信她了解你的用意。”

“她可曾——提起我?”

“几乎没有,可是吉斯卡认为她经常想到你。”

“吉斯卡还好吗?”

“他仍正常运作——你所知道的那种正常。”

“所以说,你也知道——他有那种能力。”

“他告诉我了,以利亚伙伴。”

贝莱又歇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动了动,开口道:“丹尼尔,我要你赶来是出于自私,因为我自己很想见你,我想亲眼见到你一点也没变,还想确定你仍然记得我,而且永远不会忘记,这样我就会觉得自己当年的黄金岁月并未完全消逝。但除此之外,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快要死了,丹尼尔,而我知道你会听到这个消息。即使你不在这里,即使你一直待在奥罗拉,还是迟早会听到的,我的死讯会是轰动银河的大新闻。”他轻轻干笑一声,胸部微微起伏,“当年有谁想得到呢?”

他继续说下去:“当然,嘉蒂雅也会听到这个消息,但嘉蒂雅早就知道我终有这么一天,无论多么伤心,她还是会接受这个事实。然而,我担心你承受不了,因为——虽然我一再否认,但正如你一再坚持的——你终究是机器人。基于过去的情谊,你也许会觉得自己有义务要想方设法让我活下去,一旦事实证明你无能为力,就有可能对你造成永久性的伤害。所以,让我开导开导你吧。”

贝莱的声音又逐渐转弱。丹尼尔虽然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脸上却罕见地出现了表情,反映出他心中的关切和悲痛。贝莱这时闭着眼睛,所以并没有看到。

“我的生死,丹尼尔,”他说,“并不重要。就全体人类而言,任何一个人的生死都不重要。有些人虽死犹生,因为他把成果留给了后人。只要人类依旧存在,他就并未真正死去——你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吗?”

丹尼尔答道:“了解,以利亚伙伴。”

“人人都会对人类整体作出贡献,因而成为这个整体不朽的一部分。这个由所有的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类——所组成的整体,就好像一幅已有几万年历史的织锦,而且从古到今,这幅织锦越来越精致,整体构图也越来越美丽。就连太空族也算是它的一部分,也对它的精致和美丽作出一己的贡献。任何一个人都只能算是织锦里的一根丝线,和整体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丹尼尔,我要你将心思专注在整幅织锦上,别让一根丝线的脱落影响了你。那上面还有许许多多丝线,每一根都很有价值,都能贡献……”

贝莱说不下去了,但丹尼尔仍耐心地守在一旁。

贝莱睁开眼睛,一看到丹尼尔,便微微皱起眉头。

“你还在这里?你该走了。我打算跟你讲的话已经讲完了。”

“我还不想走,以利亚伙伴。”

“你非走不可。我再也挡不住死神的召唤,我很累——累极了。我想跟它走,是时候了。”

“难道我不能陪你走完这一段吗?”

“我不希望你这么做。不管我刚才说了什么,如果我在你面前断气,仍会带给你极大的伤害。走吧,这是——命令。既然你那么坚持,我就让你当机器人,但这就表示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不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拯救我,所以并没有任何条件挡在第二法则之前。走吧!”

贝莱虚弱地伸手指指门口。“再见,丹尼尔老友。”

丹尼尔慢慢转身,他从未想到贝莱的命令也有那么难以服从的时候。“再见,以利亚伙……”他顿了顿,然后用带点沙哑的声音说,“再见,以利亚老友。”

等在隔壁的班特莱一看到丹尼尔,立刻上前问道:“他还活着吗?”

“我离开时,他还活着。”

班特莱走进去,但几乎立刻又走出来。“他死了。见到你之后,他就——撒手了。”

丹尼尔发觉自己竟然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墙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自行站立。

等在一旁的班特莱始终避开他的目光。他们又一起进入那艘小型飞船,回到太空轨道上和嘉蒂雅会合。

她同样劈头就问以利亚・贝莱是否还活着。当他们委婉地说出实情之后,她强忍住泪水,转身走进自己的舱房,这才开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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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倏来倏去,似乎并未打扰丹尼尔原本的思绪。“如今听了嘉蒂雅女士的演讲,或许我能对以利亚伙伴那番遗言有进一步的了解。”

“怎么进一步?”

“我还不确定,我正朝一个非常困难的方向在进行思考。”

“不论需要多少时间,我都愿意等。”吉斯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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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伐斯・潘达洛有一头又粗又浓的白发,还留着两撮蓬松花白的鬓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再加上他个子很高,令人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就是靠着这么一点领袖气质,他得以在官场上一路蹿升,不过他却心知肚明,自己只是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罢了。

在当选执行委员之后,他得意了一阵子,但很快便冷却下来。他已经坐到了自己无法胜任的位置上,而随着每年自动晋升一级,他心里就更明白一点。四年匆匆过去,如今他已是首席委员了。

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当上首席委员!

过去曾有一段时期,统治者几乎可以说无所事事。例如八十年前,纳菲・莫勒掌权之际,他就始终无所事事,只不过直到今天,老师仍旧告诉学童这位莫勒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执行委员”。当时贝莱星是什么样子呢?一个小小的世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农场,以及几座借着天然交通网联系的小镇。总人口数顶多五百万,最重要的出口货物是生羊毛和少许钛矿。

当年的日子很单纯,在奥罗拉人汉・法斯陀夫或多或少出自善意的影响下,太空族完全不干涉他们。居民随时可以回到地球——以便重温文化的气息或是接受一次科技的洗礼。而且一直不断有地球人前来移民,地球的人口简直就是无穷无尽。

所以说,莫勒怎么会不是最伟大的执行委员呢?他只要什么也不做就行了。

而若干年之后,统治者同样会面对一个单纯的局势。随着太空族继续衰败(老师们一直这么教育下一代,说他们会淹没在自家社会所制造的重重矛盾中——不过真能这么肯定吗?有时连潘达洛也不禁怀疑),再加上银河殖民者势力越来越强,不久之后,日子又会变得有保障了。银河殖民者将会享有太平的岁月,并将自己的科技发展到极致。

等到贝莱星住满了人,它在各方面都会成为另一个地球,而随着殖民者世界在银河各个角落如雨后春笋般崛起,伟大的银河帝国终将诞生。在这个永远由地球母星所统治的开明帝国中,贝莱星既然历史最悠久且人口最多,毫无疑问将始终是帝国最重要的成员。

偏偏潘达洛担任首席委员的时间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刚好在今年。

汉・法斯陀夫已经死了,可是凯顿・阿玛狄洛还活着。两百年前,阿玛狄洛坚决反对允许地球送出银河殖民者,如今他仍然在世,仍然可以找麻烦。太空族依旧势力强大,绝对不容忽视;银河殖民者还是差了一点,无法信心满满地大步前进。此时此刻,银河殖民者必须设法稳住太空族,静待双方势力出现足够的消长。

于是,潘达洛扛上了前所未有的重责大任,既要安抚太空族,又要让银河殖民者同时保有决心和政治敏感度——可想而知他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

此时正值清晨,一个又阴又冷而且会继续下雪的清晨——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正一个人朝旅馆走去,他根本不想带任何随从。

当他走近时,大批保安警卫赶紧立正敬礼,而他只是懒洋洋应付了一下。等到警卫队长走到面前时,他开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队长?”

“报告委员,没有,一切都很平静。”

潘达洛点了点头。“贝莱被安置在哪个房间?——啊——那个女太空族和她的机器人都受到严密监控吗?——很好。”

他继续向前走。整体而言,丹吉表现得不错。索拉利已遭遗弃,上面的机器人几乎取之不尽,可以成为行商的摇钱树,为贝莱星带来巨大的财富——虽然,潘达洛闷闷不乐地想,财富和世界安全并不能想当然地画上等号。可是,索拉利上既然陷阱重重,还是别去招惹为妙,不值得为它开战。丹吉迅速离去,算是做得很对。

而且,他还带回一台小型的核反应倍增器。目前为止,这类装置都太过笨重,只能制成巨大而昂贵的定点发射武器,用以摧毁入侵的船舰——何况连这都还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因为太贵了。他们亟需较小且较廉价的机型,所以丹吉的直觉完全正确——带回一台索拉利的核反应倍增器要比虏获它上面所有的机器人更为重要,这台倍增器将对贝莱星的科学家有莫大的帮助。

然而,既然索拉利拥有轻便型倍增器,其他太空族世界为什么没有呢?奥罗拉为什么没有呢?如果这类武器小到了能够装在战舰上,一支太空族舰队即可轻而易举消灭所有的殖民者船舰。他们的研发距离这一步还有多远?有了丹吉带回来的那台倍增器,贝莱星在这方面的发展又能加速多少?

他找到丹吉的房间,按下叫门键,并未等到任何回应便径自走进去,而且毫不客气地径自坐下来。身为首席委员,总有些方便的特权。

正在浴室里用毛巾擦头的丹吉冲着外面说:“其实我很想以庄严隆重的方式迎接委员大人,但你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因为我刚冲完澡,狼狈得不得了。”

“唉,闭嘴。”潘达洛没好气地说。

平时他很欣赏丹吉这种口没遮拦的潇洒,现在却是例外。就某方面而言,他从未真正了解丹吉这个人。丹吉是贝莱家族的成员,是“伟大的以利亚”和“贝莱星之父班特莱”的嫡系子孙。这样的背景,再加上他那人见人爱的开朗个性,使得丹吉成为执行委员的当然人选。偏偏他选了行商这一行,日子过得不但辛苦而且危险,虽然有可能因而致富,但因而丧命或未老先衰的可能性——后者更糟——却大得太多了。

更何况,潘达洛一向把丹吉的建议置于大多数政府首长之上,但身为行商的丹吉经常几个月不在贝莱星。虽说有时无法确定丹吉是否在开玩笑,他的意见还是颇有参考价值。

潘达洛心情沉重地说:“我认为那女人的演讲不能算是我们这儿的喜事。”

快要穿好衣服的丹吉耸了耸肩。“谁又预料得到呢?”

“你应该可以。你早已打定主意要带她同行,当初一定调查过她的背景。”

“我的确调查过她的背景,委员。她曾在索拉利住过三十几年,是道地的索拉利产物。当时她完全和机器人生活在一起,一律透过全息影像和人见面,只有她丈夫例外——而他很少来找她。在移居奥罗拉之后,她有过一段困难的适应期,而且即使在那里,她仍旧大半和机器人住在一起。过去两百三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同时见到超过二十个人的经验,更别说四千人了。我原本以为她就算能开口,顶多只能吐几个字,我怎么知道她竟然是个群众煽动家。”

“一旦你发现这个迹象,就该及时制止她,当时你就坐在她旁边。”

“你想引发暴乱吗?听众正听得如痴如醉呢。当时你也在场,你应该很清楚。如果我硬拉她坐下,他们通通会冲到台上来。无论如何,委员,你自己也并未制止她。”

潘达洛清了清喉咙。“其实我一直想这么做,但每次回过头去,我都会看到那个机器人的眼睛——我是说那个像机器人的机器人。”

“吉斯卡。好吧,那又怎么样?他又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话说回来,他就是令我全身发毛,所以我迟迟没采取行动。”

“唉,算了吧,委员。”丹吉已经穿戴整齐,他一面说,一面把早餐餐盘推向对方,“咖啡还是温的。如果你想配果酱吃些小面包,请自己动手。事情总会过去的,我认为民众不会因此真正爱上太空族,而导致我们的政策垮台。甚至可能还有好处呢,如果消息传到太空族那里,法斯陀夫党有可能因而壮大。法斯陀夫也许死了,但他的政党还在——至少并未烟消云散——我们需要鼓励他们这条温和路线。”

“我所担心的,”潘达洛说,“是五个月后即将召开的‘全银河殖民者议会’。我将会听到许多尖酸刻薄的批评,说什么贝莱星采取姑息政策,贝莱星人心中充满对太空族的爱意。我告诉你,”他沉着脸补了一句,“越小的世界,鹰派就越多。”

“那你就跟他们这么讲啊。”丹吉说,“记住,在公开场合一定要维持政治家风范,等到把他们拉到一边,你就正视着他们的眼睛——别再正经八百——然后强调贝莱星是个有言论自由的地方,这点我们会坚持到底。你还要告诉他们,贝莱星一向把地球的福祉放在第一位,但如果有哪个世界为了想证明它对地球更加忠诚而对太空族宣战,贝莱星只会冷眼旁观,什么也不会做,这样就能让他们闭嘴了。”

“喔,不行。”潘达洛忧心忡忡地说,“这种说法会流传出去,会给我们招来难以想象的臭名。”

丹吉答道:“很可惜,你说得没错。但还是考虑一下吧,别让那些只有嘴巴没有脑袋的人吃定了你。”

潘达洛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会尽力而为。可是,我们原本打算用一个惊人消息替昨晚画下句点,结果搞砸了,这才是我真正感到遗憾的事。”

“什么惊人消息?”

潘达洛说:“当你离开奥罗拉,启程前往索拉利的时候,两艘奥罗拉战舰刚好也朝索拉利飞去。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我料到了会有这种事。”丹吉一派轻松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厌其烦地采用迂回路线。”

“其中一艘奥罗拉战舰在索拉利降落,距离你的着陆地点有好几千公里——以便看起来不像是在跟踪你——另一艘则留在轨道上。”

“很合理。如果我手上有另一艘船舰,我也会这么做。”

“那艘着陆的奥罗拉战舰不到几小时就给摧毁了。留在轨道上的那艘回报了这件事,随即奉命返航。某个行商监测站截收到那份报告,然后传给了我们。”

“报告没有加密吗?”

“当然有,但那是一种我们已经破解的密码。”

丹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非常有趣,我猜他们之中没有半个会说索拉利方言。”

“显然如此。”潘达洛语重心长地说,“除非能找到其他索拉利人的去处,否则你手上这个女人就是全银河唯一的索拉利人了。”

“而他们竟然把她给了我,是吗?算那些奥罗拉人倒霉。”

“总之昨天晚上,我差点就要宣布奥罗拉战舰遭到摧毁的消息——并非幸灾乐祸,而是以就事论事的方式。无论如何,这还是会让普天下的银河殖民者精神振奋。我的意思是,我们平安归来,奥罗拉人却没做到。”

“我们手上有个索拉利人,”丹吉淡淡地说,“奥罗拉人却没有。”

“好吧。此外,你和那个女人还会因此更加风光。但这一切都落空了。那个女人致完辞后,任何戏码都只会是狗尾续貂而已,就连奥罗拉战舰被毁的消息也不例外。”

丹吉说:“更何况,大家冲着她所提倡的手足情谊高声喝彩之后,怎么可能马上喝彩几百个奥罗拉手足的死难呢——至少在接下来半小时内,不会出现这种不协调的情形。”

“我想是吧,所以我们葬送了一次绝佳的心理攻势。”

丹吉皱起眉头。“别念念不忘了,委员,你一定能找到更适当的时机进行你的宣传战。重要的是这背后的意义——一艘奥罗拉战舰被炸毁了,意味着他们没料到对方会使用核反应倍增器。另外那艘战舰被迅速召回,则可能意味着它并未配备相关的防护装置,甚至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我据此研判,这种轻便型倍增器——或至少是半轻便型——应该是索拉利的独门武器,并非太空族的标准装备。如果真是这样,对我们可是好消息。此时此刻,先别操心宣传战这种琐事吧,我们应该集中所有的力量,尽可能从那个倍增器里头把每一份情报都榨出来。我们要在这方面领先太空族——但愿有此可能。”

潘达洛咬了一口小面包,然后说:“或许你是对的。但这么一来,另一个消息我们又该怎么处理呢?”

丹吉说:“什么另一个消息?委员,请问你是要提供我足够的情报,好让我给你拿主意,还是打算把那些情报丢到半空中,让我跳起来一个个接住?”

“别发火,丹吉。如果必须正经八百,我也犯不着专程找你讨论了。你可知道执行委员会是怎么开的吗?你想坐我的位置吗?告诉你,我愿双手奉上。”

“不,谢了,我可不想要,我只想要知道另一个消息。”

“我们接到了一封来自奥罗拉的电文,一封真正的电文。他们真的纡尊降贵和我们直接通讯,并没有经由地球转发。”

“那么,或许可以将它视为一封重要的电文——我是指对他们而言。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想把那个索拉利女人要回去。”

“那么,显然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船舰平安离开了索拉利,而且抵达了贝莱星。他们也有自己的监测站,也在监听我们的通讯,和我们所做的一模一样。”

“一点也没错。”潘达洛显得相当恼火,“他们破解我方密码的速度和我们破解他们的一样快。我倒有个想法,那就是双方应该达成协议,从此发讯一律改用明码,这样双方都不会有任何损失。”

“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这个女人?”

“当然没有。太空族向来不说理由,只管下命令。”

“他们有没有发现这个女人到底在索拉利做了什么事?既然只有她一个人会说道地的索拉利方言,他们是不是想要她把那颗行星上的监督员通通清除掉?”

“我觉得他们没办法发现事实的真相,丹吉。直到昨天晚上,我们才表彰了她的功劳,那封来自奥罗拉的电文却早了很多。但他们为何要她回去并不重要,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如果我们不把她还回去,双方之间就会出现危机,那可是我要极力避免的。如果我们真的把她还了回去,贝莱星人便会觉得脸上无光,而毕斯特凡那老家伙则会逮住这个良机,不遗余力地指摘我们趴到了太空族脚下。”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然后丹吉慢慢说道:“我们必须把她还回去。毕竟,她不但是太空族,而且是奥罗拉公民。我们不能不顾奥罗拉的意愿留她下来,否则那些冒险前往太空族领域做生意的行商都会受到牵连。但我会负责这件事,委员,你不妨将所有的罪过都往我身上推。就说我当初跟对方讲好了条件,把她带去索拉利之后会再送她回奥罗拉,而且这还真有其事,虽说并非正式的书面协定。我是个讲道义的人,所以坚持要履行承诺——而且这或许还对我们有好处呢。”

“什么好处?”

“这我得再想想。但如果真要这么做,委员,我的太空船这回得由公家出钱整修,而我的手下都要好好犒赏一番——别这样,委员,他们可是放弃了休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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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原本打算至少三个月后才会再踏上这艘船,但丹吉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另一方面,虽说嘉蒂雅的舱房变得更大更豪华,她却似乎相当沮丧。

“这是为什么呢?”她问道。

“天上掉下来的,你还嫌什么?”丹吉反问。

“我只是问问罢了。为什么?”

“原因之一,夫人,你是一等一的英雄,因此整修这艘船的时候,我们替你把这个地方美容了一遍。”

“美容?”

“只是比喻罢了,你要说美化也行。”

“舱房不会凭空变大,我占了谁的空间?”

“其实是船员的休息室,但你要知道,是他们坚持要这么做的,因为你也是他们的宠儿。事实上,尼斯——你记得尼斯吧?”

“当然。”

“他希望你用他来取代丹尼尔。他说丹尼尔并不喜欢那份工作,伤了人之后还得频频道歉。尼斯说换成他的话,只要有人敢动你一根汗毛,他下手绝不留情,而且会乐在其中,事后也绝不会道歉。”

嘉蒂雅微微一笑。“告诉他,我会把他的心意放在心上,然后再告诉他,如果能安排一个适当机会,我很乐意跟他握握手。在我们降落贝莱星之前,我一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当你握手的时候,我希望你记得戴手套。”

“当然,但我开始怀疑是否真有这个必要。自从离开奥罗拉后,我连鼻水也没流过,我所接受的预防注射八成大大增强了我的免疫力。”她又四下望了望,“你甚至替丹尼尔和吉斯卡做了壁凹,考虑得相当周到,丹吉。”

“夫人,”丹吉说,“我们尽可能让你高兴,只要你高兴,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奇怪的是——”听嘉蒂雅的口气,像是对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大惑不解,“我并不算很高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离开你们的世界。”

“是吗?这儿又寒冷,又下雪,又无聊,又原始,而且到处都有不停欢呼的群众。究竟哪一点对你有吸引力?”

嘉蒂雅脸红了。“绝对不是欢呼的群众。”

“我愿意假装相信你,夫人。”

“真的不是,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因。我——我从未做过什么正事,我这辈子都只是在用各种方法打发时间而已。我曾致力于力场彩绘和机器人外观设计,我曾纵情性爱,也曾经为人妻,为人母,但——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从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重要性。假如我突然从世上消失,或者根本没有来到世上,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或任何事——或许,只有一两个亲密的朋友不这么想吧。现在则不同了。”

“是吗?”丹吉声音中带有一丝嘲弄的意味。

嘉蒂雅说:“是的!现在我能影响很多人。我可以选定一个目标,当作我的终生职志。其实我已经选好了,我要消弭战争,要让太空族和银河殖民者一起扩散到宇宙各个角落。我还要让双方都保有自己的特色,并能无条件接受对方的特色。我要朝这方面全力以赴,好让历史的走向因而有所改变,等我去世之后,人们会说,‘多亏了她,许多事才有那么好的结果。’”

她满面红光地转向丹吉。“我在当了二又三分之一世纪的无名小卒之后,突然有机会扮演重要角色;我原本以为自己的生命一片空虚,现在却发现它里面还藏着美好的事物;我不知在多久以前就对快乐绝望了,没想到居然又能快乐起来——你可知道,这些转变对我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吗?”

“你不必待在贝莱星,夫人,仍然能拥有这一切。”不知怎么回事,丹吉显得有点尴尬。

“在奥罗拉就不能。我在奥罗拉只是个索拉利移民,而在殖民者世界,我则是个不凡的太空族。”

“但你不只一次表示想回奥罗拉去,而且口气相当强硬。”

“对,我的确说过——但我现在不这么说了,丹吉,我现在不想回去了。”

“这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助益,问题是奥罗拉想把你要回去,他们明白告诉我们了。”

嘉蒂雅显得万分惊讶。“他们想把我要回去?”

“奥罗拉立法局的主席发来一封正式电文,上面就是这么讲的。”丹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很乐意把你留下来,但执行委员会已经作出决定,认为犯不着为此引发星际危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同意这个看法,但他们是我的长官。”

嘉蒂雅皱起眉头。“他们为什么想把我要回去?我在奥罗拉住了两百多年,他们似乎从来没有重视过我——等等!你想,他们会不会把我当成了对付索拉利上那些监督员的唯一途径?”

“我的确曾经这么想过,夫人。”

“我不干。当初我只是侥幸阻止了那个监督员,再来一次恐怕就做不到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此外,他们又何必登陆那颗行星呢?既然他们已经知道监督员是什么东西,大可远距离把它们摧毁。”

“事实上,”丹吉说,“那封电文是很早以前发出来的,当时他们绝不可能知道你制服了那个监督员。他们要你回去,一定有别的原因。”

“喔。”这个答案显然令她吃了一惊,但她随即又发起火来,吼道,“我不管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我不要回去。我在这儿的工作还没做完,我打算继续做下去。”

丹吉站了起来。“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嘉蒂雅女士,我原本就希望你会有这种感受。我答应你,等到我们离开奥罗拉的时候,我会尽可能带你一起走。不过,现在,我必须先去奥罗拉一趟,而你必须跟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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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望着不断后退的贝莱星,比起当初眼看着它越来越近,她现在的心情简直天差地远。它仍旧是原来那个令人感到寒冷、阴暗、简陋的世界,但她现在知道,上面的居民既热情又充满生命力。他们是具体的,是活生生的。

无论索拉利也好,奥罗拉也罢,乃至她曾经去过或在超波上看过的任何太空族世界,上面的居民似乎都没有那么扎实——就好像一团气体。

对,气体,就是这个字眼。

太空族世界上面的人类,不管人数多么稀少,照例会散布到行星各个角落,好像气体分子充斥整个容器那样,仿佛太空族有着彼此排斥的天性。

其实还真是这样,她闷闷不乐地想,例如太空族就总是排斥她。在索拉利长大的她,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排斥。即使当她初到奥罗拉,疯狂地体验性爱那段时期,其中最不愉快的记忆仍是不得不彼此靠近这一点。

例外的——例外的只有以利亚,但他并不是太空族。

贝莱星则不一样,也可能所有的殖民者世界都不一样。银河殖民者总是黏在一起,周遭虽有广大的土地,他们宁愿任由它荒芜——或说空无——直到人口逐渐增加,将它自然填满为止。殖民者世界是由人类聚落所组成的,这些聚落像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而不像气体。

为什么会这样呢?多半要归咎机器人!它们降低了人类的互赖性,填充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人类彼此间原本存在着自然的吸引力,机器人却将它阻绝,于是整个社会崩解成了一片散沙。

一定就是这样。索拉利是机器人数量最多的世界,阻绝效应因而最大,那些互相分离的气体分子——也就是索拉利人——最后变成了惰性气体,彼此几乎再也没有任何关联。(她不禁纳闷,索拉利人到哪里去了?他们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此外,长寿也是因素之一。如果你明知过了一两百年之后,任何情感都会变质——或者,明知自己死去之后,挚爱的人还要伤心一两百年——你怎么还会想跟任何人有情感牵绊呢?因此,人们逐渐学会摆脱情感的牵绊,把自己隔绝起来。

另一方面,对于那些短寿命的人类而言,生命的新奇感就没有那么容易消逝。随着一代又一代的迅速交替,这份新奇感被一代代传下去,从来没漏接过。

上次她向丹吉抱怨——说她再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学些什么,她已经体验过和想象过所有的一切,从此只能过着无聊透顶的日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她还并不知道,就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面对那么多听众,简直就是人山人海;而自己竟然能对他们侃侃而谈,并且听到他们以欢呼作回应;最后还能和他们融成一体,感觉到了他们的感受,成为这个巨大生命体的一部分。

她不只从未体验过这种事,甚至从未梦想到自己能有这种机会。她空有那么长的寿命,却是多么贫乏无知?还有多少新奇的体验,是她根本没有能力幻想到的?

丹尼尔突然轻声细语地说:“嘉蒂雅女士,我想是船长正在叫门。”

嘉蒂雅回过神来。“那就让他进来吧。”

丹吉一进来便扬了扬眉。“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本来还担心你可能不在家呢。”

嘉蒂雅微微一笑。“那么说其实也对。我深陷在回忆里,差点出不来了,我偶尔就会这样。”

“你很幸运,”丹吉说,“我的回忆都很肤浅,陷不住我自己。你愿意去奥罗拉了吗,夫人?”

“不,还是不愿意。我刚才陷入回忆的成果之一,就是仍想不通你为何非去奥罗拉不可。不会只是为了把我还回去吧,任何一艘上得了太空的货船都能执行这项任务。”

“我可以坐下吗,夫人?”

“当然可以。你这么问是多此一举,船长。我希望你别再把我当成贵族,这样真的很累。如果你是为了暗示我是太空族才装着这么客气,那可就更糟了。事实上,我宁可你叫我嘉蒂雅。”

“你似乎急着摆脱你的太空族身份,嘉蒂雅。”丹吉边说边坐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

“我宁愿把这些没意义的身份通通抛在脑后。”

“没意义?别忘了,你的岁数是我的五倍。”

“说来奇怪,我一向认为那是太空族一个相当恼人的缺点。我们何时能抵达奥罗拉?”

“这回不必进行闪避行动。先花几天的时间远离我们的太阳,以便进行超空间跃迁,然后再花上几天就能飞到奥罗拉了——如此而已。”

“你为什么非去奥罗拉不可,丹吉?”

“我大可告诉你仅仅是为了礼貌,但事实上,我是想找个机会当面向你们的主席——至少向他的手下——解释一下在索拉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知道一个大概。他们一直好心地在窃听我们的通讯,如果换成我们当然也会这么做。话说回来,他们可能并未得出正确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能更正他们的错误。”

“什么是正确的结论呢,丹吉?”

“你也知道,索拉利上的监督员被设定成只认口音不认人,只有像你这种会说索拉利方言的人,才会被它们视为人类。这就意味着它们非但不把银河殖民者当人,就连索拉利之外的太空族也都是它们眼中的异类。更准确地说,如果奥罗拉人降落索拉利,同样不会被它们当成人类。”

嘉蒂雅张大眼睛。“简直难以置信,索拉利人不会让监督员像对付你们那样对付奥罗拉人。”

“为什么不会?它们已经摧毁了一艘奥罗拉战舰。你知道这件事吗?”

“奥罗拉战舰!不,我不知道。”

“我保证这是真的。奥罗拉人差不多和我们同时着陆,但我们活着回来,他们却遇难了。要知道,我们有你,而他们没有。结论就是——或说应该是——奥罗拉不能将其他太空族世界视为理所当然的盟友。遇到紧急情况,一个个太空族世界都只能自求多福。”

嘉蒂雅拼命摇头。“从单一个案便以偏概全是靠不住的。我猜,索拉利人是发觉到不太可能让监督员刚好接受五十种太空族口音,此外一律排斥。相较之下,只认一种口音要容易得多,原因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假设其他太空族都不会试图降落他们的世界,结果他们错了。”

“对,我确定奥罗拉的领导阶层也会这么想,因为大家都会比较容易做出令人心安的推理。而我想要做的,则是确保他们也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可能性——而且真的因此感到不安。别怪我自负,但我真的不相信有谁能做得跟我一样好,因此我认为自己是前往奥罗拉的不二人选。”

嘉蒂雅觉得十分错乱。她只想当人类,并不想当太空族,所以很想将她所谓的“没意义的身份”彻底抛在脑后。可是,当丹吉得意洋洋地谈起奥罗拉将被逼到窘境时,她发觉自己多少还算是太空族。

她恼羞成怒地说:“我想殖民者世界彼此也有纷争吧。难道殖民者世界不也是个个只能自求多福吗?”

丹吉摇了摇头。“或许在你看来当然是这样,而且,我承认每个殖民者世界偶尔都会忍不住想把小我置于大我之上,但我们有一项资产,是你们太空族所欠缺的。”

“什么资产,高贵的血统吗?”

“当然不是,我们不会比太空族更高贵。我说的资产是地球,它是我们共有的世界。银河殖民者人人都会尽量抽空造访地球,他们都知道地球是个巨大且先进的世界,拥有丰富到难以想象的历史、文化和生态,而这一切跟他们自己都密不可分。殖民者世界或许彼此会有纷争,但绝不可能导致武力冲突或永久性裂痕。无论出现任何问题,我们都会自然而然想到请地球政府出面调解,而它的裁定有充分的权威,不容任何人置疑。

“嘉蒂雅,我们共有三项优势:因为没有机器人,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打造新世界;因为世代交替迅速,我们一直在求新求变;而最重要的是,地球这颗母星是我们的中心信仰。”

嘉蒂雅立刻说:“可是太空族……”然后便住口了。

丹吉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挖苦说道:“你是不是要说太空族也是地球人的后裔,所以地球也是他们的母星?事实虽是如此,心态上则不然。太空族无所不用其极地否定自己的出身,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地球人的亲戚,甚至远亲。如果我是神秘主义者,我会说太空族把自己的根切断了,所以一定活不长。但我当然不是神秘主义者,所以不会这么说——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一定活不长,这点我坚决相信。”

在稍微顿了顿之后,他仿佛发觉自己有点得意忘形,已经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于是强迫自己好言好语道:“不过,嘉蒂雅,我想请你将自己想成人类,而不是太空族,同理,我也会将自己想成人类,而不是银河殖民者。人类总会存活下去,可能是太空族,可能是银河殖民者,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我相信只有银河殖民者会存活下去,但我的猜测不一定正确。”

“不,”嘉蒂雅试着心平气和地说,“我认为你说得对——除非人类能学到再也不分什么太空族或殖民者。这正是我的目标——帮助人类实现这个理想。”

“不过,”丹吉瞥了瞥舱壁上那个不太起眼的计时片,“你的晚餐被我耽误了。我能跟你一起吃吗?”

“当然可以。”嘉蒂雅说。

丹吉立刻起身。“那我去端来。我可以派丹尼尔或吉斯卡去,但我不想养成使唤机器人的习惯。何况,不论船员多么敬爱你,他们的敬爱也不可能延伸到你的机器人身上。”

丹吉很快将晚餐端来了,嘉蒂雅却没什么胃口。这些菜肴或许是继承了地球酵母食品的量产方式,一律欠缺精致的调味,所以她始终吃不惯。话说回来,也没有哪道菜特别难吃,于是她食不知味地一口口吞下去。

丹吉注意到她吃得并不起劲,问道:“这些食物没让你难以下咽吧?”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显然逐渐习惯了。刚上船的时候,有过几次味同嚼蜡的经验,但也不算太严重。”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可是,嘉蒂雅……”

“什么事?”

“你真想不出奥罗拉政府为何那么急着要找你回去吗?不可能是因为你制服了那个监督员,也不可能是因为你的演讲。他们早在知道这两件事之前,已经提出这个要求了。”

“这样的话,丹吉,”嘉蒂雅苦着脸说,“就不可能有任何原因了,他们一向不重视我。”

“但一定还是有个原因。如我所说,电文是以奥罗拉立法局主席的名义发出来的。”

“其实如今这个主席只能算是傀儡。”

“喔?操纵他的是谁?凯顿・阿玛狄洛吗?”

“完全正确,所以你也知道他这个人。”

“喔,当然,”丹吉绷着脸说,“他是反地球基本教义派的核心人物。两百年前,法斯陀夫博士重创了他的政治势力,现在他却还能威胁我们,这就是老而不死的弊端之一。”

“但仍有说不通的地方。”嘉蒂雅说,“阿玛狄洛是个很会记仇的人。他知道自己其实是败在以利亚・贝莱手上,而且坚信这件事我也有份。他对以利亚的厌恶——极端的厌恶——也延伸到我身上了。如果主席要我回去,唯一的原因就是阿玛狄洛想要我回去——可是阿玛狄洛为何要这么做呢?他想将我除之而后快,他同意让我陪你去索拉利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他一定是指望你的太空船在索拉利遇难,而我也跟着陪葬。如果发生这种事,他高兴都来不及呢。”

“顶多假装掉几滴眼泪,嗯?”丹吉语重心长地说,“但这绝不会是你当初听到的说法,不会有人跟你说,‘你跟这个疯狂的行商去吧,因为我们巴不得你赶紧遇害。’”

“没错。他们说你亟需我的协助,而基于星际现势,如今我们最好跟殖民者世界合作。他们还说等我回来后,若能向他们报告发生在索拉利上的一切经过,会对奥罗拉有极大的助益。”

“对,他们一定会这么讲,这些话甚至还有几分真实性。所以说,等到发生了他们万万想不到的事——我们的太空船安然离去,奥罗拉战舰却遭到摧毁——他们八成会希望获得这件事的第一手资料。因此,当我并未把你送回奥罗拉,反而去了贝莱星,他们才会吵着要你回去。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当然,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所以或许不想要你了。不过——”他好像忘了嘉蒂雅的存在,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他们现在知道的一切,全部来自贝莱星的超波转播,说不定他们认为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

“但是什么,丹吉?”

“我就是有一种直觉,如果他们只是希望你回去汇报,绝不会发出那样的电文。措辞居然那么强烈,依我看一定另有原因。”

“他们不可能还另有目的,不可能了。”嘉蒂雅说。

“我仍旧存疑。”丹吉说。

41

“我同样存疑。”当天晚上,壁凹内的丹尼尔这么说。

“你对什么存疑,丹尼尔好友?”吉斯卡问道。

“就是那封发自奥罗拉的电文,我对它的真正企图仍旧存疑。我和船长看法一致,要嘉蒂雅女士回去汇报似乎并非十分充分的动机。”

“你心中有其他答案吗?”

“我有个想法,吉斯卡好友。”

“能告诉我吗,丹尼尔好友?”

“我曾经想到,奥罗拉立法局表面上是想把嘉蒂雅女士要回去,骨子里却另有图谋——他们真正想要的可能并非嘉蒂雅女士。”

“除了嘉蒂雅女士,他们还能要到什么呢?”

“吉斯卡好友,你说嘉蒂雅女士有没有可能不带你我一起回去?”

“不可能,可是你我对奥罗拉立法局又有什么用呢?”

“我,吉斯卡好友,对他们毫无用处。而你,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你能直接感应心灵。”

“那倒是真的,丹尼尔好友,但是他们并不知道。”

“难道他们不可能在我们离开奥罗拉后,突然发现这个事实,因而万分后悔把你放走了?”

吉斯卡并没有迟疑多久。“不,那是不可能的,丹尼尔好友。他们怎么会发现呢?”

丹尼尔谨慎地说:“我曾做过这么一番推理。很久以前,你在陪同法斯陀夫博士造访地球时,曾经调整过一些地球机器人,赋予它们极其有限的心灵力量,仅仅能让它们接手你的工作,也就是继续影响地球的高级官员,让他们对银河殖民抱持着积极正面的看法。至少你是这么告诉我的,因此,地球上的确有些能够调控心智的机器人。

“此外,正如我们不久前怀疑的,奥罗拉机器人学研究院曾经送了一批人形机器人到地球去。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真正目的,但至少猜得到那些机器人负有一项任务,那就是观察地球上的动态,然后回报给他们。

“就算那些奥罗拉机器人无法感应心灵,它们在报告中也会提到某某官员对于银河殖民的态度突然改变了。

“或许,在我们离开奥罗拉这段时间,奥罗拉上某位掌权人士恍然大悟——也许就是阿玛狄洛博士自己——唯有假设地球上存在着能够调控心智的机器人,这件事才有合理的解释。然后,他就有可能循着这条线索,一路追寻到法斯陀夫博士或是你的身上。

“紧接着,奥罗拉官员们或许会想通更多的事情,而这些事和法斯陀夫博士显然无关,所以通通会追到你身上。

“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把你要回去,但又苦于无法明说,否则就会泄漏了他们的新发现。所以他们决定索回嘉蒂雅女士——这是很自然的要求——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她回去,你一定跑不了。”

吉斯卡足足维持了一分钟的沉默,然后说:“这个推理很有趣,丹尼尔好友,只可惜无法成立。

“早在一百八十多年前,我改造的那批机器人就完成了鼓励银河殖民的工作,从此便终止运作,至少终止了调控心智的运作。更何况在很久以前,地球就把所有的机器人赶出了大城,将它们集中在无人居住的非城市地区。

“这就意味着,虽然我们猜测有些人形机器人被送到了地球,但即便如此,它们也不会碰到那些能够调控心智的机器人,或是察觉任何调控心智的行为,因为那些机器人早已不再执行任务了。

“因此我们可以确定,我的特殊能力不可能是透过你所说的那种方式被揭露的。”

丹尼尔说:“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发现你的能力吗,吉斯卡好友?”

“没有了。”吉斯卡坚定地说。

“但——我还是存疑。”丹尼尔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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