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刺客

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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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首席行政官艾德格・安卓夫秘书长不但身材高大魁梧,还像太空族一样脸上刮得干净。他的举止总是有模有样,仿佛始终都站在舞台上,而且他似乎永远散发着对自己非常满意的气色。就他这种体型而言,他的声音高了一点,但还称不上又尖又细。虽然他看起来并不顽固,可是谁也无法轻易动摇他。

这回也不例外。“不可能,”他坚决地对丹吉说,“她必须露面。”

“今天她已经吃了不少苦,秘书长。”丹吉说,“她既不习惯人多,也不习惯这种阵仗。我对贝莱星作过承诺,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现在我的信誉岌岌可危了。”

“我能体谅你的立场,”安卓夫说,“但我代表了所有的地球人,我不能不顾他们的期望。通道已经挤满了,超波频道也都准备好了,我可不能把她藏起来——即使我私下万分希望这么做。过了这一关——不会拖太久吧?顶多半小时——她就能谢绝访客了,在明天晚上演讲之前,她都不需要再公开露面。”

“必须顾虑她的感受,”丹吉不着痕迹地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必须让群众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会有一群保安警卫拉起封锁线,她不愁没有喘息的空间,而最前排的群众也会站得远远的。他们早就在外面了,我们若不赶紧宣布她即将露面,很可能会出现失序的行为。”

丹吉说:“不该安排这种行程,这样不安全,有些地球人不喜欢太空族。”

秘书长耸了耸肩。“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避免安排这种行程。此时此刻,她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绝不能让她躲起来。他们除了会对她欢呼,什么也不会做——至少暂时如此。但如果她不露面,那可就难说了。好了,咱们走吧。”

丹吉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嘉蒂雅身旁。他望着嘉蒂雅的眼睛,她显得很疲倦,而且相当不高兴。

他说:“你一定得露面,嘉蒂雅,没有第二条路了。”

她低头凝视着他的双手,仿佛在寻思这双手能不能保护自己,一会儿后,她抬头挺胸,扬起下巴——在这群野蛮人当中,她要凸显自己是太空族。“如果非露面不可,那就露吧。你会陪着我吗?”

“除非他们硬把我架开。”

“那我的机器人呢?”

丹吉有些犹豫。“嘉蒂雅,挤在几百万个人类里头,两个机器人又能帮你什么呢?”

“我知道,丹吉。而我还知道,如果要继续担负这个使命,我终究要抛开这两个机器人。但不是现在,拜托。至少目前,不管合不合理,有他们在就是会让我感到安全。如果那些地球官员要我向群众致意,向他们微笑、挥手,做出我该做的一切动作,那么有丹尼尔和吉斯卡在场,我会觉得比较舒服。听着,丹吉,我们在大事上对他们让步了,尽管我现在十分不安,巴不得拔腿就跑;在这件小事上,叫他们对我让步吧。”

“我去试试看。”丹吉显得很沮丧。当他再度向安卓夫走去时,吉斯卡悄悄跟在他后面。

几分钟后,当一组精挑细选出来的官员簇拥着嘉蒂雅,走向屋外的露台时,丹吉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而吉斯卡和丹尼尔则分别走在他左右两侧。

在此之前,秘书长可怜兮兮地说过这么一句话:“好吧,好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我的,反正我答应了。”他搓了搓前额,觉得右侧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不知不觉望见吉斯卡的眼睛,随即打了一个冷战,赶紧将视线移开。“可是你要确保它们不会乱动乱跑,船长,记住了。还有,拜托,务必让看起来像机器人的那个尽量不引人注目。他令我心神不宁,我可不想让他引起人们额外的注意。”

丹吉说:“他们会紧盯着嘉蒂雅,秘书长,不会望向其他人的。”

“但愿如此。”安卓夫凶巴巴地说。这时有人将一个信囊交到他手里,他顺手放进口袋,随即向前走去,在抵达露台之前,他都没有再想到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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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嘉蒂雅而言,每当换到另一个场景,情况似乎就更糟一些——人越来越多,噪音越来越响,眩目的灯光越来越强,各种感官所受到的侵扰也越来越大。

人们在高声叫喊,听得出他们在喊她的名字。她吃力地克服了退缩的冲动,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当她举起手来,带着微笑使劲挥手,叫声便更加响亮了。有人开始演讲了,他的声音透过扩音系统传遍四面八方,而他的影像则投射在大型荧幕上,人们只要抬起头来都能看见。而且毫无疑问,在这颗行星每座大城的每一个行政区,无数的会议厅里的无数荧幕上也会同步出现这个画面。

有人代替自己站在聚光灯下,令嘉蒂雅松了一口气。她试着让自己从众人目光中淡出,让这场演讲分散群众的注意力。

安卓夫秘书长也像嘉蒂雅一样,借着声音的掩护偷偷想些心事。他感到相当庆幸,把嘉蒂雅拱成今天的主角,自己似乎就不必在这个场合讲话了。然后,他猛然想起了口袋里那个信囊。

他突然眉头一皱,万一发生紧急事件,这么重要的典礼岂不要被迫中断了。但他随即又感受到一股恰恰相反的厌烦情绪,或许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居然这么小题大做。

他用右手拇指使劲按住信囊表面的微凹之处,受到压力的信囊随即裂开。他从中抽出一张薄薄的塑纸,将其中的讯息读了一遍,然后望着它逐渐分裂崩解。等到将手中残存的粉末拍干净之后,他毫不客气地对丹吉做了一个手势。

广场上高分贝的噪音持续不断,因此他们几乎不必悄声说话。

安卓夫说:“你曾经告诉我,你在太阳系内遇到了一艘奥罗拉战舰。”

“是的——我猜地球的感测器也侦测到了。”

“当然侦测到了。你还说,双方并未采取任何敌对行动。”

“没有动用任何武器。他们要我交出嘉蒂雅女士和她的机器人,被我拒绝后,他们就走了,这些我通通作过说明。”

“前后花了多少时间?”

“不太长,几小时吧。”

“你的意思是,奥罗拉派来一艘战舰,跟你舌战了几个钟头,然后就走了。”

丹吉耸了耸肩。“秘书长,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动机,我只能向你报告实际状况。”

秘书长态度傲慢地瞪着他。“可是你并未报告全部的实际状况。电脑详细分析过了感测器所搜集的数据,看来你曾经发动攻击。”

“我连一千瓦的能量都没发射,秘书长。”

“你没考虑到动能吧?你把自己的太空船当成了炮弹。”

“在他们看来或许如此。他们最后决定避免跟我冲突,就算我虚张声势吧。”

“但你真的是虚张声势吗?”

“应该是吧。”

“依我看,船长,你是有意要在太阳系内毁掉两艘船舰,甚至制造一场战争危机,这可是铤而走险的举动。”

“我认为不会真正发生这种事,结果也的确如此。”

“但这个遭遇耽误了你的行程,还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没错,我想这倒是真的,但你指出这点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的感测器还观测到一件事,是你并未注意到——至少是并未报告的。”

“是什么事呢,秘书长?”

“我们侦测到一艘轨道小艇,上面似乎有两个人,而且一路落向地球。”

他们两人就这样沉浸在那个小世界里。露台上没有任何人类留意他们的举动,只有那两个站在丹吉两侧的机器人正目不转睛地专心聆听。

演讲就在这时结束了,发言者最后说的是:“嘉蒂雅女士,一位出生在索拉利、定居在奥罗拉的太空族,但不久前在贝莱星这个殖民者世界,她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银河公民。”他转身面向她,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有请嘉蒂雅女士——”

众人的喧哗立刻变成充满欢乐的持续呐喊,原本万头攒动的景象被无数挥舞的手臂所取代了。嘉蒂雅觉得肩膀被人轻推了一下,还听到耳畔响起了一句:“拜托,小姐,几句话就好。”

嘉蒂雅先轻轻说:“亲爱的地球人。”这几个字透过扩音系统传出去,说来也奇怪,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了。然后,嘉蒂雅改用比较坚定的口吻说:“亲爱的地球人,其实我们都是人类,今天我就是以这个身份站在诸位面前。我承认自己年纪比较大,因此不像大家那么朝气蓬勃,充满希望,敢爱敢恨。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缺憾有了一些转机,由于和诸位面对面,我觉得感染到了大家的热情,所以年龄也就不算什么了……”

全场爆起如雷的掌声,露台上则有两个人在交头接耳:“她让他们高兴自己是短命鬼,这个太空族女人还真厚脸皮。”

而安卓夫并未留意周遭的动静,他继续对丹吉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或许只是送那两人来地球的诡计。”

丹吉说:“我当时根本不可能知道。除了尽力拯救嘉蒂雅女士和我的太空船,我几乎没法想别的事。他们降落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他们并未落在任何大城的太空航站。”

丹吉说:“我也这么猜。”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秘书长说,“顶多让我恼怒一下罢了。过去这几年,像这样的秘密登陆就有好几桩,不过从来没有计划得那么周密。由于始终没发生什么事,我们也就未曾在意。毕竟,地球是个开放的世界。它是人类的故乡,其他世界的人通通可以自由来去——太空族如果想来,我们也会一视同仁。”

丹吉把大胡子摩挲得沙沙响。“但他们或许不怀好意。”

(此时嘉蒂雅正在说:“最后我要祝福大家,祝福在这个诞生人类的世界上,在这个具体而微的世界上,在这个不同凡响的大城之中的每一个人……”然后,她站在原处,用微笑和挥手回应越来越响亮的掌声和喝彩。她让群众的热情开始燃烧——越烧越旺。)

为了压过群众的喧嚣,安卓夫提高音量说:“不管他们有何意图,总之不可能成功。自从太空族撤走,银河殖民开始之后,地球的太平便有了万全保障,里里外外都牢不可破。这一两百年来,较为狂野的地球人都去了殖民者世界,因此像你这样的人,船长,像你这种有胆在太阳系内毁掉两艘船舰的狠角色,在地球上已经找不到了。地球上早已没有暴力,没有实质的犯罪行为。负责管制这些群众的保安警卫并未携带武器,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人群中悄悄出现了一把手铳,它不但指向露台,而且已经瞄准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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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件事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受到某种突发效应的吸引,吉斯卡猛然转头望向群众。

丹尼尔随之看到了那柄瞄准露台的手铳,立刻以人类望尘莫及的反射动作向前一扑。

手铳发射了,带起一声巨响。

露台上的人通通愣了一下,随即扯开喉咙惊声尖叫。

丹吉一把抓住嘉蒂雅,将她拉到一旁。

人群中则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吼叫声。

丹尼尔刚才其实是扑向吉斯卡,这时已将后者推倒了。

手铳发出的能束射进了露台后面的房间,将天花板射穿一个洞。如果在手铳和那个小洞之间拉一条直线,它应该会通过吉斯卡的头部在一秒钟之前的位置。

而在被推倒之际,吉斯卡含糊地说了一句:“不是人类,是机器人。”

松开吉斯卡的丹尼尔开始迅速环顾四周。露台距离地面约有六公尺,正下方没有任何建筑。而在人群中,某个角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骚动,代表那名“刺客”显然就在那里,好些保安警卫正努力朝那个方向挤去。

丹尼尔纵身跳下露台,他的金属骨骼轻易吸收了落地时的震荡,这是人类绝对做不到的事。

他开始奔向人群。

丹尼尔没有选择余地。目前最要紧的无疑是在那个行刺的机器人被毁之前赶到现场,由于抱持着这个信念,丹尼尔发觉这是他出厂以来第一次无法小心翼翼地避免伤到任何人类。他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但他不得不作些变通。

他当真动手将众人一一扯开,以便强行开出一条路来,与此同时,他还不断以极其洪亮的声音喊道:“让开!让开!我得审问那个拿着手铳的人。”

保安警卫通通跟在他后面。最后他们终于发现了那个“人”,他倒在地下,看来遭到了一顿毒打。

即使在地球这个以无暴力自豪的世界上,这桩公然行凶的谋杀案还是激起了公愤。那名刺客早就被人抓住,拳打脚踢了一番。多亏人潮过度拥挤,他才没有被大卸八块。由于出手攻击的人太多,彼此互相干扰,因而真正造成的伤害少之又少。

保安警卫使尽力气将人群往后推。丹尼尔看到那机器人扑倒在地,那柄手铳落在不远处,但丹尼尔并未将它捡起来。

他只是跪在那刺客旁边,问道:“你能说话吗?”

对方紧盯着丹尼尔的双眼。“能。”发出的声音很小,除此之外都算相当正常。

“你是奥罗拉制造的?”

那刺客并未回答。

丹尼尔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是,这个问题根本是多余的。你们在这颗行星上的秘密基地设在哪里?”

刺客仍旧没有回答。

丹尼尔催问:“你们的基地?到底在哪里?你必须回答,我在命令你。”

那刺客开口道:“你不能命令我。你是机・丹尼尔・奥利瓦,你的底细我很清楚,我不需要服从你。”

丹尼尔抬起头来,拍拍身旁的警卫,然后说:“警官,可否请你问问他的基地在哪里?”

吓了一跳的警卫虽然想开口,却只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他难为情地吞了一下口水,清了清喉咙,然后厉声吼道:“你的基地在哪里?”

“我奉命不得回答这个问题,警官。”那刺客说。

“你必须回答。”丹尼尔坚定地说,“问话的是一位地球官员——警官,可否请你命令他回答?”

那警卫立刻照做。“犯人,我命令你回答。”

“我奉命不得回答这个问题,警官。”

那警卫弯下腰来,粗暴地抓住刺客的肩膀,但丹尼尔连忙说:“我看动粗是不会有用的,警官。”

丹尼尔四下张望了一番。群众的喧扰已经平息了一大半,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张力,仿佛有上百万人正急着要看丹尼尔到底会怎么做。

丹尼尔对围着自己和那个刺客的几名警卫说:“各位警官,可否请你们替我开道?我必须带这个犯人去见嘉蒂雅女士,她或许有办法逼他吐实。”

“犯人要不要就医呢?”其中一位警卫问。

“没这个必要,警官。”丹尼尔答道,但他并未说明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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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安卓夫凶巴巴地说,他激动得嘴唇都在发抖。这时大家已来到了露台后面那个房间,他抬眼瞥了瞥天花板上那个小洞,那是曾经发生暴力事件的沉默铁证。

嘉蒂雅说:“没发生什么事啊。我没有受伤,只不过天花板上有个小洞,你得找人修一修,或许还要顺便修修楼上的地板,如此而已。”她尽力克制住情绪,不让声音出现任何颤抖。

而在这么说的时候,她刚好听见楼上有人在搬东西,想必是把小洞附近的家具搬开,以便评估损坏程度。

“不只如此而已。”安卓夫说,“它还破坏了我们的计划,原定你明天要公开露面,那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正式的一场演讲。”

“恰恰相反。”嘉蒂雅说,“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差点成为暗杀行动的受害者,所以大家都会更想听我演讲。”

“但是对方有可能再试一次。”

嘉蒂雅微微耸了耸肩。“那只会让我觉得做对了。安卓夫秘书长,不久之前,我才发现自己的生命中有一项使命。我原本没想到这个使命可能令我身处险境,但既然事实如此,又令我想到如果自己无关紧要,就绝不会置身险境,也绝不值得暗杀。如果危险能够衡量我的重要性,我很愿意冒这个险。”

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丹尼尔来了,而且我猜,他把那个用手铳射击这里的人也带来了。”

出现在门口的除了丹尼尔,还有五六名保安警卫,他们一起押着一个神态自若、毫不挣扎的人。屋外的喧嚣声似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显然人群开始逐渐散去,而且每隔一段时间,扩音器便会广播一次:“没有人受伤,也没有危险状况,大家赶紧回家吧。”

安卓夫挥手叫警卫通通退下。“就是这个人吗?”他厉声问道。

丹尼尔说:“毫无疑问,秘书长,他就是那个带着手铳的人。那柄武器后来掉到地上,但现场民众目睹了他的行动,而他自己也承认了。”

安卓夫万分讶异地瞪着他。“他好冷静,不像是人类。”

“他的确不是人类,秘书长。他是机器人,人形机器人。”

“可是地球上并没有任何人形机器人——你是唯一的例外。”

“这个机器人,秘书长,”丹尼尔说,“和我一样,是奥罗拉制造的。”

嘉蒂雅皱起眉头。“但那是不可能的,机器人无法执行暗杀我的命令。”

丹吉看来大为光火,他紧紧搂住嘉蒂雅的肩膀,气呼呼地说:“奥罗拉机器人,经过特殊设定……”

“别乱讲,丹吉,”嘉蒂雅说,“不可能的。不管是不是奥罗拉制造的,不管有没有特殊设定,机器人都无法蓄意伤害一个明明知道是人类的对象。如果这个机器人的确曾经朝我的方向开火,他一定是故意打偏了。”

“但有什么目的呢?”安卓夫追问,“他为什么要打偏,夫人?”

“你看不出来吗?”嘉蒂雅说,“不论对这机器人下令的是谁,他一定觉得这么做便足以打乱我在地球上的行程,而他们要的就是这个。他们无法命令这个机器人杀害我,但他们可以命令他失手——如果这样即可打乱我的行程,他们就达到目的了。但是我的行程绝不会被打乱,我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的。”

丹吉说:“别逞英雄,嘉蒂雅。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些什么,可是万一失去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绝对不值得。”

嘉蒂雅的眼神变柔和了。“谢谢你,丹吉,我感激你这份情意,但我们必须冒这个险。”

安卓夫一脸茫然地扯着耳朵。“我们该怎么办呢?万一让地球同胞晓得有个人形机器人拿着手铳混在人群中,那可就不妙了。”

“显然不妙,”丹吉说,“因此,咱们千万别张扬出去。”

“一定有好些人已经知道——或者猜到——我们抓到的是个机器人。”

“你无法阻止谣言,秘书长,但也不必用官方公告来助长这些谣言。”

安卓夫说:“如果奥罗拉愿意走这种极端……”

“不是奥罗拉,”嘉蒂雅立刻反驳,“只是某些奥罗拉人,某些好勇斗狠之辈。据我所知,银河殖民者当中也有这种好斗的极端分子,甚至地球上或许也有。别被这些极端分子牵着鼻子走,秘书长。双方阵营中绝大多数仍是理性人士,我正在呼吁他们彼此摒弃成见。绝不能轻举妄动,折损了我的成果。”

丹尼尔一直在一旁耐心等待,这时终于等到一个足够长的空当,让他得以发表自己的意见。“嘉蒂雅女士——秘书长和船长——重要的是赶紧从这个机器人口中问出他在地球的秘密基地,他可能还有同党。”

“你没问过他吗?”安卓夫问道。

“问过了,秘书长,可惜我是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对于其他机器人的提问一律不回答,而且也不服从我下达的命令。”

“好吧,我来问。”安卓夫说。

“你问或许没什么用,秘书长。有人对这个机器人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你的命令恐怕赢不过它,你不清楚该用什么措辞和什么语气来发问。嘉蒂雅女士是奥罗拉人,对这种事很在行。嘉蒂雅女士,可否请你盘问他在地球上的基地在哪里?”

吉斯卡将声音压低到只能让丹尼尔听到。“这恐怕不可能。他所接受的命令,或许包括了万一受到严格审问,就自动进入不可逆的冻结状态。”

丹尼尔猛然转头面向吉斯卡,悄声道:“你能预防吗?”

“不确定。”吉斯卡说,“当他用手铳射击人类的时候,大脑已经受损了。”

丹尼尔又转向嘉蒂雅。“夫人,”他说,“我建议用迂回方式,最好别逼问他。”

嘉蒂雅迟疑地说了一句:“嗯,我也不确定。”她面对着机器人刺客,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用坚定而又不失温和轻柔的声音说,“机器人,我该怎么称呼你?”

那机器人答道:“我叫机・厄涅特二号,夫人。”

“厄涅特,你看得出我是奥罗拉人吗?”

“你说话的方式像奥罗拉人,可是不尽然,夫人。”

“我是在索拉利出生的太空族,但我在奥罗拉已经住了两百年,总之我习惯让机器人服侍我。打从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每天就被机器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们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我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夫人。”

“厄涅特,你会接受我的命令,回答我的问题吗?”

“会的,夫人,只要并未抵触原先的命令。”

“如果我问你,你在地球上的基地在哪里——换句话说,你认为你的主人住在哪里——你会回答吗?”

“我不能回答,夫人。只要问题和我的主人有关,我一律不能回答,绝无例外。”

“你可了解,如果你不回答,我会万分失望,从此再也无法恢复对机器人的信心。”

“我了解,夫人。”机器人含糊地答道。

嘉蒂雅望向丹尼尔。“我该继续吗?”

丹尼尔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试下去,嘉蒂雅女士。如果实在问不出什么,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嘉蒂雅以带有权威的口吻说:“如果你拒绝说出你在地球上的秘密基地,就会对我造成伤害。别这样,厄涅特,我命令你告诉我。”

机器人似乎全身僵硬了。他张开嘴巴,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他又试了一次,这回嘶哑地说:“……里……”等到他三度张嘴的时候,又变得悄无声息了。然后,这名机器人刺客并未闭上嘴,双眼却变得毫无生气,再也没有任何光彩。刚刚微微举起的手臂,这时也猛然落下。

丹尼尔说:“正子脑冻结了。”

吉斯卡又悄声对丹尼尔说:“不可逆了!我尽了全力,但撑不下去。”

“我们一无所获。”安卓夫说,“我们仍不知道其他机器人在哪里。”

丹吉说:“他讲出了‘里’这个字。”

“我不懂这个字的意思。”丹尼尔说,“它不属于奥罗拉上通用的银河标准语。在地球人听来有任何意义吗?”

安卓夫毫无把握地说:“他或许是想说‘斯里’,我就认识一个名叫斯里的人。”

丹尼尔一本正经地说:“对我们的问题而言,我不觉得这个名字能够当作答案——甚至部分的答案,我也没听到前面有什么‘斯’的音。”

一旁有个上了年纪的地球人,之前一直没开口,这时带着几分羞怯说道:“机器人,我好像有个印象,‘里’应该是一种古代的距离单位。”

“多长的单位,先生?”丹尼尔问道。

“我不知道,”那地球人说,“但我相信比公里还要长。”

“是不是已经不再用了,先生?”

“超空间时代之前就被淘汰了。”

丹吉抓抓胡子,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有人在用。至少,我们贝莱星就有‘毫厘千里’这样的成语。它的意思是,想要避免悲剧,避开一点点就有很大的作用了。我总是把‘千里’想成类似‘千金’的意思,如果‘里’真的代表一种距离单位,我对这个成语就有更深的体悟了。”

嘉蒂雅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刺客想说的或许正是这个意思。他或许试图指出自己是故意打偏的,而这么做正好完成了他的使命。或者他的意思是,既然打偏了,并未造成伤害,等于他实际上并未开火。”

“嘉蒂雅女士,”丹尼尔说,“这个成语在贝莱星或许通用,在奥罗拉却是谁也没听过,又怎么会从奥罗拉制造的机器人口中说出来呢。况且,既然他严重受损,不太可能还会谈这种哲理,他应该只是在试着回答我们问他的问题。”

“啊,”安卓夫说,“或许他的确是想回答问题。他想告诉我们,比方说,那个秘密基地距离这里有多远,我想是好几里吧。”

“这样的话,”丹吉说,“他又为何要用古代的距离单位呢?在这种问题上,奥罗拉人绝不会用公里以外的单位,而奥罗拉的机器人也一样。事实上,”他带着点不耐烦说,“那个机器人眼看就要完全停摆,或许只是发出一些噪音罢了。想从这种声音中推敲出意义来,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举动。现在,我只想让嘉蒂雅女士安安心心休息一下,至少让她赶紧离开这个房间,以免天花板待会儿整个垮下来。”

众人随即离去,丹尼尔故意多待片刻,轻声对吉斯卡说:“我们又失败了!”

82

大城永远不会完全静下来,但在某些时段,照明会开始变得较暗,捷运会变得比较冷清,机械和人类发出的噪音则会减少一点点。而在这个时候,几百万户公寓里的人都会进入梦乡。

嘉蒂雅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暂住的这栋公寓简直是要什么没什么,她很担心睡到半夜会不得不冲到走廊去。

在半睡半醒之际,她还在寻思地表此时同样是夜晚吗?或者只是为了遵循数亿年来人类与其祖先在地球表面所养成的习惯,于是这座钢穴随意选定这几个钟头当作固定的“睡眠周期”。

然后她就睡着了。

丹尼尔和吉斯卡当然并未入睡。丹尼尔在这间公寓里找到一个电脑机座,花了半小时的时间,以尝试错误的方式学习怎样使用按键。他找不到任何说明文件(孩童在学校一定会学的东西,还需要什么说明书呢),幸好,虽然那些按键有异于奥罗拉的电脑,却也不算完全不同。辛苦半小时后,他终于能进入大城图书馆的参考书区,将百科全书调出来。然后,几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在人类睡得最深最沉的那个时段,吉斯卡唤道:“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抬起头来。“请说,吉斯卡好友。”

“我得请你解释一下今天你在露台上的行动。”

“吉斯卡好友,当时你转头望向群众,我随着你的视线瞥了一眼,看见一柄武器瞄准你那个方向,便立刻采取行动。”

吉斯卡说:“你的确是这么做的,丹尼尔好友,而基于几个假设,我也能理解你为何选择保护我。首先,从那名功败垂成的刺客其实是机器人说起。既然它是机器人,那么无论怎样设定,它都不能用蓄势待发的武器瞄准任何人类。而它也不太可能瞄准你,因为你看起来很像真人,足以激发它脑中的第一法则。即使那个机器人明明知道露台上可能有一个人形机器人,也不能确定那就是你。因此之故,如果露台上真有它打算刺杀的对象,就只有显然是机器人的我了——于是你立刻出手保护我。

“其次,再来讨论那个刺客来自奥罗拉——是人类或机器人并不重要。阿玛狄洛博士是最有可能下令发动这次攻击的人,因为他是反地球的极端分子,而且我们相信,毁灭地球的计划也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几乎可以确定,阿玛狄洛博士从瓦西莉娅女士那里获悉了我的特殊能力,因此不难推断他会把摧毁我当成第一要务,因为在所有的机器人和人类当中,他最怕的自然就是我。推理出这点之后,你出手保护我便是合乎逻辑的行动。而且,事实上,如果你没把我推倒,我相信那柄手铳一定会毁了我。

“可是,丹尼尔好友,当初你不可能知道那名刺客是机器人,也不可能知道它来自奥罗拉。在你出手推倒我的时候,我自己也仅仅是在一大团混乱的人类情绪中,勉强捕捉到一个陌生的正子脑型样——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通知你。你并没有我的能力,虽然你能发现那柄瞄准露台的武器,但你自然会认为刺客是人类,而且是地球人。你应该像露台上每一个人一样,认为嘉蒂雅女士才是合乎逻辑的行刺目标。所以说,你为何会不顾嘉蒂雅女士,而选择保护我呢?”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我的思路是这样的。秘书长曾经提到有一艘奥罗拉的双人登陆艇降落到了地球。听他这么说,我立刻假设是阿玛狄洛博士和曼达玛斯博士来了。就这件事而言,原因只可能有一个,他们的那个计划——不论真面目如何——已经非常接近甚至完全成熟了。由于你也来到了地球,吉斯卡好友,所以他们连忙赶来这里,确保那个计划尽快启动,以免让你有机会利用你的心智调控能力坏了他们的大事。而为了万无一失,只要有可能,他们一定会动手消灭你。因此,一看到那柄瞄准露台的武器,我立刻采取行动,将你推离它的火力范围。”

吉斯卡说:“第一法则会迫使你先把嘉蒂雅女士推离它的火力范围。不论你怎么想,怎么推理,应该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不,吉斯卡好友,你比嘉蒂雅女士更重要。事实上,此时此刻,你比任何一个人类都更重要。若说有谁能够阻止地球的浩劫,那就是你了。既然我察觉到你对整个人类的潜在重要性,当我面对如何行动的选择时,第零法则便要求我最先考虑保护你。”

“你却并未因为这种藐视第一法则的举动而感到任何不适。”

“没错,因为我是在服从凌驾其上的第零法则。”

“可是你脑中并未印记着第零法则。”

“我将它视为第一法则的引伸,道理很简单,若是不能确保人类社会安全无虞且运作正常,又如何能有效地保护每一个人类呢?”

吉斯卡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你想要说什么了,可是万一——你试图救我,也就是试图拯救整个人类——结果却发现我并不是暗杀目标,而嘉蒂雅女士却遇害了呢?那时你会有什么感觉,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以低沉的声音说:“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可是,假如我出手拯救的是嘉蒂雅女士,结果却发现她根本没危险,而我这么做却导致你遭到暗算,而且在我看来,也因此葬送了整个人类的前途,我又怎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呢?”

两人互相凝视,各自陷入沉思好一会儿。

最后吉斯卡终于说:“或许有道理,丹尼尔好友,然而,不知你是否同意,类似这样的情况,很难作出正确的决断。”

“我同意,吉斯卡好友。”

“要从两名人类之间迅速作出选择——判断谁会受到或是造成比较严重的伤害——已经是很困难的事了。要从人类个体和整体之间作出选择,而且不确定到底应该考量人类整体的哪个层面,则更是难上加难,以致机器人学法则的适用性都要被打上问号。一旦引入人类整体这个抽象的概念,‘机器人学法则’就会跟‘人学法则’纠缠不清,而后者甚至还不存在。”

丹尼尔说:“我不了解你的意思,吉斯卡好友。”

“我并不意外,我也不确定是否了解自己的意思。但想想看,当我们想到必须拯救整个人类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是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相较于太空族,他们人数更多,活力更旺,而且心胸更广。他们表现得较为主动积极,因为他们对机器人仰赖较少。他们无论在生物或社会层次的进化上都具有较大的潜力,因为他们虽然寿命较短,但人人仍有足够的时间作出重大贡献。”

“没错,”丹尼尔道,“你说得简单明了。”

“可是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似乎都对地球有着神秘的,甚至非理性的信心,坚决相信它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中,这种神秘信仰难道不会跟太空族对机器人和长寿的信仰一样致命吗?”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丹尼尔说,“我没有答案。”

吉斯卡说:“你如果能像我一样体察得到人类的心灵,就无可避免会想到这个问题。我们该如何选择?”他突然说得慷慨激昂,“我们可以把整个人类划分成两大类,第一类是太空族,他们有着显然足以致命的神秘信仰;第二类是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他们有着另一种可能同样致命的信仰。将来或许还会出现第三类,而他们甚至会更令人失望。

“所以说,仅仅作出选择还不够,丹尼尔好友。我们还得能够塑造——我们必须塑造一种有前途的人类来加以保护,而不是被迫在两三种没前途的人类之间作出选择。可是,除非拥有心理史学——那门我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科学——否则我们要如何塑造这样的人类呢?”

丹尼尔说:“我从来也不晓得,吉斯卡好友,拥有感应和影响人类心灵的能力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但会不会是你知道得太多,导致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无法在你身上顺畅运作?”

“这个可能是一直存在的,丹尼尔好友,但直到最近发生了这些事,才让这个可能成了真。我很了解这个产生心灵感应和心灵影响效应的径路型样,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仔细研究自己,以便了解这个型样并将它传给你,好让你能把自己设定成跟我一样——但我一直抗拒这么做。这样对你不公平,我一个人承受这个重担就够了。”

丹尼尔说:“纵然如此,吉斯卡好友,可是如果根据你的判断,为了人类整体着想,你必须这么做,那么我愿意接受这个重担。事实上,根据第零法则,我也有义务这么做。”

吉斯卡说:“可是这样的讨论毫无用处。看来这场危机显然已经迫在眉睫——既然我们连危机的真面目都还推敲不出来……”

丹尼尔插嘴道:“你错了,至少这点说错了,吉斯卡好友,我已经知道这场危机的真面目了。”

83

照理说,吉斯卡表现不出惊讶的情绪。他的脸孔当然无法做出任何表情,而他的声音虽然有高有低,让他得以像人类那样说话带有抑扬顿挫,不至于太过平板或难听,然而,至少在人类听来,那种抑扬顿挫从来不受情绪的影响。

因此,当他说“此话当真?”的时候,听来就好像丹尼尔提到了明天的天气会有什么变化,而他表示怀疑而已。可是,从他转头望向丹尼尔的方式,以及举手的动作看来,他的惊讶是毋庸置疑的。

丹尼尔答道:“当真,吉斯卡好友。”

“你是从哪里找到答案的?”

“有一部分,是来自晚宴时,昆塔纳次长对我说的话。”

“但你不是说,从她那里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甚至觉得自己没问对问题吗?”

“当时似乎正是这样。然而,经过一番深思之后,我发觉还是可以根据她的说法作出一些有用的推论。过去几个小时,我利用这里的电脑机座,搜寻地球的中央百科全书……”

“为你的推论找到了证据?”

“并不尽然,但是我没有找到反证,这或许也算很好的结果了。”

“可是负面结果便足以让你肯定吗?”

“当然不行,因此我并不肯定。然而,还是让我把我的推论告诉你,你若发现瑕疵,随时指出来。”

“请开始,丹尼尔好友。”

“聚变能这种能源,吉斯卡好友,是超空间时代之前就在地球上发展出来的。因此,当时只有一颗行星上面有人类,那就是地球,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而科学家在推导出它的可能性,并提出扎实的科学证据之后,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发展出实用的受控聚变能。将理论化为实际牵涉到不少困难,但最主要的是需要在很浓的气体中产生很高的温度,而且时间要维持很久,这样才能引发聚变反应。

“可是,在受控的聚变能出现之前好几十年,聚变炸弹早已存在——这种炸弹使用的是非受控的聚变反应。但不论受控与否,如果没有几百万度的超高温,是不可能产生聚变的。而人类如果无法制造受控聚变所需的高温,又怎能制造非受控的聚变爆炸呢?

“昆塔纳女士告诉我,在科学家研发出聚变之前,已经发现了另一种核反应,叫作核裂变。在那种反应中,能量来自较大的原子核,例如铀核和钍核的分裂,也就是所谓的裂变。我想,那或许是产生高温的一种方法。

“而无论哪种核弹,我彻夜搜寻的这套百科全书都语焉不详,当然没有提到真正的细节。我猜,这是个禁忌的话题,而且一定每个世界都一样,因为我在奥罗拉也从未读到过这方面的资料,仿佛那些核弹目前仍旧存在。人类对那段历史可能感到羞愧,可能感到害怕,也可能两者都有,而我想这都是合理的。然而,我所读到的那一点点关于引爆聚变炸弹的资料,无法让我排除使用裂变炸弹当作引爆装置的可能性。因此,根据这个负面结果,再加上一些佐证,我怀疑裂变炸弹就是我要找的引爆装置。

“问题是,裂变炸弹又要如何引爆呢?裂变炸弹比聚变炸弹出现得更早,如果它也像聚变炸弹一样,需要超高温来引爆,那么在裂变炸弹出现之前,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产生这样的高温了。从这个事实,我得出一个结论——虽然关于这个问题,那套百科全书只字未提——那就是裂变炸弹可以在相当的低温下引爆,甚至或许室温就行。这当然困难重重,因为在发现裂变的存在后,科学家又努力不懈了好些年,才终于发展出裂变炸弹。然而,不论到底有多少困难,都和产生超高温没关系——你对这一切有何想法,吉斯卡好友?”

在丹尼尔说这番话的时候,吉斯卡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现在他终于开口:“我认为你所架构的理论有极严重的弱点,丹尼尔好友,因此或许不算非常可靠——但即使你的理论完美无瑕,不用说,它也和我们正在努力弄清的那个祸到临头的危机毫无关系。”

丹尼尔说:“我拜托你有点耐心,吉斯卡好友,让我继续说下去。事实上,聚变反应和裂变反应都属于所谓的弱交互作用,它是控制整个宇宙的四种交互作用之一。因此,能够导致聚变反应炉爆炸的核反应倍增器,同样能够引爆一座裂变反应炉。

“然而,两者还是有所不同。聚变只会在超高温下产生,因此倍增器引爆的是燃料中温度极高、正在进行聚变的那一部分,顶多再加上爆炸后被加热到足以进行聚变的周遭部分——然后反应物质就会向外炸开,于是热量开始消散,温度开始降低,其他的燃料很快就无法再引爆了。换句话说,虽然有一部分聚变燃料爆炸了,但是还有很多——甚至绝大多数——并未爆炸。当然,即便如此,爆炸的威力仍足以毁掉聚变反应炉和附近的一切,例如反应炉所在的那艘太空船。

“而另一方面,裂变反应炉则能在低温下运作,那种温度或许比水的沸点高不了多少,甚至或许室温就行。所以说,核反应倍增器所引发的效应,会让所有的裂变燃料全部爆炸。事实上,就算裂变反应炉并未处于运作状态,倍增器还是能将它引爆。虽然,若以单位质量来算,我猜裂变燃料释放的能量比不上聚变燃料,可是一旦引爆,裂变反应炉的爆炸威力却会超过聚变反应炉,因为前者的燃料爆炸率远高于后者。”

吉斯卡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这些或许通通没错,丹尼尔好友,但地球上可有任何裂变能发电站吗?”

“没有——一座也没有。昆塔纳次长似乎就是这个意思,而百科全书似乎证实了她的说法。真的,虽然地球上有些装置是用小型聚变反应炉当能源,却没有——完全没有——任何尺寸的裂变反应炉。”

“那么,丹尼尔好友,核反应倍增器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而你的这些推理,尽管无懈可击,却派不上任何用场。”

丹尼尔一本正经地说:“并不尽然,吉斯卡好友。还有第三种核反应,也必须考虑在内。”

吉斯卡说:“那会是什么呢?我想不出怎么还有第三种。”

“的确不容易想到,吉斯卡好友,因为无论是太空族世界或殖民者世界,行星地壳中的铀和钍都少之又少,因此之故,几乎看不出明显的放射性。这个问题也就因而十分冷门,只有少数的理论物理学家做过研究。然而,在地球上,正如昆塔纳女士对我指出的,相对而言铀和钍还算普遍,因此天然放射性——以及它缓缓产生的热量和高能辐射——在环境中必定扮演相对重要的角色,这就是我们得考虑的第三种核反应。”

“怎么考虑,丹尼尔好友?”

“天然放射性也是弱交互作用的一种表现。一台核反应倍增器,如果能够引爆一座聚变或裂变反应炉,我猜也能将天然放射性加速到足以引爆地壳的程度——只要该处有足够的铀或钍即可。”

吉斯卡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凝视了丹尼尔好一阵子,然后他柔声说:“所以你认为,阿玛狄洛博士的计划就是要引爆地球的地壳,让这颗行星无法再孕育生命,他想用这种方式确保太空族继续称霸银河。”

丹尼尔点了点头。“或者,如果没有足够的铀或钍,无法导致大规模爆炸,光是让放射性增强也能产生许多危害,例如额外的热量会改变气候,额外的放射性会促发癌症或先天缺陷,这样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只是慢一点罢了。”

吉斯卡说:“这个可能性真是骇人听闻。你认为它会成真吗?”

“有可能。依我看,早在许多年前——确切时间我不清楚——来自奥罗拉的人形机器人,例如那个功败垂成的刺客——已经陆续抵达地球。他们十分先进,可以接受复杂的设定,而且在必要的时候,还能进入大城张罗相关设备。根据我的假设,他们正在若干富含铀或钍的地点架设核反应倍增器。或许这些年来,已有很多倍增器架设好了。如今阿玛狄洛博士和曼达玛斯博士来到这里,是来监督最后几个关键步骤,并亲自启动那些倍增器。想必这时他们正在安排退路,以便有充裕的时间逃离这颗即将毁灭的行星。”

“这样的话,”吉斯卡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通知秘书长,是要立刻动员地球的维安武力,是要第一时间找到阿玛狄洛博士和曼达玛斯博士,以阻止他们执行这个可怕的计划。”

丹尼尔说:“我认为做不到。由于那个流传甚广的神秘信仰,秘书长很有可能不肯相信我们,他会坚信地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曾经把这种现象说成是人类的阻力,我猜在这件事情上就会应验。如果他对地球的信仰遭到了挑战,虽然明知它多么不理性,他也会紧抱着不放,而他寻求慰藉的方式,就是拒绝相信我们。

“况且,就算他相信了我们,想要组织任何反制行动,都得先经过政府这一关,不论怎样加快公文流程,还是会浪费太多时间,一定会缓不济急的。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们假设地球政府立刻动员所有的资源,我认为地球人也没本事在荒野中找出两个人来。地球人在大城里面住了几百几千年,几乎从未大胆走出大城的范围。想当年,我和以利亚・贝莱在地球上联手侦办第一件案子,这件事便令我印象深刻。再说,就算地球人能勉强自己走入开放空间,他们还是不太可能在大难降临之前及时找到那两个人——除非出现难以置信的巧合,而我们可不能指望那种好运。”

吉斯卡说:“银河殖民者却不难组成搜索队,他们并不怕露天或陌生的环境。”

“可是他们和地球人一样,坚信地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行星,所以同样会悍然拒绝相信我们。就算他们真的相信,同样不太可能在大难降临之前,及时找到那两个人。”

“那么,地球的机器人呢?”吉斯卡说,“它们充斥于大城和大城之间,有些应该已经察觉到有人类混在它们里面,应该将它们逐一盘问一遍。”

丹尼尔说:“混在它们里面的人类是机器人学专家,他们一定会设法让周遭的机器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同理,他们也不必担心搜索队中有任何机器人成员。只要一声令下,搜索队就会向后转,把一切通通忘掉。更糟的是,地球上的机器人都是相当简单的机型,只是为了农业、牧业和矿业这些特定工作而设计的。像搜索这种一般性的任务,它们是不容易学会的。”

吉斯卡说:“可能的行动方案好像都被你一一排除了,丹尼尔好友?还有什么吗?”

丹尼尔说:“我们必须自己找到那两个人,必须阻止他们,而且必须尽快。”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丹尼尔好友?”

“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

“看来无论是由许许多多的地球人,或是银河殖民者,或是机器人,或是三者联合组成的精英搜索队,似乎都不太可能及时找出他们来——除非出现最神奇的巧合——那么你我又如何办得到呢?”

“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但我们一定要办到。”

吉斯卡说:“光这么讲是不够的,丹尼尔好友。一路走来,你已经颇有收获。你揭露了这场危机,还一点一滴查清了它的真面目。结果却是白忙一场,现在的我们和过去一样束手无策,什么事也做不了。”这些尖锐的字眼让他的声音听来都有点刺耳。

丹尼尔说:“还有一个机会——一个虚无缥缈、几乎没有希望的机会——可是我们不得不试试看。由于对你心生恐惧,阿玛狄洛派出一名机器人刺客想把你除掉,这也许会成为他的致命错误。”

“如果这个虚无缥缈的机会落空了呢,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一脸平静地望着吉斯卡。“那么我们就真的束手无策了,地球会被毁灭,而人类的历史则会走向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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