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泥配爸爸

银河系边缘的小失常  作者:埃特加·凯雷特

爸爸

爸爸变形那天,斯特拉、埃拉和我马上要满十岁。妈妈不喜欢我们用“变形”这个词,坚持让我们说“离开”。但我并不是说,我们那天放学回家时屋子空了。因为当时他在家,坐在扶手椅里等着我们,灿烂的兔子皮毛洁白而闪耀,我们弯腰摸他耳朵后面时,他没有跑开,只是开心地皱了皱鼻子。妈妈说我们不能把他留在家里,因为他会满屋子拉屎,而当斯特拉想要温柔地告诉她那只兔子其实是爸爸时,妈妈生气了,叫她快别这么说,因为情况已经很艰难了,接着她开始哭泣。

埃拉和我给妈妈准备了茉莉花茶和杏仁饼干,因为茉莉使人平静,杏仁又让人开心,而那天下午,妈妈看上去的确需要一些能使她平静又振奋的东西。妈妈向我们道谢,喝了茶,亲了亲我们三个,并告诉我们,前一晚我们睡着后,她跟爸爸吵架了。但是为了不吵醒我们,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之后,爸爸往自己的白色双肩包里丢了几样东西就离开了家。妈妈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过苦日子了,我们几个要坚强,要相互帮助。她说完后,大家陷入令人难受的长长的沉默。最终,爸爸用鼻子示意我走过去抱抱她,等我抱住她之后,她又哭了起来。埃拉被妈妈的哭泣吓坏了,低声问我:“她为什么要哭?重要的是他回家了呀。”但妈妈一直泪水涟涟,哭泣逐渐变成愤怒的呜咽。斯特拉想转换话题,说也许今天我们四个人可以一起做点儿开心的事,比如烤个胡萝卜蛋糕,但这话让妈妈更加沮丧。“我不想让那只兔子待在家里,”她说,“你们听懂我的话了吗?”说完她就回房里休息去了。

等妈妈午睡醒来时,我们给她拿去一杯我们自己做的柠檬水、一块涂了黄油和果酱的面包和一片治偏头痛的药,因为无论什么时候醒来,她头都会痛得厉害。但在这之前,我们先把爸爸锁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因为斯特拉说,我们说话时他做出的那些表情会让妈妈抓狂,而如果他不老在她身边晃悠,说服她让他留下就容易得多。她还向埃拉解释,我们和妈妈谈到他的时候,不能叫他爸爸,因为妈妈还在生他的气,在她完全原谅他之前,我们需要假装爸爸就是一只兔子。

妈妈吃了面包,服了药片,把柠檬水喝完,随后在我们每个人的额头上亲了亲,说她很爱我们,如今我们四个在这世上就孤单无依了,我们是她仅有的安慰。埃拉对她说,我们并不孤单,我们还有一只兔子,就像我们是她的安慰一样,那只兔子也是我们的安慰,因为就算他什么都不会做,连烧水煮茶或打开果酱罐子都不会,他还是可以在我们腿边蹭来蹭去,绕着我们打转,任我们随时抚摸他柔软的皮毛。妈妈说我们都是善良慷慨的姑娘,这两种品质会对我们的人生大有帮助,但那只兔子还是必须弄走。随后她穿上鞋子,拿起门边架子上的车钥匙,说她要去镇上找宠物店的那个男人来帮忙;等抓住爸爸后,他会把他卖去一户有大房子和院子的人家,他们肯定能比我们更好地照顾他。“谁都不可能比我们把他照顾得更好,”埃拉大叫起来,她一直很害怕宠物店里那个奇怪的男人,“没有我们他会很伤心的,没有他我们也会很伤心。”但妈妈置若罔闻地点点头,说在她回来前我们可以看电视。

妈妈一走,埃拉和我便对斯特拉说,我们必须赶紧把爸爸藏到妈妈和那个宠物店的男人找不到的地方;但斯特拉坚持说这样没用,因为妈妈对找东西特别在行,就算真的丢了的东西,她也总有办法找到。“但他是我们的爸爸呀,”埃拉哭了,“我们不能让他们带走他。”

“我知道,”斯特拉说,舔了舔上嘴唇,我们三个紧张的时候都会这样,“我觉得我们应该带着他逃走。”

所以我们搬出九岁生日时爸爸亲手给我们做的三座自行车,把爸爸放进他为了让我们放书包而装在车把前的车篮里,随后踩着踏板朝田野骑去。那天酷热难当,我们忘了带水,但斯特拉说我们绝对不能回家。在我们四个当中,爸爸看上去渴得最厉害,但也最开心。他总是最爱外出郊游的那一个,埃拉恳求我们回去给他拿点儿水,但斯特拉和我坚持继续前进。

埃拉觉得受了冒犯,她说如果我们不掉头回去,她就不帮我们踩踏板了,我们几乎争执起来。但出人意料的是,斯特拉看到麦田中央有一个水龙头,尽管它锈迹斑斑,我还是设法打开了它,爸爸直起后腿,咕咚咕咚牛饮起来。他浑身都湿了,但似乎毫不在意。随后斯特拉给了他一穗麦子,这是爸爸最爱吃的,他两口吞了下去。就在这时,埃拉哭了起来,说也许妈妈是对的,这只兔子没理由待在我们家,它可能根本不是我们的爸爸。埃拉这么说的时候,爸爸不吃麦子了,转而朝她蹦去。她坐在泥地里哭,爸爸把他两只柔软的爪子搭到她身上,舔着她。一开始埃拉有点受惊,但随后就笑了,因为他的舌头舔得她发痒。看她笑了,我们也跟着她一起笑了。“只有爸爸知道用这种办法逗我们开心。”斯特拉说。虽然埃拉依旧一言不发,脸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痕,但从她轻抚爸爸皮毛的动作中,我看得出她知道斯特拉说的没错。

这个时候,我看到埃拉背后的小路边上,小麦叶子动了。起先我觉得是风,但那天一丝风都没有。是有人拨开叶子朝我们来了。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从动作看来,我推测他比我们高多了,和妈妈一样高,甚至可能和宠物店那个男人一样高。妈妈第一次带我们去他的店里时,我就不喜欢那个男人。店里的笼子看上去总是脏兮兮的,除了一条艳紫色的鱼儿,我就没见过他店里哪只动物是高兴的。我想告诉斯特拉和埃拉有人来了,但是恐惧让我僵住了。我知道如果看到我的神情,她们一定会立刻意识到有危险临近,但她们在一门心思地爱抚爸爸。

当神秘的来人出现在麦秆丛中时,斯特拉把爸爸紧紧抱在胸口,埃拉和我则挡在她身前。爸爸的鼻子颤了颤,眼睛紧张地眨巴着,很显然,他也害怕了。来人是一个身材瘦高的大门牙男孩,满脸青春痘,他也抱着一只兔子,但他的兔子胖嘟嘟的,棕色的皮毛上有白色的斑点。大门牙男孩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爸爸在斯特拉怀里不安地扭动起来,好像认得那只胖兔子,想和他聊聊,至少嗅嗅他,但斯特拉把爸爸抱得牢牢的,他没法跳下去。“你在看什么?”她用极度慌张的声音问。

“我不知道,”男孩说,“我只是……从来没见过三个长得这么像的女生。”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但口气比斯特拉要平静、友好。

“没什么,”大门牙男孩耸耸肩道,“我们是要回我奶奶家,天气开始变热,我们记得这里有个水龙头。”

“我们记得?”埃拉问。

“是的,”大门牙男孩笑了,指了指他怀中胖兔子的脑袋,“我爸爸也是只兔子。”

罗比

生日那天早上,罗比起床后发现在客厅里一堆包得花花绿绿的礼物边上,他爸爸变成了一只兔子。他从那只兔子的跛腿立刻认出那就是爸爸,但罗比的妈妈和我们的妈妈一样,不相信他的话。

罗比的爸爸是一名军官。他的工作是拆弹。罗比一直觉得,这是一份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如果你任务完成得出色,什么都不会发生,可一旦你失误,不仅人们怨你业务不精,你自己还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但罗比的爸爸酷爱这份职业。几年前,他没能成功拆除几个小孩在草莓园里发现的迫击炮弹,它爆炸了,一块弹片插入他的腿里,从那之后,他的腿就跛了。他出院之后,上级想调他去做别的工作,但他执意留下来。“我做这个又不用跟着炸弹跑。”他向罗比和同样希望他换工作的他妈妈解释道。当罗比的妈妈试图劝说他爸爸新工作也会一样有趣时,罗比的爸爸微笑说:“拆弹就像解谜,你知道这世上我最喜欢的就是解谜了。”

罗比上一个生日的早晨,没有蛋糕也没有派对;唯有后院里那只瘸腿的胖兔子。一整天,罗比的妈妈都坐在电话机旁,向人们诉说、哭泣;同一天晚上,警察宣布罗比的爸爸失踪。罗比让他妈妈跟警察说,他的爸爸实际上变成了一只兔子,但她掴了他一巴掌,随后又道歉并抱住了他。挨了那一巴掌之后,罗比保证不再说那只兔子就是他的爸爸,作为交换条件,她同意他把兔子养在客厅里。

“我们的妈妈永远都不会同意这种事,”斯特拉说,“她是个老顽固。”我们去了罗比家的厨房。他的妈妈还在外面上班,他的爸爸和我们的爸爸在取暖器旁的小地毯上一起玩耍。他们互相嗅嗅,开心地绕圈圈,斯特拉说,从他们一起玩的样子,能看出他们是多年的老熟人。外面的天开始黑了,埃拉说,如果想回家,趁着外面还有天光,我们现在就应该走了,因为三座自行车的车灯是坏的。

“我们不能回去,”我向埃拉解释,“妈妈如果看到我们和爸爸在一起,她会立刻把他交给宠物店的那个男人,到那时爸爸就得住在一个小笼子里,然后去一个他可能并不喜欢的家庭,而且……”

“是啊,”斯特拉说,“你知道有人去宠物店买兔子,然后配土豆泥吃吗?”

“别信她,”我对埃拉说,她听了斯特拉的话立刻哭了起来,“她瞎编的。”

“才不是,”斯特拉坚持说,“真有这种事。”

“我可不想有人配上土豆泥把爸爸吃掉。”埃拉还是哭个不停。

“你们可以把他留在这里,想看就随时来看他。”罗比说,“我们家房子大,他和我爸爸也处得很愉快。”

妈妈

回家路上,埃拉又哭了,几乎没踩踏板。“我希望爸爸和我们住在自己家里,而不是住在某个男孩子家。”

“又不是随便找了一家,”我试着安慰她,说,“是一户有个兔子伙伴可以和他一起玩的人家。”

“是啊,”埃拉说,还是哭个不停,“他会开心的,但我们呢?”

“我们每天都去看他,给他带莴苣和荷兰芹,”斯特拉说,“他会围着我们转圈圈,像你喜欢的那样舔我们的脚。”

“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们得学聪明点儿,别再跟妈妈说他是爸爸了,好吗?”

妈妈在家里等着我们,急坏了。我本来以为她会对我们大喊大叫,但她只是哭了一会儿,说很高兴我们都安全回家了,随后她把我们三个紧紧拥入怀中,都把我们勒疼了。客厅里,宠物店的陌生男人坐在爸爸的扶手椅里。妈妈说,她回来时没看到我们,心里很难过,但亚历克斯人很好。他宽慰她,帮助她,甚至给她做了个夹蛋吐司。我们三个道了歉,斯特拉撒谎说她在夏令营认识的一个男孩子很想养一只宠物,我们一起去把兔子送给他了。“埃拉想给你留个字条的。”斯特拉说。埃拉也跟着点头说:“但我忘了。”我们都知道应该把事情推到埃拉头上,因为妈妈总是会原谅她。

“没关系,”妈妈说,“要紧的是你们回来了。有一瞬间,我以为你们也要离开我了,那我在这个世上就真的只有自己了。”尽管我特别想告诉她别这么说,因为爸爸从没离开我们,但我什么都没说。埃拉走到妈妈身边,抱住她,说:“妈妈,我们永远不会离开你。”当妈妈也拥抱她时,她又加了一句:“如果你觉得没问题,我们明天一起去男孩家和那只兔子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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