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樱桃(一)

一日三秋  作者:刘震云

陈长杰从武汉来信,说他又要结婚了,让李延生去武汉参加婚礼,“七月八号前务必赶到”,“余言面叙,切切”。

十年前,李延生和陈长杰都是延津县风雷豫剧团的演员。剧团最拿手的戏是《白蛇传》,李延生扮许仙,陈长杰扮法海,女演员樱桃扮白蛇也就是白娘子。至今想起来,这出戏能演好,全凭陈长杰一句话。他说,《白蛇传》的戏眼,是下半身惹的祸。一句话又引出一番话,陈长杰说,你看,一条蛇修炼千年,终于成仙,人间所有人死了都想去仙界,葬礼的灵棚上都写着,早登仙界,这条蛇已经成了仙,又来人间变女人,与男人缠绵;它不但想那方面成仙,还想这方面成仙,这就叫得寸进尺;跟人间何人缠绵,它事先也有考虑,一不能找穷人,在码头扛大包的人,不懂风月;二不能找富人,富人家里妻妾成群,谁会在乎路边一个野女人呢?于是看中了白面书生许仙;许仙一是读过书,二是长相好;他白天去中药铺当学徒挣生活,夜里一个人对着孤灯煎熬,如今天上掉下个美人,岂不似干柴遇到烈火?读过书的人,也懂风花雪月;这条蛇果然料得准;再说法海,法海是个和尚,与人间所有的女人都不能缠绵,或者说,是男人而不是男人,如今发现一条蛇也来人间作祟,能不心生嫉妒?便把这个女人打回原形,用一座塔压在了它身上,我不好,也不能让你好;你们说,是不是这个心思?是不是这些心思?李延生觉得陈长杰说得在理,樱桃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三人有这句话和这番话垫底,在舞台上,每场戏都演得真切动人,每句台词都说得发自肺腑;不但真切动人和发自肺腑,还显得有弦外之音;本是一出很色的戏,又演得悲悲切切和波澜壮阔;唉,一个人和一条蛇竟然情深似海,此情只应戏中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戏中法海对许仙唱道:

你爱她是因为她美貌如花

谁知道骨子里它是条毒蛇

……

许仙唱道:

爱她时不知它是条毒蛇

到如今不想爱我心如刀割

……

白娘子对法海唱道:

我与你远也无仇近也无冤

为何你害得我夫妻难圆

……

法海唱道:

我害你并不为个人私怨

为的是分三界人妖之间

……

三人摊着手共唱:

奈何奈何

咋办咋办

……

《白蛇传》成了风雷豫剧团的拿手戏。由这出戏,三人也成了延津的名角。但演戏也落下病根,三人在生活中遇到难题,也爱说“奈何,奈何?”“咋办,咋办?”

戏里,樱桃是李延生也就是许仙的老婆;现实中,樱桃后来嫁给了法海陈长杰。樱桃水蛇腰,瓜子脸,杏核眼,说话之前,爱先瞟你一眼;生活中天天在一起,舞台上又耳鬓厮磨,李延生也对她动过心思,但看陈长杰在后台老跟樱桃说戏;说戏之余,还跟樱桃说笑话;说一个,樱桃“滴滴”笑一阵;说一个,樱桃“滴滴”又笑一阵;就知道樱桃非嫁陈长杰不可了:他能用话说动一出戏,还能用话说不动一个女人吗?后来,李延生娶了在县糖果厂包糖纸的胡小凤。胡小凤厚胸脯,大眼睛,包糖纸之余,喜欢看戏,喜欢李延生扮演的许仙,一个俊朗的白面书生。一天晚上,演出结束,李延生在后台卸过妆,走出剧院后门,胡小凤在门口站着;见他出来,从口袋掏出一把糖:

“吃糖。”

又说,“不是一般的糖。”

“咋不一般了?”

“细看。”

李延生细看,一把糖,每个糖纸上,都用笔画了一个红心。

胡小凤:“这就是在糖果厂包糖纸的好处。”

李延生:“心意领了,可我的槽牙被虫蛀了,不能吃糖呀。”

“那你现在干吗去?”

“唱了一晚上,困了,想回家睡觉。”

“唱了一晚上,不饿呀?饿着睡觉,对胃不好。”胡小凤又说,“十字街头的老胡,还在卖胡辣汤,咱们去喝胡辣汤吧。”

“我的嗓子还是热的,不敢吃辣的东西呀。”

“北关口吴大嘴家的羊汤馆还开着,咱们去喝羊汤吧。汤不硌牙。”

断断续续,羊汤喝了个把月。每天,胡小凤都换一身新衣服。这天晚上,两人喝着羊汤,胡小凤:

“延生,我说话直,你不会怪罪我吧?”

李延生用戏里的台词:“赦你无罪。”

“你愿意跟人谈恋爱,还是跟蛇谈恋爱?”

李延生从羊汤的热气中仰起脸:“那是唱戏。如果在生活中,谁去西关城墙根找蛇谈恋爱,那不是疯了吗?恋爱,当然得跟人谈呀。”

胡小凤放下勺子:“跟人谈恋爱,你就找我。”

“为啥呀?”

“我比白娘子好呀。”

“好在哪里?”

“白娘子没胸,我有胸。”

李延生一想,樱桃妖娆是妖娆,但是平胸,胡小凤粗壮一些,但是大胸;往对面望去,两只圆球,将衬衫的口子快撑破了。李延生“噗啼”笑了。

结婚头两年,夜里,胡小凤爱让李延生画脸,画成戏里的许仙。李延生:

“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戏里的许仙?”

胡小凤在上边扭动着身子:“弄着现在的你,我就成了白娘子。”

原来她想变成一条扭动的蛇。

后来,家家户户买了电视,没人看戏了,风雷豫剧团就解散了。剧团百十口人,树倒猢狲散,大家各奔东西,五行八作,看各人能找着的营生。李延生、陈长杰和樱桃,一块儿进了延津县国营机械厂。机械厂的厂长叫胡占奎,喜欢看戏,喜欢看《白蛇传》,便收留了《白蛇传》的三名主演。李延生当了翻砂工,陈长杰当了钣金工,樱桃在食堂蒸馒头。赶上节假日,或厂里来了客人,胡占奎便让他们三人唱《白蛇传》。没人操弦打鼓,三人只能清唱;没有群演,三人无法唱整本戏,只能唱折子戏;三人常唱的,便是“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一段。三人在台上“奈何,奈何?”“咋办,咋办?”胡占奎在台下摸着自己的光头,哈哈大笑。后来,机械厂倒闭了,三人彻底告别了许仙、法海和白蛇,各人寻各人的活路。陈长杰和樱桃去了县棉纺厂,陈长杰当了机修工,樱桃当了挡车工。李延生去了县副食品公司,在东街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卖酱油醋和酱菜的柜台左边,是卖花椒大料酱豆腐的柜台;卖花椒大料酱豆腐的小白,后来随军,跟丈夫去了甘肃,花椒大料酱豆腐也归李延生卖。

因在不同的地方上班,李延生和陈长杰不像往常一样天天见面。有时在街上碰到,两人站下聊两句天;或相约,一起去西关“天蓬元帅”饭馆吃个猪蹄。过去在县剧团和机械厂,两人常去“天蓬元帅”,就着猪蹄喝上一口。过去天天在一起,说去就去;如今在不同的地方上班,吃猪蹄就要约。一开始一个礼拜约一次,后来一个月约一次,后来家里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事情越过越多,相约的心就慢了。想吃猪蹄,往往一个人去“天蓬元帅”,买个猪蹄拎回家吃。陈长杰的孩子过百天的时候,两家大小倒聚到一起吃了个饭。陈长杰和樱桃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翰林。李延生明白,当年在《白蛇传》里,白娘子生了个儿子就叫翰林,后来考上了状元,现在让孩子叫这个名字,是盼着孩子将来像戏里的翰林一样有出息。陈长杰指着樱桃说,这名字是她起的。李延生和胡小凤忙说,起得好,起得好,看翰林的额头,天庭饱满,长大错不了。这次聚会之后,两人见面又成了断断续续。长时间不见面,对方的消息,都是听别人说。听别人说,陈长杰和樱桃的儿子翰林一岁了;听别人说,翰林会说话的时候,老说眼前黑,他奶便给他改了个名字叫明亮;转眼两年过去,又听别人说,陈长杰和樱桃关系变糟了,两人天天打架。偶尔,李延生和陈长杰也在街上碰到,长时间不在一起说心里话,一下子又把话说不了那么深,不好打探对方家里的私事。有一天,李延生突然听说,樱桃上吊了。上吊为了啥?为了一把韭菜。为了韭菜,樱桃和陈长杰在家里起了争执,陈长杰说,有本事你死去,说完出了门。没想到樱桃在家里真上了吊。樱桃丧事上,李延生前去吊唁,延津有丧家矮半头的习俗,陈长杰见了李延生,跪下磕头。李延生忙把他扶起来。陈长杰拉着李延生的手哭了:

“一言难尽。”

李延生只好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当初我不该找樱桃,我们不是一路人,找她就是害她。”

“也不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这么说?我们在戏里就是对头,她演白蛇,我演法海。”

“戏里跟生活中,还是两回事。”

这时李延生看到,樱桃灵棚上,写着“早登仙界”四个字。樱桃遗像前,站着三岁的儿子明亮。明亮一身孝衣,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张着眼睛看李延生。李延生对陈长杰说:

“以前的事就别提了,先把孩子养大吧。”

“如今全县的人,都知道我把老婆害死了,我在延津没法待了。”

“就你这么想,别人没这么想。”

“咱从剧团到机械厂,天天在一起,我是什么人,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我当然清楚。”李延生又说,“以后心里有想不开的时候,你就找我,我们还一块儿去‘天蓬元帅’吃猪蹄。”

陈长杰点点头:“能在延津说心里话的,也就剩你一个人了。”

让李延生没有想到,樱桃丧事过去一个月,陈长杰就彻底离开了延津。他有一个舅舅在武汉机务段当扳道工,陈长杰带着三岁的儿子明亮,去武汉投奔了他的舅舅。临走时,也没跟李延生打个招呼。

转眼三年过去,陈长杰来信了,他在武汉又要结婚了,让李延生去武汉参加婚礼。信寄到了延津县副食品公司东街门市部。李延生在门市部读罢陈长杰的信,想起当年和陈长杰在剧团的时候,在机械厂的时候,两人一起吃猪蹄的时候,诸多往事,不看信全都忘了,一看信全都想起来了,武汉不能不去。晚上下班回到家,便与老婆胡小凤商量如何去武汉的事。这时胡小凤不但胸厚,整个身子也厚了一圈;夜里,不再让李延生画脸扮许仙了,自己也不扭动身子了。没想到她听说李延生要去武汉参加陈长杰的婚礼,就吐出两个字:

“不去。”

“老朋友了,不能不去,他在延津死老婆的时候,还跟我说,在延津能说心里话的,也就剩我一个人了。”

“他死老婆娶老婆我不管,我只问你,你去武汉,路费谁出?”

“当然是我出了。”

“你去参加婚礼,给不给份子钱?”

“当然得给份子钱了。”

“武汉离延津可不近,你一个月才挣六十多块钱,车票加上份子钱,不得你两个月的工资?这两个月我身子一直发虚,站着一身汗,坐下还是一身汗,我都没舍得花钱去看病,啊,自己的老婆你不管,倒管别人娶不娶老婆了?”

没想到一件事引出了另一件事;结婚几年后,这种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的事越来越多;李延生怕胡小凤越扯越多,赶紧打住话头:

“去不去,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又说,“邀不邀请在他,去不去在咱。”

第二天上班以后,李延生托右边柜台卖烟酒的老孟替他照看卖酱油醋酱菜和花椒大料酱豆腐的柜台,他先去找了几个过去在剧团一起唱戏的同伴,又去找了几个过去在机械厂一起工作的同事,问他们知不知道陈长杰在武汉结婚的事,有没有人去武汉参加陈长杰的婚礼。一圈问下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陈长杰在武汉结婚的事;有的人已经把陈长杰给忘了,“陈长杰,谁呀?”经提醒,“哦,哦,他呀,逼死老婆的那个。”看来陈长杰在武汉结婚,全延津就通知了他一个人。既然是一个人,李延生不去,也没有什么特殊;但正因为是一个人,不去就显出来了;显不显得出来不打紧,既然只通知他一个人,可见把他当成了在延津唯一的朋友,不去就显得不仗义了;何况,信中还写着“余言面叙”四字,这“余言”会是什么呢?可去,明显过不了胡小凤这一关呀。他打听了一下,去武汉来回的火车票一百多块钱;参加陈长杰的婚礼,随礼起码得五十块钱;加起来快二百块钱;而李延生每月的工资才六十五块钱;去一趟武汉,两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胡小凤说的也是实情;奈何,奈何?咋办,咋办?李延生兀自叹了口气。

为了不节外生枝,李延生给陈长杰写了一封回信。先说了些对陈长杰结婚祝贺的话,又说:“本应前去为兄道喜,无奈上个礼拜崴了脚,无法下地。”最后写道,“来日方长,余言后叙。”一句瞎话,把事情打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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