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亮

一日三秋  作者:刘震云

第一章 当年

陈长杰的舅舅叫姜大山,在武汉机务段当扳道工。陈长杰能来武汉机务段当司炉,便是舅舅介绍的。姜大山矮胖,红脸膛,爱喝酒,一喝酒爱说,知道我来武汉机务段多长时间了吗?三十多年了,不凭别的,凭老资格,我在武汉机务段还是有些面子哩。还爱说,段上有两个副段长,三十多年前,跟我一块儿扳过道岔。至于三十多年过去,为啥别人成了副段长,他还在扳道岔,陈长杰没敢当面问。只是看到,舅舅上班下班,路上碰到熟人,有人喊他“姜师傅”,有人就喊一声“老姜头”;他主动与人打招呼多,别人主动与他打招呼少;便知道舅舅的自我感觉,和大家对他的态度,存在落差。不能说舅舅在机务段没面子,没面子怎么能介绍陈长杰到火车上当司炉呢?同时面子也不大,不然怎么只能介绍陈长杰当司炉呢?陈长杰当司炉的时候,火车还是蒸汽机,火车往前跑,全凭司炉往火车头炉膛里一锨一锨填煤,燃起炉火,锅炉中产生蒸汽,把火车往前推动的;司炉,是机务段体力最重的活儿。不过,刚到一个地方,两眼一抹黑,马上能有一个工作就不错了。

陈长杰来武汉之后,住在机务段的单身宿舍。陈长杰刚参加工作,只能住大宿舍;一个宿舍,住二十八个人。二十八个人中,各种工种都有,有扳道工,有巡道工,有机修工,有副司机,有司炉,等等。这些工种,上班都行走在铁路线上,一出工就是三五天,一出车也是三五天,二十八人的宿舍,平日在宿舍睡觉的,有十来个人就不错了;有时只有三五个人;特殊情况,宿舍一个人都没有。陈长杰来武汉时带着儿子明亮,当时明亮才三岁;明亮不是机务段的职工,机务段不给分配床位,明亮便跟陈长杰挤在一个铺头上。好在宿舍流动性强,平日睡觉的人不多,多出一个孩子,倒也没人计较。陈长杰出车,就把明亮一个人留在宿舍。明亮从三岁起,就会端着饭盒到食堂打饭。陈长杰一出车就是三五天,白天还好些,晚上天一黑,明亮便有些害怕。明亮常问的一句话是:“爸,你这回出车,啥时候回来呀?”陈长杰:“别老问了,我不出车,咱俩吃什么呀?”

武汉机务段的职工有五千多人,陈长杰刚来时,除了舅舅,谁都不认识;对同事,慢慢才熟悉起来;刚当司炉,如何往炉膛里填煤,火车启动时填多少,跑起来填多少,多快的速度填多少,平原上填多少,山路填多少,填煤又如何省煤,都有诀窍,一切都要从头学起;父子俩睡单身宿舍,等于在武汉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陈长杰来武汉之后,没想过再成家这件事。陈长杰早年爱说话,现在不爱说话了;早年爱说笑话,现在不爱说笑话了。不知不觉,三年就过去了。

这年四月三十号晚上,机务段举办职工联欢晚会,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所谓联欢,就是机务段各个单位,如车务处、地勤处、保障处、车站处、后勤处等等,组织职工自己编排一些节目,在机务段的大礼堂演出。四月三十号下午,陈长杰刚刚出车回来;陈长杰当司炉不在客车上,在货车上;货车拉的是货物,比客车要重;五天煤扔下来,身体便有些乏;知道这天晚上大礼堂有联欢,他不想去看,想在单身宿舍睡个安稳觉;无奈明亮是个六岁的孩子,喜欢热闹,吵着嚷着,非要去看演出,陈长杰只好换件衣服,拉着明亮去礼堂看节目。

当时机务段的段长姓闵,像这种逢年过节的职工联欢,他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全看他的忙闲。今年五一节的晚会,他本来不参加,因为铁道部一位副部长,昨天从长沙过来,在武汉稍做停留,他需要陪同;到了傍晚,副部长突然接到北京一个电话,让他马上赶回北京开会,他连晚饭也顾不得吃,匆匆忙忙上了去北京的火车;闵段长把副部长送到车站,回到段里,扒了两口饭,看到窗外大礼堂张灯结彩,想起大礼堂今晚有节目,便信步来到大礼堂。段长一来,台上台下全知道了;节目开始,台上的表演更加认真,台下观众鼓掌更加热烈。节目从机务段办公室表演的湖北花灯开场,接着是保障处的龙船调,客运处的相声,电务处的双簧,但到了车务处,节目出了故障;本来他们要演汉剧《贵妃醉酒》片段,报幕员报过演出单位和节目,演员却没登场,接着就冷场了。大礼堂里“嗡嗡”地起了议论。闵段长站起来问:

“车务处怎么回事?怎么断章了?”

机务段俱乐部主任从舞台一侧跑过来,对闵段长说:“段长,临时出了故障。”

“啥意思?”

“车务处演贵妃的演员,突然拉肚子,登不了台了。”俱乐部主任又对台侧的车务处处长喊:“老吴,要不你们换一个节目吧?”

但车务处事先没有排练别的节目,急手现抓,哪里换得出来?车务处处长老吴面红耳赤:

“没想到会拉肚子呀,没准备别的节目呀。”

俱乐部主任对闵段长说:“段长,你看,情况有些突然;接下来是后勤处的歌舞《庆丰收》,要不节目往下走吧。”

谁知闵段长急了:“那不行,这不是一个节目的事。”指着车务处处长老吴,“吴大头,你怎么回事,做事总是这么顾头不顾腚的,为什么事先不准备预案?如果一个司机拉肚子,这列火车就停开了不成?这是武汉机务段的工作作风吗?一个节目都出故障,怎么能开好火车呢?”

车务处处长老吴尴在那里,俱乐部主任也尴在那里,机务段礼堂能盛一千多人,一千多人又“嗡嗡”起了议论。陈长杰是司炉,也属于车务处;他过去在延津当过演员,不怵场;看到大家一块儿尴在那里,便站了起来:

“我是车务处的,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行吗?”

俱乐部主任:“你会演什么?”

陈长杰:“我是河南人,我给大家唱段豫剧吧。”

没想到闵段长来武汉机务段当段长之前,在郑州机务段当过副段长,在河南待过十多年,一听陈长杰要唱豫剧,转怒为喜:

“你会唱豫剧?你会唱哪一出呀?”

陈长杰:“我会唱《白蛇传》。”

闵段长:“《白蛇传》好,《白蛇传》我听过。”对俱乐部主任:“让他上台试试。”又指着车务处处长老吴:“幸亏有人单骑救主,不然看你怎么下台。下不为例啊。”

老吴擦着头上的汗:“段长,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陈长杰交代身边的明亮在座位上坐好,不要乱跑,便登上舞台。因他过去是职业演员,一上台,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司炉陈长杰,而成了剧中的人物;扬腿在舞台上走了一圈,回头亮相,马上赢得满堂彩。因没有伴奏,他只好清唱,便选了在延津县国营机械厂常常清唱的“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一节;这一节有法海的唱段,有许仙的唱段,有白蛇的唱段,在延津与他同台的是李延生和樱桃,现在李延生和樱桃不在,他灵机一动,唱过法海,又换起表情和架势唱起了许仙;唱过许仙,又换起表情和身段,用假腔换成女声,唱起了白蛇;白蛇哭泣的时候,也假装用水袖拭自己的眼睛。

戏中法海对许仙唱道:

你爱她是因为她美貌如花

谁知道骨子里它是条毒蛇

……

许仙唱道:

爱她时不知它是条毒蛇

到如今不想爱我心如刀割

……

白蛇对法海唱道:

我与你远也无仇近也无冤

为何你害得我夫妻难圆

……

法海唱道:

我害你并不为个人私怨

为的是分三界人妖之间

……

陈长杰一人扮作三人在台上共同摊手:

奈何,奈何

咋办,咋办

……

整个礼堂屏息静气,整个礼堂的人在听陈长杰的一字一句,一板一眼,看他的一招一式。陈长杰唱着唱着,似也回到当年的延津,还在和李延生和樱桃同台演出的时候;那时他们都风华正茂,那时樱桃还没死,在跟他谈恋爱。唱着唱着,触景生情,真落下了眼泪。陈长杰收住“奈何,奈何”“咋办,咋办”,整个礼堂鸦雀无声。一分钟之后,大家突然醒过闷儿来,欢声雷动。陈长杰给大家鞠了一躬,走下台来。这时闵段长向他招手,拍拍旁边的椅子,让他坐到身边。闵段长:

“小伙子,你很有才呀,你叫什么?”

“陈长杰。”

“怎么从河南到这儿来的?”

陈长杰如实说:“我舅舅介绍过来的。”

“你舅舅是谁呀?”

“扳道岔的老姜头。”

“老姜头啊,机务段的老人儿了,记得记得,大高个儿,脸上有些麻点。”

陈长杰的舅舅老姜头个头低矮,身高才一米六左右,脸上也没麻点。看来闵段长把人记错了。

但陈长杰没敢纠正他。

闵段长:“在河南好好的,为啥跑到武汉来了?”

陈长杰编了一个假话:“本来在河南挺好的,三年前,老婆得病死了,我们感情挺好的,她一死,大街小巷,看到哪儿都伤心,便到湖北来了。”

闵段长点点头:“有情有义。在这里又成家了吗?”

陈长杰摇摇头。

闵段长突然想起什么:“你要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茬口。我有一个外甥女,刚刚离婚,你们两个,可以在一起处一处嘛;处好了,算我成人之美;处不好,也不妨交个朋友。”又低声说,“自她离婚,我老姐头发白了一大半。”

陈长杰愣在那里,嘴有些结巴:“段长,这事有些突然呀。”

闵段长笑了:“我也是随口一说,没强迫你的意思啊。”

第二天陈长杰工休,去看舅舅,顺便把闵段长提亲的事给老姜头说了;虽然闵段长把老姜头的模样记错了,但老姜头听到这消息很激动:

“那还等什么呀?你一个司炉,能跟闵段长家攀上亲戚,是你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呀。”又说,“你能跟闵段长家攀上亲戚,还会在火车上填煤吗?”又说,“看看,当初我把你弄到武汉弄对了吧?”

陈长杰:“也许人家是说着玩的。”

“他要说着玩,咱也没办法;他不说着玩,你就见机行事。”

没想到闵段长没说着玩,第二天上午,机务段的俱乐部主任找到陈长杰的单身宿舍,交给陈长杰一张电影票,让他晚上七点,去长虹电影院跟闵段长的外甥女看电影。这时知道,闵段长的外甥女叫秦家英,今年三月离的婚,带一个六岁的女儿。当晚的电影是《天仙配》。看完电影,两人顺着街道往前走。

“电影好看吗?”秦家英问。

“好看。”

“好看你还睡着了。”

陈长杰如实说:“一个仙女,从天上下凡,和一个放牛娃结婚了,这事只在电影和戏里有,生活中不会发生;类似的故事,过去我在县剧团的时候,演过好几出,来龙去脉大体相同,就睡着了。”

秦家英“噗啼”笑了。这时路过一家卤鸭脖的大排档。排挡里,许多人就着鸭脖在喝酒。秦家英:

“你爱喝酒不?”

“在老家的时候,跟朋友喝一点,到武汉之后,天天忙的,就忘了。”

秦家英:“你爱跟人吵架不?”

陈长杰如实说:“前几年有脾气,”又编假话,“原来那口子病了三年,四处求人,把脾气磨没了。”

秦家英:“你过去是演员,我听说,唱戏的无义,你不会把过日子也当成戏唱吧?”又说,“我性子直,说话不好听,你别在意。”接着叹口气,“我上回结婚,吃亏太大了。”

陈长杰:“也许别的唱戏的是那样,但我不是。”又说,“再说,我现在不是唱戏的了,是火车上的司炉。”

“到底唱过戏,会说。”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秦家英低头笑了。又说:“我问了你好几个问题,你咋不问我问题呢?”

陈长杰想了想,如实说:“不知道该问个啥呀。”

秦家英:“我舅说得对,你是个老实人。”

陈长杰下次倒班,两人去了黄鹤楼。看着黄鹤楼柱子上的两句话: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秦家英:

“知道这是啥意思吗?”

“人去楼空的意思吧?”

“说的就是你和我。”

“此话怎讲?”

“过去的人都走了,就剩下孤男寡女,咱们的情况不是这样吗?”

陈长杰点头:“你会品味话里头的意思,我就没想到。”

陈长杰下次工休,两人去了东湖。两人顺着湖边往前走。秦家英:

“平日里,你都喜欢交什么样的朋友?”

“我只是一个司炉,交什么朋友,由不得我呀。”陈长杰又想了想,“就爱来往的人说,都是些不爱说话的人。”

“不爱说话,总比油嘴滑舌好吧?”

陈长杰想了想:“我觉得也是。”

“你家孩子是个啥性格?”

“跟我一样,不爱说话。”陈长杰又说,“男孩子,有时免不了淘气。”

“我家女孩才六岁,有时爱一个人叹气,你说是啥意思?”

“心疼你呗,这就叫懂事。”

中午两人吃的是糍粑和热干面。吃饭间,秦家英问:

“咱们见过几面了?”

陈长杰想了想:“三面吧。”

“见也见了,逛也逛了,咱也老大不小,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无法像少男少女那样谈恋爱,我问句实话,你想不想娶我?”

“不想。”

“为啥?”

“没地方娶你。”

秦家英夹起的糍粑停在空中:“我舅说得对,你是个老实人。”

一个月后,陈长杰和秦家英结婚了。因秦家英是闵段长的外甥女,陈长杰和秦家英结婚的时候,机务段借给他们一个小两居。两人各带一个孩子,四个人住小两居,显得并不宽敞,陈长杰和秦家英住一屋,陈长杰的儿子明亮和秦家英的女儿薇薇住一屋,薇薇睡下铺,明亮睡上铺。到了陈长杰出车,薇薇便去那屋跟妈睡,这屋就剩明亮一个人了。明亮跟陈长杰住集体宿舍的时候,害怕陈长杰出车;跟陈长杰从集体宿舍搬进小两居,盼着陈长杰出车;陈长杰一出车,他就可以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了。家里就剩明亮和秦家英两个人时,秦家英从来不主动与明亮说话,她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像明亮不存在;这恰恰中了明亮的心思,明亮也可以当她不存在。

从六岁起,明亮在汉口芝麻胡同小学上学。这天中午放学,明亮从学校背着书包回家吃饭,家里来了一个客人,他爸让他喊“叔”:

“这是你延生叔,从老家来的。”

明亮来武汉已经三年了,从延津出来的时候,他才三岁,三年过去,对延津老家的大人小孩都记不牢靠了。明亮记不得这人是谁,但见到这客人,身体突然像触了电一样,他感到他妈来了。

明亮打记事起,爸妈都在延津棉纺厂上班。每天下班,两人都顶着一头棉屑。回到家,两人老吵架。那时明亮年龄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吵架,吵的是什么,只记得他们吵架的时候,两个字用得最多,“没劲”。后来因为一把韭菜,妈上吊了。明亮小时候不知道“没劲”是什么,几十年后就知道了,“没劲”是可以让人上吊的,“没劲”也是可以让人跳楼的。几十年后,明亮看到手机新闻里,动不动有人上吊了,动不动有人跳楼了,身边总有人说:“至于吗?”“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因为什么呀?”明亮会说:“至于,因为‘没劲’。”人问:“你咋知道?”明亮嘴上不说,会在心里说:“因为我妈。”

妈上吊那天是礼拜天,本来家里准备中午包饺子。早饭后,爸上街买回来一把韭菜,因为这把韭菜是否老了,爸妈两人又吵了起来。吵了一阵,妈哭着说:“没劲”;爸把床前的痰盂踢翻了——那时家家户户还用痰盂,也嚷道:“没劲”,摔门出去了,家里就剩妈和明亮两个人。妈哭着哭着,倒在床上睡着了。明亮将翻在地上的痰盂扶起来,将痰盂倾在地上的水用拖布拖干净,坐在床边踢腿。一时三刻,妈醒来了,看到明亮坐在床边,从身上掏出两毛钱,对明亮说:

“明亮,你不是爱喝汽水吗?你去街上买汽水喝吧。”

明亮接过两毛钱,并没有出去买汽水,仍在床边踢腿。看妈又睡着了,才从床边跳下来,攥着两毛钱,来到街上,走到卖汽水的小摊前,买了一瓶汽水;一瓶汽水一毛五,卖汽水的找了明亮五分钱;明亮把五分钱装到口袋里,坐在街边的台阶上,边喝汽水,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待汽水喝完,把汽水瓶还给摊主,又走到旁边卖糖果的门市部,掏出五分钱,买了两块大白兔奶糖。从门市部出来,把一块糖放到口袋里,坐到街边的台阶上,剥开另一块糖的糖纸,把糖放到嘴里,边吸溜着吃,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吃完第一块,又从口袋里掏出第二块,剥开糖纸吃。待大白兔奶糖吃完,又去十字街头找奶奶。奶奶家在十字街头卖枣糕。因妈和爷爷奶奶吵过架,两家平日不来往,明亮找爷爷奶奶,还得背着妈。明亮喜欢奶奶,不喜欢爷爷;奶奶爱拉着明亮的手,跟他“喷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明亮吃;爷爷留一撮山羊胡子,天天阴沉着脸,对谁都抠门,如果是他一个人在十字街头卖枣糕,见到明亮,也不切枣糕给明亮吃;“枣糕是卖的,不是给自家人吃的”,爷爷常说。明亮来到十字街头,发现奶奶不在,爷爷一个人在卖枣糕。爷爷看到明亮,像往常一样,没怎么搭理。明亮坐在街边的台阶上等奶奶。啥时候奶奶来了,就会切枣糕给他吃。等到中午时分,奶奶也没来,明亮感到肚子饿了,从台阶起身,离开十字街头往家走。待到了家里,他妈已经上吊了。从这天起,明亮老想一件事,那天,他如果不去喝汽水、吃大白兔奶糖、去十字街头等枣糕吃就好了;如果那天他不出门,或者早点回家,他妈就不会上吊;他妈上吊,他也能拦住她。从那天起,明亮老想着他妈的死跟他有关系;或者,他妈是他害死的。那天,他妈从房梁上被卸下来,拉到医院,又从医院拉回家,被放到了棺材里,明亮坐在他妈棺材前不说话。墙角,陈长杰清早买回家的那把韭菜,已经被人踩得稀烂。那天晚上,明亮从他妈棺材旁的废纸中,捡到一张照片,是他妈当年演白蛇的剧照。明亮把这照片装到了自己身上。后来他妈被葬到了乱坟岗上。后来他随着他爸从延津来到武汉。三年过去,明亮身上的照片,已经褪色许多,他感到他妈离他越来越远,没想到随着一个延津人的到来,他突然感到他妈又来到了他身边。

樱桃来武汉的目的,是让陈长杰跟她一起回延津给她迁坟,离开乱坟岗,离开那个被枪毙的强奸杀人犯,但来到武汉之后,她发现陈长杰已经不是过去的陈长杰,已经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进陈长杰的新家,看到屋里的东西和摆设,角角落落,不见她的任何痕迹,不见陈长杰和她生活在一起时的任何痕迹,便知道陈长杰把她忘了;把她忘了她也不怪罪,哪怕是恩爱夫妻,妻生日日说恩情,妻死马上娶人了;何况樱桃和陈长杰婚姻后两年,变得并不恩爱,只剩下“没劲”;她对陈长杰又和秦家英结婚并不嫉妒,而是当她见到儿子明亮之后,忽然觉得这里很亲。她来武汉是找陈长杰,到了武汉之后,才知道自己是来找儿子。来武汉时她想让陈长杰跟她回延津,到了武汉之后,她改变了主意,她不想回延津了,她要跟明亮生活在一起。小两居里本来有四口人,她可以作为第五口人,跟他们生活下去。她不占地方,不吃东西,不会给他们添一丝一毫的麻烦;她可以对陈长杰、秦家英和薇薇视而不见,白天跟明亮去上学,晚上跟明亮睡在一起。

她既然不回延津了,延津乱坟岗上那个厉鬼,不附到人身上,也来不了武汉;她来到武汉,等于摆脱了他,迁不迁坟也不重要了。还有,她感到这里亲,不仅因为见到了明亮,还因为明亮身上,藏着一张她早年的照片。如果没有这张照片,她在这里无所依附;要依附,只能依附到亲人身上,不管是依附到明亮身上或是陈长杰身上,他们都会犯病,都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有了这张剧照,她可以依附到这张剧照上;而这张剧照,一直藏在明亮的身上,她就可以日夜跟儿子在一起了。

樱桃来武汉的目的,还想让陈长杰教她说笑话,跟陈长杰学会五十个笑话,学够五十个一句话能把人逗笑的笑话,她回到延津,把这些笑话学给阎罗,她就能转生了;但她到了武汉之后,发现陈长杰已经变得不会说笑话了;不但不会说笑话了,连话也很少说了。在延津北关口卖羊汤的吴大嘴死后变得油嘴滑舌,陈长杰由油嘴滑舌变成了生前的吴大嘴。既然陈长杰不会说笑话了,樱桃无法跟他学到五十个一句话能把人逗笑的笑话,也就无法在阎罗那里转生;既然不能转生,加入六道轮回,回延津还是一个鬼,不如留在武汉,整天跟儿子在一起。跟明亮上了两天学,樱桃走在武汉的大街小巷,发现武汉是个严肃的城市,人人不爱说笑话;既然是个严肃的城市,就不像在延津,有个花二娘在等着你,梦里让你讲笑话;等于也摆脱了花二娘。严肃好,她适合严肃,樱桃想。这也是她留在武汉的另一个原因。夜里一个人又叹息,如果故乡好,或者自己在故乡能变好,谁愿意背井离乡和流落他乡啊。又叹息,正是因为背井离乡,由延津到武汉,她不靠阎罗,靠自个儿,竟从六道轮回中摆脱出来了。只是,接着活什么呢?活一张照片?樱桃又叹息。

明亮发现,自从感到妈来到他身边之后,他身上那张妈的照片,突然又鲜亮了。除了照片鲜亮,他还能听到妈跟他说话。

“明亮。”

“妈。”

“我从老家,过来看你了。”

“我觉出来了。”

“你想让我离开你吗?”

“不想。”

“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我藏在你身边,你害怕吗?”

“不害怕。”

“明亮,这事儿,你可别告诉别人;别人一知道,我在你身边就待不下去了。”

“我不告诉。”

但樱桃和明亮说话,樱桃的话明亮能听见,别人听不见。有时家里四人正在吃饭,明亮会停下吃饭,自言自语两句;有时在路上走着,也会自言自语两句。

陈长杰:“明亮,你唠唠叨叨说啥呢?”

明亮忙掩饰:“没说啥呀。”或者,“怕老师今天提问,背题呢。”

但半个月之后,藏在明亮身上的樱桃,还是被秦家英发现了。被人发现不怪别人,怪樱桃自己。樱桃原准备不声不响在五口之家过下去,在家里只管明亮,不管别人;一开始她是这么做的,白天跟明亮上学,晚上跟明亮睡在一起;待明亮睡着之后,她会从照片上走下来,帮明亮归置书包,归置衣服,将明亮衣服上的饭点子给擦拭下来;陈长杰和秦家英看到明亮比以前干净了,以为他懂事了,也没在意;但一个礼拜之后,樱桃做了另一件事情,马脚就露出来了。这天晚上,明亮睡着之后,樱桃帮明亮擦完衣服上的饭点子,又去客厅门口帮明亮掸鞋上的灰尘;掸着掸着,听到陈长杰和秦家英屋里传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两人明显在办那事,不禁愣在那里。樱桃记得,她和陈长杰结婚两年之后,两人就不办那事了,因为陈长杰那方面不行了,这也是他们之间“没劲”的事情之一;如果这事一直行,也许他们的关系不会越来越糟;陈长杰跟樱桃在一起不行,现在跟秦家英在一起,那方面怎么就行了?跟别人行,跟她不行,不行的由头不在她身上吗?她听着听着,气不打一处来,她阻止不了他们办事,便跑到厕所,将秦家英晾在晾衣架上的内裤,丢到了马桶里。第二天一早,秦家英上厕所,发现自己的内裤漂在马桶里,以为是内裤没在晾衣架上挂牢,掉落到马桶里,也没在意;后来发现每回她与陈长杰办事之后,第二天内裤就漂在马桶里,便觉出这事有些蹊跷。一开始她以为是明亮干的,发泄他对后母的嫉妒和不满,接着联想到明亮这些天衣服变干净了,又时常自言自语,似乎在跟人说话,又怀疑另有原因。但怀疑明亮这事,秦家英不想让陈长杰知道,防止怀疑错了,变成她不怀好意;陈长杰出车,薇薇过来跟她睡一个屋,她悄悄问薇薇:

“薇薇,你跟明亮住一个屋时,发现他跟以前有啥不一样没有?”

“他爱一个人说话。”

“这我知道,还有呢?”

“睡觉的时候,过去他脱了衣服就睡,现在,他脱衣服之前,爱偷看一张照片。”

半夜,秦家英悄悄来到明亮屋里,看明亮睡熟在床上,便拿起明亮脱在床头的衣服,从上衣口袋里,搜出一张照片。秦家英刚拿起照片,照片发出一道红光,秦家英似被电了一下,照片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照片,又被照片发出的红光电得浑身发麻。秦家英知道这照片有蹊跷,便回到厨房,拿起洗碗用的橡胶手套,戴在手上,重回明亮屋里,从地上捡起这张照片;隔着橡胶,照片无法放电了;秦家英凑近照片看,看出这人是樱桃;因为在她和陈长杰结婚前一天,她从陈长杰那里,见过樱桃的照片。当时两人正在收拾新房,秦家英突然说:

“让我看一看你过去老婆的照片。”

“干吗?”

“好奇。”

陈长杰只好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秦家英。这张照片,还是明亮满月那天,陈长杰和樱桃抱着明亮,去延津照相馆照的。樱桃抱着明亮坐在凳子上,陈长杰站在旁边,后面的幕布上画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迎春花。秦家英看后说:

“长得挺好看的。”

“去照相之前,她化了妆,演员都会化妆,显得好看。”

“她得啥病死的?”

陈长杰撒谎:“肺气肿。”

秦家英问陈长杰:“我看过了你过去老婆的照片,你要不要也看看我过去那口子的照片呀?”陈长杰摇摇头。

“为啥不看?”

“不产生任何价值。”

秦家英倒点头同意:“是不产生任何价值。”

现在秦家英看到明亮身上藏的樱桃的照片,终于明白内裤漂到马桶里的原因了;这时照片倒产生了价值。

“原来是你。”她说。

“原来你到武汉来了。”她又说。

“幸亏原来看过你的照片。”她又说。

“你想败坏我们对吗?”她说。

“你报仇来了。”她又说。

拿着照片,来到外屋,先用一张塑料薄膜将照片包上,照片就不会放电了;接着把照片装到身上;回到自己屋子,悄悄对薇薇说:

“今天晚上的事,别让明亮他爸知道。”

薇薇点点头。

第二天早起,明亮发现身上妈的照片没了。明亮与薇薇平日住一个屋,平日薇薇既不给他叫“哥”,他也不给薇薇叫“妹”,二人就是哼哈说话,表面不吵架,心里不亲,妈的照片丢了,他先怀疑是薇薇拿了;虽然陈长杰出车,薇薇去另一个屋里跟秦家英睡,但她的东西全在这屋放着,睡觉之前,会来这屋拿睡衣,清早也来这屋拿书包。待薇薇清早来拿书包,他问薇薇:

“我身上有一张照片,可能昨天晚上掉地上了,你捡着了吗?”

薇薇摇头:“没有。”

吃早饭的时候,明亮问秦家英:“我身上有一张照片,昨天夜里,可能掉地上了,你清早扫地时看到了吗?”

秦家英:“谁的照片?不知道。”

上午,明亮和薇薇上学去了,秦家英拿着樱桃的照片,去汉口西郊找马道婆。马道婆早年是个道姑,出家白雀庵,后来还俗开了个道馆,给人算命;除了算命,也施展法术降妖除魔;可除人魔,也可除鬼魔;别人遇到妖魔的事找马道婆,秦家英遇到妖魔的事也找马道婆。秦家英来到西郊,找到马道婆的家,见到马道婆,把前因后果跟她说了。马道婆:

“知道是谁捣乱就好办了,把照片给我。”

秦家英把樱桃的照片递给马道婆,照片用塑料薄膜包着。马道婆:

“去前屋结账吧,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又说,“放心,让她寸步难行。”

当天夜里,明亮梦见了妈。妈似躺在荆棘丛里打滚,边打滚边喊:

“明亮,快来救我,疼死我了。”

又喊,“我不要在武汉待了,我要回延津。”

明亮醒来,出了一身汗。明亮以为妈的照片丢了,是自己胡思乱想,也没在意,接着又睡了。谁知第二天夜里,妈又来到明亮梦里,仍躺在荆棘丛里打滚,让明亮救她。明亮这才知道妈遭了难,便问:

“妈,你让我救你,可你在哪儿呢?”

“我在武汉不熟,不知道这是哪儿呀。”

“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咋找到你呢?”

这时樱桃哭了:“看来我像白蛇一样,要永远被镇到塔下了。”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在明亮耳边说:“我知道你妈在哪儿。”

明亮:“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声音:“能。”又说,“不过,今天我帮了你的忙,几十年后,你还会来武汉,那时你得帮我一个忙。”

明亮:“你是谁呀?”

声音:“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明亮悄悄穿起衣服,随着这声音,悄悄出门,来到大街上。夜半时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四处寻那声音。这时听到声音说:

“跟我来。”

明亮发现,说这话的,原来是前边飞着的一只萤火虫。萤火虫在前边飞,明亮在后边跟;转过一个街道,又是一个街道;转过一个巷口,又是一个巷口;无数街道和巷口转过,来到汉口的西郊;萤火虫带明亮来到一座小院前;萤火虫飞过小院的篱笆,明亮也翻过篱笆;萤火虫来到一柴草屋前,明亮推开柴草屋的门,看到屋里灯火如豆,正中墙上,挂着一个人的画像——明亮长大之后,才知道这是阎罗;阎罗旁边,站着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嘴里在吃小鬼,明亮长大之后才知道他叫钟馗;画像前的桌子上,竖着一块木板,许多人的照片或画像,被钢针钉在上边。明亮的妈的照片,也在其中。照片上,浑身上下也钉满了钢针。明亮二话不说,忙将妈照片上的钢针拔掉,把照片取下来。这时听到妈的哭:

“明亮,你可来了。”

又说,“浑身上下都是伤,火烧火燎的。”

“那咋办呀?”

“找水,把我放到水里,一见水就好了。”

“我在郊区不熟,不知道哪儿有水呀。”

萤火虫这时说:“跟我来。”

明亮怀揣妈的照片,跟着萤火虫,出了这座小院;萤火虫在前边飞,明亮在后边跟;转过一个街道,又是一个街道;转过一个巷口,又是一个巷口;无数街道和巷口转过,前边豁然开朗,到了长江边。长江水波涛汹涌,无边无际。月光照到江水上,江上亮如白昼。明亮:

“妈,把你扔到长江里行吗?”

妈:“扔吧。”又说,“我本来怕水,现在也顾不得了。”

明亮把妈的照片,也就是妈早年的剧照,扔到了江水里。谁知妈一见水,竟从剧照上站了起来,身上穿的,竟是《白蛇传》中白娘子的戏装;接着妈就不是现实中的妈了,成了戏中的白娘子,她舞着水袖,在长江上唱起当年控诉法海和许仙的唱段。声音悲愤高亢,穿透云霄。这时萤火虫飞到空中,突然爆炸,炸成了礼花,映得天空五彩缤纷。这情形别人看不见,明亮看得见;这唱腔和声音别人听不见,明亮听得见。明亮又明白,妈说她怕水,只因被钢针扎成遍体鳞伤,倒是不怕水了。他突然想起在梦中,妈说过要回延津的话,便说:

“妈,别光顾唱戏了,你说要回延津,赶紧回延津吧,别让人再把你钉到板子上。”

这时一个大浪打过来,妈喊了一声“四十五……”,接着就被浪打翻了。明亮不知道妈喊“四十五”是什么意思,眼看着妈随着浪涛顺流而下,转眼就看不见了。当时明亮以为妈回了延津,到三年级学了地理才知道,延津在北方,而长江向东流;如果妈顺江而下,永远也回不了延津。

那她去哪儿了呢?

附录 柴屋对话

樱桃被钢针钉在木板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樱桃求阎罗:

“爷,我知道我错了,原说回延津,不该说话不算话,私自留在武汉。”

阎罗还没说话,旁边的钟馗舞着钢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以为你跑到武汉,就能逃出爷的手心了?就能逃出六道轮回了?”

樱桃忙撒谎:“爷,我没想逃出六道轮回。”又说,“爷,您不是说过,被笑话压死的人,只要说出五十个一句话能把人逗笑的笑话,就可以超生吗?我来武汉这些天,除了照看儿子,没敢歇着,已经自个儿想出了五个这样的笑话,您先把我卸下来,我把这五个笑话说给您听好吗?”

阎罗还没说话,钟馗又喝:“爷说的是五十个,不是五个;这是阴曹地府,不是你们阳间,爷讲的是铁面无私,否则就处处是冤魂了。你想出五个,还差四十五个,留着慢慢想去吧。”这天半夜,明亮来摘樱桃的照片,钟馗舞起钢鞭要打明亮:

“还差四十五个呢。”

当然这话明亮听不见。阎罗倒止住钟馗:“你不是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随她去吧,看这四十五个笑话,又会给她带来什么遭遇。”

又说,“这些遭遇之中,不定又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等于我们多看了一个笑话。”

钟馗会意,也就止住了钢鞭。

明亮的奶奶到武汉来了。明亮的奶奶七十多岁了。明亮刚生下时,樱桃给明亮起的名字叫“翰林”,后来明亮会说话了,老说眼前黑,奶奶给明亮改了个名字叫“明亮”。

奶奶家住在延津县城北街。奶奶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树身,两个人才能搂抱过来;奶奶说,这棵枣树,有两百多岁了,是明亮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明亮爷爷的爷爷,年轻时是个贩驴的,枣树的树苗,是从新疆若羌驮来的。两百多岁的枣树,如今还枝繁叶茂,每到秋天,能打下来三麻袋大红枣。明亮的爷爷和奶奶,把红枣和黍面掺在一起,打成枣糕,用小车推到十字街头去卖。到了晚上,摊子上会点一盏矿石灯。当时,明亮的爸妈都在县棉纺厂上班,棉纺厂上工三班倒,两人没时间照看明亮,明亮三岁之前,跟奶奶长大。每天睡觉之前,明亮爱听奶奶讲故事,延津叫“喷空”。两人躺到床上,明亮:

“奶,给我喷个空吧。”

“喷一个就喷一个,你听好了。”

几十年之后,明亮还记得,奶奶爱喷的“空”有三个。一个是黄皮子的故事。黄皮子就是黄鼠狼。奶奶说,她小的时候,娘家后院里闹黄鼠狼。一到晚上,老黄皮带着一群小黄皮,在后院嬉闹。奶奶她爹喊,黄皮子,别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老黄皮答,偏不。一群小黄皮站立起来,一只小黄皮把手搭在另一只肩膀上,排成行,老黄皮在前边领着,扭动着屁股,从后窗前通过。一天晚上,电闪雷鸣,有人敲门。爹打开门,是老黄皮,双手向爹作揖:雷公要来抓我们,求您老人家,让我们母子十人躲一躲吧。爹说,你不装孬孙了?老黄皮说,不装了。爹说,你不闹腾了?老黄皮说,不闹腾了。爹到后院,打开柴草屋的门,让黄皮子母子十人躲了进去。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爹去柴草屋看,黄皮们不见了;也不是全不见了,一只瘸腿的小黄皮,在柴草上缩着。是老黄皮把残疾的小黄皮,留在了他们家。爹叹息,老黄皮,你比我有心眼。就把这瘸腿的小黄皮,放到猪圈里,当猪养了。奶奶说,她小的时候,常跟小黄皮玩。但十几年过去,也不见小黄皮长大。奶奶问,小黄皮,你咋不长大呢?小黄皮说,我是猪,不是人,一长大,就被人杀了。奶奶说,“我出嫁那天,小黄皮还哭了。”另一个“空”是一头牛的故事。奶奶说,这头牛,跟她同岁。奶奶说,牛分懒牛和犟牛,懒牛一上套,拉屎撒尿磨洋工,犟牛爱干活;这头牛比犟牛还犟,到地里耕田,只要一扎下犁,从早到晚不停歇,往往把扶犁的人给累趴下了。这天,奶奶的三叔去地里跟牛耕地,三叔是个懒人,边扶犁边说,你能不能慢点,去前边抢孝帽子呢?干上半个时辰,三叔又蹲在地头吸烟,反倒是这头牛催三叔,你能不能快点,不然啥时候能把这块地耕完呀?三叔说,你要把人累死呀?这是你们家的地,还是我们家的地?又骂,再催,把你送到杀锅上。杀锅,就是杀牛的地方。没想到这话把牛惹恼了,牛挣脱犁轭和绳套,一头将三叔顶翻,向山上跑去。三叔喊众人去追,山上树茂林密,哪里找得着?在山路拐角处,见一个老婆婆,背个包袱,坐在路边歇息,众人便问,老人家,看到一头牛跑过去没有?老婆婆答,牛没看到,我脚下卧了个猫,看像你们家的牛吗?这时见一只黄猫,枕着老婆婆的脚,打着呼噜在睡。奶奶问:“知道这老婆婆是谁吗?”

“谁呀?”明亮问。

“山神奶奶呀,这头牛是她一只猫,偷吃了家里的槽子糕,山神奶奶生气了,罚它变成一头牛,下界耕地,啥时候耕够五百顷地,啥时候回来;所以它耕起地来,比犟牛还犟啊。”

还有一个“空”是奶奶她爹的故事。奶奶说,她娘死得早,她小的时候,家里里里外外,全靠爹一个人张罗。她出嫁那天,爹说,妮,我会当爹,不会当娘,十七年你受委屈了。又说,你要出嫁了,爹也不知道该给你张罗个啥,爹不会做衣裳,不会做被褥,锯了棵榆树,给你打了个柜子,算是个嫁妆吧。她说,爹,这些年,家里里里外外,你张罗得挺周全的。又说,爹,你做这个柜子,比啥都金贵,啥时候看到这柜子,我就想起你了。又说,爹,我出嫁以后,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我对你不放心呀。爹说,放心,爹会照看自个儿。她出嫁第二年,她爹就死了。这年开春,一天夜里,她去堂屋里间,想打开榆木柜子,拿去年冬天纺的线,准备第二天安到织布机上织布,看到这柜子,她突然想起了她爹,不由自主说了一句,爹,我想你了。这时听到一个声音在窗外说,放心,你还能见你爹一面。她急忙跑到院子里,哪里有人?突然觉出,这是小黄皮的声音。可小黄皮也死了五六年呀。她院里院外找,哪里还有小黄皮的影子?接着就把这事给忘了。

“谁知你爸(指明亮的爸陈长杰)九岁那年,我领他去赶集,集上人山人海,我看到前边有个人,边捧着肉盒吃,边往前走,像爹的背影,急忙赶上去,那人挤在人群中不见了。”奶奶说。

“我也就看到爹一个背影。”奶奶叹息。

奶奶讲着,明亮听着。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明亮三岁那年,延津下大雨,一直下了两天两夜,河里坑里都是水。明亮跟一帮孩子,到北关水坑前,用土块投蛤蟆玩,一不小心,掉到了坑里。一帮孩子大呼小叫在街上跑,奶奶闻讯赶到坑边,明亮已经在水里漂了起来。人漂起来,证明这人已经被淹死了。奶奶和几个大人手拉手,把明亮捞了出来。奶奶把明亮搭在碌碡上,明亮“哇”的一声,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又活了回来。奶奶哭了,明亮也哭了。奶奶说:

“明亮,今天这事,别让你爸妈知道。”

明亮点点头。但明亮淹死这事,还是让樱桃知道了。樱桃能知道,还是明亮告诉她的。那时明亮还小,樱桃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答的时候,就把奶奶的嘱咐给忘了。除了说出淹死这事,平日奶奶给他喷的“空”,他也一五一十学给了樱桃。樱桃跟陈长杰急了:

“孩子差点淹死不说,看你妈整天给孩子胡说些什么。”

陈长杰:“我回头说我妈,不让她跟明亮喷空了。”

“不用说了,从明天起,明亮不让她看了。”

第二天,樱桃便把明亮送进了棉织厂的幼儿园,“让明亮学些正经东西吧。”还让陈长杰交代奶奶,没事不要来看明亮。但奶奶趁樱桃上班的时候,常偷着来幼儿园看明亮。明亮爱吃枣糕,奶奶来时,便给明亮带枣糕;明亮爱喝汽水,奶奶也给明亮带汽水。明亮就着汽水吃枣糕时,奶奶叮嘱:

“这回别让你妈知道了。”

上回因为给妈说实话,明亮来到幼儿园;明亮不喜欢幼儿园,也不喜欢幼儿园老师说的话,他还想回到奶奶身边,听奶奶喷空;但他已经回不去了;于是接受教训,不再把奶奶来看他的事告诉樱桃;如果告诉樱桃,奶奶不来看他,他就吃不成枣糕,喝不成汽水了。但三个月后,明亮不用再担心这些事了,因为他妈上吊了,奶奶来看明亮不用背着谁了;这时陈长杰又把明亮带到了武汉。转眼三年过去,明亮没见着奶奶了。奶奶见到明亮第一句话是:

“嚯,蹿了两头。”

又问,“明亮,你小时候眼前发黑,现在眼前还发黑不发黑了?”

明亮见到奶奶,有些陌生,奶奶问他眼前发不发黑,他只是摇摇头。直到奶奶从提包里掏出枣糕让大家吃,明亮吃着枣糕,渐渐跟奶奶熟了,突然想起什么,说:

“我好长时间没喝汽水了。”

奶奶说:“明天带你去街上喝汽水。”

奶奶来了,小两居住不下这么多人,秦家英陪奶奶吃了一顿晚饭,便带着薇薇去娘家住了。晚上,明亮跟奶奶睡在他的房间,陈长杰睡在另一个房间。躺到床上,明亮说:

“奶,还想让你喷空,好长时间没听你喷空了。”

奶奶:“好长时间没想过喷空这件事了,一时想不来该喷啥呀。”

“把过去的‘空’再喷一遍也行。”

奶奶便将黄皮子、牛和她爹的“空”重新喷了一遍。过去在延津的时候,明亮听奶奶喷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现在在武汉重新听这些“空”,反倒越听越睡不着了。奶奶见他没睡着,问:

“明亮,三年没见奶奶了,你有没有‘空’给奶奶也喷一喷呀?”

明亮想把他妈樱桃前不久来武汉找他的“空”给奶奶喷一喷,但樱桃被钢针钉在木板上,遍体鳞伤,后来又被扔到长江里,被大浪打翻,不知漂到哪里去了,他一想起来就害怕,就没敢说给奶奶;只是说:

“奶,我没‘空’。”

几十年之后明亮才知道,这个“空”当时没对奶奶喷,一辈子就没人喷了,也没机会喷了;“空”不喷出去,压到心底,就成了一辈子无法告人的心事。那时明亮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是礼拜天,陈长杰带着奶奶和明亮,去街上闲逛。路边碰到杂货铺,奶奶买汽水给明亮喝。祖孙三人,中午吃的热干面,接着去逛黄鹤楼,晚上吃的武昌鱼。周一陈长杰出车,家里就剩奶奶和明亮两个人。清早,奶奶把明亮送到学校;中午去学校接明亮,回家吃午饭;吃过午饭,再把明亮送到学校;下午放学的时候,再去学校接明亮。晚上躺在床上,除了喷空,两人也闲聊天。

“奶,你为啥到武汉来呀?”

“来看明亮啊。”

“你为啥来看我呀?”

“我做了一个梦。”

“啥梦呀?”

“一个人说:‘你该去看看明亮了。’”

“这个人是谁呀?”

“看不清面目,听声儿,好像是你爷爷。”

“我爷爷不是死了吗?”

“都死了两年了。”

“奶,咱家院子里的大枣树今年结枣了吗?”

“比往年结得还多。我估摸,今年打枣,能打四麻袋。”奶奶问,“明亮,武汉好不好哇?”明亮摇摇头。

“为啥不好?是后妈对你不好吗?”

说后妈对他不好也对,因为后妈不爱搭理他;比后妈更让明亮害怕的,还是亲妈樱桃在武汉的遭遇,有人给妈浑身上下钉满了钢针;但他不敢把这些说给奶奶,只是说:

“奶,我想跟你回延津。”

“那可不成啊,你在这儿还要上学呢,武汉是大城市。”

“奶,要不你别回延津了,你就一直住在这儿吧。”

奶奶:“我不走,薇薇和她妈就没地方住呀。”

又说,“再说,秋天到了,我还得回去打枣呢。”

奶奶在武汉住了半个月,要回延津了。陈长杰、秦家英带着明亮和薇薇,把奶奶送到车站。奶奶临上车之前,明亮拉着奶奶的手:

“奶,你啥时候还来呀?”

“等收了大枣就来。”

“奶,你可别骗我呀。”

“我不骗你。”

接着,火车就把奶奶拉走了。

一个月之后,陈长杰收到电报,奶奶死了。明亮长大之后想,奶奶临死之前一个月,来武汉一趟,是为了看明亮最后一眼;又想到,奶奶在武汉时说,她来看明亮,是爷爷在梦里让她来的,也许,爷爷知道奶奶很快要走了,提醒了她;爷爷生前抠门,不切枣糕给明亮吃,死后,却知道惦记明亮了。陈长杰:

“你看,一个月之前还好好的。”

又说,“一个月之前,她还来武汉了。”

又说,“多亏她来武汉了,大家见了最后一面。”

陈长杰要回延津奔丧。明亮也要跟陈长杰回去。陈长杰:

“你正在上学,回去落下功课,回来就跟不上了。”

又说,“你回去也没用,帮不上什么忙。”

陈长杰走的当天,明亮去学校上学。课堂上,老师在讲数学课,明亮心里火烧火燎,老师说的什么,一句没听进去。上过第一节课,趁着课间休息,明亮背上书包,跑出了学校。他连家也没回,直接去了火车站。他书包里还有三十多块钱,二十块是上回来武汉的李延生给他的,另有十块多是他平日攒的压岁钱。他掏出这钱,买了一张回河南新乡的儿童票。进站,两列火车停靠在站台左右,一列是从广州开往北京,一列是从北京开往广州;明亮回河南,河南在武汉的北边,应该上广州开往北京的列车,但明亮把火车上错了,上了北京开往广州的列车。火车上人山人海,明亮挤坐在车厢连接处。火车摇摇晃晃,明亮很快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火车到了株洲。这时列车员查票,告诉明亮把火车坐反了。下车,身上就剩三块多钱了。明亮没钱买火车票,就打问着,一个人往北走。路上,向人讨些饭吃。等他走到延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明亮去了延津北街奶奶家,奶奶家落叶遍地,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那棵两百多岁的大枣树也不见了。邻居家姓裴,中午做饭,老裴去后院抱柴火,见这边院子里有一个不认识的孩子,拉着门搭在哭,过来问:

“你谁呀?”

这孩子只顾哭,也不说话。老裴看他一只脚上有鞋,一只脚上没鞋;快入冬了,身上穿的还是单衣,丝丝缕缕的,突然想起什么:

“你是明亮吧?两个月了,都以为你丢了呢。”

孩子还是只哭不说话。听到孩子的哭声,渐渐院子里聚拢一圈人。在副食品门市部上班的李延生,也闻讯赶来:“明亮,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你延生叔,半年前,我们在武汉见过面。”明亮仍是只哭不说话。李延生用手去掰门搭上明亮的手指,谁知掰不下来;李延生:

“我带你去找你奶奶呀。”

明亮才把手放了下来。老裴忙去家里拿了他家孩子一身冬衣,一双棉鞋,让明亮换上;李延生领着明亮,来到城外陈家的坟地,指出哪座坟埋的是明亮的爷爷奶奶;明亮扑到坟头上,边哭边喊:

“奶,你不是说收了大枣,还去武汉看我吗?你咋说话不算话呀?”

“奶,你死了,谁还给我‘喷空’啊?”

“奶,我还有‘空’没给你喷呢。”

整整哭了三个时辰,方才作罢。

李延生拉着明亮的手往回走。明亮:

“叔,我奶家院子里那棵枣树呢?”

李延生:“你奶死了,半个月后,这棵树也死了,今年的枣也没收成,你说怪不怪?”

李延生把明亮领到了家,接着给武汉的陈长杰打长途,告知明亮到延津的消息。第三天上午,陈长杰赶到了延津,见到明亮说:

“把我吓死了,以为你没了呢。”

又说,“把你后妈也吓死了,也以为你没了。她说,她没打你呀。”

又说,“跟我回去吧,你奶没了。”

明亮摇摇头。

陈长杰:“回去还上学呢。”

明亮:“打死也不回武汉了。”

陈长杰:“为啥呢?因为你后妈吗?”

说后妈也对,因为后妈不爱搭理他;比后妈更让明亮害怕武汉的,还是因为亲妈樱桃,有人给妈浑身上下钉满了钢针;但他不敢把这些说给陈长杰,说出来陈长杰也不信。说起来,奶奶的死,倒给明亮找到一个离开武汉,回到延津的理由。便说:

“不是因为后妈,她对我挺好的。”

又说,“在武汉不亲,到延津感到亲。”

又说,“你要让我回去,我回去就跳长江。”

李延生和陈长杰重新见面,李延生见陈长杰只字未提樱桃的事,也没敢打问樱桃在武汉发生了什么;因为半年前,是他把樱桃带到武汉去的;半年来,陈长杰那里又发生了许多事,陈长杰他妈死了,明亮又从武汉跑到延津;李延生再问樱桃的事,也显得不合时宜;眼前的事,已经把过去的事遮过去了。这天晚上,李延生请陈长杰在“天蓬元帅”吃猪蹄。陈长杰说:“一到这里,我就想起我们在剧团和机械厂的时候。”

李延生:“可不。”又说,“饭馆没变,我们变了。”

陈长杰:“关于明亮的事,我有一个想法,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你说。”

“看明亮这样子,是难叫他回武汉了,他跟后妈,也过不到一块儿。表面看不出啥,心里较着劲呢。硬把他弄回去,他再跑了,还得找他。这次他回延津了,咱们找着了,如果他去了别的地方,哪里找去?”

“这孩子有些倔,上回去武汉,我就看出来了。”

“要不,就让他留在延津,把他放到你这儿?我看他这几天待在你家,挺踏实的。”陈长杰又说,“明亮他奶一死,我在延津也是举目无亲呀。”

“长杰,你把孩子托付给我,是信得过我,如果咱还没结婚,弟兄之间,再大的事,都是一句话的事;就是结婚了,如果孩子在我家待个俩月仨月的,也没话说;可孩子一下不走了,成了家里一口人,我得回去跟你弟妹商量商量。”

“你给弟妹说清楚,不让你们白养活,我每月给你们三十块钱。”陈长杰又说,“这样,你也好给弟妹说。”

李延生:“你说得轻巧,你把钱给了我们,你们家在武汉不生活了?嫂子知道了咋办?”

“铁路上工资高,每回出车,还有补助,我再多加几个班,挣些加班费,这都是工资之外的钱,你嫂子觉不出来。”

李延生回到家,睡觉的时候,边脱衣服,边把陈长杰的想法跟胡小凤说了。胡小凤听说收留明亮,陈长杰每月给他们三十块钱,马上答应了。因为李延生在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捎带卖花椒大料酱豆腐,每月才六十多块钱工资;胡小凤在糖果厂包糖果,每个月才五十多块钱工资;收留一个孩子,等于家里多了半个人上班。

第二天一早,李延生领陈长杰去十字街头喝胡辣汤,把与胡小凤商量的结果,告诉了陈长杰。当天上午,陈长杰领明亮去街上喝汽水,与明亮商量,如果他不回武汉,跟李延生家过如何。明亮:

“只要不回武汉,跟谁过都成。”

下个礼拜一,明亮进了延津西街小学,当了一年级的插班生,与老董的儿子董广胜、郭宝臣的儿子郭子凯同班。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明亮和董广胜是同桌。


第二章 二十年后

明亮娶亲这天,他中学时几个要好的同学,几乎都到场了。婚礼上,老董的儿子董广胜当司仪;郭宝臣的儿子郭子凯在北京上研究生,不是假期,专门请假回到延津,另一个要好的同学冯明朝,在郑州百货大楼当采购,也专门请假回来,两人当了明亮的伴郎。

这年明亮二十六岁,在“天蓬元帅”当厨子。十年前,明亮上到高中一年级,主动退学了。明亮退学不是他不愿意上学,而是他爸陈长杰从武汉给他来了一封信。陈长杰在信中说,十年前,陈长杰把明亮留到延津,把他寄养在李延生家,这寄养不是白寄养,事先说的有条件,他每月给李延生家三十块钱;后来随着物价上涨,每月寄给李延生家的钱也随着增加;到明亮十六岁,已变成每月一千五百块钱。这些钱,都是他背着明亮的后妈秦家英,加班加点,挣出的加班费。车务处别的工友都不愿意加班,他加班加点需求着别人;加班加点时,还要瞒着秦家英。但上个月,这事被秦家英发现了。陈长杰去邮局给李延生汇钱,汇过钱,急着出车,把汇款的单据落到了口袋里,秦家英在家洗衣服时发现了。等陈长杰出车回来,秦家英追问这事,他只好辩称,这钱是借给李延生的。秦家英便到机务段财务科,查出陈长杰每月都额外领出一些加班费,而这些加班费,陈长杰却没有拿回家。回家追问陈长杰,陈长杰见瞒不住了,只好如实说,这是每月寄给明亮的生活费。秦家英哭了,说你给你儿子生活费我不反对,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你咋知道我就不通情达理呢?两口子在一起过了十年,原来你一直怀有二心;这不是钱的事,是让你儿子每个月接到钱,都恨我一次;陈长杰在信中说,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十年前这事没告诉秦家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说把明亮放到延津,是过继给了李延生,明亮成了李延生家的孩子,没提每个月还要给钱的事;十年后暴露了,话也说不回来了;等于十年前的自己,给十年后的自己别住了马腿。事情尴尬还在于,十年间,陈长杰每个月给李延生寄钱,明亮也不知道。陈长杰在信中说,秦家英哭过,又去机务段财务科,让财务科把陈长杰今后的工资、奖金和所有的加班费,统统打到秦家英的银行卡上;回来又对陈长杰说,从今往后,你没钱寄给你儿子了,你儿子就无法恨我了;如果你儿子需要生活费,让他来武汉一趟,先向我承认跟你共同瞒我和恨我十年的错误,接着我们再说生活费的事。陈长杰在信中说,你后妈说的,明显是气话;她的目的,就是拿我十年前的错,来惩罚现在的我,让我从今往后,真和你断绝来往,就像十年前,真把你给了李延生一样,以报十年之仇。事到如今,我也是进退两难,因为这马腿是自己给自己别住的。麻烦在于,我今后手里没体己钱了,就是想供你生活费,也没这个能力了。如果我不给你生活费,你今后怎么办,我也想不出新的辙。盼就盼着,李延生两口子,真把你当儿子养了。陈长杰在信中又写道,一个父亲,连儿子都供养不了,想起来我心如刀割;归根结底,你就怪你爸没本事吧。信的末尾,陈长杰又写道,说起来,我也五十的人了,近些年,身上也开始添病了,如果秦家英不让我供你生活费,今后我也不加班了。又及。

明亮看了这信,没有回信。他不知道怎么回。过去陈长杰供应他生活费他不知道,现在无法供应了,他无法强迫他继续供应;也许,从根上起,这事就怪陈长杰,给儿子生活费,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初不该瞒着秦家英,还编了瞎话;当然,遇事编瞎话瞒着对方,不敢理直气壮提出来,还是怕人家不同意这事;既然是怕人家,就不是怕人家一件事,而是什么事都怕;给人家提这事之前,自己先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瞒着;为了生活费,明亮可以去武汉向后妈承认错误,但想着她积着过去十年的气,即使明亮和陈长杰共同向她认了错,她也会找出别的理由继续刁难下去,以报十年之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许说的就是这个;何况,明亮事先对陈长杰寄钱的事并不知道,如何认错?武汉无法去,去也是白去;李延生这边,过去陈长杰给李延生寄钱明亮不知道,现在他只能还装作不知道;陈长杰今后不再给他供应生活费,他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说起跟陈长杰的来往,十年间,除了陈长杰背后给明亮生活费,两人之间本来就没什么来往;就来往本身,今后来不来往,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看完这封信,明亮一个人跑到延津县城北郊的河边,悄悄把这封信烧了。

但是,两人来往不来往,对于明亮一样,对于李延生家却不一样,因为从第二个月起,陈长杰不再给李延生家寄钱,明亮的吃喝拉撒和上学的费用,就得李延生夫妇出了。头一个月李延生和胡小凤没说什么。第二个月李延生没说什么,胡小凤脸色开始不好看。第三个月,往往因为一件小事,当着明亮的面,胡小凤开始指桑骂槐,李延生开始唉声叹气。第四个月,明亮主动退学了,离开李延生家,去“天蓬元帅”饭馆当了学徒。这差事,还是在中学教地理课的焦老师给他找的。“天蓬元帅”饭馆的老板姓朱,喜欢唱戏,没事爱吼上两嗓子;在明亮班上教地理的焦老师,也喜欢唱戏;开饭店和教学之余,两人常在一起唱《打渔杀家》《楼台会》等;在戏里,老朱扮生角,焦老师反串青衣。焦老师看明亮走投无路,便在下次唱戏的时候,把明亮的状况跟老朱说了,并用戏里的台词对老朱说:

“夫君,你看这小孩,举目无亲,有国难投,你就发发善心,把他收留了吧。有道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呀。”

老朱倒“噗啼”笑了,用生活里的话说:“老焦,猪蹄也不是好炖的,我只问你,这孩子懒不懒呀?”

焦老师也还原生活:“不懒,不懒,懒人,我就不跟你说了。”

“懒人,在我这儿也待不住。”

第二天,明亮便到“天蓬元帅”当了学徒。当学徒没有工资,饭馆管吃管住。明亮当学徒的头一份差事,是剔猪毛,即把从延津屠宰场运过来的一盆一盆的猪蹄,一个个从盆里捡出来,把猪蹄上的毛剔干净;过去剔猪蹄是用刮刀刮,但表面的毛刮干净了,肉里的毛,顾客能吃出来;现在改用滚烫的沥青,糊在猪蹄上,将猪蹄里外的毛粘掉;粘不掉的碎毛,再用镊子拔干净;接着将蹄甲用清水冲净;又将冲净的猪蹄,放到浸着花椒盐的卤水里腌制。一天算下来,明亮能剔近三百只猪蹄。

“天蓬元帅”每天上午十一点开门,到下午三点,吃中饭的顾客就走得差不多了;晚上六点再开门,每天打烊,一般到夜里十一点多了。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六点,中间有三个小时的工休时间。但饭馆其他人能工休,学徒不能工休,仍得在后院剔猪蹄。也有到下午五点左右,提前把猪蹄剔完的时候,剩下一个钟头,明亮也能歇会儿。在延津有家的人,一到工休时间都回家了;明亮在延津没家,也不想去李延生家,只能在“天蓬元帅”饭馆待着。当然他也可以到大街上去,或到延津渡口去,街上和渡口,都是热闹的地方;但他当学徒没有工资,身无分文,到了集市,连瓶汽水都买不起,去也白去,便不去了;也怕在街上遇到过去的同学,学上得好好的,咋突然不上了?不上的原因,解释起来,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不如不解释;于是有了空闲,他便来到“天蓬元帅”饭馆后身,一个人待着。饭馆后身,有一条河。每年夏天,到了晚上,老朱也在河边扯上电灯,摆些桌子,河边也坐满客人,就着猪蹄喝酒;一阵凉风吹来,让人精神一振;但夏天蚊子多,需要在桌下点上蚊香。过桥往前走,便是一大片田野,春天长的是麦子,秋天长的是玉米。老朱喜欢唱戏,每天清晨,会来到河边,对着庄稼地吼上几嗓子。下午五点来钟,正是河边和庄稼地没人的时候。明亮走过小桥,来到庄稼地边,往往从身上掏出一支笛子吹起来。明亮会吹笛子,是跟中学同学冯明朝学的。冯明朝他舅,在县城一家响器班吹笛子;这响器班,专门给红白喜事吹打;冯明朝从小在姥姥家长大,跟舅舅耳濡目染,便也学会了吹笛子。冯明朝说,他舅说过,吹笛子关键得会换气,会换气才能把音吹高吹长;只有把音吹长,这音才能抑扬顿挫地变出花样;换气只会明着换叫傻换气,真正会换气的人,都是偷着换;除了换气,还得会揉音和抹音。明亮跟冯明朝学会吹《牧笛》《小放牛》《鹧鸪飞》《黄莺亮翅》《五梆子》等。后来冯明朝开始喜欢玩粘鸟,把笛子丢开了,明亮却吹了下来。明亮一开始照着现成的曲子吹,后来笛子玩熟了,开始拿着笛子随意吹开去。说是随意,也不随意,还是照着自己的心思吹,照着自己想起的事情吹,照着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想起的事情吹。譬如,他常想起他六岁在汉口时,把他妈的剧照从一间柴屋的针板上救下来,把妈的照片扔到了长江里,他妈突然从剧照上站立起来,在长江上边唱边舞的情形;譬如,当年他坐反了火车,花了两个月,从湖南跑到延津,奶奶家人去院空,一地落叶,院子里那棵两百多岁的枣树,也随奶奶死去了;事到如今,那棵枣树也不知哪里去了……便把这些事情吹成曲子。吹着吹着,往往能吹到事情之外,吹出无可名状的他对世界的感受和心绪;吹的是这些事情,又不是这些事情;这些曲子里藏的心情,只可意会,无可言传。明亮又想,如果能够言传,能用白话说出来,还吹笛子干什么?冯明朝教会了明亮吹笛子,但笛子都能吹些什么,还是明亮自己悟出来的。这天,明亮正对着庄稼地吹笛子,看到饭馆的老板老朱,在河对岸站着,朝这边打量,忙停下笛子。老朱在对岸挥挥手:

“小子,吹得不错,接着吹吧。”

明亮又接着吹下去。谁知刚刚吹起,老朱又挥手让他停下来,问:

“小子,我会唱戏,我要唱起来,你能给我伴奏吗?”

明亮摇摇头:“大爷,我只会吹曲子,没学过给戏伴奏呀。”

老朱又挥挥手:“那就算了,你接着吹你的吧。”

明亮又接着吹下去。

这天,明亮正在饭馆后院用沥青粘猪毛,一人站在他面前,抬头,是李延生。李延生把一个大包袱,放到了旁边案子上:

“明亮,说话立冬了,该换厚衣裳了,我把你的棉袄棉裤和棉鞋给送过来了。”

“谢谢叔。”

“你爸把你托付给我,我也没有把你照顾好。”

“叔,你已经照顾我十年了。”

“以后有什么事,该找我,还来找我。”

“知道了,叔。”

“只是记住一点,别去家里找我,去副食品门市部找我。”

“知道了,叔。”

“说起来,我跟这里的老朱也认识,刚才我跟他说了,让他遇事照看你,他也答应了。”

“谢谢叔。”

说话间落下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天气骤冷,滴水成冰。这天明亮正在后院洗猪蹄,老朱披着狐皮大衣踱过来,见到明亮问:

“小子,这几天咋没听你吹笛子?”

“大爷,天冷,没法吹了。”

“死脑筋,你不去河边吹,在屋里吹不就得了。”

明亮不说话了。老朱:

“小子,问你呢。”

明亮从水盆里伸出手:“手老在水里泡着,冻肿了,拿得起笛子,捂不住眼了。”

老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小子,是大爷大意了。”

第二天,明亮被调到后厨,开始跟着一个姓黄的师傅学炖猪蹄。炖猪蹄是在伙房。伙房里暖和不说,还能跟着师父学手艺;除了能学手艺,干起活儿来,也不像洗猪蹄那么苦和那么累了;躲开苦累不说,炖上猪蹄,每个月也有二百块钱的工资。由剔猪蹄到炖猪蹄,等于一步登天,明亮不知道是他吹笛子的功劳,还是李延生给老朱打过招呼,老朱对明亮的关照;或者是两个因素兼而有之;弄不清楚原因,也无法去问老朱,只好让它糊涂着。转眼一个月过去,发工资了;明亮拿到工资,趁着工休时间,跑到大街上,大冷的天,一口气喝了三瓶汽水。

说话三年过去了,明亮跟着黄师父炖猪蹄,像当初跟冯明朝学吹笛子一样,时间长了,熟能生巧,猪蹄也能炖出个模样。头两年炖不出模样,猪蹄不是让他炖生了,就是让他炖过头了,稀烂,没有嚼劲;或者,一大锅猪蹄,这半边炖稀烂了,那半边还没熟透,得黄师父重新收拾。当然,稀烂的已经无法收拾了,只能收拾那些炖生的,把稀烂的卖给牙口不好的老年人。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过后,一大锅猪蹄,明亮既能炖熟,也没炖成稀烂;说熟一起熟,并不生熟不均;但味道和口感上,还是跟黄师父上手炖的差些。黄师父说,这就对了,我炖了三十年,你炖了三年,如果味道一样,我不该回家了?明亮觉得黄师父说的也有道理。

这年六月,当年在中学的同学,到了考大学的日子。八月,高考有了结果,郭子凯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冯明朝考上了焦作一所中专,董广胜没考上大学或中专,开始跟他爸老董学算命。明亮想,如果他一直在上中学,不知能否考上大学或中专;如能考上,不知会考到哪里。当年妈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翰林”,是盼着他像《白蛇传》中的翰林一样,能考上状元,谁知事到如今,他成了一个炖猪蹄的人。他高一就辍学了,看这样子,怕是一辈子没有高考的机会了,一辈子都是个炖猪蹄的人了。想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又想叹气也是白叹气,也就不叹气了。工休时,又来到街上买汽水喝;边喝汽水,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过去对延津很熟悉,突然感到延津很陌生。第二天没到街上去,来到饭馆后河边吹笛子。笛子随意吹起来,竟吹起了对延津的陌生;吹着吹着,暗自落下几滴眼泪。

两个月后,饭馆新来了一个女服务员,叫马小萌;高挑个子,白净;她几个月前参加高考,没考上大学,如今也到“天蓬元帅”打工来了。三年前在延津中学上学时,明亮不记得见过马小萌。又想一个年级十来个班,不可能每个同学都认识。也许当时见过,过后就忘了。后来听别人说,她之所以没考上大学,是因为在高中期间,她只顾谈恋爱了。她恋爱的男同学两个月前考上大学,去了广州,跟她断了联系,她一时想不开,竟在家里上了吊。幸亏她妈发现得早,把她救了回来。别人一提上吊,明亮就想起了他妈。当然,两人上吊,各有各的原因。一个吊死了,一个被救了回来。妈没救回来,说起来跟明亮也有关系。明亮又叹了口气。接着又想,想妈的事已经晚了,想马小萌的事等于替别人杞人忧天;想它们没用,也就不想了。后来又知道,马小萌家住延津渡,家里在渡口有一杂货铺,明亮以前去延津渡闲逛的时候,似乎见过这家店铺,门头上挂着“马记杂货铺”的匾额。让明亮奇怪的是,马小萌在延津渡有家,下午工休的时候,也不见她回家,就在饭馆里听收音机。一次工休时,明亮在庄稼地边吹笛子,突然发现马小萌在河对岸看他。明亮停下笛子,马小萌问:

“明亮,你吹的啥曲子呀?挺好听的。”

“随便吹的呀。”

“曲子是随便吹的吗?说你胖,你还喘了。”

明亮想说,他真是随便吹的,吹长江上的妈,吹奶奶家院子里那棵不见了的枣树,吹对延津的陌生……不是随便吹的吗?但解释起这些,太费口舌;费口舌也解释不清楚,也就不解释了;便说: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信就算了。”

“明亮,我发现你这人特孤僻。”

“这话从何说起?”

“我都来一个月了,你没跟我说过话。”又说,“平日里,你能不说就不说,就会吹个笛子。”又说,“你这是为什么呀?”

明亮想想,她说得也对,他平日里是不爱说话;为什么呀?原因他自己一时也想不清楚,解释起来又太费口舌,明亮“嘿嘿”笑笑,也就不解释了;他说:

“跟你,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一问。”

“啥事?”

“你家有杂货铺,你想干事,咋不在家里干事,非来这儿打工呢?”

“你管呢?”

明亮想想,马小萌说得也对,这事确实不该他管,也就不管了。

两个月后,马小萌打工去得更远了,离开“天蓬元帅”,到北京打工去了。临走,没跟饭馆任何人打招呼,也没跟明亮打招呼。据说,她去了北京,还是在饭馆当服务员。明亮想着,北京的饭店,一定比延津的“天蓬元帅”大得多吧?

五年之后,马小萌从北京回来了,用在北京挣的钱,在延津县城十字街头开了个服装店。马小萌回来,明亮也是偶然发现的。这天,明亮趁工休去街上闲逛,走到十字街头,发现十字街头西北角,新开了一家服装店;接着发现,在服装店忙活的,竟是马小萌。马小萌也发现了街上的明亮。明亮便倚在服装店门边,与马小萌闲聊起来,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咋就开了这个服装店;两人又聊起过去在“天蓬元帅”的同事;马小萌突然问:

“明亮,你现在还吹笛子吗?”

明亮搔搔头,突然想起,五年过去,他好像好长时间没吹笛子了;便说:“你不说,我还把这事忘了。”又解释,“我说的忘,不是忘了吹笛子这件事,而是忘记多长时间没吹笛子了。”马小萌笑了。两人又谈起五年间延津的变化,渡口新添了许多游船,游船上开起了饭店,游船开到黄河上,游客可以边吃饭边看风景;南街新添了一个歌舞厅,北街新开了一家咖啡吧,西街新添了一个电影院。说到这里,明亮说:

“说到电影院,久别重逢,我今天晚上请你看电影吧。”

马小萌“噗啼”笑了:“明亮,你胆子比五年前大多了。”想了想说,“念在过去同事的分儿上,我跟你去。”又说,“事先说好了,只是看电影啊,别想歪了。”

“我不是想歪的人。”

当天晚上,明亮和马小萌一起去西街电影院看电影。进了电影院,明亮买了两桶爆米花,又问马小萌:

“你想喝个啥?”

“你呢?”

“我从小爱喝汽水。”

“我在延津时也爱喝汽水,去了北京,开始喜欢喝可乐。”

“那我随你喝可乐。”

看过电影,两人一起去马路对面吃涮羊肉。马小萌问:

“明亮,你喝酒不?”

“很少喝。”

“我喝。”马小萌又说,“在延津不会,去北京学会了。”

“那我陪你喝。”

真到喝起来,明亮发现,马小萌的酒量还不如他,半瓶白酒下去,明亮脑子还清醒,马小萌说话已经绊舌头了。但两人仍然聊着,比没喝酒聊得还热闹。明亮:

“小萌,我问你一件事。”

“啥事?”

“你出去五年,为啥从北京回来了?”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都行,真吧假吧,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随口一问。”

“偏给你说真话。”

“说吧。”

“那我不说如何回来,说说出去的事吧。”

“都行。”

“那得从我十岁说起。”

“说吧。”

马小萌舌头绊着嘴,磕磕绊绊告诉他,她十岁那年,她妈跟她爸离婚,嫁给了延津渡“马记杂货铺”的老马。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成了马小萌的弟弟。自她十五岁起,继父老趁她妈带弟弟回娘家,在家里骚扰她。待她考上高中,她便去高中住宿,也是为了躲开家里的继父。住宿日夜在学校,便跟同学谈起了恋爱。后来她大学没考上,只能回到家里,继父又来骚扰她,说,大学没考上,有没考上的好处,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跟她谈恋爱的同学忘恩负义,考上大学之后,跟她断了联系,加上继父又趁机来骚扰,两件事挤到一起,她便上了吊。被救过来之后,不在家里杂货铺干活,去“天蓬元帅”打工,也是因为这些事;后来越走越远,去北京打工,也是因为这些事。马小萌又说,继父虽然不好,是个禽兽,但他对她妈还不错,她就一直没有声张;如果她对她妈说了,这个家也就没了;再说,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呢,马小萌又说。如今我从北京回来,在十字街头开了个服装店,考虑的也是,永远不回杂货铺了。看着我在延津有家,其实我没有家呀,马小萌又说。

明亮愣在那里,他没有想到,在马小萌身上会发生这些事;同时,他没有想到,马小萌会把这些事告诉他;马小萌说要说真话,他让她说真话,没想到这话这么真。明亮有些措手不及:“早知这样,我就不问你这些话了。”

马小萌指着明亮:“这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你也不准对别人说。”又说,“知你嘴严,不爱说话,才告诉你。”又说,“不喝酒,也不会告诉你,这不是喝多了吗?”

说完哭了。

明亮:“放心,我让它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告诉别人,我知道这事的轻重。”

马小萌抹了一把鼻涕:“对你,我也有一件事要问。”

“啥事?”

“当年,你学上得好好的,咋突然退学了?”

“你给我说真话,我也给你说真话吧。”

“说吧。”

明亮喝了一杯酒:“不说退学的事,说说上学的事吧。”

“都行。”

“那得从我三岁说起。”

“说吧。”

明亮便从他三岁时说起,他三岁那年,他妈在延津上了吊;他妈死后,他和他爸陈长杰,如何从延津去了武汉;在武汉,陈长杰如何又给他娶了个后妈;后来奶奶死了,他如何坐错了火车,花了两个月工夫,从湖南跑回延津;在延津,陈长杰如何把他寄养在李延生家;后来陈长杰不给寄养费了,他进退两难,如何退了学,去“天蓬元帅”打工……从头至尾,把十多年从没说过的话,对马小萌说了。马小萌听后说:

“真不容易。”

又问,“当初,你妈为何上吊呢?”

这也牵涉到疙疙瘩瘩的许多往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明亮便说:“一言难尽。”也指着马小萌,“这话,我也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你也别对别人说。”

“当初,你为啥从武汉跑回延津呢?”

“想奶奶了呗。”

说想奶奶也对,但他还是瞒下更重要的原因没说。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妈樱桃在武汉的遭遇,被钢针钉在木板上,遍体鳞伤。

两人说着说着,城上已三更。

第二天下午,趁着工休,明亮来到延津渡口,找到“马记杂货铺”。远远看去,马小萌的继父,正在杂货铺门口背手站着,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个头不高,微胖,红鼻子,有人进店,便笑着问:想买个啥?从模样上,明亮看不出他是个禽兽。又叹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天又看完电影,明亮和马小萌没去吃涮羊肉,两人来到西关,上到了延津城墙上。据说,这城墙也有两千多年了。从城墙上往下看,延津城灯火通明;城墙上倒是黑的。黑暗中,明亮抱住马小萌,要跟她接吻。马小萌倒也没推托。待马小萌回应,明亮觉出,马小萌的舌头好长。一时三刻,马小萌推开明亮:

“明亮,你能给我吹个曲子吗?”

“能是能,可我没带笛子呀。”

“我跟你拿去。”

“好长时间没吹了,恐怕音都生了。”

“生就生吹。”

两人下了城墙,手拉手去了“天蓬元帅”。待明亮从宿舍拿上笛子,两人去了饭馆后河边,明亮对着黑暗,吹了一曲。刚开始吹,音确实有些生;吹着吹着,明亮就忘记音生,沉浸在要吹出的情形之中。一曲终了,马小萌问:

“你吹的是啥?”

“随意吹的呀。”

“随意吹的是啥?”

“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找到的唯一的亲人。”

“酸,从电视上学到的吧?”

“是,但跟电视上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电视上说的都是假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想故意感人?”

“这还感人,应该伤心呀。”

“啥意思?”

“这话证明,事到如今,我在世上连个亲人都没有哇。”又说,“别人的亲人都是现成的,我还得去找,事情还不惨吗?”

马小萌抱紧明亮,把舌头伸到他的嘴里:“我也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时三刻,拔出舌头说,“那你再吹一遍这个曲子吧。”

明亮把曲子又吹了一遍。

吹着吹着,城上已三更。

当年中秋节前,明亮和马小萌结婚了。明亮后来想,别人结婚是看对方的优点,他们走到一起,是因为了解对方的短处,或各自压在心底不想告人的心事;压在心底的事,都不是好事。当然,最不好的心事,他还是没有告诉马小萌。结婚那天,除了明亮中学时几个要好的同学,在中学教地理课的焦老师、“天蓬元帅”的老板老朱、明亮跟着学炖猪蹄的黄师父,还有在饭馆一同打工的要好的同事,都到场了。马小萌她妈和继父也来了。按说,明亮结婚,他应该通知武汉的陈长杰,陈长杰毕竟是他爸;但明亮担心通知陈长杰,陈长杰和后妈秦家英再因为这事产生纠葛;再说,十年前陈长杰来信,说秦家英逼他和明亮断绝来往,十年来,两人也断了来往;为了不节外生枝,结婚时,明亮就没有通知陈长杰。但明亮邀请了李延生胡小凤两口子;虽然十年前明亮离开了他们家,但从六岁到十六岁,毕竟在他们家住过十年。婚宴上,同学董广胜当司仪,插科打诨,说了许多笑话;同学郭子凯、冯明朝当伴郎,客人没喝多,他俩先喝多了;焦老师和老朱,又拉上李延生,到台上,唱了一出《打渔杀家》。热闹中,明亮和马小萌,挨桌敬酒;来到马小萌她妈和继父的桌前,她妈和继父都笑呵呵的,看不出历史上曾发生过什么;来到李延生和胡小凤的桌前,李延生笑呵呵的,胡小凤倒哭了。“高兴。”胡小凤说。

明亮和马小萌结婚一年了,马小萌还不见怀孕。头两个月两人不着急,半年过去两个人不着急,一年之后,两人就着急了。一是着急不怀孕,二是着急两人之间,到底谁有问题。两人分别去县医院的妇科和男科检查,妇科说,查不出马小萌有什么问题;男科说,查不出明亮有什么问题;正因为查不出问题,两人更着急了。

十年前,接替明亮在“天蓬元帅”洗猪蹄的叫小魏。明亮洗了一年猪蹄,老朱就让他到后厨炖猪蹄了;小魏洗了十年猪蹄,还在洗猪蹄;老朱说,十年了,猪蹄上的毛还是剔不干净;又说,啥时候把猪毛剔干净了,啥时候去后厨。明亮也觉得小魏有些笨,猪毛剔不干净不说,十个猪蹄,总有三个被他划破;划破的猪蹄,炖出来之后,就不能当囫囵猪蹄卖;但又觉得小魏实诚:猪蹄炖过,总能从炖猪蹄的大锅里,捞出一些碎肉;这些碎肉,盛到筛子里,控过油之后,拿到餐厅当碎肉卖;别的员工饿了,都偷吃筛子里的碎肉,小魏从来不偷吃碎肉;话又说回来,十年前明亮能去后厨炖猪蹄,除了猪毛剔得干净,和他会吹笛子也有关系;小魏不会吹笛子。平日,遇到老朱骂小魏笨,明亮常上去替小魏说话;遇到别的员工欺负小魏,明亮便上去嚷别的员工。明亮结婚时,也请小魏参加了。看着热闹的婚礼,小魏哭了。那天婚礼上,大部分的人都在笑,唯有两个人哭了,一个是胡小凤,一个是小魏。按说两人都不该哭,但他们哭了。小魏平日不爱说话,就像明亮刚来“天蓬元帅”时不爱说话一样;明亮后来遇到马小萌爱说话了,十年过去,小魏还是不爱说话。每当小魏犯了错,挨了老朱的训斥,别的员工都偷偷捂着嘴笑,唯有明亮安慰他:“不要着急小魏,慢慢就好了。”小魏倒叹息:“哥,慢慢是哪一天呀?”“天蓬元帅”有二十多个员工,小魏见了别人翻白眼,见了明亮叫“哥”。

这天,明亮正在后厨炖猪蹄,小魏匆匆忙忙跑过来,在门口向他招手;明亮翻着锅里的猪蹄:“咋了小魏?”

小魏不说话,仍向他招手。明亮放下手里的肉叉,出了后厨;小魏又往后院河边走。到了河边,小魏:

“哥,出大事了。”

“你又咋了?”

“不是我,是你。”

明亮愣在那里:“我怎么了?”

“也不是你,是嫂子。”

接着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小广告,递给明亮。明亮一看,广告上竟是马小萌的照片。马小萌只穿着三点式,手支着头,卧在床上;旁边有一行字:腿长,舌长,销魂,难忘。下边是地址和手机号码。明显是一招嫖卡片。明亮:

“这是谁干的,这么恶心我,你嫂子天天跟我在一起,咋能干这事呢?”

小魏:“你看清楚上边的地址,写的不是延津,是北京。”

明亮再看,卡片上留的地址果然不是延津,是北京;接着又看广告词,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小魏:

“哥,别信。”

明亮没说话,但卡片上说的事,他信了。因为广告词中,说到马小萌的舌头长。不跟马小萌谈过恋爱,不知道她舌头长;不跟马小萌干过那事,不知道舌头长的好处;把舌头长拿出来做广告,不是鸡是什么?突然明白,这卡片上说的事,不是现在,是过去;地点不是延津,是北京;马小萌说在北京当了五年饭馆服务员,原来她在北京当了五年鸡。接着想起,跟马小萌谈恋爱时,明亮问马小萌为什么从北京回到延津,马小萌只说如何出去,没说如何回来,大概就是要瞒下这段事吧?两人走到一起是因为知道对方的短处,以为短处都向对方说明白了,没想到马小萌瞒下这么大的短处;她只说了小的短处,瞒下了大的短处;就像明亮把妈在武汉的遭遇瞒了下来一样。但两件瞒下的事,性质可不一样。明亮问小魏:

“这卡片,你从哪儿捡来的?”

小魏:“县城满大街都是。”又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满大街都是。”

明亮知道有人在害马小萌。突然想起什么,他撇下小魏,顾不上后厨正炖着的一大锅猪蹄,离开饭馆,往家飞奔。到家,开门,马小萌已经上吊了。明亮赶紧把马小萌从房梁上卸下来,试试鼻下,还有鼻息;赶紧把她背到医院。经过抢救,马小萌活了过来。医生说,多亏明亮回家快,把马小萌从房梁上卸了下来,如果晚到一分钟,马小萌就救不回来了。当年妈上吊,明亮去街上喝汽水,妈吊死了;这回明亮早回来一分钟,马小萌就被救了回来。马小萌醒来说:

“明亮,你不该救我,卡片上说的是真的。”

“先不说这些,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吗?”

“知道。”

“谁?”

“西街的香秀,当年我们一起在北京干这事儿,前几天,她从外地回来,要跟我借十万块钱,我没钱借给她,她就恼了,说我骗她,她就这么糟践我。”

明亮离开医院,去西街找香秀。明亮没见过香秀,但见过香秀的爸妈。到了香秀家,香秀她妈说,今天一大早,香秀离开延津,出外打工去了。

“去哪儿打工?”

“不知道。”

这时明亮发现,墙上镜框里,有一张家庭合影,前排椅子上,坐着香秀的爸妈,后边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女孩旁边,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明亮看出,后排这女孩就是香秀,男孩可能是她的弟弟。香秀圆脸,大眼睛,对着镜头在笑,笑起来,脸蛋上还有两个酒窝。一个看上去青春靓丽的女孩,心咋这么毒呢?

自上小学起,明亮与天师老董的儿子董广胜是同学。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两人还是同桌。那几年,下午放学之后,明亮常背着书包,随董广胜去他家玩。他家住在县城东街蚱蜢胡同。记得老董第一次见他问: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明亮:“我爸叫陈长杰。”

董广胜随着说:“他爸在武汉开火车。”

老董点头:“他呀,”又对明亮说,“你爸在延津唱戏的时候,我听过他的戏。”又说,“我比你爸大几岁,你得给我叫大爷。”

明亮便喊:“大爷。”

“等着,我给你拿麻糖吃。”

董广胜的妈叫老蒯,是个半瞎,见了明亮爱问:

“广胜在学校咋样呀?跟人打架不打架?”

明亮:“不打架,不打架。”

“他在班里学习咋样呀?”

“老是前几名,老是前几名。”

后来明亮去“天蓬元帅”当了学徒,一次碰到老董来饭馆吃猪蹄,便上去喊“董大爷”。老董:

“明亮呀,你跟谁来吃猪蹄了?”

“大爷,我不是来吃猪蹄,我是来做猪蹄。”

老董有些奇怪:“啥意思?”

明亮便把陈长杰无法供应他学费和生活费,他无法上学,也无法在李延生家待下去,所以来“天蓬元帅”当学徒的事,给老董讲了。老董听后跺了一下脚:

“晚了一步。”

“大爷,啥意思?”

“如果在你退学之前,我知道这事儿,我就把这事儿接过来了。我虽然是个瞎子,但多养活一个孩子和供他上学的能力还是有的;但你已经离开李延生家,来饭馆打工了,我回头再说这事,不是给李延生办难堪吗?”

明亮没说话。老董:

“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吗?”

“知道。”

便报了他的生辰八字。老董掐指在那里算。算了半天,叹了口气:

“啥也不说了,这就是你的命。”

接着又说,“命不命的,也是胡说,不必认真,不必认真。”

明亮:“大爷,就算你是胡说,这么多天,除了你替我考虑这事,没人搭理我呀,没人跟我说别的呀。”

又说,“大爷,我就当是个知心话吧,知道命里该着,我接着拔猪毛,心里也好受一些。”

老董倒愣在那里:“把胡说当成知心话,明亮,你有慧根呀。”

转眼又十多年过去,老董已是七十多的人了。他的老婆老蒯前年死了,女儿八年前出嫁了,董广胜当年没考上大学或中专,一直留在家里,帮老董照料算命的生意;他妈活着的时候,他和他妈一起帮着照料;他妈死后,就剩下他一个人帮着照料。让明亮不解的是,老董会算命,会请天师,他的儿子董广胜当年咋考不上大学或中专呢?但又想,也许董广胜的生辰八字就是这样,就像明亮当年去“天蓬元帅”当学徒一样,这就是他的命了。马小萌出了事,接着该怎么办,明亮一时拿不定主意;待马小萌在医院病床上睡着了,明亮走出医院,信步走到东街,走进蚱蜢胡同,来到老董的家,想问问老董,看命里相里怎么说。待他坐到老董对面,刚开口说马小萌的事,老董摆摆手:

“不用说了,传得满县城都是,我都听说了。”

“大爷,我就想问问,我该怎么办。”

“报上你的生辰八字,报上你老婆的生辰八字。”

明亮报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老董掐指在那里算。算了半天,问明亮:

“你想咋办?”

“事到如今,只能离婚了。出了这事,多丢人哪。”

老董摇摇头。

“为啥?”

“你和你老婆,前世就是夫妻呀。上辈子你欠她太多,这回出事,也是你该着的因果。”

明亮愣在那里。

“从命相里看,你们的姻缘,还不到头;如果硬要离婚,下辈子你还有孽债要还。”

“我上辈子都干什么了?”

老董又掐指算;算后说:“欠着人家半条命呢。”

明亮又愣在那里,马小萌出事,原来不怪马小萌,怪上辈子的自己,他竟欠着马小萌半条命。老董:

“大侄子,不说上辈子,就说眼前,你老婆刚上过吊,你跟她离婚,她要再上了吊,你是不是又欠她一条命?”

又说,“有些夙孽,几辈子都摆脱不了,世上这种事太多了。”

又说,“算命这事,也是胡说,不必认真,不必认真。”

明亮倒急了:“大爷,这么大的事,得认真呀,不然找不到出路哇。”又说,“大爷,如果跟她离不得婚,那接着该咋办呢?”

“跟她离不得婚,只能跟延津离婚了。”

“啥意思?”

“离开这个地方。”

明亮突然明白,事到如今,就像当年他因为妈的遭遇,非要离开武汉,来到延津一样,现在他需要离开延津,到别的地方去。如此说来,如今的延津,和当年的武汉也差不多了。明亮叹口气:

“大爷,离开延津容易,但接着去哪儿呢?”

老董:“容我给你看一看。”

让董广胜给张天师上香。香燃着,老董起身到桌前,跪下站起,给张天师拜了三通。嘴里念念有词,闭目向着前方。待睁开眼睛,对明亮说:

“往西。”

“往西去哪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卦上没说。”

“西边我不认识人呀。”

“大侄子,事到如今,全县都知道你老婆干过那事,又上过吊,不管命里咋说,不管去哪儿,都该离开延津了。”

离开延津,接着去哪里,给明亮出了个难题。这跟出去打工不一样,出去打工,干个一年半载,或三年五载,还要回延津,只要挣钱合适,地方不用讲究;他和马小萌离开延津,不是一时,是永远不回来了,去哪里落脚,事先还是要考虑清楚;要去的地方,最好有个熟人,能知道那里的深浅;将来在那里遇到难处,也有个照应。延津之外有东西南北,老董算出,他们去的方向应该往西,这又堵住一多半出路。除了延津,明亮只去过武汉,而武汉在延津的南边,并不在西边;何况武汉让明亮伤过心,如今陈长杰和秦家英一家还待在武汉,武汉去不得;马小萌去过北京,北京在延津的北边,她在北京又干过那种事,如今让人揭了伤疤,北京明显也不能去了。西边有许多地方,明亮对哪个地方都不熟悉;西边有许多人,明亮一个人也不认识。

在“天蓬元帅”,明亮跟着学炖猪蹄的师父叫老黄;老黄心眼不坏,但嘴上不饶人;明亮刚进后厨,一锅猪蹄,让他炖得半边生半边熟,老黄:“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明亮知道这是风凉话,但跟人学艺,话只能听着,不能认真;你认真了,这事就变得认真了;师父奚落徒弟,也是常有的事,他说一句,你听一句,顺着师父的意思答下去,哄师父个高兴也就完了;便说:“师父,您说得对。”三年过后,明亮能把猪蹄炖出个模样了,但味道上,还是跟老黄炖出的猪蹄差些,老黄:“我炖了三十年,你炖了三年,如果味道一样,我不该回家了?”明亮:“师父,您说得对。”十年之后,明亮把猪蹄炖得跟老黄差不多了,老黄:“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这是自掘坟墓呀。”明亮忙说:“师父,这话我可当不起,到什么时候,您都是我师父;照您这么说,我不成忘恩负义之人了?”老黄反倒跟明亮急了:“二球,师父开个玩笑,听不出来呀?”明亮说:“师父,智商,确实是个硬伤,我以为您真这么想呢。”老黄“嘿嘿”笑了。但老黄听说马小萌这件事之后,顾不上说风凉话了,也跟明亮一样着急:“背后下刀子,这是不让人活呀。”说的是西街的香秀了;“出了这事,光你丢人吗?作为师父,我脸上也无光呀。”说的是他和明亮的关系;听说明亮和马小萌必须往西去,边炖猪蹄,边跟着明亮一块儿往西边想。想来想去,老黄拍了一下巴掌,想起了他的舅姥爷。一九四二年,因为一场旱灾,延津饿死许多人;许多延津人,逃荒去了陕西。老黄的舅姥爷,当年六岁,跟着全家人上了路;路上爹娘先后饿死了,他随着没饿死的延津人,扒火车到了西安。六十多年过去,逃到陕西的延津人,当年二十岁靠上的,陆陆续续都没了;留下的子孙,也变成了陕西人,渐渐跟延津断了来往;但老黄的舅姥爷,逃荒时年龄小,如今七十多岁,还活在世上,与老黄家还有走动。老黄:

“西安是不是在延津的西边?”

明亮:“西安是在延津的西边。”

“我舅姥爷家在西安,要不你们去西安?我跟我舅姥爷说一声,看他能不能帮你们找个落脚的地方。”

这时明亮才知道什么叫师父。平日里师父嘴上刻薄,遇到大事,马上跟徒弟站在一起;明亮忙说:

“西安好哇,西安是大城市。”

又说,“那就麻烦师父帮我问问?”

又说,“就是问时,别把我们离开延津的缘由说出去。”

老黄边用铲子推锅里的猪蹄边说:“放心,我不傻,这锅猪蹄炖完,我就去打电话。”

待猪蹄从锅里捞出来,老黄便去邮电局给西安打电话。回来说,电话打通了,但他舅姥爷耳朵背了,当面背,电话里更背,对老黄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清楚;恰好舅姥爷在他孙子家住着,他只好把明亮想去西安的事,跟舅姥爷的孙子说了;舅姥爷的孙子叫樊有志,在西安道北区开公交车;老黄对樊有志说,他有个徒弟叫陈明亮,近日,兄弟之间,因为争夺老辈儿的房产,在延津打了架,成了仇人;明亮两口子,对延津伤了心,想离开延津到外地落脚,想来想去,想去西安;但他们在西安两眼一抹黑,看表弟能否帮他们两个忙,一是帮他们找一个住处,二是帮他们找个谋生的事由。樊有志也就是老黄的表弟说,他不是一个爱揽事的人,但既然表哥说了,他帮着打听打听,三天给个回信。老黄说,事情有些急呀,能不能明天就给个回信?樊有志也答应了。明亮谢过师父。第二天下午,明亮和老黄一起,又去邮电局,给西安打电话,老黄的表弟樊有志说,昨天表哥说的事,他打问了,但他一个开公交车的,能力有限,帮明亮他们事先租个便宜的房子好说,多走多问就能办到;至于他们到西安的事由,他想来想去,熟人之中,有能力安排这件事的,只想出在道北菜市场管事的老孙;他今天上午给老孙说了,老孙平日不好说话,但今天倒爽快,说可以在菜市场匀出一个摊位,让明亮夫妇在那里卖菜;这次为什么爽快呢?因为老孙也是延津人的后代,听说过来的是延津人,便通融了;到西安卖菜,不知你的徒弟嫌弃不嫌弃?老黄看明亮,明亮忙说:

“不嫌弃,不嫌弃,师父,让有志叔今天就帮我租房子。”

老黄挂上电话,对明亮说:“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又说,“好就好在,到了西安就有事由可做,不至于坐吃山空;菜市场管事的,正好是咱们延津人。”

又交代,“到西安见了樊有志,记着叫哥,不要叫叔。”

明亮不解:“他是您表弟,您是我师父,我管他叫哥,不是岔着辈儿呢吗?”

老黄:“叫叔显得拘束,叫哥显得亲热,出门在外,顾不了那么多,还是各论各的吧。”

明亮知道老黄是替他考虑,再次知道什么叫师父,便说:“还是师父考虑得周全,我听师父的。”

明亮告别老黄,回家跟马小萌商量,问她愿不愿意去西安,愿不愿意去西安卖菜;马小萌从医院回到家,再没出过门,脖子上那道绳子勒出的瘀青,还没褪下。马小萌说:

“只要离开延津,去哪儿都行。”

又说,“卖菜就卖菜,我不怕卖菜,我在延津,不也是个卖衣服的吗?”

明亮:“那就当是出门逃荒吧,那就当回到了一九四二年吧。”

第二天,明亮和马小萌上了路。火车上,明亮看着河南的一片片庄稼、一个个村落在窗外渐渐退去,又想起他六岁那年,从武汉回延津的情形;不过那次他是一个人跑在铁路上;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他从延津又去了外地。看明亮在那里愣神,马小萌说:

“明亮,到西安之前,我想问你一句话。”

“啥话?”

“对我过去的事,你真不在乎吗?”

明亮叹口气:“咋会不在乎呢,天天想,老婆被那么多人上过,五年呀。”又说,“特别是,舌头。”

马小萌:“要不,我从下一站下车,咱们各奔东西吧。”

明亮没说他在老董那里算过,两人上辈子和这辈子的姻缘;而是想着他对马小萌的感觉,马小萌犯了这么大的错,明亮从心里,并没有对她产生厌恶,感觉仍是一个犯错的亲人。于是说:

“但我接着想一件事,也就想通了。”

“啥事?”

“你在北京当鸡,不会也叫马小萌吧?”

“当时我叫玛丽。”

“这不就结了,我娶的是马小萌,又不是玛丽。”

马小萌“噗啼”笑了,接着哭了:

“明亮,你放心,我跟那些人,都是逢场作戏,不是真的,只有跟你是真的。”

“我脑子里,老在想一件事。”

“啥事?”

“在北京,你一共跟多少人睡过呀?”

“没记着数呀。”马小萌又说,“但有一半人,其实没睡成。”

明亮奇怪:“为什么呀?”

马小萌:“因为男人里边,有一半是阳痿呀。”

明亮愣在那里,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这能说是他占了便宜吗?马小萌:

“明亮,我知道你吃了亏,可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一辈子好好跟你过,当牛做马报答你。”明亮:“从今往后,咱不说这些事了,说出来是白伤心。”

马小萌点点头。

明亮和马小萌到了西安,找到道北区,找到樊有志的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明亮上去敲樊有志家门,马小萌赶紧用一条围巾,围住了自己的脖子。敲了半天,里边没人应答,倒把对面一家的门给敲开了,一个老太太露出头来。明亮忙说:

“老人家,打扰到您了。”又问,“对面是樊有志家吗?”

老太太点点头。

“他们家人呢?”

老太太:“正时正晌,都上班去了。”

“他们家的老人呢?耳朵有些背的那个老人家——是不是因为耳朵背,听不见敲门呀?”

“你说老樊呀,他昨天搬到闺女家住了。”

明亮明白樊有志家彻底没人。但他知道樊有志在西安开公交车,便问:

“樊有志开的是几路车呀?”

“七路。”

“老人家,我们是樊有志的亲戚,从河南来,给他家带了点儿东西,先放到你们家成吗?”“放吧,压不坏家里的地方。”

明亮和马小萌来时,给樊有志带来十只猪蹄,两桶香油,一提包带壳的花生。明亮把这些放到老太太家,又说声“谢谢”,与马小萌拿起行李,来到大街上;明亮对马小萌说:

“我们去找七路车,找到七路车,就找到了樊有志。”

两人打问着,走过好几条街,找到了七路车停靠的车站。因没见过樊有志,也不知他长得啥模样。待一辆七路车靠站,别人下车和上车,明亮赶忙跑到车头驾驶室旁问司机:

“大哥,请问您是樊有志师傅吗?”

司机们要么说“前边”,要么说“后边”。十几辆车过去,虽然说得前后不一,但明亮知道樊有志今天跑在七路线上。终于,碰到一红脸膛、鼻子旁有颗痦子的司机,明亮问过,那人说:“我就是樊有志,找我什么事?”

明亮记得师父老黄的嘱咐,要管樊有志叫“哥”不叫“叔”,便说:“原来是有志哥,我们是从延津来的,我师父是在‘天蓬元帅’炖猪蹄的老黄。”

樊有志笑了:“原来是你们,上车吧,我车不能停啊。”

明亮和马小萌上车,樊有志让他们坐在引擎盖上。樊有志边开车,边问他们什么时候到的西安,明亮便说清早到的,去了樊有志的家,家里没人,便把带给樊有志的东西,放到了对门老太太家。樊有志:

“来就来吧,还带东西。”

明亮:“都是家乡土产,不值钱的东西。”又说,“有几只猪蹄,是我师父亲手炖的。”

看到每个站点上下车的人都拥挤不动,明亮问:

“有志哥,公交车上,天天这么多人吗?”

樊有志边换挡边说:“今天还算少的。我干这差事,没别的好处,就是每天见个人多。”

七路车在城里绕来绕去,明亮和马小萌,倒是白逛了半个西安城。待到了七路车总站,樊有志把车停好,下车,带着明亮和马小萌,又乘别的公交车,回到道北区。到了道北区,樊有志说:

“我先带你们去看给你们租的房子。”

指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道北,全是河南人,要么爷奶,要么爹娘,都是当年逃荒过来的。”

又说,“你们来道北有个好处,道北全说河南话,你一张嘴,没人拿你当外人。”

明亮忙点头:“我们一来道北,听人说话,也觉得亲切。”又说,“到一个生地方,就怕欺生。”樊有志领着他们离开大街,来到背巷;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个铁路道口;走进道口西侧一条胡同,来到胡同底,樊有志打开一间屋门的锁,推开门,明亮见这房子只有一间,七八平米的样子,而且背阴,屋里显得潮湿。樊有志:

“房子就是这样,不知对不对你们的心思,条件是有些差,我考虑的是,出门在外,刚落下脚,钱能省出一个是一个。”

初来乍到,有地方住就不错了,何况还能省钱,明亮和马小萌齐声说这房子好。樊有志:

“你们要说好,它还有一个好处,这里离道北菜市场近。”

明亮:“有志哥考虑得周全。”

接着,马小萌留下收拾家,樊有志带明亮去道北菜市场见菜市场的老孙。路上遇到店铺,明亮进去买了两瓶酒、四条烟,装到一个塑料袋里。樊有志:

“这个老孙大名叫孙二货,在菜市场当经理,电话里给你们说了,老家是延津的,一会儿你见到他,就叫‘孙哥’好了,显得亲切。”

给人叫“哥”这事,师父老黄曾交代过,明亮忙点点头。穿过铁道,又穿过两条巷子,到了道北菜市场。菜市场圈在一个大棚子里。进了棚子,摊位弯弯曲曲,一排一排,看上去起码有几百家。樊有志:

“这是道北最大的菜市场。”

明亮打量:“规模确实不小。”

待进了菜市场办公室,樊有志指着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说:“这就是孙经理。”又指着明亮:“老孙,这就是前两天我给你说的,从咱老家过来,想在你这儿卖菜。”

明亮忙上前喊:“孙哥。”将塑料袋放到旁边的茶几上。

孙二货:“听有志说了,你是延津人。延津南街的李全顺,你认识吗?”

明亮想了想,摇摇头:“延津县城两万多人呢,认不过来。”

孙二货:“那是我姑父。”

这时一人进来,对孙二货说:“孙哥,卖甘蔗的老吴,昨天跟您奓刺,让我给修理一顿,现在给您赔不是来了,在门外等着。”

孙二货:“让他滚蛋,把摊位让给我这个老乡。”又对明亮说:“这个摊位,比本来想给你留的摊位好。”又指着那人说:“这是四海,在菜市场管治安,以后有事,你就找他。”

明亮先向孙二货说“谢谢”,又对四海说:“四海哥好,你也是延津人?”

四海:“不是,我是西安人。”

从第二天起,明亮开始在道北菜市场卖菜。凌晨三点,明亮蹬着三轮车,随其他卖菜的,去北郊蔬菜批发站批发蔬菜,批发的有葱,有蒜,有白菜,有菠菜,有青椒,有莴笋,有西红柿,有鸡蛋……明亮向卖菜的老人儿打听过,卖菜除了菜要新鲜,品种也得齐全。明亮把菜拉到菜市场,天已经见亮;明亮卖着菜,马小萌把早饭送来,两人吃饭时,马小萌看到有的摊位在卖玻璃绳编织的水杯套,便说:“这个我也会编。”当下便从一杂货摊上买下十来绺各种颜色的玻璃绳;两人吃完饭,明亮继续卖菜,马小萌回去收拾家;家收拾完,马小萌开始用玻璃绳编杯子套,准备将来拿到摊位上卖去,然后做中饭;中饭做好,送到菜市场,两人吃过饭,明亮卖菜,马小萌回去收拾家,编杯子套,接着做晚饭。晚上明亮收摊,把卖剩的菜拉回家,两人吃晚饭。吃过晚饭,明亮把收账的纸盒子端过来,开始盘账。一天生意做下来,除去批发菜的成本,还赚了七十五块三毛钱。明亮高兴地:

“你看,头一天,就赚了这么多。”

马小萌也高兴地:“没想到,你还会做买卖。”

明亮:“多亏这菜市场大,买菜的人多。”又说,“卖菜还有一个好处,卖不出去的菜,咱们可以自个儿吃,家里不用买菜了。”

马小萌编着杯子套:“西安咱来对了。”

夜里,明亮抱紧马小萌:“自出了那事,还没干过那事。”

马小萌:“自出了那事,不是没心思嘛。”

两人绞在一起,明亮:“老婆,你的舌头真长。”

马小萌:“就长给你一个人。”

明亮使劲大动,马小萌在下边喊:

“老公,你真棒,痛快死我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这天傍晚,明亮正在菜市场卖菜,四海过来,对明亮说:

“从明天起,你滚蛋吧,你这摊位,让给别人了。”

明亮吃了一惊:“四海哥,为啥呀?”

“不为啥,调整。当初你来卖菜,不也把卖甘蔗的老吴调整走了吗?”

明亮想着,自己没得罪四海呀。因四海经常在菜市场骂人,动不动就让人滚蛋,明亮也就没有当真。纳着闷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把这事给马小萌说了。马小萌说:

“你要不说这事,我就不给你说了,事儿出在我身上。”

“啥意思?”

马小萌说,当天下午,马小萌正在家里编杯子套,孙二货突然来了。原来他前两天回了一趟河南延津老家,知道马小萌过去在北京当过鸡,他从延津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张马小萌在北京当鸡时的卡片,趁着明亮去菜市场卖菜,找到他们租的小屋,要跟马小萌干那事。马小萌骂他,他掏出卡片说,不是没见过鸡,是没见过这样的舌头,给你钱不就行了?把马小萌捺到床上。马小萌扇了他一耳光,拿起剪子要扎他,他提上裤子跑了。明亮: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说是老乡,没想到他这么坏。”

又说,“明天再跟他算账。”

马小萌:“我看这事还是算了,俗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要不赶咱走,咱就当没这回事。再说,我也没有让他占着便宜。”

又说,“在这儿卖菜,也能赚着钱。”

明亮左思右想一夜,觉得马小萌说得也有道理。第二天凌晨三点,明亮仍蹬着三轮车,去北郊蔬菜站批发蔬菜。把蔬菜拉回道北菜市场,发现他的摊位,已经让一个卖干果的人占了,摊上摆满了板栗、花生、瓜子、榛子、腰果、核桃、开心果等;明亮:

“大哥,这是我的摊位呀。”

那人一开口,是东北口音:“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了,租金已经交了。”

“谁让你过来的?”

“孙经理。”

明亮觉得孙二货欺人太甚。明明是他欺负了明亮的老婆,回头又找明亮的不是。他们两口子好不容易从延津来到西安,没想到犯到他手里。事情坏就坏在,孙二货是他的老乡,也是延津人。如果他不是延津人,前几天不回老家,见不着马小萌的小广告,也就没有这些事了。明亮离开延津之前,找老董算过命,老董说离开延津,应该往西,谁知往西更不顺。明亮憋着一肚子气,去菜市场办公室找孙二货。孙二货和四海都在。明亮:

“老孙,不要欺人太甚。”

孙二货斜睨着眼睛:“出啥事了?”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把摊位还给我,咱啥事不说,不然,我就把事情摊开,昨天你为啥去我家?”

“既然摊开说了,我也明人不说暗话,想要摊位不难,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

“把你老婆的舌头,借我用一用。”

明亮想到孙二货坏,没想到他这么坏;说他老婆别的没什么,说到他老婆的舌头,明亮怒火中烧,抄起桌上一个茶杯,砸到孙二货头上。孙二货应声倒地,接着头上涌出了血。明亮吓了一跳,以为孙二货死了。没想到孙二货从地上爬起来,不顾擦头上的血,对四海说:

“四海,捺住他。”

四海把明亮死死捺在地上,孙二货把自己的裤子解开,掏出家伙,开始往明亮脸上撒尿,边撒边说:

“你老婆还没见过我的家伙,我让你先见一见。”

明亮在地上挣扎:“你等着,我马上到菜市场喊去,让大家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孙二货:“不用你喊,四海,去把他老婆的小广告,再印一千张,谁来菜市场买菜,发谁一张。”

四海:“好嘞。”

明亮从菜市场回来,马小萌不在家,明亮先把脸洗了,接着从厨房拿出菜刀,在石头上磨起来。他想到孙二货坏,没想到他这么恶,对着他的脸撒尿,还要在菜市场撒马小萌的小广告。他准备拿刀回菜市场,把孙二货杀了。杀顺了手,顺便把四海也杀了。边磨刀边想,西安本来是他的躲难之地,谁知还不如延津,连武汉也不如,把他逼到了杀人的地步。明亮原本是个怕事的人,如今把人侮辱成这样,事情接着还没完,孙二货和四海还要撒小广告,继续侮辱他们,只能杀人了事。杀了人,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人都敢杀,还怕什么?人还没杀,他就感到自己变了一个人。一边磨刀又一边想,把孙二货和四海杀了,他接着逃到哪里去。这时马小萌推开了门。明亮忙把刀藏到橱柜底下。马小萌进屋,靠在门框上,浑身哆嗦。明亮:

“小萌,你怎么了,孙二货又欺负你了?”

马小萌摇摇头。

“那你怎么了?”

“我刚才去医院了。”

“你怎么了?”

“恶心了半个月,我以为身体出毛病了,可一检查,我怀孕了。”

明亮愣在那里。

马小萌打开立柜,从立柜里拿出一个提包;提包里,装着马小萌冬天的衣服;马小萌从提包里拿出一件棉坎肩,从棉坎肩口袋里,掏出一银行卡,对明亮说:

“这卡上有十万块钱,你去银行取出来,咱们离开这菜市场,另谋一个营生吧。”

又说,“这钱,也是我在北京挣下的,一直没敢动,也没对你说,是怕当时落下啥病,将来看病用;现在我怀孕了,不证明我没病吗?”

又说,“在延津时,香秀要借钱,我没借给她;早知道这样,当时就借给她了。”

又说,“离开道北区,去西安别的地方,没人知道咱是谁,西安比延津大,大有大的好处。”又说,“离开这里,还不是因为咱们在这里受了欺负,而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得让他永远不能知道,他妈年轻时干过什么。”

明亮听马小萌说了这么一番话,没提刚才与孙二货打架的事,也没提孙二货对着他的脸撒尿的事,也没提孙二货要撒马小萌小广告的事,也没提他接着要杀孙二货和四海的事——事后明亮想起来,正是马小萌肚子里的孩子救了他,没让他成为杀人犯——明亮推开屋门,一溜烟跑向邮局,给老家延津的同学董广胜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他告诉董广胜,让他告诉老董,马小萌怀孕了,请老董给孩子起个名字;有个名字叫着,孩子就好活了。董广胜在电话那头也很兴奋:

“这是好事呀,如果在延津,你得请客。”

明亮“嘿嘿”笑着:“哪天你到西安来,我请你吃羊肉泡馍。”

“告诉我孩子的生辰八字。”

“还没生呢,哪来的生辰八字?”

董广胜:“对了,还没生呢。”又说,“那我让我爸琢磨着起吧。”

这时明亮突然想起孙二货,对董广胜说:

“还有一个人,也让大爷帮我算一算,看能否想个办法,治治这浑球,他叫孙二货,老家也是咱们延津的。”

“他怎么你了?”

“他欺负我们两口子了,恶毒得很。”

“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吗?”

“不知道。”明亮突然想起什么,说,“我跟他现在是仇人,无法问出他的生辰八字,但他姑父是延津南街的,叫李全顺,你拐弯抹角打听一下,孙二货的生辰八字,不就打听出来了?”董广胜:“好主意。”

第二天,董广胜回电话,昨天明亮说的两件事,都让老董算了,如果将来马小萌生个男孩,名字叫鸿志,如果将来马小萌生个女孩,名字叫鸿雁;皆取志向远大的意思;孙二货的生辰八字也打听出来了,老董掐指一算,他上辈子是头猫精。

明亮:“这俩名字取得好。”又问,“咋治治这头猫精呢?”

“我爹说,家里养条蛇,把孙二货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写到纸上,放到蛇笼子里。”

明亮明白,老董的意思,养蛇对付猫精,取龙虎斗的意思;又问:

“什么蛇?”

“我爹说,最好是眼镜蛇,越毒越好。”

接着董广胜又把他打听出的孙二货的生辰八字,告诉了明亮,让明亮记下来,好回头写在纸上,放到蛇笼子里。既然孙二货上辈子是头猫精,明亮也觉得养毒蛇是好办法,可这办法在明亮家里行不通。明亮倒不怕蛇,马小萌平日见一只壁虎,还吓得浑身哆嗦,如果在家里养一条眼镜蛇,没治着孙二货,先把马小萌吓着了;何况,她现在正怀着孕。于是就没有在家里养蛇。多少年后,明亮又明白,老董算出,让明亮养蛇,不但取龙虎斗的意思,明亮的妈,当年唱《白蛇传》,扮的就是一条白蛇,也许有让明亮他妈樱桃,助明亮一臂之力的意思。

明亮和马小萌离开道北区,在西安南郊,租了一间门面房,开始开饭馆。这间门面房的主人是西安人,租金按年论,一年五万;租期需从三年起,接手就要交十五万;明亮和马小萌没有那么多钱,跟房主好说歹说,先交了两年的租金。明亮在延津炖过猪蹄,在西安也准备炖猪蹄;做起生意来,不显得手生。明亮对马小萌说:

“当初在延津‘天蓬元帅’打工,我老觉得炖猪蹄没出息,到头来,还是猪蹄帮了我们。”马小萌笑了:“谁能想到将来的事呀。”

饭馆的名字,延津的猪蹄店叫“天蓬元帅”,西安的猪蹄店也叫“天蓬元帅”;延津的猪蹄店生意好,西安的猪蹄店也起这个名字,图个将来生意兴旺。从饭馆的窗户往外看,能望见大雁塔。这间门面房,过去就开过饭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倒都是现成的;买来油盐酱醋,买来花椒大料,买来葱、姜、蒜、辣椒,再买来猪蹄和各种蔬菜,就可以开张;这也是两人当初看上这门面的原因之一。接饭馆当天,明亮和马小萌,打扫饭馆里外的卫生。明亮去门外擦拭窗户的玻璃,看到一条小狗,普通京巴,在门口踅摸,大概看这里开饭馆,来寻点儿吃的。明亮:

“去别处转转吧,这里还没开张呢。”

卫生打扫完,明亮蹬着三轮车,去南郊菜市场买油盐酱醋等各种作料、猪蹄和各种蔬菜,发现那只京巴,“坨坨”跑着,跟在三轮车后边。明亮:

“跟着我干吗呀?别再跟丢了,找不回家。”

京巴愣神想。明亮蹬着三轮车再走,它又“坨坨”跟在后边。明亮:

“你是条流浪狗哇?想让我养你呀?”

京巴点点头。

明亮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养你可以,但有个条件。”

京巴看明亮。

明亮:“你的名字,得叫孙二货。”

京巴点点头。

明亮下车,飞起一脚,将京巴踢到半空中:“孙二货,我×你妈!”

孙二货从空中落下,“嗷嗷”叫着跑了。明亮愣着眼睛:

“我不敢养蛇,但我敢打狗。”

明亮从菜市场买完油盐酱醋等各种作料、猪蹄和各种蔬菜出来,发现孙二货又跟在三轮车后边。明亮:

“孙二货,别跟着我了,我留你,就是为了打你。”

孙二货蹲在地上,愣着头想;明亮再走,孙二货不跟了。

明亮和马小萌的饭馆开张了,大厅里,放着七八张桌子;后厨,炖着一百多只猪蹄。但一天过去,没有一个客人来饭馆吃饭。第二天,仍没有一个人进来。第三天傍晚,狗在外边叫,明亮出门,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外,在打量“天蓬元帅”的牌子;明亮打量这人,这人不是别人,竟是延津扫大街的郭宝臣的儿子郭子凯。郭子凯与明亮是小学和中学同学,如今在北京上研究生。明亮和马小萌的婚礼上,郭子凯专门从北京赶回来,给明亮当伴郎。自明亮和马小萌到西安来,没有老家延津人上门;因马小萌的事,两人也不愿意跟老家人来往;没想到第一个登门的延津人,竟是郭子凯。明亮上去打了郭子凯一拳:

“子凯,你咋摸来了?咋也想不到是你。”

郭子凯“嘿嘿”笑着:“我去宝鸡看我一个老师,路过西安,就找你来了。”又说,“找到你真不容易,我从延津炖猪蹄的老黄那儿,打听到西安的樊有志,由樊有志那里,打听到你在这里开饭馆。”又说,“听樊有志说,你刚来西安的时候,在道北卖过菜,现在咋不卖菜,又干起老本行了?”

明亮:“一言难尽。”

“饭馆生意咋样?”

“饭馆开张三天了,你是头一个客人。”

马小萌看郭子凯来了,也很高兴,忙下厨张罗了几个小菜,又端出一盆热腾腾的猪蹄:

“你们哥儿俩轻易不见面,赶紧喝两盅吧。”

明亮:“几年过去,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得喝,得喝。”

郭子凯搓着手:“他乡遇故知,得喝。”

两人喝着酒,郭子凯告诉明亮,他研究生毕业,马上要去英国留学了。去宝鸡看那个老师,是他上研究生时的导师,也是他去英国留学的推荐人。老人家是陕西人,今年退休了,便从北京搬到了宝鸡,也是叶落归根的意思。明亮听说郭子凯要去英国留学,马上举起杯:

“那得再喝一杯,从小学到中学,咱们班同学里,数你有出息,要去英国留学了。”

郭子凯摇头:“看你说的,同学之间,不论这些。”又说,“再说,出息不出息,有时也不在个人,在当时的条件。”

“啥意思?”

“当时在延津一中,你学习比我强啊,班里数你物理好,可惜到高中一年级,你不上了。”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书破旧得卷边,连书皮都没有了,“这是你的物理参考书,看你在上边写的字。”

明亮拿过书,看习题空白处写道——字写得有些潦草:立足延津,放眼世界。另一空白处写道:让延津一中到牛津哈佛,天堑变通途。上边写的这些话,不是看到这书,明亮都忘记了。郭子凯:“看看,当时你志向有多大。”

又说,“后来你退学了,临走时,把你各科的参考书都留给了我。”

又说,“记得当时你的外号吗?大家都叫你‘牛顿’。”

又说,“如果你把学一直上下去,事到如今,说不定我们能做伴去留学了,你学物理,我学数学。”

明亮:“不说这些了,我现在是个炖猪蹄的,这辈子,也就死锅前、埋锅后了。”

郭子凯:“不能这么说,行行出状元。”又问,“知道当年我俩为啥好吗?”

“为啥?”

“我爹是个扫大街的,又好赌,好多同学看不起我。你跟我说:‘你爹再差,你也比我强,我在延津连爹都没有。’”

不是郭子凯说,明亮把这话也忘记了;明亮忘记的话,郭子凯还记得;什么叫朋友,这就叫朋友了。朋友来时,还带着自己当年留给他的参考书。两人聊天,郭子凯始终没问明亮和马小萌为什么离开延津;马小萌的事,延津传得满城风雨,郭子凯来陕西之前,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还来看明亮和马小萌,见面也不提这个话题,什么叫朋友,这就叫朋友了。两人说着喝着,越聊越多,这时狗在外边叫。明亮烦了,出来看,又是孙二货;明亮抄起墙根的棍子,一棍子抡上去,孙二货“嗷嗷”叫着跑远了。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升起来了。

这天晚上,空荡荡的饭厅里,明亮和郭子凯喝醉了。郭子凯什么时候离开“天蓬元帅”回的旅馆,明亮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明亮打开饭馆的门,孙二货仍在门口卧着。明亮上去踢它一脚,孙二货“嗷嗷”叫着,一瘸一拐地跑了。这天中午,孙二货又在门外叫,明亮又要出去打它,出门,看到几个客人在打量“天蓬元帅”的牌子;明亮忙说:

“老字号,进去尝一尝,好吃不贵,不好吃不要钱。”

几个客人,也就进了饭馆。有了第一拨客人,其他客人从门外路过,见里边有吃饭的人,也跟着进来了。晚饭时,孙二货又在门外叫,明亮出门,又有客人在打量饭馆,明亮:

“百年老字号,进去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晚饭上的客人,比中午又多三成。夜里打烊,明亮去关饭馆的门,发现孙二货仍在门口卧着。这时明亮明白过来:

“孙二货,原来客人是你叫来的。”想起他小的时候,奶奶给他讲的黄皮子和牛的故事,心里一动,似悟出什么,便说,“孙二货,你想留下,你就留下吧,我今后不打你了。”

孙二货眼中涌出了泪。由一条狗身上,明亮开始感到西安亲了。


第三章 又二十年后

这年三月的一天,明亮的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

陈明亮先生见字如面:孩提时代,我们曾是兄妹,之后一直断了联系,光阴荏苒,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今冒昧打扰,不为别事,你父亲也就是我的继父陈长杰,从去年下半年起,患病在床;今年起,心肺功能出现衰竭,一直住在医院。继父和我母亲共处四十多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最亲的人,也就是你和我了。从上个月起,继父梦中,常念叨你的名字。请见短信后,能来武汉一趟,父子相聚,以免人生留下遗憾。你的手机号码,我是从延津李延生叔父处求来的,万勿见疑。顺祝一切安好。

---秦薇薇呈上

短信来时,明亮正在“天蓬元帅”西安第五家分店试吃猪蹄。二十年过去,明亮家的“天蓬元帅”,已经在西安开了五家分店。各分店和南郊大雁塔附近的老店一样,面积都不大,店铺里,能放十多张桌子。也有人劝明亮,猪蹄既然炖得好吃,大家爱吃,应该把店面做大,明亮不同意。明亮对马小萌说:

“咱得知道自己的深浅,咱俩都没文化,店面小了,咱把持得住;大了,非把自个儿搁进去不可。”

马小萌:“你我都快五十的人了,不自个儿折腾自个儿。”

明亮:“就是,人得知足,够吃够喝就成了。”

明亮有时会想,“天蓬元帅”当初能够开起来,用的还是马小萌的十万块钱;而这十万块钱,是马小萌在北京挣下的;说起来,这店从根上起,开得有些脏;接着用店滚出来的分店,也有些脏。但这些前因后果,明亮也就是想想,无法对人说,连对马小萌也无法说。有时到饭馆的后厨,看学徒在那里洗猪蹄,一筐一筐的猪蹄,从屠宰场运过来,都是脏的,猪脚上沾满泥,泥中糊着猪毛;但经学徒在水管下冲洗,把猪毛剔掉,又拿到水管下冲洗,猪蹄也就干净了;明亮二十多年前在延津也洗过猪蹄;猪蹄是这样,其他事也是这样吧;干净都是从不干净来的,也许万物同理,明亮摇头感叹;但这感叹,也无法对人说,明亮也就埋到心底不说了。长时间不说,渐渐也就不理会了。

第五分店开在灞桥,聘请的店长叫马皮特,是马小萌的娘家侄子。前年,他从河南过来,投奔明亮和马小萌。从河南来时他叫马奇,从去年开始,他改名马皮特。二十年前,因为马小萌的事,明亮和马小萌与老家的亲戚朋友断了来往,转眼二十年过去,马小萌快五十的人了,儿子都已经十九岁了,大家已把过去的事忘了,与亲戚朋友,也就慢慢恢复了来往。马奇刚来西安时,在第二分店当服务员,后来当领班,现在见“天蓬元帅”开第五家分店,哭着喊着,要当店长。马小萌对明亮说:

“他哭着喊着要去,要不让他试试?”

明亮:“他想上进是好事,试试就试试,一个店长,也不是内阁总理大臣。”

又说,“试好了就当,试不好,还回去当领班。”

每家分店开业,炖出第一锅猪蹄,明亮都去试吃。一口猪蹄吃下去,就知道炖得够不够火候,够不够滋味。明亮来到第五分店,发现服务员改了服装,个个穿得跟空姐似的;店里墙上,贴着许多花花绿绿的标语:

第五家分店,一千多万只猪蹄的积累。

天蓬元帅,猪的祖宗。

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

咋跑?吃了就知道。

都是胶原蛋白,仅供美容养颜;

据说,杨贵妃天天吃猪蹄。

……

看着服务员的装束和墙上的标语,明亮笑了:

“马奇,过不过呀,不就卖个猪蹄吗?”

马奇这名字,只有明亮叫,他才答应;别人叫,他就不高兴了,要么叫他马总,起码叫他皮特;在公众场合,马皮特也不喊明亮“姑父”,而是正儿八经喊“陈总”;马皮特:

“陈总,不过,这就叫开拓进取。”

“你咋知道杨贵妃天天吃猪蹄?”

“据说,我说的是‘据说’。”

明亮在桌前坐下,马皮特用盘子,把刚炖好的一只猪蹄端上来。明亮吃之前,先用筷子在猪蹄上插了插,看炖的火候;又用筷子,把猪蹄分撕开,撕成八瓣,翻来覆去打量。打量半天,没吃,而是说:

“再端上一个。”

马皮特不解其意:“陈总,啥意思?”

“让你端你就端。”

马皮特只好又端上一个,明亮用筷子把这只猪蹄又分撕成八瓣,翻来覆去打量。打量半天,又说,“再端上一个。”

马皮特狐疑地又端上一个,明亮又用筷子把第三只猪蹄分撕开,翻来覆去打量。接着把筷子扔到桌子上,看马皮特。马皮特:

“陈总,火候炖得不到位?”

“火候炖得正好。”

“颜色差点意思?”

“着色也挺好。”

“那您为啥不吃呢?”

明亮捡起筷子,又把三只猪蹄翻开,用筷子点着:

“你看,三只猪蹄里都有猪毛。”

又说,“一只有是偶然,三只个个有,证明所有猪蹄的毛都没剔干净。”

又说,“连猪毛都剔不干净,猪蹄炖得再透,颜色着得再好有啥用呢?”

又指指服务员,指指墙上的标语,“猪蹄炖不好,你们穿成这样,写成这样有啥用呢?”

又说,“把今天炖的猪蹄全部倒了,明天重新炖,这店明天再开张。”

马皮特面红耳赤,先对后厨骂:“×你大爷,是谁拔的猪毛?把他给我开了。”又对明亮嘟囔:“把几百只猪蹄都倒了,多可惜呀。”又说,“今天开业,我还请了好多朋友来捧场呢。”

明亮:“朋友不来还好,朋友来了,吃了一嘴猪毛,砸谁的牌子呀?”拍了一下桌子,“砸的不是你的牌子,是‘天蓬元帅’的牌子。”又看马皮特,“你觉得你当这个店长够格吗?”

马皮特面红耳赤:“陈总,怪我一时粗心。”又说,“请陈总放心,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明亮:“光嘴上说没用,从今天起,你去后厨拔猪毛,啥时候把猪毛拔干净了,啥时候再当店长。”又说,“当年我在延津的‘天蓬元帅’,也拔过一年猪毛。”

马皮特噘着嘴不高兴。这时明亮的手机“呗”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这短信,便是武汉秦薇薇发来的。看秦薇薇在短信中的用词,明亮知道秦薇薇比他有文化。

“天蓬元帅”老店——用马皮特的话说,就是旗舰店——东边是大雁塔,西边过去是一片庄稼地,春天长起来的是麦子,秋天长起来的是玉米;后来,这里开发新区,盖起一幢幢高楼;明亮在“天蓬元帅”旁边的一幢高楼里,买了一套房子。晚上,明亮回家吃饭,先把马皮特的事给马小萌说了。马小萌:

“他已经打电话给我说了,哭了。”

“他去之前,我就跟他交代,把事情一次性做好,万不可大意,他还是当耳旁风,我让他拔猪毛去了。”

“让他磨挫磨挫也好。”马小萌又说,“电话里还不服呢,说这么点小错,被你抓住了,小题大做。”

明亮:“咱们普通人,能犯多大的错误呀?卖猪蹄的,猪蹄里都是猪毛,事儿还不大呀?”又说,“不光是猪毛的事,躁,得熬熬他的性子。”

又说,“这话别告诉他,话一说透,话就没劲儿了,他就不当回事了;先窝着他,让他好好拔猪毛。”

马小萌:“放心,我不傻。”

这时明亮拿出手机,让马小萌看秦薇薇的短信。马小萌看后说:

“这倒是大事,虽然四十多年没联系了,毕竟是爸,现在病了,你怕是得过去。”

“我也这么想。”

“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你跟我去当然好,路上能有一个伴,可家里这么一大摊子事,又刚开了个分店,咱们都走了,遇到事,怕他们没个主心骨。”

马小萌想了想,说:“那你一个人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明亮又交代:“新开的这家分店,你先去支应几天,等我从武汉回来,再看谁去当店长合适。”马小萌:“知道了。”

明亮坐火车去了武汉。秦薇薇在电话里说,担心明亮在武汉不熟,她会去车站接他;双方四十多年没见过面,怕见面认不出来,她会举一个牌子,上边写“陈明亮”三个字。明亮在武昌火车站下车,出了验票口,果然在人群中,看到“陈明亮”的牌子。举牌子的是个中年妇女,微胖,戴黑边眼镜。两人相认之后,秦薇薇收起牌子,两人往外走。边走,秦薇薇边说:“四十多年没见了,有件事,咱得先商量一下。”

“啥事?”

“咱们之间,相互咋称呼呀?”

“我都行,看你。”

“小时候,咱都没叫过‘哥’和‘妹’,四十多年过去,都这么大岁数了,突然再叫,别扭不别扭?”

“别扭。”

“哼哈说话,‘那谁’,也显得没礼貌。”

“要不,就叫各自的名字吧。”

“你比我大,你叫我的名字行,我叫你的名字,显得不懂事。”

“那怎么办呢?”

“你孩子叫个啥?”

“我有一个儿子,叫陈鸿志。”

“我有一个女儿,叫赵晨曦。要不,就叫鸿志他爸和晨曦她妈,你看成吗?”

明亮笑了:“晨曦她妈,你脑子比我好使。”

“如果我脑子比你好使,为啥我是个普通职工,你是大老板呢?”秦薇薇又说,“你的情况,我从李延生叔父那儿都打听过了。”

“什么大老板,就是个卖猪蹄的。”

“还有包饺子,包成了上市公司呢。”

明亮便问,秦薇薇在武汉做什么工作,秦薇薇说,她在武汉机务段后勤处财务科当会计。又说,这工作,还是二十多年前,她舅姥爷临死前安排的。明亮想起,她的舅姥爷,就是后妈秦家英的舅舅,当年在武汉机务段当过段长;舅姥爷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一切都物是人非了,也就没再多问。两人坐上出租车,秦薇薇让出租车往武汉机务段职工医院开去。从车窗往外看,武汉的大小街道,一幢幢高矮不一的大楼,明亮都感到陌生,好像四十多年前,武汉不是这个样子。其实四十多年前这些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四十多年间这些地方发生了什么变化,明亮也不知道;因为这些地方,四十多年前他根本没有来过;从三岁到六岁,他待过的武汉,就是机务段宿舍,和后来他们家在汉口住的地方;别的地方很少去过。记得机务段宿舍前边有个大礼堂,后边是个大食堂;后来陈长杰和秦家英结婚了,他们家住在信义巷;出来信义巷是大智门,从大智门往左是三德里,往右是天声街;过去天声街是义和巷,再远就不知道了。有些特殊的事情,四十多年后还能记得。譬如,上小学一年级时,语文老师教生字教到“雪”字,老师领着大家读:雪,大雪,风雪交加。由于武汉冬天很少下雪,下,也是零零星星,早上下,中午就停了,班上有学生问:老师,雪下多大是大雪呀?老师:雪下大了就是大雪,我们学的是字,跟着念就是了;明亮是从延津来的,延津的冬天,常有大雪和风雪交加,明亮读到“大雪”时,似乎听到鹅毛大雪落到延津街头的声音;又想起他两岁那年,雪下了三天三夜,早上天晴了,奶奶把枣糕搁到独轮车上,把明亮抱到独轮车上,奶奶推着独轮车去十字街头卖枣糕;走到路上,独轮车滑倒了,枣糕撒了一地,明亮也倒在雪地上。奶奶和明亮没顾上拾枣糕,共同哈哈大笑起来。明亮还记得,武汉人把吃早饭叫“过早”。出租车路过长江大桥,四十多年前,明亮来过长江和长江大桥,但发现如今的长江和长江大桥,和四十多年前也不一样了。秦薇薇说,我们路过的大桥是长江三桥;又指着远处的几座大桥说,那是长江二桥,那是长江一桥;我们小时候,只有长江一桥。

到了武汉机务段职工医院,上了五楼,秦薇薇带明亮进到一间病房。病房里有五张床位,病人都住满了。秦薇薇把明亮领到最里边一张病床前。病床上坐着一个老头,一脸黑斑,披着棉袄在喝水。如果不是在医院,在其他任何地方碰到,明亮认不出这是他爸陈长杰。明亮脑子里的陈长杰,不是这个模样。老头见了明亮,也没认出他是谁,没有说话;经秦薇薇说,陈长杰才睁大眼睛:

“明亮?你咋来了?”

又问,“谁让你来的?”

秦薇薇在旁边说:“爸,我让他来的。”

陈长杰病床旁,站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打量着明亮,明亮还能认出来,这是后妈秦家英。秦家英年轻时瘦,现在还瘦。明亮主动喊:

“妈。”

秦家英眼圈红了:“都四十多年了。”

明亮:“可不,我也快成老头了。”

“当年你说跑就跑了,可把我吓坏了。”

“当时年龄小,不懂事。”

秦薇薇:“当年的事,就不要说了。”

明亮:“我爸咋得的病?”

陈长杰:“老了。”

秦家英:“什么老了,气的。”

明亮:“谁气的?”

陈长杰忙截住说:“明亮刚来,就别说这些事了。”

秦家英就闭上嘴不说了。

这时病房外有人喊:“开饭了,各床出来打饭。”

秦家英拿起床头柜上的饭盆,对明亮说:

“我多打点,你也在这儿吃吧。”

明亮:“我都行。”

秦薇薇:“他刚到武汉,我请他到外边吃吧。”

秦家英:“对对对,去外边吃,吃得好些。”

说着,秦家英出去打饭了。这时一个护士进屋说:

“三十五床的家属,该续费了,去一楼缴费。”

秦薇薇对明亮说:“说的是我们,你等着,我缴费去。”

秦薇薇拿起挂在床头的挎包,出门缴费去了;护士出门,明亮跟护士来到护士站,悄声问:“三十五床住院,已经花了多少钱?”

护士:“十八万多吧。”

秦家英打饭回来,秦薇薇缴费回来,秦家英招呼陈长杰吃饭,秦薇薇带明亮去街上吃饭。两人走在街上,秦薇薇问:

“鸿志他爸,你想吃个啥?”

明亮想起小时候在武汉爱吃的,便说:“热干面,武昌鱼。”

秦薇薇笑了:“这两样东西,不在一个店里卖呀。”

“那就热干面吧。”

走着说着,两人到了一家卖热干面的饭馆前。饭馆门头上挂着“三镇第一家”的横匾;两侧门框的竖匾上,雕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生意做烂不如做饭;下联是:做饭做遍不如做面。秦薇薇指着这家面馆问:

“这个饭馆还记得不?”

又说,“当年过中秋节,我们一家四口,来这里吃过。”

明亮看着饭馆,却一点记不起来,当年跟他们在这里吃过饭;但对门框上的对联,似乎有些记忆,因为对联上有许多字,当时明亮还不认得,记得陈长杰指着对联教他认字;但门前有对联的饭馆多了,当时陈长杰指的是不是这家饭馆的对联,又记不准了。说起当年吃东西,他倒突然想起,有一天下午放学,陈长杰去学校门口接他,穿的还是在火车上的工装;平日陈长杰老出车,很少到学校接他;明亮放了学,都是自个儿背着书包回家。陈长杰接上他,没往信义巷走,而往相反的方向走。明亮:

“爸,这不是回家的路。”

陈长杰不说话,就是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过了几条巷子,到了长江边,陈长杰从提包里掏出一只烧鸡,一撕两半,递给明亮一半:

“吃吧。”

又说,“我出车路过符离集,在站台上买的。”

又交代,“回家别说。”

明亮点点头,两人坐在长江边,埋头吃起烧鸡。一直到吃完,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进了热干面馆,因是饭点,饭馆里坐满了人;秦薇薇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塑料袋,塑料袋里装些零钱;秦薇薇先让明亮坐在一张桌子前占座,她去柜台前买饭;一时三刻,用托盘端来两个凉菜:一盘酱牛肉,一盘芹菜拌花生米,和两碗热干面。两人吃着饭,明亮问:

“刚才在医院,妈说爸的病是气的,咋气的?”

“自个儿把自个儿气的。”

“啥意思?”

“爸这一辈子,是个老实人,对吧?”

“对。”

“当了一辈子老实人,开了一辈子火车,前几年退休了,有主意了。”

“啥意思?”

“老想发财。他有一个朋友叫老邢,也是司炉出身,也退休了,撺掇爸跟他一起做生意。爸便拿出他一辈子的积蓄,也就五十多万块钱,跟着老邢折腾;两人一块儿开过饭馆,也是做热干面,开过洗车店,加工过铁门,开过修脚铺,倒卖过水产品,想起一出是一出,干啥赔啥。最后手头剩五万块钱,又被老邢骗走了。”

“老邢呢?”

秦薇薇:“找不着了。”又说,“赔钱是一方面,关键是,手里最后剩的几万块钱,又被他朋友骗走了,两头夹击,于是就气病了。”又说,“你也知道,爸心量不大。”

明亮明白了,点点头。同时发现,秦薇薇吃饭时,右手用筷子夹菜,左手一直攥着装钱的塑料袋。明亮:

“晨曦她妈,我想说一件事。”

“啥事?”

“药费的事。”

“啥意思?”

“从今往后,爸在医院的花销,不管住多长时间,除了机务段该报销的,剩下的由我来付。”“鸿志他爸,叫你来,不是这意思。”

“我在西安开饭馆,虽是小本生意,每月都有进项,这些药费,我还付得起;如果付不起,我也就不来了。”

这时秦薇薇叹口气:“鸿志他爸,喊你来,就是这意思。”又说,“不瞒你说,我家那口子,是个无业游民,整天最爱干的事,是到门口的杂货铺跟人家聊天。我说,你跟人家聊了一天,人家卖了一天东西,你得了个啥?你来了,我都不好意思让他见你。我就一个小职员,妈是搪瓷厂的退休职工;咱爸一辈子是个铁路员工,好多药不能报销;住院这花销,家里实在是负担不起,又不敢对咱爸说。”又说,“那也不能让你全出,咱俩每人一半吧。”

“晨曦她妈,我是个实在人,不喜欢绕圈子,如果我全拿了,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咱可以每人一半;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就不要争了。”

秦薇薇想了想:“那就你出三分之二,我出三分之一吧。爸开火车,毕竟把我也养大了。”

明亮:“都成,我听你的。”

秦薇薇:“还有一件事,今天晚上,你想住在爸妈家吗?”又说,“听说你要来,妈已经把床铺给你收拾好了。”

明亮:“爸和妈,还住在四十多年前的房子里吗?”

秦薇薇点点头:“妈说,还让你住在你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明亮:“我还是在医院附近找个旅馆住吧。”又说,“一来照顾爸方便,二来洗洗涮涮,我也方便些。”

秦薇薇:“好吧,我听你的。”

明亮:“今天晚上,你和妈也歇一歇,我留在医院值夜班。”

当天晚上,秦家英和秦薇薇回家休息了,明亮留在病房值夜班。病房里有五个病人,晚上,护士进来让病人们吃药,给有的病人挂吊瓶;护士走后,五个病人的家属,分别照顾各自的病人上厕所,洗漱,上床歇息。明亮也扶着陈长杰上厕所和洗漱。陈长杰患心肺衰竭,走路有些发喘;回到床上,他喘着气对明亮说:

“明亮,我这儿没事了,你也回家歇着吧。”

陈长杰说的家,当然是陈长杰和秦家英的家了。他不知道午饭之后,明亮已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开了房间。明亮想住旅馆而不想住在陈长杰和秦家英的家里,除了在旅馆洗洗涮涮方便,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前,那个家里,亲妈樱桃曾经来过;接着,在西郊一间柴草屋里,他看到妈被钢针钉在木板上,遍体鳞伤;那个家,明亮不想再回去了。但这事明亮无法向陈长杰解释,中午也没有对秦薇薇多说;只是说:

“爸,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又说,“轻易不见面,让我在这儿待会儿。”

陈长杰不再勉强。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护士进来查房。明亮扶着陈长杰去卫生间解手,去盥洗间洗漱,回来,把喘气的陈长杰扶到床上,护士喊打饭,明亮去走廊饭车前打了两份饭,回来和陈长杰一起吃。吃完饭,明亮把饭盆拿到盥洗室洗干净,回到病房,护士又进来让病人吃药,接着是医生查房。上午,看窗外有太阳,明亮问护士,能不能扶陈长杰下楼晒晒太阳。护士说,晒太阳是好事,但别让病人着风。明亮说,知道了,便扶陈长杰到楼下去。医院院子里有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有几条长椅,明亮扶陈长杰到长椅前坐下。扶陈长杰到这里,说是晒太阳,其实明亮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跟爸单独说说话。但两人真单独坐在一起,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就在那里干坐着。沉默一阵,陈长杰突然问:

“我做生意赔了这事,她们给你说了吧?”

她们,指的是秦家英和秦薇薇了。明亮点点头。

陈长杰:“我就知道她们会说。”

又说,“说就说吧,我已经不怕丢人了。”

又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我无法怪别人呀。”

又说,“你爸这辈子,就活了一个字,穷。当司炉,开火车,没明没夜,加班加点,一辈子干的活,比拉磨的驴少不到哪里去。老了老了,安于贫困多好,但是不服,想去做生意赚钱,到头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又说,“爸这辈子多失败呀,把自己活成了笑话。”

明亮倒劝:“爸,话不是这么说。”

“我知道,她们把你叫过来,是想让你出医疗费。我们四十多年没见,见面就让你花钱。”“爸,从六岁到十六岁,我在延津上学,你背着我后妈,也花了十年钱;现在,就当我还那十年的钱吧。”

陈长杰:“你要这么说,我想打自己的脸,没能力让你把高中上完。”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想见见李延生。”

明亮拿出手机:“要不,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到武汉来一趟?”

陈长杰止住明亮:“见了,说啥好呢?当年我把你交给他,我一断学费和生活费,他让你炖猪蹄去了。”

“当年,都是身不由己。”明亮说。

“可说呢,见面都不好意思。”陈长杰又说,“说来说去,还是怪我没出息。”

接着,陈长杰问起明亮老婆孩子的事,明亮一一告诉了他。陈长杰:

“你给我出医疗费,不用背着你老婆吧?”

“不用,我在家里能做主。”

陈长杰叹息:“你比我强。”

明亮想,他所以比陈长杰强,给陈长杰出得起医疗费,还得感谢当年学会了炖猪蹄;而当年自己去延津“天蓬元帅”学炖猪蹄,还是因为陈长杰断了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四十多年过去,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也让明亮哭笑不得。这时想起另一件事,明亮问:

“爸,这里就咱们俩,我想问你一件事。”

“啥事?”

“四十多年前,我妈到底是咋死的?是像大家说的,因为一把韭菜吗?”

陈长杰又咳嗽起来,咳嗽得面红耳赤。明亮赶紧给他捶背。待咳嗽止住,陈长杰喘着气说:“是因为韭菜,也不是因为韭菜。”

“啥意思?”

“那天,我们是因为韭菜吵的架,但我离开家的时候,就看出她眼神不对;看到她眼神不对,我还是走了。后来她就上吊了。”

又说,“两人天天吵架,也许,我在心里,早盼着她死了。”

又说,“亲人之间有了怨恨,有时候比仇人还狠呀。”

又说,“虽然她是自杀,其实是我杀了她。”

明亮心里一震,四十多年间,他一直把樱桃上吊的责任,归结到他出去喝汽水上;谁知四十多年前,陈长杰也有责任;或者,这责任是共同的,是他们父子俩,陈长杰和明亮,共同把樱桃杀了。明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陈长杰喘着气说:

“我这一辈子,有两步走错了。”

明亮看陈长杰。

“头一步,当年在延津豫剧团,演《白蛇传》的时候,不该给你妈和李延生说戏。”陈长杰喘口气说,“不说戏文,就找不了你妈。”

明亮没说话。

“第二步,到了武汉,五一劳动节,机务段搞联欢,你还记得不?”

明亮想了想,点点头。

“车务处的节目断了,我不该逞能,上去唱《白蛇传》。不唱,就找不了秦家英。”

明亮没有说话。但在心里想,陈长杰不找樱桃和秦家英,就他的状况,四十多年前,还能找着谁呢?或者说,就他的状况,找谁不一样呢?但明亮不能这么给陈长杰说,也就没有说话。明亮在武汉住了一个礼拜,看陈长杰病情稳定——他问了医院的医生,医生说,陈长杰这种病,时好时坏,现在看病情稳定,也许突然就会有危险;病情不发生陡转,也许一年半载还是这样。听医生这么说,明亮在西安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张罗,“天蓬元帅”第五分店刚刚开张,他不能老在武汉待着,便与秦薇薇商量,他准备返回西安。秦薇薇也同意他走:

“鸿志他爸,咱爸就这样了,你走你的,照顾咱爸,有我和妈呢。”

又说,“你出了一大半医疗费,我心里已经松快多了。”

明亮:“晨曦她妈,话不是这么说,照顾病人,比出钱麻烦多了。”

回西安的前一天夜里,明亮在旅馆睡觉,梦里听到一个女人说话:

“你忘了你说的话了吧?”

“啥话?”

女人的声音:“六岁时说过的话。那年,我帮你把你妈救了,你把你妈扔到了长江里。”

明亮突然想起,当年他妈樱桃来到武汉陈长杰和秦家英家里,后来被钉在西郊一间柴草屋里;一只萤火虫给明亮带路,找到这间柴草屋,明亮把妈救了出来。这只萤火虫当年说,几十年后,明亮再来武汉的时候,要帮它一个忙。如今,这只萤火虫找他来了。明亮说:

“你不说,我还忘记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女人的声音:“当年,我带路把你妈救了,现在你也得救救我。”

“你是谁呀?”

女人的声音:“马道婆。”

“马道婆是谁?”

“当年,用钢针扎你妈那个人。”

明亮不解:“既然扎我妈的是你,你为啥还要变成萤火虫救我妈呢?”

马道婆:“扎你妈的是我,救你妈的也是我,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明亮愣在那里。似乎解透了这个道理,又似乎没解透。他问:

“事到如今,我咋救你呢?”

“带我离开武汉。”

“为啥呢?”

“给人扎了一辈子小人,也算罪孽深重;如今死也死了,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这事,你当初为啥找我呢?”

“当时你才六岁,想着四十多年后还身强力壮,当时要找个成年人,四十多年后,不知他们的死活呀。”

“咋带你离开武汉呢?”

马道婆:“我已经像当年的你妈一样,附到了自己的照片上,你把我的照片,带走就行了。”“我接着要回西安呀。”

“只要离开武汉,去哪儿都成。”

明亮明白,原来,冥冥之中,这才是他来武汉的缘由;突然想起什么,问:“我爸的病,不是你作祟的,用他把我引过来的吧?”

“那倒不是,他的病,是他自己作的。”

“你的照片,如今在哪儿呢?”

马道婆:“在黄鹤楼。”又说,“黄鹤楼后山上有一个凉亭,我的照片,就藏在凉亭右后角柱子下边。”

明亮问:“马道婆,你啥时候去世的呀?”

“三年了,天天都在等你。”

明亮醒来,打开灯,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

明亮起身,穿好衣服,出了旅馆,拦了一辆夜间出租,去了黄鹤楼。他记得在汉口上小学时,学校组织活动,他随着几百个小学生去黄鹤楼参观过。后来他奶奶来武汉,陈长杰也带奶奶和他去过。待出租车停到黄鹤楼山坡下,他下车,远远打量黄鹤楼,和四十多年前记得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夜间,周边一个行人也没有。黄鹤楼的大门,夜间是关闭的,但明亮走到黄鹤楼大门前,大门竟自动开启了,明亮便知道这是马道婆的功力,说明马道婆的照片,果然藏在这里。明亮爬上山坡,来到黄鹤楼前,趁着月光,看到大门两侧的两行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转到黄鹤楼后山上,山坡上果然有一座凉亭,马道婆说,她的照片,藏在凉亭右后角的柱子下边。但这凉亭稳如泰山,柱子如何拔得动?但明亮一摸柱子,这柱子竟自己动了;拔着柱子,如同拔一棵草;又看着凉亭,变成了一个可以拿在手中的模型;又看前边的黄鹤楼,黄鹤楼也变成了一个模型。将凉亭移开,在右后柱子下边,果然看到一幅照片。但照片上,竟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头上扎着红头绳。明亮不禁问:

“马道婆,这是你吗?”

马道婆的声音:“这是小时候的我。”

明亮拿起照片,把凉亭放回去,凉亭马上又变回原来的模样;往前看黄鹤楼,黄鹤楼又变成长江边上那座高耸入云的黄鹤楼。

明亮:“到了西安,我把你的照片放到哪儿呢?”

照片上绑着红头绳的小女孩:“记着,找一个高处。”

第二天一早,明亮去医院病房,跟陈长杰、秦家英和秦薇薇告别。秦家英:

“好不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吧。”

秦薇薇:“让鸿志他爸回去吧,他在西安,还有一大摊生意要张罗呢。”

陈长杰点头:“还是回去吧,你回去把饭店开好,我在这里养病才能踏实。”

说完,看了秦家英和秦薇薇一眼。明亮发现,自明亮来武汉之后,陈长杰在秦家英和秦薇薇面前,腰杆似乎硬了许多;为什么硬?因为明亮出了一大半的医疗费。这话有些难听,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明亮在西安不开饭馆,至今还是穷人,说不定秦薇薇也不会通过延津的李延生找到他,通知他到武汉来了;那样,一直到陈长杰死,他也见不上父亲了。明亮:“我回西安张罗张罗手头的事情再来。”

陈长杰:“等我病好了,也去西安看一看。”

明亮:“太好了,到时候你跟妈和晨曦她妈一起来,我带你们去看看大雁塔,看看兵马俑,带你们吃吃羊肉泡馍。”

秦家英:“也去你店里吃吃猪蹄。”

大家笑了。谁知一笑,陈长杰又用力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咳了五六分钟,还没消停下来。秦薇薇赶紧去叫护士。护士过来,把氧气面罩给陈长杰戴上了。明亮看着戴面罩的陈长杰:

“要不我停两天再走?”

陈长杰挥着手,在面罩里说:“你走你的,我就是这样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明亮也就离开了医院。坐在出租车上,明亮想,看陈长杰的样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躺在医院维持活着可能,恢复健康是不可能了;他说等病好了要去西安,看来西安他去不了了;陈长杰去不了西安,但明亮身上装着马道婆的照片,马道婆倒是跟他去了西安。世事如此难料,明亮不禁感叹一声。

明亮回到西安,从火车站出来,没有回家,让出租车把他拉到秦岭。他攀上秦岭,放眼望去,一道岭后边,又是一道岭;一片森林后边,又是一片森林。明亮把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的照片从口袋里掏出来,问:

“马道婆,把你放到这儿行吗?”

照片上绑红头绳的小女孩说:“行。这里高不说,风景也好。”

明亮突然想起什么:“马道婆,临分手时,我想问你一件事。”

绑红头绳的小女孩:“啥事?”

明亮:“当年,我把我妈的照片,扔到了长江里,四十多年我老在心里问,我妈顺着长江去哪儿了?”

绑红头绳的小女孩:“我的法力就在武汉,她出了武汉,我也不知道哇。”

明亮叹了口气,又突然想起什么,问:“我妈去哪儿了你不知道,现在我把你带到陕西,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绑红头绳的小女孩:“去来的地方呀。”

明亮:“来的地方不是武汉吗?”

绑红头绳的小女孩:“我说的来,不是这个来呀。”

明亮:“那是哪个来呀?”

这时一阵山风刮起,山间所有森林都响起了松涛;绑红头绳的小女孩着急地说:

“别问东问西了,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快点放我走吧,让我也借个好风;错过这个时辰,说不定风就没了。”

明亮:“既然这样,你多保重。”

明亮一松手,照片上的小女孩,随着风,飘到了天空;接着上下翻飞,飘进森林中,一阵阵松涛声中,渐渐就看不见了。

掐指算来,孙二货已经死了五年了。记得它死前三天,开始不吃东西。二十年前,孙二货刚来明亮家时,喜欢吃猪蹄。当然不是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猪蹄,是来店里吃饭的客人,吃猪蹄吐出的骨头;客人走后,饭馆打烊了,明亮把客人吐出的骨头,倒进孙二货的狗食盆里。后来孙二货不爱吃猪蹄骨头了;“天蓬元帅”除了炖猪蹄,还卖其他凉菜、炒菜和酒水,凉菜里有一道菜是菠菜拌鸡肝;饭店打烊后,有时明亮也把客人吃剩的鸡肝,和猪蹄骨头一块儿倒进狗食盆里,孙二货扒开猪蹄骨头,专挑鸡肝吃。明亮上去踢它一脚:

“孙二货,你还腐化了?”

那时,每天天不亮,明亮要去南郊菜市场批发猪蹄、鸡鸭鱼肉和各种蔬菜,马小萌要去饭馆张罗锅灶,去饭馆张罗锅灶之前,先得把他们的儿子鸿志送到幼儿园,两人没工夫遛狗;明亮家住一楼,房后有一小花园,明亮便在房子的后门,用锯子旋出一个狗洞。孙二货知道每日早晚,从狗洞里爬出来,自己跑出去拉屎撒尿。白天,它自己从家里跑到“天蓬元帅”;晚上,它自己从饭馆跑回家。一天晚上,饭店打烊了,明亮和马小萌从饭馆回到家,刚坐下吃饭,孙二货从狗洞钻回家,来到饭桌前,在饭桌底下衔明亮的裤腿,拉他往外走。明亮踢了孙二货一脚:

“吃饭呢,自己出去玩。”

孙二货还衔明亮的裤腿;明亮不知它要干什么,只好站起来跟他走。出了家门,孙二货在前边跑,边跑边回头看明亮;明亮跟着它,它把明亮领向“天蓬元帅”。到了饭馆,明亮发现,饭馆门缝里,正往外淌水。明亮打开门,屋里已经被水淹了,明亮蹚着水,来到后厨,原来洗猪蹄的老曹,忘记关水槽子的水管了;水哗哗流着,漫过水槽子,淌到地上。如果这么淌一夜,水在屋里越积越多,说不定把饭馆的冰箱、各种橱柜,储物间里的米面油盐、几百只猪蹄、鸡鸭鱼肉和各种蔬菜,还有墙壁上各种电插头都泡坏了。明亮赶紧把水管关上,这才明白孙二货跑回家衔他裤腿的用意。明亮拍拍孙二货的脑袋:

“孙二货,你知道顾家了。”

孙二货仰脑袋看着他,咧嘴笑笑,转头跑开了。第二天,明亮把洗猪蹄的老曹骂了一顿:

“有没有脑子,连只狗都不如。”

还有一次,明亮晚上和朋友喝酒,几种酒掺着喝,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起不来床,一直在屋里昏睡。到了上午十一点,孙二货见明亮没来饭馆,便从饭馆“坨坨”跑回来,从狗洞钻回家,边“汪汪”叫着,边挠明亮的门;明亮仍在昏睡,没有回音。孙二货够不着门的把手,又从狗洞里钻出来,疯狂跑回饭馆,衔马小萌的裤腿。马小萌随孙二货回到家,打开卧室,明亮还在昏睡。马小萌赶紧打电话叫来店里的员工,把明亮送到了医院。经过抽血化验,医生说,明亮血管里酒精的浓度,已经高达二百八;医生赶紧给明亮输液冲血管;医生说,幸亏送医院送得及时,如果一直让他昏睡,他会昏死过去。明亮出院后,马小萌把孙二货喊她回家,及时把明亮送医院的事说了。明亮对孙二货说:

“孙二货,你怕我死了,对吗?”

孙二货点点头,转头跑开了。

“天蓬元帅”旁边,是个银饰店。店铺的老板叫老靳,每天和两个徒弟,拿着银条,放到砧子上,用锤子敲打成手镯、手链、项链、耳环、耳钉、戒指等各种首饰,再用电钻打眼,装上其他佩件。有时,下午三四点,中午吃饭的客人全走了,晚上吃饭的客人还没上来,明亮会踱出“天蓬元帅”,到隔壁银饰店坐一会儿,看老靳和徒弟敲打首饰。一根银条,在老靳和徒弟手里,敲着打着,就变成了各种首饰。明亮:好手段。老靳:雕虫小技,熟能生巧。明亮:隔行如隔山,我就看不出门道。老靳:就一点,性急的人干不了这个,这不是个着急的活儿。明亮:跟炖猪蹄一样。老靳:说起来,万物同理。两人也算说得着。有时,孙二货也随明亮过来,在明亮身边趴着,舌头伸在外边,“哈哈”地喘气。一天两人闲聊天,老靳指着孙二货,说这条狗性不野,从来不乱跑,一天一天卧在“天蓬元帅”门口。明亮顺便说起孙二货提醒过店里发水,也救过自己命的事,老靳边敲打银条边说:

“没想到还是条义犬呀。”

又说,“光是义犬没用,还得聪明;不聪明,咋能想到人想不到的事呢?”

明亮:“知道它为什么聪明吗?”

老靳边敲打边问:“为什么呀?”

明亮:“因为它脑袋大,狗是一般的京巴,但脑袋不是。”又说,“老靳,你摸摸它的脑袋,一般的狗脑袋,没有这么大,真担心它的脖子撑不住。”

老靳也就停下敲打,伸手摸了一下孙二货的脑袋:“的确,不是一般的狗脑袋。”

孙二货摇摇尾巴,笑了。

转眼十五年过去,孙二货老了。人老先老腿,狗老也是先老腿,孙二货走路,脚步明显迟了;后来走起路来,身子开始摇晃;走几步,停下来,张嘴“哈哧”“哈哧”喘气;另外,显得没精神了,晚上看它在屋里乱转,白天却趴在饭馆外的太阳下昏睡;醒来,独自在那里愣神。明亮把它抱到宠物医院,医生给孙二货做了全面检查,测了血常规、心电图,拍了胸片,做了CT,得出的结论,孙二货年岁大了,心血管和脑血管,都硬化了,血脂有些稠,还患有高血压。明亮:

“咋给它治治呢?要不要动一下手术?”

医生:“它多大了?”

“十五岁。”

“狗的十五岁,相当于人的八九十岁,已经是高龄了。”医生又说,“这么大岁数了,经不住手术,回去静养吧。”

明亮只好把孙二货抱回家。渐渐,孙二货出去拉屎撒尿,会忘记回家,需要明亮到街上把它找回来。明亮知道,它脑子也出问题了,记忆力开始衰退。有一天,孙二货晚上没有回家,明亮到街上去找,也没找到;第二天,孙二货还没有回来,明亮和马小萌着急了,开始去周边远处寻找,还让“天蓬元帅”的员工四处去找,也没找着孙二货。明亮打印出一份寻狗启事,写上孙二货的模样和毛色,何时走丢的,有人送回来,必有重谢等,附上孙二货的照片,和明亮的手机号码;复印出几百张,贴满大雁塔附近的大街小巷。一天过去,还是没有音信。明亮:

“孙二货,你可别死在外边呀。”

第三天上午,有人打明亮的手机,说在南郊公园的桥洞里,看到一条狗,与寻狗启事上的狗有些相像。明亮跑到南郊公园,果然,孙二货卧在公园角落的桥洞里,半睡半醒。明亮:

“孙二货,你把我吓死了。”

孙二货无精打采,也没站起来;明亮忙把它抱回了家。又半个月过去,孙二货开始不吃东西了。明亮专门给它拌了鸡肝,它用鼻子嗅了嗅,又低头趴到地上。明亮又把它抱到宠物医院,对医生说:

“三天不吃东西,这不是等死吗?”

医生拿着听诊器在孙二货身上听了一遍,说:

“它是该死了。器官都衰竭了,活着也是受罪。”

“那它咋不死呢?”

“分狗。有的狗,愿意死在家里;有的狗,不愿意死在家里。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接触的狗多了,才明白这个道理。”

明亮突然明白,上次孙二货去南郊公园,自个儿卧在桥洞里的原因。又问:

“不愿死在家里的狗,它最想死在哪里呢?”

“人看不见的地方。有的狗,临死时,也要尊严。”

明亮点点头,明白了。从宠物医院出来,明亮把孙二货放到车上,没有回家,而是往远郊开去。明亮边开车边说:

“孙二货,既然活着是受罪,咱就死去。”

孙二货点点头。

明亮又说,“孙二货,既然你想死得远些,咱就彻底远些。”

孙二货点点头。

明亮又说,“孙二货,既然你死时不想见人,咱就彻底不见人。”

孙二货从副驾驶座位上,爬到明亮怀里,明亮抱着它开车。出了西安城,到了乡村,明亮继续往山里开;山路上,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到了一座山坡前,有一大块玉米地。明亮停下车,把孙二货从车里抱出来,走向玉米地。到了玉米地深处,左右看看,一个人没有,明亮把孙二货放到地上,对孙二货说:

“孙二货,你看这儿行吗?”

孙二货点点头,接着一瘸一拐往前走去。渐渐走远了,连头也没有回。

明亮从远郊回到家,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明亮又开着车,来到郊区,来到这块玉米地,想看一看孙二货的下落。也不知道孙二货死成没有;就是死了,找到它的尸首,挖个坑埋了,也就放心了。谁知在玉米地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孙二货,或它的尸首。这时明亮哭了:

“孙二货,你到哪儿去了?”

又哭,“孙二货,我想你了。”

转眼五年过去了。这天,明亮去澡堂子洗澡,听搓背的老龚说,原来在道北菜市场当经理的孙二货傻了。老龚干搓澡工之前,在道北菜市场卖过几年菜。不提这个孙二货,二十年过去,明亮已经把他忘记了;经老龚一说,明亮又想了起来。同时想起,那个叫孙二货的狗,已经走了五年了。当时把它放到远郊玉米地里,也不知它走到哪里去了。狗不知不觉没了,人也不知不觉老了。二十年前,明亮家的狗,是因为菜市场的孙二货起的名字;因为要打它,所以给它叫孙二货;现在因为思念孙二货那条狗,明亮便想去看看孙二货这个人。明亮向老龚打听出孙二货的住处,第二天上午,买了两瓶酒、四条烟,和当年去道北菜市场,第一次见孙二货,给他买的礼物一样,装到一个塑料袋里,拎着,去了孙二货的家。敲门,开门的是个染了一头黄毛的小伙子:

“找谁?”

“这是孙经理的家吗?”

“你谁呀?”

明亮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伙子;小伙子看了名片:

“哦,你是‘天蓬元帅’的老总啊,我和朋友去你店里吃过猪蹄,味道不错。你跟我爸咋认识呢?”

原来这是孙二货的儿子。明亮:

“早年我在道北菜市场卖过菜,得到过你爸的关照。听说他病了,来看看他。”

又说,“你爸是延津人,我也是延津人。”

孙二货的儿子接过明亮手里的烟酒,把明亮让进家,接着把他带到里屋。明亮看到,一个老头在沙发上坐着,头发花白,往四处奓着,头来回摇晃着。二十年没见,没想到当年威风凛凛、往他脸上撒尿的孙二货,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见有人来,孙二货扭过头大声问:

“你谁呀?”

明亮:“我是明亮。”

孙二货:“你是四海呀。”

孙二货的儿子向明亮解释:“四海是他一个朋友,去年死了,他见谁都说人家是四海。”

明亮:“我不是四海,我是明亮。”

孙二货仍说:“四海呀,你可来了。”

明亮有些哭笑不得。他是为了孙二货——他曾经养过的狗——来看孙二货,孙二货却把他当成了四海。这时明亮发现眼前的孙二货,跟走了五年的孙二货的区别:走了的孙二货脑袋大,像冬瓜;眼前的孙二货脑袋小,像鸭梨。孙二货的儿子以为他们真是好朋友呢,明亮来的目的,就是看他什么时候死。临出门时,孙二货的儿子说:

“叔,他都不认识你了,以后别来了,瞎耽误工夫。”

明亮:“大侄子,他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呀。”

以后,明亮想起那个孙二货时,还来看这个孙二货。对那个孙二货是惦念,看这个傻了的孙二货,是解恨。一次又来看孙二货,看孙二货的儿子去了另外一间屋子打游戏机,这屋里就剩明亮和孙二货,明亮趁机问:

“老孙,二十年前,你在道北菜市场当经理,曾经欺负过明亮两口子,把人家逼走了,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孙二货又问:“明亮是谁?”

明亮:“你别管明亮是谁,你就说欺负人对不对?”

没想到孙二货兴奋起来:“那他们犯什么错了?我修理人,都是有原因的。”

当时的原因,明亮无法向一个傻了的人重复一遍;明亮问这话是为了报仇,现在重复也是白重复,看来这仇也无法报了。明亮叹口气,也就起身离去了。

在家里,明亮和马小萌已经分房睡了。马小萌怪明亮夜里睡觉打鼾,明亮怪马小萌夜里老起身,去上厕所;从前年起,两人就分开睡了。但明亮知道,打鼾和起身,不是他们分睡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明亮身上该硬的地方已经软了,马小萌身上该软的地方已经硬了。明亮还发现,马小萌年轻的时候舌头长,现在也变短了。虽然两人没有了肌肤之亲,但在一起过习惯了,遇到事情,对方在身边,心里会踏实些。一次明亮患了胆结石,引起急性胆管炎,需要做手术,把石头取出来;手术车要往手术室推了,马小萌去厕所还没回来;明亮说,等一下,我跟我老婆说句话。医生:等不得,后边取石头的排着队呢。明亮:那我不取了。医生喊护士,赶紧去厕所,把他老婆喊回来。马小萌到了,医生:有话赶紧说。明亮也没说什么,就让人把他推进了手术室;接着,麻醉师就把他全麻了。明亮做完手术醒来,埋怨马小萌,怎么回事,我要做手术了,你还上厕所。马小萌:吓的,老想尿。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明亮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阵电视,又看了一阵手机,感到困了,便回到自己房间,脱下衣服,准备睡觉;这时马小萌穿着睡衣进来了。明亮不禁问:

“你要干吗?”

“别想歪了,跟你说个事。”

“啥事?”

马小萌坐在床边:“你还记得延津西街的香秀吗?”

明亮想了起来,这个香秀,就是二十年前,在延津撒马小萌在北京当鸡的小广告的那个人;是她,把明亮和马小萌逼到了西安。明亮:

“说她干吗?”

马小萌:“她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明亮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她从老家我姑那里,打听出我的电话号码。”

“她又要干吗?”

“她说,想来咱们家一趟。”

明亮啼笑皆非:“你们俩不是有仇吗?”

马小萌:“她说,二十年后,她后悔当年干了那件事,想来当面给我赔个不是。”

又说,“她说,她害得我们一家背井离乡,如不当面赔个不是,她到死都不得安宁。”

又说,“她说,这辈子不当面给我认个错,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安生。”

又说,“你看,说到了这地步。”

香秀来他们家的理由,又出乎明亮的意料。明亮想,他们跟道北菜市场的孙二货也有仇,如果孙二货不傻,说要给他赔不是,他能接受吗?接着又想,就看二十年后各人的状况了,如果二十年后他混得不如孙二货,他不会接受;混得比孙二货强,也许就接受了;或者说,身在高处,才能不跟人一般见识呀。但仍不放心:

“这里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马小萌:“二十年过去,大家天各一方,现在都人老珠黄了,她还能算计我什么?”

明亮想想,这话也对,又问:

“如今她人在哪儿呀?”

马小萌:“她在电话里说,在乌兰察布一个奶牛场当挤奶工。”

明亮明白了香秀的处境,便说: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她要想来,就让她来呗。”

马小萌:“我也这么想。问题是,她在电话里说,她不是一个人来,还想带一个人来。”

“这人是男的女的?”

“女的。”

“咱家里也不怕多一个人压塌地方,她们想一块儿来,就一块儿来呗。”

“她在电话里说,那女的有些特殊。”

“怎么特殊?”

“半边脸烂了。”

明亮愣在那里,这又是他没有想到的:“这人是谁?”

“香秀说,是她的闺蜜,过去也干过那一行,得了那种病,一直没看好,现在跟她在一起。”明亮双手扣在后脑勺上,倚在床头不说话。马小萌:

“不但你犹豫,一听说还有个烂脸的人要来,我也犹豫。”

又犹豫地说,“要不算了吧?”

又说,“咱们没什么,还有孩子呢。”

明亮:“也是。”

马小萌:“明天我就给她回电话,如果她一个人来,我们就让她来,如果还带那一个人来,也就算了。”

明亮:“也成。”

马小萌起身,离开明亮的房间。

这天,曾在道北开公交车的樊有志,给明亮打手机说,这个月八号,他的女儿芙蓉要结婚了,请他去参加婚礼。接着又补了一条微信:“五月八号,道北中山公园西草坪,十点之前,务必赶到,余言面叙,切切。”

逢年过节,明亮常去道北看樊有志。二十年前,他和马小萌头一回来西安,是樊有志帮了他们。二十年后,樊有志患了股骨头坏死,坐在轮椅上,无法开公交车了,在家吃劳保。

五月八日上午九点半,明亮赶到道北中山公园西草坪。芙蓉的婚礼,就在这块草坪上举行。明亮事先打听出,芙蓉的婆家,是西安一家房地产开发商,姓金,明亮家住的房子,就是他们家开发的。草坪上搭着舞台,入口处搭着鲜花拱门,从拱门到舞台,用红毯铺出一条通道;草坪上,摆了上百张桌子,桌子上铺着白布,桌子周边的椅子上,系着红绸丝带;草坪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一铜管乐队,正在舞台上演奏。明亮先在礼桌前交了份子钱,领了一束花,别在前襟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在一张桌子旁,找到了樊有志。这张桌子,摆在草坪边的一棵桃树下。樊有志穿着西服,打着红领带,坐在轮椅上。明亮上去握住樊有志的手:

“有志哥,场面真大,替芙蓉高兴,嫁了个好人家。”

樊有志笑着说:“同喜同喜。”拉明亮在身边坐下,这时低声说,“她嫁了个好人家,苦了我了。”

明亮一愣:“啥意思?”

“嫌我是个瘸子,前几天就告诉我,让我在家装病,不让我来参加婚礼,我赌上气了,今天非来不可。”

“这叫啥话?这就是亲家的不对了。”

“不是亲家提出来的,是芙蓉提出来的,说亲家那边,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怕我丢了她的人。”

明亮又愣在那里。樊有志说:

“看我来了,又把我推到这里,吃饭不让我坐主桌。”

明亮看桃树下这张桌子,离舞台隔着十几张桌子;明亮劝道:

“有志哥,坐哪儿都一样,每张桌子,上的都是一样的菜。”

樊有志又悄悄对明亮说:“看着有钱,其实,这家人不受打听。”

“啥意思?”

“他爹,当年是道北的小混混。”

“有志哥,英雄不论出身。”

说话间,乐队演奏起婚礼进行曲,典礼开始了。从拱门到舞台的红地毯上,首先出现的是两个着花篮的花童,手撒鲜花开道;新郎新娘出场,身边环绕着两对伴娘和伴郎;新娘的拖地长裙,由两个穿西服的男童在后边托着;新人上到舞台上,主持人宣布婚礼开始,先问新人的恋爱经历,免不了台下有人起哄,台上台下哄笑;接着主持人请主婚人上台,让他发表讲话;又请两位证婚人上台,让他们发表讲话;又请两位嘉宾上台,让他们发表讲话;不管是主婚人或是证婚人,或是嘉宾,他们一出场,明亮马上把他们认了出来,因为明亮在电视上常见到他们的面孔,他们都是西安数一数二的富人,要么是开发房地产的,要么是从事金融业的,或是开互联网的,或是开金矿的,或是开煤窑的;他们在台上谈笑风生,插科打诨,台下的人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响起一阵阵的掌声;这些人讲完,主持人让一对新人向对方发出婚姻誓言,让他们给对方戴上婚戒;接着宣布他们已经拥有对方,让他们接吻。这些过程,历经一个多小时,接着主持人宣布,婚礼仪式结束,婚宴开始。明亮知道,一般婚礼上,都会有男方女方家长上台发言、新人向双方家长敬茶的环节,但今天的婚礼把这些环节省略了;明亮明白其中的原因,也知道刚才樊有志所言不虚。这时看樊有志,樊有志出了一头汗,悄悄对明亮说:

“芙蓉做得还是对的,幸亏没让我们这边的人上台,人家那边上台的,都是大人物,说话压得住场,如果让我上去,非出丑不可。”

明亮看樊有志的模样,觉得他这话也不虚,台下都吓出一头汗,上了台,不得打哆嗦?除了丢人,还是丢人;但劝道:

“有志哥,都是一家人了,就不计较这些了。”

待服务员开始往各桌上菜,主持人又上台说:

“刚才举办的是西式婚礼,庄重而热烈,接着大家吃好喝好。趁大家吃饭,金总家又请来一班豫剧团,给大家助兴。到场的许多嘉宾都是道北人,都是河南人的后代,听起来亲切。”接着锣鼓家伙响,弦子拉出豫剧的过门。演员上台,原来演出的是《白蛇传》的折子戏:《断桥》。许仙和白蛇,在西湖头一回见面,因为下雨,因为一把雨伞,两人在湖边送来送去。明亮一开始没有留意,听着看着,突然觉得舞台上扮白蛇的女演员,酷似他的妈樱桃;不但长得像,说话和唱戏的声音也像;四十多年前,明亮把樱桃的照片扔到了长江里,一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他把马道婆从武汉带到秦岭,问马道婆是否知道他妈顺着长江漂到哪里去了,马道婆说不知道;明亮又问马道婆要到哪里去,马道婆说到来的地方去;当时明亮没悟出这来的地方是哪里,现在心里一动;心里一动不是悟出马道婆的来处是哪里,突然悟出他妈樱桃的来处是哪里,那就是戏里;在人间她是樱桃,到戏里她是条蛇;原来,当妈不是人而借着一条蛇的时候,她就活了下来,让明亮看到了她;但他又知道,戏和戏里的蛇是假的呀;原来妈是假借一出戏在活着;马道婆不知道樱桃到哪儿去了,如今借着马道婆的话,明亮悟出了妈的去处,那就是“没有”。听白蛇在舞台上唱着唱着,明亮不禁落下泪来。樊有志:

“老弟,你怎么了?”

明亮:“哥,毕竟是喜事,高兴。”

这月月底的一天,孙二货的儿子,到“天蓬元帅”的老店来找明亮,见面就说:

“叔,我爸让你去一趟。”

“啥事?”

“没问。”

因是月底,老店和五家分店都要盘账,明亮便说:

“过两天行吗?我这两天有些忙。”

“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啥意思?”

“这两年,你找过我爸十来回,他回回在家等着你;现在他找你一回,你说你有事,对吗?”明亮想了想,觉得孙二货的儿子说得在理,便说:

“不对。”

“谁让你总去看他,他把你当成了四海,这种情况,是不是你自己造成的?”

“是。”

“既然是这样,跟我走吧。”

明亮穿上外衣,跟孙二货的儿子,去了孙二货的家。孙二货见到明亮,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四海,我觉得我过不去今年了。”

明亮看孙二货的儿子在身边,便说:“屋里坐的时间长了,爱胡思乱想。”

孙二货的儿子:“平时他说这些胡话,我都懒得理他。”又对明亮说,“叔,我今天外边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你走的时候,记着从外边把门锁上,别让我爸一个人出去走丢了。”又指着明亮,“他要丢了,我就找你。”

说完,转身走了。明亮哭笑不得。待孙二货的儿子出门,明亮问孙二货:

“老孙,你找我来有啥事呀?”

“找你来,是想让你替我办一件大事。”

“啥大事?”

孙二货:“我老家延津有个老董,会算人的今生后世,你给老董打个电话,告诉他我的生辰八字,让他给我算一下下辈子。”

又说,“本来不想麻烦你,可你有手机,我没有手机呀。”

又说,“我让儿子帮我打,他理都不理我。”

又说,“我想出去到街上打去,他又把我关到家里。”

又说,“打一个电话,花不了你多少钱,耽误不了你多大工夫。”

明亮愣在那里。明亮来孙二货家时,想过孙二货找他会有什么事;想出十来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和孙二货的下辈子有关;便问:

“为啥算下辈子呀?”

“我这辈子过得太次毛了,你看,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下辈子想过成啥样?”

“反正不能像这辈子。”

“你下辈子,不想当这辈子的孙二货了,对吗?”

孙二货点点头,接着从口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笔记本已经油渍麻花:“这上头,有老董家的电话,还是我十年前去延津留下的;当时只顾算家里丢的面包车被谁偷了,忘了算下辈子了。”

二十年前,明亮曾让老董算过孙二货的上辈子,他上辈子是头猫精;孙二货的这辈子,明亮也看到了;对孙二货下辈子是个什么东西,明亮也感到好奇;明亮跟老董的儿子董广胜是同学,他有董广胜的手机号码,但还是假装翻了一下孙二货的笔记本,掏出手机,给老董的儿子董广胜打了过去。电话通了,明亮将孙二货的想法,给董广胜说了。董广胜听后说,老董给人算命,是不算下辈子的。明亮想起,这是老董给人算命的规矩,算上辈子,算这辈子,不算下辈子;老董说,他这么做,除了天机不可泄露,也是为了算命的人好,上辈子让你知道了,这辈子让你知道了,下辈子也让你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明亮见董广胜这么说,便捂着手机对孙二货说:

“屋里信号不好,我到阳台上打去。”

到了阳台,把阳台的门关上,明亮在电话里对董广胜说:

“你对大爷说,对好人可以不算下辈子,对坏人,揭穿一下他下辈子的老底,也没坏处。”董广胜:“你让算的这人是谁呀?”

“二十年前让大爷算过,就是那个在西安欺负过我们的‘猫精’,他说,他十年前也让大爷算过,他家的面包车被谁偷了,我马上再把他的生辰八字问出来,然后告诉你。”

董广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接着说,“就是我爸答应给这头‘猫精’算下辈子,光有生辰八字也算不了了。”

“为啥?”

“他上个月被风吹着了,一开始是嘴歪,后来喝水的时候,嘴包不住水,现在,已经不会说话了。”

明亮愣在那里:“那还能问事吗?”

“话说不成,只能直接上升到直播了。”

“不会说话还能直播?”

“直播就是把天师请出来,我爸用手比画,他比画的意思,我能明白。”

明亮明白了目前老董的状况,便说:“那就让大爷给‘猫精’直播一下。”

“直播不比算命,算命光有生辰八字就行了,直播必须本人到场,你想,把天师都请出来了。”可目前孙二货傻了,平日,他儿子把他锁在屋子里,连门都不让他出,如何把他弄回延津呢?明亮又问:“如果他本人到不了场呢?”

“退而求其次,只能把他的头发,剪一绺送过来。”

“头发能代替本人?”

“人的信息,都在头发里呀。在古代,头发能当人头用的。”

明亮从阳台回到屋里,将董广胜的话,如实给孙二货说了。孙二货马上喊:

“拿剪刀来!”

又说,“四海,我这身子骨,怕是回不了延津了,你就拿着我的头发,替我去趟延津,让老董给我直播一下吧,不然我死不瞑目。”

又说,“放心,路费我出,直播费我也出。”

明亮有些犹豫:“能不能换个人,替你去办这事,月底,我有些忙。”

“不能。”

“为啥呢?”

“别人我信不过。我坐在这屋子里三四年了,有人来看过我吗?也就是四海你了。”

没等明亮去拿剪刀,他自己起身,在抽屉里扒拉出一把剪刀,走到镜子前,一手抓住他奓开的头发,一手拿着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大把,递给明亮:

“四海,你得马上去呀,时间不等人。”

明亮只好接过头发说:“我马上去,我马上去。”

明亮虽然答应孙二货马上去延津,但他并没有马上上路;一是孙二货已经傻了,他说他快活到头了,过不去今年,但傻人的傻话,明亮并没有当真;还有,如果孙二货真是他的朋友,朋友之托,重于泰山,他会马上去,但孙二货是他的仇人,明亮去看他,仅仅是因为家里死去的那条狗,仇人的话,不反着去做就不错了;另外,孙二货与他说话,并没有把他当成明亮,而把他当成了四海,他对四海说的话,明亮何必认真呢?明亮家里阳台上,还放着五年前死去的那条狗孙二货的狗窝;明亮回到家,把孙二货那绺头发,扔到孙二货的狗窝里,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一开始还记着孙二货交代过回延津的事,接着天天忙起来,对这事上的心也就慢了,渐渐就把这事忘了。

这年中秋节前,武汉的秦薇薇给明亮打电话,说陈长杰的堂哥陈长运,从延津给陈长杰打了一个电话,说公家要修一条高速公路,从河南济源到山东菏泽,从延津穿过;其中一段,正好路过陈家的祖坟;陈长杰的父亲母亲,也就是明亮的爷爷奶奶,也埋在这块墓地里;公家动员大家迁坟,新的墓地也替大家找好了,就在黄河边;让陈长杰回延津迁坟。秦薇薇说,陈长杰听说这事,非要回去,但他还在医院躺着,担心他经不起路途颠簸,万一在路上出了事,又是大家的麻烦;所以她给明亮打电话,看明亮能否抽出时间,去延津一趟。明亮听说是爷爷奶奶的事,马上上心了。四十多年前,奶奶临死之前,还专门去武汉看他;那时他才六岁;后来奶奶死了,陈长杰从武汉回延津奔丧,明亮也要跟着去,陈长杰怕耽误他的功课,没让他去;他从学校里逃出来,一个人上了火车;由于把火车坐反了,坐到了株洲;从株洲下车,顺着铁路,走回到延津,花了足足两个月。明亮马上说:

“我去我去,你别管了,也别让爸管了。”

回家与马小萌商量,马小萌听说是爷爷奶奶的事,也觉得他应该替陈长杰去延津迁坟。第二天一早,明亮收拾行装上路。二十年前,明亮和马小萌从延津来西安,坐绿皮火车,坐了一天一夜;现在有了高铁,从西安到延津,也就四个多小时。

明亮回到延津之后,不愿意住在同学或朋友家;除了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自个儿洗洗涮涮,在旅馆也方便;便去县城十字街头,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洗了一把脸,明亮感到肚子饿了,这才想起还没吃中饭,便从旅馆出来,从十字街头,信步往西街走去。有二十年没回延津了,街道两旁的楼房和商铺,都感到陌生。二十年前的延津,不是这个样子。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人都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明亮。如此看来,一切都时过境迁,他就是一个外地人了。看到一家饭馆的招牌是:吊炉火烧、羊杂汤,都是明亮小时候爱吃的,便进了饭馆。饭馆里熙熙攘攘,明亮找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两个火烧,一碗羊杂汤。等饭的时候,听邻座的人议论,东街算命的老董死了。明亮吃了一惊,忙插嘴问:

“大哥,是东街蚱蜢胡同的老董吗?”

邻座的人点点头。

“啥时候死的?”

“昨天已经埋了。”

听说老董死了,明亮想起十六岁那年,他爸陈长杰无法供应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他离开李延生的家,去了“天蓬元帅”当学徒,在饭馆碰到老董,老董跺着脚说,如果他早知道这事,就把明亮上学的事接过去了,说他虽然是个瞎子,但负担一个孩子生活和上学的能力还是有的;如果当时老董把明亮接过去,明亮也就搬到老董家,天天跟老董、老蒯和董广胜在一起了。服务员把火烧和羊杂汤端上来,明亮大口小口,也没吃出个滋味,就匆匆结账出门,去了东街老董家。

到了老董家,看到董广胜拿把扫帚,低头在打扫院子,扫起一堆堆的烧纸残灰和鞭炮的碎屑,知道这是昨天老董出殡时留下的;董广胜鬓角上,已经露出白发,胳膊上戴着黑箍。明亮喊:“广胜。”

董广胜抬头,怔了一下,等认出是明亮,眼圈马上红了,扔下扫帚迎上来:“明亮,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刚。”

“本来不哭了,一见你,又想哭了。”

董广胜拉着明亮的手,呜呜哭起来。明亮眼圈也红了。待董广胜止住哭,他问明亮为啥回延津,明亮便把因为修高速公路,他们家迁坟的事说了;接着明亮问老董得了啥急病,这么快就走了,董广胜:

“没得啥急病,头一歪,就过去了。”

又说,“死的时候,还穿着法衣,正在给人做直播。”

明亮想,老董是个瞎子,一辈子给不瞎的人算命,不知算没算出他会死得这么突然,会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但他安慰董广胜:

“大爷走得突然,当然让人难受,但他说走就走了,一点罪没受,也算一辈子好修了,是个造化。”

“这几天,我只好也这么想。”

明亮接着问:“广胜,大爷走了,你会不会接过大爷的事情,接着给人算命呀?”

“我想算,可没这个能力。”

“怎么可能呢?你在大爷身边待了这么长时间。”

“算命也需要慧根,跟待的时间长短没关系;别看我爸是个瞎子,这慧根他有,我没有,我要给人算命,就成骗人了。”

董广胜又说,“做别的事能骗人,给人算命也骗人,就缺大德了。”

明亮感叹,看来老董算命的事,从今往后,就要在延津失传了。这时明亮突然想起,一个多月之前,西安的孙二货,想让明亮拿着他的头发,回延津一趟,让老董给他直播一下,看他下辈子是个啥人;现在老董走了,孙二货的下辈子,也就永远不知道是啥模样了。明亮又想,就算老董还活着,这回明亮到延津来,老董也给孙二货直播不了,因为明亮忘记带孙二货的头发了,孙二货的头发,还在西安明亮家孙二货的狗窝里;可见明亮并没有把孙二货的事放到心上。但由孙二货想算下辈子的事,明亮突然想起什么,问:

“广胜,大爷给别人算了一辈子命,你问没问过,他下辈子是个啥人?”

“问过,他说,他下辈子不是瞎子。”

“问没问过,他下辈子干啥?”

“问过,他说,天机不可泄露。”董广胜又说,“他只是说,下辈子某一天,我在一个火车站,还能见他一面。”

明亮突然想起,他小的时候,奶奶给他喷的空里边,有一个她爹的故事。她爹去世好多年后,她在集市上,看到过她爹的背影。明亮:

“缘分,这就是缘分。”

又问,“广胜,既然你不给人算命,大爷走了,你准备干啥呢?”

董广胜:“正考虑这事呢。”又问,“咱们的中学同学冯明朝你还记得吗?”

“记得,小眼,上中学的时候,他还教我吹过笛子,当年我结婚的时候,他还从郑州赶来了。”“他过去在郑州百货大楼当采购,后来跑到上海一家日本餐厅打工,前天,他过来吊孝,看了我家的院子,说我家院子风水好,聚财,他想跟我在这里开一家日本居酒屋。”

又说,“他说,好就好在,这在延津是第一家。”

又说,“我想,反正这院子我爸也不用了,闲着也是闲着,正考虑呢。”

又说,“你是开饭馆的,你觉得这事靠谱不靠谱?”

过去老董算命的地方,有可能马上变成日本居酒屋,这是明亮没有想到的;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老董生前算出来没有;生意是第一家当然好,但有时成是第一家,败也是第一家;但人家的生意还没做,明亮不好说东道西,只是说:

“可以论证啊,关键是,不知道延津人,有没有吃生鱼片的习惯。”

明亮家的祖坟上,埋着二百多口人。最上方老祖的坟,据说是清朝乾隆年间扎下的,接着子孙后代,死了都聚集到这个地方。从老祖到现在,已经历了十几代人。十几代人的后人,留在延津的还好,离开延津的,相互都不认识了,只是因为一个祖上,大家都姓陈罢了。告别董广胜,明亮去找陈长杰的堂哥,也就是他的远房伯伯陈长运。陈长运带明亮去看了迁坟的新址,背靠青山,面向黄河,风景还不错。陈长运说,不但风景不错,让人看了,风水也不错;正是因为新址的风景风水不错,加上迁坟公家有补偿,大家才愿意迁坟。下午,姓陈的一百多口子后人集中到陈长运家院子里开会,商量集体迁坟的事。陈长运说,从祖上算起,历经十几代,目前陈家已衍生出二十六支后人;迁坟时,二十六支的后人,各人负责各人的先人,这样才不乱;只有一个问题,其中一支的后人陈传奎,在甘肃玉门油田看油库,一时请不下假来,四天之后才能赶回来,我们等不等他?众人议论纷纷,陈长运:

“我的意思,得等,如果我们把各自的先人迁走了,坑坑洼洼的坟地里,就剩下他这一支,也让外人笑话。”

又说,“说起来,大家都是一个祖先。”

又说,“再说,如果让大家等上一两个月,有些不近情理,现在等也就是四天,大家说等不等?”

听陈长运这么说,大家纷纷说:

“既然长运说了,那就等呗。”

“等吧,也就四天。”

正因为是四天,明亮便有些为难。如果迁坟推迟十天半个月,他就回西安了;何时迁坟,他再回来;现在推迟四天,明亮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现在回到西安,中间过两天,又该回来了。心里举棋不定,便给马小萌打了个电话。马小萌倒说:

“不就四天吗,别来回折腾了。”

又说,“这几天,店里也没什么大事。”

又说,“你也趁这个工夫歇两天。”

明亮犹豫:“就是中间跨个中秋节。”

马小萌:“中秋节年年有,不差这一年。”

明亮觉得马小萌说得有道理。看来,阴差阳错,他只好留在延津过中秋节了。明亮挂上手机,信步往延津渡口走去。到了渡口,傍晚时分,一轮夕阳,照在黄河上,黄河水泛着金光,滚滚向东流去。明亮顺着岸堤往前走,发现过去的马记杂货铺,如今成了一家夜总会。夜总会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的还是英文名字:Paris Nightclub(巴黎夜总会)。这里,当年住着马小萌一家。马小萌的继父老马,是个禽兽,从马小萌十五岁起就骚扰她;正是因为他,马小萌才去学校住校,与人谈恋爱,没考上大学;后来去北京当了鸡;所有这些往事,细想起来跟老马都有关系。转眼二十多年过去,老马没了,马小萌她妈也没了;过去的事,也都灰飞烟灭。马小萌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在焦作矿山当司磅员;弟弟的儿子,也就是马小萌的侄子马皮特,如今在西安明亮的“天蓬元帅”打工。正想间,从夜总会走出一男一女;男的理一莫西干头,女的穿一吊带衫;女的向男的说声“拜拜”,向县城里走去,男的将身子倚到门口的石狮子上,掏出一支烟,打火点着,抽了起来;因不认识人家,明亮也没理会;谁知抽烟那人看到他,盯了半天,突然说:

“你是明亮吧?”

明亮细看,原来这人是中学时的同学司马小牛。当时两人同级,不同班。司马小牛的父亲叫司马牛,曾在明亮班上教过化学。便说:

“原来是小牛。”

又说,“三十多年了,你又理了这个头型,一下没认出来。”

司马小牛:“啥时候回来的?”

明亮:“上午刚回来。”接着把因为修高速公路,他们家迁坟的事说了一遍。他以为司马小牛是来夜总会玩的,便说:

“天还没黑呢,你出来玩够早的。”

司马小牛:“这店是我开的,还没到上客的时候,出来透透气。”

多年没见,原来他成了夜总会的老板。明亮重新打量这店,边打量边说:

“装修得够档次,生意肯定很好。”

“马马虎虎,延津的客源,不能比大城市。”

明亮又问:“司马老师身体可好?”

“我爸去年已经走了。”

明亮愣了一下:“真没想到,记得司马老师的身体还可以呀。”

说到这里,明亮突然想起,司马老师当年要做的一件事:延津有个花二娘,去人的梦里寻笑话,用笑话和山,压死不少人;司马老师毕生的愿望,是写一部《花二娘传》;当年在化学课上,讲到化学反应,司马老师还扯到花二娘身上,说他写这部《花二娘传》,不光为了写花二娘在延津的行状,还旨在研究因为一个笑话,花二娘与延津所起的化学反应;便问:“记得司马老师要写一部《花二娘传》,不知他临走之前,这书写出来没有?”

司马小牛:“一辈子,材料倒是收集了不少;材料堆起来,有谷草垛那么高,但迟迟没有动笔。”

又说,“老觉得材料收集得不全;等到动笔的时候,只写了几句话,人就没了。”

明亮摇头叹息:“可惜。”又问,“司马老师留下的那些材料呢?”

“他死那天,被我妈当烧纸烧了。”

明亮不解:“司马老师一辈子的心血,怎么说烧就烧了?”

司马小牛:“那些东西,除了我爸当个宝,没人当回事。”

又说,“再说,把花二娘的材料留在家里,不是招灾吗?不是等着她老人家来梦里找笑话吗?”明亮觉得司马小牛说得也在理,又问:“你刚才说,这书司马老师也写出个开头,这开头怎么写的?”

司马小牛:“全被我妈烧了,哪里知道?”

看来,司马老师的书,跟当年马小萌家的杂货铺一样,全都灰飞烟灭了。灰飞烟灭的事,说也没用,两人又寒暄两句别的,明亮便告别司马小牛,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到了渡口的小吃街。不到小吃街不觉得,到了小吃街,中午饭没吃好,他感到肚子饿了。看看表,已是傍晚六点多钟,也该吃晚饭了。顺着小吃街往前走,看到一家饭铺门头上插的幌子上写着:开封灌汤包,胡辣汤。一是好长时间没吃灌汤包和胡辣汤了;二是看这家饭店把桌子摆在店外,一直摆到岸边一棵大柳树下;晚风一吹,柳树下一阵凉意;明亮便在这饭店门口停住脚步。饭店门口,一对男女正在忙着包包子,往蒸笼里放。火炉上,一锅溜边溜沿的胡辣汤,正冒着气泡。明亮问那男人:

“大哥,你是延津人吗?”

男人边将一屉冒着蒸汽的笼屉从锅上卸下来边说:“延津人,哪里做得出这么正宗的开封小笼包?我是开封人。”

明亮笑了,便在柳树下一张桌子前坐下,点了一笼包子,一碗胡辣汤。这时见一个中年人,满头大汗,背着行李,拿着鞭子,牵着一只猴子过来;猴子脖子里套着一个铁环,铁环上拴着一根铁链子;一看这人就是出门玩猴耍手艺的;他四处张望,最后坐在明亮身边一张桌子旁,明亮也没在意。谁知这人刚坐下,突然站起来,不由分说,开始挥鞭子抽那只猴子。猴子“吱吱”叫着,跳着,有铁环和链子牵着,又跳不远。这人越打越气,猴子头上和身上,被抽出许多血道子。明亮看不下去,便说:

“大哥,咋恁地一个劲儿打?”

这人擦着头上的汗:“你不知道它多奸猾。每次耍把式,把锣敲上,让它转十圈,它偷着转八圈;让它翻二十个跟斗,它偷着翻十五个跟斗;知道的,是它奸猾;不知道的,还认为我蒙大伙呢,这不是坏我的名声吗?我气是气在这个地方。”

“它多大了?”

“到我手里,已经十五年了。”

明亮在心里算了算,按猴子的寿命,十五岁,怎么说,也猴到中年了。便说:

“也许它岁数大了,腿脚不便,跑不上了。”

“一打它,咋又跑得上了?还是奸猾。”

这人说着,又生起气来,挥鞭子抽那猴子,那猴子又“吱吱”跳着叫。明亮:

“大哥,走南闯北的人,别跟猴一般见识了,不然,连饭也吃不痛快了。”

听明亮这么说,那人也就停手不打了,把猴子拴到柳树上:“回头再跟你算账。”

猴子吓得一哆嗦。喘息片刻后,开始低头舔自己身上的血道子。明亮打量这猴,屁股和脚掌上的茧子,有铜钱厚,茧子上的皮,开裂了好多层,确实不年轻了;如果是人,这猴也就是明亮现在的年龄;已经猴到中年,天天耍把戏给人看,还要挨打;明亮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时明亮点的一笼包子上来了,上包子的女人问:

“大哥,胡辣汤要不要一块儿上来?”

明亮:“等我吃完包子再上吧,我爱喝热汤。”

明亮夹起笼子里的包子咬了一口,包子馅果然鲜嫩可口,灌汤流到了盘子里;西安也有灌汤包,但没有这么正宗。这时看那猴子,眼睁睁盯着明亮吃包子。明亮看猴子可怜,便从笼子里拿起一个包子,递给猴子。猴子却不敢接包子,先看主人。那人说:

“人家让你吃,你就吃了吧。”

猴子才敢拿过来,低头去吃。那人又说:

“也不知道谢谢人家?”

猴子忙又仰起头,手捧包子,向明亮作了个揖。明亮忙说:

“不用谢不用谢,不就一个包子吗?”

猴子又低头捧起这包子吃。

待明亮吃完饭,起身离开,看玩猴那人还在喝酒。那中年的猴子,身子靠在柳树上,双手抱着肚子睡着了,脖子里套着铁环,铁环上拴着铁链,铁链耷拉在它身上。头上和身上一条条伤痕,还没结痂。明亮离去,它也没有醒。

第二天上午,明亮去了李延生家,看望李延生和胡小凤。虽然明亮十六岁的时候,他们让明亮退了学,去“天蓬元帅”当了学徒,但六岁到十六岁这十年,他毕竟在李延生家长大;同时,如果当初不去“天蓬元帅”当学徒,也没有现在西安的六家饭馆。又想起,他六岁的时候,李延生去武汉,还给过他二十块钱;后来奶奶去世了,他就是用这二十块钱,加上自个儿攒的压岁钱,买了火车票,从武汉回延津,无非在站台上把车坐反了。

到了李延生家,李延生家的房子,还是四十多年前的房子,比起明亮当年在这儿住的时候,显得破旧许多,也矮小许多;临大街的一面墙被打开了,安上门窗,家里成了杂货铺。明亮想起,李延生年轻的时候,曾在东街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还卖花椒大料和酱豆腐。来李延生家之前,明亮听人说,李延生患了骨髓炎。骨髓犯起病来,疼痛难忍。一天夜里,他的病症又发作了,他疼不过,赤身裸体从床上爬起来,挪出屋子,顺着房子一侧的楼梯,爬到房顶上,从房顶跳了下来。本来想自杀,谁知也没摔死,只把腿摔断了。明亮去时,买了四瓶酒,四条烟。明亮进了李延生家,看到杂货铺里侧,铺着一张床,李延生躺在上面。胡小凤在柜台后坐着,边扎十字绣,边照顾生意。明亮叫过“叔”和“婶”,李延生和胡小凤都愣在那里。等认出是明亮,李延生从床上折起身:

“明亮呀,你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

胡小凤:“来就来吧,还拿东西。”

待明亮坐下,李延生问:

“明亮,我从房上跳下来的事,你听说了吧?”

胡小凤:“他见人就问:‘我从房上跳下来的事,你听说了吧?’好像是他的丰功伟绩。”

李延生瞪了胡小凤一眼:“嘴碎。”

胡小凤:“谁嘴碎?是你先说的。”

明亮打断二人的拌嘴:“叔,听说了,你不该这么做。”

李延生:“真窝囊,想死,也没死成。”叹口气,“我算把自己活成了笑话。”

明亮突然想起,把自己活成笑话这话,他爸陈长杰在武汉机务段职工医院的花园里曾跟他说过。

三人说着话,明亮发现,杂货铺一侧的墙上,贴着一幅画,还是五十多年前,李延生、陈长杰和樱桃演《白蛇传》时的剧照;只是五十多年过去,画已经褪成黄色,上面斑斑点点,被虫蛀了许多洞。李延生看明亮看这剧照,指着剧照说:

“去年延津老剧院拆了,要盖商品楼;剧院仓库里,还放着一卷当年的海报,拆剧院的工头,是你婶子的侄子,她过去拿了一张。”

“叔,那时你们多年轻。”

“咋也没想到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胡小凤:“明亮,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喝汽水,咱小卖铺里有汽水,你喝不喝?”

“婶,我现在胃不好,汽水太凉,不喝了。”

李延生:“半年前,你爸的后闺女,从武汉给我打电话,问你的电话号码,说你爸身体不舒服了,想让你去武汉一趟,后来你去了没有?”

“接到她的电话,我就去了。”

“你爸的身体,后来好了没有?”

明亮不想把陈长杰的真实情况,告诉李延生;一是因为李延生让明亮十六岁去“天蓬元帅”炖猪蹄,陈长杰对李延生至今还有意见;二是如今两人都有病,谁也帮不上谁,相互关心是白关心;话说多了,等于多费口舌,多费口舌也没用;于是说:

“他当时就是得了重感冒,住院挂了几天吊瓶,也就好了。”

“好了就好,当时我还担心了好一阵子呢。”

“我爸还说,等来年春天,他准备回延津一趟。”

“该回来了。等他回来了,我还请他吃猪蹄。”李延生又说,“再不回来就晚了,剩下的老人儿没几个了。”

这天下午,明亮去了延津养老院,看望同学郭子凯的父亲郭宝臣。郭宝臣早年在延津扫大街,一辈子爱赌;老董给他算命,说他上辈子是民国的总理大臣。二十年前,郭子凯去英国留学,临行前,去宝鸡看望他一个老师,专门拐到西安看明亮。在明亮的“天蓬元帅”,两人都喝醉了。郭子凯去了英国之后,两人也没断来往。一开始是相互通信,明亮知道郭子凯博士毕业了,郭子凯在伦敦找了个工作,郭子凯娶了个英国老婆,后来生下两个孩子;待有了手机,有了微信,两人常常通微信;明亮从微信上,看到郭子凯和他老婆孩子的合影,他的英国老婆挺漂亮的。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明亮和郭子凯,也都快五十的人了。明亮到了养老院,郭宝臣正坐在床上挠头。护工说,郭宝臣现在脑动脉硬化,人已经有些痴呆,平日不大说话,偶尔说话,还是过去在赌场上说的话:“该你出牌了,快点!”

明亮坐在郭宝臣床边,郭宝臣认不出他是谁;明亮说出他和郭子凯的关系,郭宝臣也听不明白。明亮突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查看手机上的世界时间,延津的下午,是伦敦的上午,便给郭子凯拨了个电话。电话通了,郭子凯在电话那头:

“没想到是你呀,过去你都是晚上打电话。”

“你猜猜我在哪儿?”

“西安那么大,我哪里猜得出来?”

“我从西安来延津了,现在在延津养老院,来看我大爷。”

郭子凯:“没想到。”又说,“既然你到了养老院,咱们通个视频吧,让我看看我爸。他傻了,不会用手机,老见不着他。”

明亮打开手机的视频,将手机的镜头转向郭宝臣。明亮:

“你看,我大爷挺好的。”

又对郭宝臣说:“大爷,子凯跟你说话呢。”

郭子凯在镜头里:“爸,你现在怎么样啊?”

郭宝臣挥着手:“少废话,出牌!”

看来话是说不成了,明亮又把镜头转向自己:

“大爷除了脑子不清楚,身体还是挺健壮的。”

“好像胖了许多,脸上的肉都耷拉了。”郭子凯又说,“你给养老院说,不能让他傻吃。”

明亮:“知道了。”接着问,“你在伦敦干吗呢?”

“刚把脏衣服送到洗衣店,从洗衣店出来,正往家走呢。你看,这是泰晤士河。”

郭子凯将手机的镜头,对向泰晤士河。泰晤士河上有船驶过。郭子凯:

“我在河边坐下啊。”

郭子凯在河边坐下,又把镜头对向泰晤士河岸边,岸上,走着男男女女的英国人,和其他各国来的游客。郭子凯又把手机转了转:

“看,那是大笨钟。”

明亮:“看到了,伦敦真不错。”

这时郭子凯叹口气:“看到我爸这样子,明亮,我给你说句心里话,当初我不该来英国。”

明亮一愣:“啥意思?我们班上,数你有出息。”

郭子凯:“我最没出息了。我来英国这么多年,也没让我爸来一趟,现在想让他来,他也傻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呀。”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你是为了事业。”

“和事业没关系,主要是文化差异。”

“啥意思?”

“你知道,我娶了个英国老婆,前些年我想让我爸来,她问,谁出路费?我说当然是我呀。她说,你爸想来英国,他就应当有能力出路费;又问,来英国住哪儿?我说当然住我们家呀。她说,他有能力来英国,就应该有能力住旅馆;我爹地从曼彻斯特到伦敦,就是自己买火车票,自己住旅馆。说起这事就吵架,就这么拖了下来,拖来拖去,我爸就傻了。”郭子凯又说,“如今我想回中国工作,英国又成了包袱,这里除了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呢,我也是进退两难。”又说,“这是家丑,我从没对人说过。原来不知道什么叫文化差异,现在有了亲身体会,就知道了。”

明亮想起陈长杰在武汉铁路职工医院花园,跟他说的“一辈子活了个‘穷’字”的一番话;又想起在西安道北区开了一辈子公交车的樊有志,在女儿芙蓉的婚礼上说的一番话,便说:

“不怪你老婆,也不怪文化差异。”

“怪谁?”

“怪时间不对。”

“啥意思?”

“听老董说,我大爷上辈子是总理大臣,如果现在是上辈子,他仍是总理大臣,要去英国进行国事访问,你想出路费,还没机会呢。”

“那倒是。”

“总理大臣到了伦敦,也不住你家。”

“那倒是。”

“如果总理大臣去唐宁街十号会见英国首相,让你的英国老婆跟着去,她去不去?”

“肯定去。”

“临走时,我大爷又送她两万英镑当零花钱,她要不要?”

“肯定要。”

“文化有差异吗?”

“毬!”郭子凯禁不住说出了河南话。

两人笑了。郭子凯:

“明亮,这是今年我过得最痛快的一天。”

“我还有个体会。”

“啥体会?”

“活到这个年龄了,想起过去许多糟心事,当时桩桩件件,都觉得事情挺大,挺不过去了,现在想想,都是扯淡。”

“可不。”郭子凯又说,“说到这里,我有一句话想说。”

“你说。”

“虽然我留了学,成了博士,可你比我有学问。”

“子凯,我是个大老粗,就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了。”

“我说的是真话。”

“就是好朋友在一起说说知心话,心里痛快。”明亮又说,“啥时候回国,一定到西安,我们还吃猪蹄。”

“一定,再喝他个一醉方休。”

明亮挂上手机,突然想起,他邀请郭子凯下回来西安,郭子凯却没说邀请他去伦敦的话;看来他在伦敦是真不方便。明亮不禁叹了口气。

第二天是中秋节。延津“天蓬元帅”的老板老朱,听说明亮回来了,托人捎话,让明亮中秋节晚上,到“天蓬元帅”一起吃晚饭。第二天下午,明亮在十字街头烟酒专卖店,买了六瓶好酒,六条好烟;晚上,提着礼物,去了城西“天蓬元帅”。老朱年轻时头发茂密,现在剃了个光头,在饭馆门口站着,看到明亮来了,摸着光头“嘿嘿”笑。三十多年前,明亮在“天蓬元帅”当学徒时,见了老朱不叫“老板”,要么叫“大爷”,要么叫“师父”,现在也喊:“师父。”

老朱看明亮手里提着东西,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接着没把明亮领进饭馆,而是绕着饭馆,到了饭馆后院。原来他在后院柳树下,摆了一张桌子。柳树上挂了一盏电灯。老朱:

“这儿说话清净,如果在饭馆里头吃饭,碰到熟人,还得跟人打招呼。”

又说,“这儿还有一个好处,待会儿月亮上来了,也能赏月。”

明亮点头:“师父想得周全。”

两人坐下喝茶,明亮问起当年在“天蓬元帅”的老人儿,大部分都离开了,小李走了,小赵走了,小刘也走了;当年手把手教明亮炖猪蹄的师父老黄去年也退休了,他心脏不好,安了四个支架,今年过罢春节,随他儿子去了青岛;他儿子在青岛倒腾海鲜。老朱问起明亮在西安的情况,明亮将他在西安开饭馆的状况,也一一说了。两人说着,有人开始往桌上上菜;这个上菜的人,明亮一开始没有认出来,细看,原来是当年接替明亮洗猪蹄的小魏。二十多年不见,小魏头发也花白了。等小魏再次上菜的时候,明亮:

“你不是小魏吗?咋也不说一声呢?”

小魏“嘿嘿”笑了:“看你跟师父说得欢,我哪里敢插嘴?”又说,“别小魏了,成老魏了。”老朱指着小魏说:“现在,他也是饭馆的老人了,大家都喊他老魏。”又说,“十年前,我就不让他洗猪蹄了,让他学炖猪蹄,谁知他不争气,老炖煳;按说应该让他再回去洗猪蹄,我想着岁数大了,别回去洗猪蹄了,就让他当跑堂了。”

老魏笑笑:“师父对我的关照,师父对我的关照。”

老朱:“当年他洗猪蹄时,没少挨骂;炖猪蹄时,也没少挨骂。”

老魏笑笑:“我记性不好,老忘事。”

边说,边端起托盘跑了。老朱指着老魏:

“你说骂他的事,他就跑了。”

又说,“明亮,你当学徒的时候,师父也骂过你,你不记恨吧?”

“啥时候骂过,我咋不记得?”

“你看你这记性,有一回,你用沥青,把一盆猪蹄都烫煳了,我不光骂了,还上去踹了你两脚。”

“猪蹄都烫煳了,该打,该打。”明亮又说,“我在西安,徒弟办错了事,我也骂他们。”接着站起来,端起一杯酒,“师父,说到这里,我得正经敬您一杯。”

“啥意思?”

“我常想,我能有今天,全赖师父。如果不是当初在您这儿学了手艺,我如今在西安,哪里顾得住吃喝?”

老朱摆手:“话不是这么说,这些年,跟我的徒弟多了,能混出像你这样有出息的,还没有第二个人。还是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

聊着喝着,月亮升上来了,冰盘一样,照在柳树上,树影在地上晃动;饭馆后身是一条河,月光照在河水上,波光荡漾。二十多年前,明亮和马小萌一帮人,在这里打工,工休的时候,明亮爱到河对岸吹笛子。河对岸,现在是一望无际的玉米林。风一吹,玉米林“簌簌”作响。风一吹,明亮感到身上有些冷,忙起身将老朱搭在椅子背上的外衣,给老朱披上;接着自己也披上了外衣。明亮:

“师父,我突然想起来,你当年爱唱戏,现在还唱不唱了?”

“现在不唱了,嗓子倒了。”老朱又说,“也不是嗓子倒了,没心劲了。”又问,“记得你当年会吹笛子,现在还吹不吹了?”

明亮想想,自个儿起码十几年没吹笛子了,便说:“也好多年没吹了。”又说,“师父说得对,没心劲了,总想不起来。”

这时老魏端上来一盘月饼。老朱指着老魏:

“这回把事情做对了,八月十五,应该吃块月饼。”

明亮:“老魏,都不是外人,你也坐下吃块月饼,一起喝两杯吧。”

老魏“嘿嘿”笑笑,看老朱。老朱:

“明亮轻易不回来,他让你坐,你就坐吧。”

老魏又“嘿嘿”笑笑,也就坐下了。三人吃着月饼,喝着酒,老朱问起明亮回延津迁坟的事,明亮又将目前迁坟的情况,一一给老朱说了。老朱:

“你奶生前是个好人。我小时候,你们家还没卖枣糕,在十字街头卖豆腐干,你爷眼神不好,我和一帮浑小子,老去偷豆腐干吃。有一次,正偷的时候,被你爷逮住了,你爷要打我,被你奶拦住,说小孩子,哪有不调皮的,我就脱过这回打。”

“师父好记性。”

“后来,你爷你奶开始在十字街头卖枣糕,那枣糕也好吃。听你奶说,枣糕里的枣,都是从你们家枣树上打下的。”

“听我奶说,那棵枣树,有两百多岁了,年年还结几麻袋大枣,枣吃不了就烂了,还是我奶想起来,做成了枣糕。后来我奶死了,那枣树也死了,你说神不神?”

“神。万事皆有因由。”

明亮:“后来,那棵大枣树也不知哪里去了。”

老魏这时插言:“我知道那棵树的下落。”

“支棱”一声,明亮的酒醒了:“在哪儿?”

老魏:“当年,树死了以后,被你们姓陈的本家刨倒,卖给了塔铺的老范家。老范把这棵树拉回家,解成板,做成了桌椅板凳。我姥娘家是塔铺的,几年前我去塔铺串亲戚,大家说起老年的事,亲耳听老范说的。”

“老范是谁?”

“是塔铺一个木匠。”

这天夜里,明亮在旅馆睡觉,梦到奶奶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下,在打枣糕;边打枣糕,边给明亮喷空;渐渐,那棵大枣树变成了桌椅板凳,奶奶又和明亮坐在凳子上,一起在桌前吃饭。吃的是烙饼,葱花炒鸡蛋。

塔铺是延津一个镇。第二天一早,明亮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塔铺。到了塔铺镇上,打听着,找到了木匠老范家。老范家门口有堆秫秸秆,一个老头,倚在秫秸垛上晒太阳。

“这就是老范。”一街人指着那老头说。

明亮上前问候过,老范说:

“这客原来没见过,你是谁呀?”

“说我是谁您老也不知道,我说我爸吧,他叫陈长杰,当年在延津唱过戏。”

老范马上点头:“他呀,当年唱过《白蛇传》,在延津是个名角。”

聊过这些,明亮说:

“大爷,我今天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啥事?”

“四十多年前,我奶走后,我家院子里那棵大枣树,是您老买走的?”

老范点头:“是呀,当时钱还主贵,我出五十,你们本家非要七十,我俩争来争去,最后六十成的交。”

“这棵枣树,后来被您老解成板,打成了桌椅板凳?”

“是呀。”老范又说,“两百年的枣树啊,好木头。”

“如今,这些桌椅板凳还在吗?”

“啥意思?”

“如果在,我想买回去,啥价钱,您说。”

老范拍着巴掌:“可惜它们都不在了。”

“它们去哪儿了?”

“它们哪儿也没去,没了。”

“啥意思?”

“我有五个儿子,三年前分的家,这些桌椅板凳,也跟着分了;这些王八羔子,嫌这些桌椅板凳样式太旧了,都当劈柴烧了。”

明亮愣在那里。

老范:“你要它们干吗?”

明亮:“从小,我奶对我好,想留个念想,想我奶时,可以看看它们。”

“原来是这样。”老范又说,“你是个有心人呀,可惜来晚了。”

明亮站起,跟老范告辞。老范突然想起什么,说:

“慢着。”

明亮站住脚:“大爷,啥意思?”

“我这里的木头是没了,但还有一块留了下来。”

“哪一块?”

“树心。枣木的树心,硬得赛铁,过去是可以当犁底用的,做桌椅板凳太可惜了,我一直留着;十年前,二百块钱,我把它卖给了汤阴县的老景,他用它雕成了一块门匾。”

明亮:“门匾上雕了啥字?”

老范:“那我就不知道了。”

附录 匾上的字

老景是安阳汤阴人,汤阴离殷墟近,贩卖古董方便,老景二十岁起,便跟着人贩卖古董。转眼二十年过去,老景贩卖古董赚了钱,便在汤阴县城古衙边买了一块地,盖起一座院落。汤阴古衙一带,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院落三进三出。院落盖起,老景想在门头悬一块门匾。他看清朝和民国留下来的大宅,门头上都悬一块匾;匾上镂空雕字,要么是“荣华富贵”,要么是“吉祥如意”等。门匾在外边风吹日晒,雨淋雪打,需要一块好木头,要么是楠木,要么是檀木,要么是枣木。老景的二姑家,是延津塔铺人;年前盖好院落,年关老景到塔铺串亲,吃饭间,闻知塔铺的木匠老范,当年买了一棵两百多年的大枣树,枣树被解成板,打成了桌椅板凳,但有一块树心,还留在家里,便到老范家查看;一看这树心不俗,有年头,又坚硬似铁,便花了二百块钱,从老范手里,买走了这块树心。安阳林州,有专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工钱比普通木匠贵三倍;在林州木雕木匠里,手艺数一数二的,是一个叫老晋的人。老景把老晋请到家,让老晋查看明亮奶奶家这块树心。老晋用手指叩了叩树心,又把树心翻来覆去查看半天,点点头:

“不错,是块好木头。”

“当得起门头?”

“当得起是当得起,关键是,想雕个啥?”

“‘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

“到底想雕啥?”

老景:“门头上的字,都是一个意思,你看着办吧。”

雕一块门匾,需要八到十天的工夫,老晋便在老景家的新院子里住了下来。老景新盖的院子,老景家还没搬进来,老晋一个人先住了进去。当然屋子还是空的,只是在前院一间偏房里,给老晋搭了个床铺。老晋住进来头一天上午,将“荣华富贵”四个字从字帖拓到纸上,又将“吉祥如意”四个字从字帖拓到纸上,将两幅字摊在院子里,衡量该雕哪一款。左右衡量,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不是两幅字在含义上有什么差别,而是在计算二者的笔画;笔画稠的字雕刻起来麻烦,镂空之后,笔画与笔画间连接的木头薄,每下一刀,都要仔细思量;笔画少的,笔画和笔画之间,不用动的木头多,连接的木头厚实,雕刻起来省工省力。两者各四个字,其中都有稠字,笔画计算下来,两者数目差不多,花的工夫也差不多,所以犹豫。正犹豫间,一人踱步到院子来,背着手,打量老景家的院落;从前院踱到中院,又踱到后院,半天工夫,又回到前院。老晋一开始认为是老景的家人或亲戚,也没在意;后来看他打量院落的眼神,像是头一回进这院落,知道是一个生人,便说:

“客人看看就走吧,我也不是这里的主人,只是被人家雇来干活的,你待的时间长了,主人知道了,面皮上怕不大好看。”

那客人再打量一眼院落,问:“这院落的结构,是从安阳马家大院套来的吧?”

“我只是个木匠,不是砖瓦匠,看不透房子的盖法。”

“可是,结构跟马家大院像,一砖一瓦的盖法,差池又大了。白辜负了这些砖瓦和这个地段。”又说,“看似房子的盖法有差池,区别还在于房子主人胸中有无点墨啊。”

“听客人话的意思,你是个读书人?”

“读书谈不上,爱四处走走。”客人又说,“刚去古衙参观,看这边新起一座院落,大门开着,就进来看了看,老人家,打扰了。”

说完,便向院外走。这时看到地上放着两幅字,一幅是“荣华富贵”,一幅是“吉祥如意”,又停住脚步:

“这是要干吗?”

“我是一个木匠,主人要雕一个门匾,让我从中选一幅字。”

客人笑了:“不是我爱多说话,这两款字,和这房子盖得一样,都太俗。”

“我刚才犹豫,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这两款字,我雕了一辈子,也雕烦了。”老晋又问,“客人,你是读书人,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有主意,你替人家干活,你也做不了主呀。”

“主人跟我交代,门匾上雕什么,由我做主。”

客人笑了:“这就是胸无点墨,也有胸无点墨的好处。那我替你想一想。”

客人低头沉吟半天,仰起头说:“上午在火车上,我读了一本书,其中有一个词,平日也见过,但放到这本书里,就非同一般,叫‘一日三秋’,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这在人和人之间,是一句顶一万句的话呀。”

“问题是,这话放到门头上合适吗?”

“这话放到门头上,当然意思就转了,说的就不是人和人的关系,而是人和地方的关系,在这里生活一天,胜过在别处生活三年,你说合适不合适?”

老晋拊着掌说:“这话有深意,而且不俗,我喜欢,我就雕这个。”

客人走后,老晋开始在枣木上雕刻“一日三秋”四个字。其实,老晋雕“一日三秋”四个字,并不是看中这四个字的深意和不俗,字意深不深俗不俗老晋并不计较,主要是“一日三秋”四个字,比“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四个字,笔画少一半还多,雕刻起来少费工夫。既然老景说过让他做主,他便抛开“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两幅字,直接雕了一个“一日三秋”。待雕好,请老景过来看。老景看后,愣在那里:

“你咋雕了个这,不是说好雕‘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吗?”

“那两款都太俗,这个不俗。”

接着,老晋将那客人对“一日三秋”的解释,向老景解释一遍。

老景:“这个是不俗,得向人解释,‘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是俗了,但大家一看就明白。现在,等于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事先,你咋不告诉我呢?”

“你不是说,让我做主吗?”

老景哭笑不得:“我是说让你在‘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间做主,你咋做到外边了呢?”“既然这样,你再找块板子,我重新雕就是了。”

“罢了罢了,一块门匾,怎么挂不是挂,别再把事情搞复杂了。”老景又说,“‘一日三秋’,说起来也不是坏词。”

老晋松了一口气:“可不。”

明亮听塔铺的老范说,这棵枣树的树心被雕成了一块匾,这匾目前在汤阴老景家,便谢过老范,又叫了一辆出租车,从塔铺去了汤阴。从塔铺到汤阴,出租车跑了三个多钟头。到了汤阴,明亮打听着,找到了老景家。但眼前并不像老范说的,是一座院落,而是一幢洋楼。一个老头,在大门口门房里看门。明亮到门房前问候,老头从门房里走出来,问明亮有什么事,明亮说他想找老景;老头说,找老景应该前年来,因为老景一家前年移民去了加拿大,把院子卖给了汤阴的老周。

明亮:“老景盖的,不是一座院落吗?现在咋成了一栋洋房?”

老头:“你听我说呀。”

老头说,老景盖的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落,老周在郑州做商贸生意,喜欢老景家这块地方,但不喜欢老景家的院落;把房子买到手之后,把老景家的院落扒了,盖起这栋四层洋房。老周一家前几天去海南游玩,他是老周的街坊,现在替老周家看门。明亮急忙问:

“大爷,老周买老景家院落时,大门门头上有块匾,你还记得吗?”

老头:“过房的时候我倒在,门头上是有块匾。”

“这块匾雕了个啥字呢?”

“好像是‘一日三秋’,听说,字是林州的老晋雕的,林州,有专门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工钱比普通木匠贵三倍;在林州木雕木匠里,手艺数一数二的,便是老晋……”

明亮打断老头的话:“咱先不说老晋,那块匾呢?”

“扒房的时候,不知被老周扔到哪里去了。”

“那可是块好匾,老周就没收起来吗?”

“他不喜欢这些坛坛罐罐和古意玩意儿,别说是一块匾,他连古香古色的院落都扒了。”老头又说,“你看,这栋楼盖的,有中国味儿没有?角角落落,全是西洋景。”

明亮打量,这楼房盖的,的确是西洋风格,像郭子凯镜头中,英国泰晤士河两岸的建筑。明亮问:

“那块匾,老周会扔到哪里去呢?”

“我估计,混到渣土里了。”

“渣土运哪儿了?”

“能用的木头和砖瓦,都被下边村里的人拉走了。”

明亮彻底失望了。只好离开过去是老景现在是老周的家。走了两步,又回到门房前,对老头说:

“大爷,那块匾老周不在乎,但对我很重要,你帮我留心打听点。”

又说,“谁找着那块匾,给了我,我出十万块钱。”

接着,给老头要了一张纸,把自己在西安的地址,还有他的手机号码,写在纸上,交给了老头。

从汤阴回到延津,也是一天奔波,身子乏了,吃过晚饭,明亮便到北街澡堂洗了个澡。延津洗澡,还是比西安便宜。西安澡票四十元,搓澡五十元;延津澡票十元,搓澡十元;论起过日子,还是在延津划算。洗完澡,明亮回到旅馆,漱过口,刚倒在床上,有人敲门。开门,一女孩穿着吊带衫,涂着口红,倚在门边:

“大哥,要服务吗?”

明亮明白这女孩是个鸡,服务,便是跟他做那事。明亮不是不想做那事,因马小萌年轻时当过鸡,五年间,不知跟多少人做过那事,便对跟鸡做那事,有些心理障碍;便说:

“不要。”

“为什么呀?”

“今天累了。”

“正是累了,给你解解乏。”

“那我只能说,我不是那种人。”

女孩撇了一下嘴:“道德挺高尚啊。”

转身,扭着屁股走了。明亮叹口气,不是我道德高尚,而是心里有阴影;有了心理阴影,到了床上,那事也做不成。接着倒在床上,也就睡着了。到了半夜,有人把他推醒,睁开眼,一个女孩,又站在他的床前。明亮以为还是那个女孩,便说:

“你咋又来了?”

那女孩倒一愣:“我来过吗?”

明亮细看,眼前的女孩,不是刚才那个女孩,面容身材,比刚才那个女孩俊俏多了;接着发现,这女孩胳膊上还个篮子,篮子里装着灯笼一样的红柿子;她笑吟吟地对明亮说:

“别光顾睡觉,给我说个笑话呗。”

明亮突然明白,这个女孩是花二娘,自己仍在梦中;延津人的梦境,是花二娘的天下;花二娘到了谁的梦里,谁得给她讲一个笑话;笑话讲得好,把她逗笑了,她奖赏你一个红柿子;笑话没讲好,她便让你背她去喝胡辣汤,转眼就被山压死了;前几天明亮在延津渡口碰到司马小牛,两人说起司马牛,还说到花二娘,明亮还感慨一番,没想到刚感慨过,花二娘就到了他的梦中。明亮在延津这几天,只顾忙白天的事了,没想到夜里花二娘会光顾;只顾忙人间的事了,忘了给花二娘准备笑话;也是想着延津这么大,五十多万人,他二十多年才来延津一回,咋就那么巧,能在梦里碰到花二娘呢?他曾在延津生活过二十多年,花二娘也没找过他呀;一时疏忽,便没准备笑话,现在急手现抓,哪里说得出来?顷刻间,冒出一身冷汗。也是急中生智,对花二娘说:

“二娘,您在梦里找笑话我不反对,但您老人家今天找错人了。”

“啥意思?”

“我是来延津办事的,我不是延津人。”

花二娘笑了:“来你梦里之前,我已经做了调查,你不是叫陈明亮吗?你生在延津,又回延津,咋不是延津人?”又说,“在我面前,谁也别想偷奸耍滑。”

明亮:“我给您看我的身份证。”

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花二娘,“二娘,您老人家明镜高悬。”

明亮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写着,他是西安雁塔区人。

花二娘:“虽然你现在是西安人,但以前毕竟是延津人;既然是半个延津人,我在笑话上给你打对折就是了。”

“二娘,啥意思?”

“你该说笑话还说,不一定非把我说笑,把我哄开心就行了。”花二娘说,“我可以凑合一回,但你也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呀。”

就算对折的笑话,明亮一时也想不出来。也是死到临头,急中生智,他突然想起睡觉之前,敲门想给他做服务的那个女孩;女孩是个鸡,马小萌年轻时也是个鸡;马小萌二十多年前跟他说过,她做鸡的时候,常遇到的一件事;便说:

“二娘,我讲这个笑话有些黄,您不介意吧?”

花二娘:“笑话的颜色不重要,能不能把我哄开心,才是关键。”

“一个女孩,当了五年鸡,和几千个人睡过觉,但跟一半人没有办过事,你知道为什么吗?”花二娘:“这不可能啊,人家把钱白花了?”

“因为,男人中间,有一半是阳痿呀。”

花二娘想了想,“扑哧”笑了:“这个,我倒没想到。”

又说,“你还说你不会说笑话,这不说得挺好吗?”

接着从篮子中掏出一只红柿子,“赏你一只柿子,好好吃吧。”

接着花二娘就消失了。明亮拿着柿子,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多亏急中生智,不然就死在延津了;但他用老婆过去的脏事,救了自己一命,又觉得自己有些没脸,或者说有些无耻。但又想,他所以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因为这事发生在延津,他又一次觉出老家的可怕。二十年前,延津把他们逼走了,二十年后他回到延津,一个笑话,又把他逼得无耻。什么叫笑话,这才是笑话呢;什么叫故乡,这就叫故乡了;不禁感叹一声,在心里说,延津,以后是不能来了。

这时看窗外,天已经麻麻亮了。

两天之后,在玉门看油库的陈传奎回到了延津。明亮和陈家后人,将陈家坟地的二十六支先人,二百多个坟头,一起迁到了黄河边。明亮在爷爷奶奶坟头四周,单独植了几棵柏树,浇了水,又跪在坟前拜了几拜,算是了结一件事。来延津之后,明亮本来还想去妈樱桃的坟上拜一拜,或干脆将妈的坟也另迁一个称心的地方;但妈当年是上吊死的,入不得祖坟,葬在了乱坟岗上;乱坟岗原在县城城南,后来县城扩张,原来的乱坟岗被平掉了,盖起几幢高楼,妈樱桃已无葬身之地;明亮想拜,也没地方拜了;想给妈迁坟,也无从迁起;明亮只好作罢。这天下午,明亮离开延津,坐高铁回到西安。到了家里,已是晚上,马小萌问了延津许多事,明亮一一给她说了。说是一一说了,有的还是没说;譬如,梦里遇见花二娘的事就没说。不过话又说回来,马小萌问的都是日间的事,并没有问到梦里的事呀。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明亮刚到“天蓬元帅”老店,孙二货的儿子来了,见面就说:

“叔,我爸让你去一趟。”

“啥事?”

“他听说你去了一趟延津,问你给他算命的事。”

明亮一愣:“他咋知道我去了一趟延津?”

“我告诉他的。前几天我和朋友来吃猪蹄,店里的人给我说了。”

明亮却对去见孙二货有些犹豫。一是他去了一趟延津不假,但他到了延津,算命的老董已经去世了,并没有给孙二货算命;孙二货给他说这件事,是一个多月之前,他去延津的时候,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孙二货的头发,至今还在孙二货的狗窝里,这事迟迟没办,说起来明亮也有责任;另外他刚从延津回来,店里还有好多杂事需要他处理,便说:

“我刚回来,手头一大摊子事,停两天去行不行?”

“不行。你不去延津行,去了延津不行,我爸都快疯了。”

明亮只好跟着孙二货的儿子,去了孙二货的家。孙二货一见明亮就问:

“四海,你是为我的事去延津的吗?”

明亮去延津,跟孙二货的事无关,但事到如今,他只好说假话:“是为你的事去的。”

“你让老董给我直播了吗?”

明亮只好顺着往下编:“直播了。”

“老董咋比画的,说我下辈子是啥人?”

“老董比画的意思,你下辈子是个好人,是个大善人。”

“啥意思?”

“一辈子吃斋念佛,二十多岁就出家了。”

孙二货愣在那里:“老董真这么算的?”

“千真万确。”

孙二货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老董算得不准。”

“啥意思?”

“这不是我心头所想呀。”

“你心头想个啥?”

“下辈子,要么做个有权的人,要么做个有钱的人。”

明亮“噗啼”笑了,孙二货看着傻了,谁知肚子里还包藏野心。明亮:

“你要权要钱干啥?”

“说话算数呀,人活得像个人呀。”孙二货抖着手说,“就说眼下吧,家里除了会飞的蚊子,就剩我一个人了;如果我有权有钱,能没人来看我吗?”

“我不是来看过你吗?”

孙二货:“四海,世上有良心的人,也就是你了。”又说,“如果我是有权有钱的人,绝对亏待不了你。”

明亮又“噗啼”笑了。这时想起郭子凯的爸郭宝臣,上辈子是民国的总理大臣,这辈子在延津扫大街;便将这故事给孙二货讲了,说:

“不有权有钱也好,这辈子有权有钱,下辈子就该扫大街了。”

“这辈子过痛快就可以了,还管下辈子?”孙二货又说,“这辈子不说下辈子的事。”

明亮想说,你现在不就是这辈子在说下辈子的事吗?但他没这么说,而是说:

“老董就是这么算的,天命难违呀。”

孙二货拍着自己的脑袋,唉声叹气:“咋也没想到,下辈子是个和尚。”

这天傍晚,明亮接到南郊派出所一电话,说他的儿子陈鸿志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让他赶到派出所,听候处理。儿子小时,明亮和马小萌刚开头一家“天蓬元帅”,店铺是租别人的,住房也是租别人的;各方面没有立住脚,两人手头紧,鸿志的穿戴,就比其他西安城里的孩子差好多;到了冬天,鸿志的棉衣和棉鞋,没去商场买过,都是“天蓬元帅”打烊,马小萌在灯下,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但因为家里开着一个饭馆,鸿志嘴上并没吃亏,天天有肉吃。明亮想起自己三岁到六岁,在武汉机务段,跟爸陈长杰住单身宿舍的时候,陈长杰出车了,他一个人端着饭盒去机务段食堂打饭;当时菜分两种,菜和肉菜,没肉的菜五分,有肉的菜一毛五,那时明亮只买过没肉的菜,没买过有肉的菜。鸿志上小学时,与别的同学比穿戴,明亮往往照他屁股上踹上一脚:

“别没事找事,你比我小时候强多了。”

儿子自上初中,开始住校。这时“天蓬元帅”的生意上来了,开了几家分店,儿子的穿戴,就和城里的孩子不差上下了;甚至,比有的城里孩子还穿得好些。

明亮急忙开车赶到派出所。派出所值班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察,坐在办公桌后;警察面前,一边椅子上坐着鸿志,另一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见明亮进来,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狠狠剜了明亮一眼。警察:

“你是陈鸿志的家长吗?”

明亮点点头,指指鸿志:“他怎么了?”

警察说,下午,学校进行足球赛;因为一个任意球,鸿志跟对方一个球员打起来了,打掉对方三颗门牙;对方去医院检查,还有些轻微脑震荡。警察对明亮说:

“认清后果啊,这是轻微伤啊,够上拘留了。”

又说,“你们双方的家长都来了,我先给你们调解;调解不成,咱再按法律办。”

明亮明白,刚才剜他一眼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对方学生的家长。明亮忙说:

“同意调解,同意调解。”

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你们家孩子,打了我们家孩子,你当然同意调解了。”

明亮:“打人确实不对,但事已至此,你多原谅,我们尽力去弥补。”

“怎么弥补?”

“你家孩子被打掉的牙,我们来赔,你带孩子去最好的牙科医院,把打掉的牙种上;现在种牙的技术也挺先进的;我去年种了一颗牙,直到现在,和好牙一样;还有轻微脑震荡,咱也找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医治;所有的药费和医疗费,我出。”

“这就完了?”

明亮:“你觉得需要给多少赔偿,说个数字。”

对方家长:“给十万块钱吧。”

鸿志马上站起来,要说什么,明亮把他捺到椅子上,对对方家长说:“行,咱俩换个微信,我回头打给你。”

对方家长:“就这,我们也吃着亏呢,三颗牙没了,脑子还不知能不能看好。”

警察向对方家长:“老李,人家有这个态度,也算差不多了,高中的孩子,容易冲动,咱们也都从那时候过过,人家说赔偿就赔偿,你也别得理不让人。”

对方家长又狠狠瞪了明亮一眼:“不是说你,你这孩子,真该管一管了。”

明亮忙说:“我管,我管。”

双方签过调解协议,明亮和对方家长换过微信,明亮带鸿志出了派出所,鸿志跟明亮急了:“你怎么说给他十万块钱,就给他十万块钱?这不是敲诈吗?”

明亮:“敲诈就敲诈吧,你想进拘留所呀?一进拘留所,身上的污点,一辈子都擦不掉。”又说,“不是说你,打架就打架吧,怎么下手这么狠?”

“我没打他。”

“那人家的三颗门牙是自己掉的?轻微脑震荡是自己撞出来的?”

“我就用头磕了他一下。”

用头磕一下,就能把对方三颗门牙磕掉,把对方磕得轻微脑震荡,明亮愣在那里:

“你是铁头哇?”

“没想到,他那么不经磕。”

“为什么用头磕人家?”

“他们那边落后三分,他急眼了,我带球往禁区冲,他伸腿把我绊倒了;我罚任意球,他过来趴我脸上说,我妈过去当过鸡。”

明亮愣在那里。马小萌当过鸡,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正是因为这件事,他们从延津来到西安;二十多年过去,他们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明亮和马小萌才和老家的人恢复了来往;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这件事又死灰复燃,从延津传到了西安,传到了儿子的中学。明亮气愤地:

“这个王八蛋,不但应该磕他,还应该撕他的嘴。”

这时鸿志问:“爸,我妈年轻时当过鸡吗?”

明亮忙说:“你妈十九岁,就跟我在延津‘天蓬元帅’炖猪蹄,到哪里当去?”

鸿志:“以后他再这么说,我就撕他的嘴。”

明亮:“对。”接着又说,“他要再说,打一顿就行了,别真把他的嘴撕烂,那样,你真该蹲监狱了。”

马小萌当鸡的事死灰复燃,让明亮有些担心;但明亮又想,就算死灰复燃,跟二十多年前刚发生这事时还是不一样;当年是实事,二十多年后就是一个话题;当时有北京小广告做证据,现在是空口白说;当年孙二货敢当面要挟马小萌,现在无人敢当面说这事,无非是背后嚼嚼舌头;待他们嚼得没味道了,自己也就不嚼了。于是把心又放宽一些,对鸿志说:

“这事,就别给你妈说了。”

鸿志:“我知道。”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明亮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阵电视,又看了一阵手机,感到困了,回到自己房间,脱衣服躺下,准备关灯,马小萌没换睡衣,突然闯了进来:

“出大事了。”

明亮以为马小萌过去的事,又传到西安,被马小萌知道了,故作镇定地说:

“不管啥事,咱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慢慢说。”

“你还记得香秀吗?”

明亮松了一口气,原来马小萌说的不是她的事,是别人的事;这个香秀,明亮当然记得,就是二十多年前,在延津撒马小萌在北京当鸡的小广告的那个人;前不久,她还想带一个烂脸的朋友,到明亮家里来;因为顾忌那个烂脸的朋友,他们拒绝了;便问:“她怎么了?”

“她死了。”

明亮大吃一惊,身子一下坐了起来:“死了?怎么死的?”

马小萌哆嗦着身子:“三个月前,她给我打电话,说要带一个烂脸的朋友到咱们家来,我没让她来,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这事你跟我商量过。”

“今天我才知道,她说的那个烂脸的朋友,就是她自己;当时,她就是试探一下我,看我让不让烂脸的她来我们家。”

明亮拍了一下脑袋,也明白了香秀当初的用意;问:“这么说,她现在死了,是她的病发作了?”

“她的病没发作,她在乌兰察布奶牛场上吊了。”马小萌又说,“凡是上吊的人,都是对生活无望的人,我当初不也上过吊吗?如果当时我同意她来咱们家,让她在咱们家住上几天,我们俩聊聊说说,说不定她的心就开展了,也就不会上吊了。”

明亮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马小萌说得也有道理;当初马小萌上吊时,多亏明亮救得及时,带马小萌来了西安。

马小萌:“刚才延津我姑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香秀是我杀的。”说着说着哭了,“我们俩曾经有仇,她还打电话给我,想到咱们家来,你想,她已经在世界上多无助了呀。”

又说,“当时,我咋没想到这一点呢?”

又说,“明亮,能说香秀是我杀的吗?”

明亮半天没有说话,因为当年他妈樱桃上吊了,他就一直责怪自己,他妈的死,跟他那天出去喝汽水有关系;在武汉机务段职工医院的花园里,陈长杰也觉得是他杀了樱桃;如果说香秀的死跟马小萌有关系,当时香秀想来他们家,马小萌跟明亮商量过,是他们共同拒绝了香秀,说起来明亮也有责任;记得二十多年前,香秀在延津撒马小萌小广告的第二天,明亮曾去香秀家找香秀,香秀已经离开了延津,他看到墙上镜框里香秀的照片,香秀圆脸,大眼睛,对着镜头在笑,笑起来,脸蛋上还有两个酒窝。但明亮安慰马小萌:

“事已至此,埋怨自己也没用,谁让她当时不说清楚呢。”

马小萌哭着说:“我心里特难受,今天我睡你这儿吧。”

明亮:“睡吧,别再想这事了。”又说,“也怪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没让你问清楚。”

马小萌在明亮身边睡着之后,明亮还睁着眼睛在那里想,世事难料,兀自又叹了一口气。

转眼两个月过去。这天下午三点多,在“天蓬元帅”吃中饭的客人陆续离开,晚上吃饭的客人,大多从五点多上来。趁着两个小时空当,店里的厨师和服务员,都跑到大雁塔附近的商业街闲逛去了。记得当年明亮和马小萌在延津“天蓬元帅”打工时,工休时间,明亮爱到饭馆后河边吹笛子。店里空了,看外边太阳还好,明亮泡了一壶茶,到饭馆门口的桌前坐下,边喝茶,边晒太阳,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渐渐有些发困,把身子靠到椅子背上,想打个盹,这时见一人肩扛一个编织袋,大步流星走过来。明亮以为是一个初到城里打工的乡下人,也没在意,谁知这人四处打量,踅摸到明亮饭馆跟前,看到“天蓬元帅”的招牌,把肩上的编织袋放到地上,擦着头上的汗自言自语:

“就是这里了。”

看到明亮在门口坐着,这人问:

“请问这饭店是河南陈总陈明亮开的吗?”

明亮醒过神来,也听出这人说话,是河南口音,便说:

“是呀?你有什么事?”

“我要见陈总。”

“你见他什么事?”

“大事。”

明亮禁不住“噗啼”笑了:“什么大事,你给我说就行了。”

“给你说不行,得给陈总说。”

“我就是陈明亮。”

“你可不要骗我。”

明亮换成河南口音:“听我说话,是不是河南人,是不是延津口音?”

这人侧耳分辨,笑了:“原来真是陈总。”

接着把编织袋打开,从里边掏出一个物件;物件用棉布包着;打开棉布,露出一宽宽厚厚的牌匾;看其破旧的程度,也上几个年头了;牌匾上,有四个镂空雕刻的大字:一日三秋。

明亮看到这匾,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三个月前,他去河南延津给爷爷奶奶迁坟,听说原来家里那棵大枣树,被塔铺的老范做成了桌椅板凳;他去塔铺找到老范,这些桌椅板凳都被老范的子女当劈柴烧了;接着由老范知道,那棵大树的树心,被汤阴的老景买走了,老景让人把它雕成了门匾,挂在自家的门头上;明亮去了汤阴,谁知老景又把院落卖给了老周,老周把老景家的房子扒了,盖起一栋洋房;给老周家看门的老头告诉明亮,当时的门匾上,雕刻着“一日三秋”四个字;这匾,也不知被老周扔到哪里去了;明亮给看门的老头留话说,如果谁找到当年这匾,把匾给他,他出十万块钱,并把他在西安的地址和手机号码留给了老头。没想到,三个月后,有人把这匾给送了过来。

明亮:“你从哪里找到这块匾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啥意思?”

“我家是汤阴乡下的,当年老周家扒房,我爷爷跟人去抢渣土,抢着了这块匾。前几天,听给老周家看门的老头说,你觉得这匾主贵,出高价回收,就跟老头要了你在西安的地址,把它给你送来了。”指着这匾,“你掂一掂,枣木的,沉着呢。我把它从河南背过来不容易。”明亮掂了掂,果然很沉。

“你说过,谁把这匾找到,给你送过来,你给他十万块钱,事到如今,你可不要反悔。”

明亮看着这匾,想起奶奶家里那棵大枣树,奶奶在大枣树下打枣糕的情形,便说:

“放心,只要这匾是真的,我说话算话。”

这人急了:“我从河南大老远背过来,咋会是假的呢?”

“我给汤阴的老头留的还有电话,你来西安之前,咋不给我打个电话呀?”

“实物的东西,电话里哪里说得清啊,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明亮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问:“你贵姓啊?”

“免贵姓蔡,你就叫我小蔡好了。”

明亮一边请小蔡坐下喝茶,一边仔细打量这匾。左右端详,初看上去这匾是旧物,细看,觉得匾上的漆有些新;说新不是说漆新,而是能看出一个漆点子,从上往下流,擦去的痕迹。明亮拿起匾,放到鼻子上嗅,果然嗅出新漆的味道。明亮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起身去饭馆旁边银饰铺老靳处,借了一把小电钻,回来,对着匾的一角,钻了进去。小蔡愣在那里:

“叔,你要干吗?”

忙上去阻拦,“叔,别破坏文物。”

电钻已经在匾角上钻出个眼。从眼里冒出的,是新木屑。明亮把电钻拔出来,指着新木屑问小蔡:

“你自己看看,这能是文物吗?这像十年前的匾吗?这木头,能是两百多年前的树吗?”

小蔡愣在那里,半天,干笑两声,说:“叔,你厉害,被你看出来了。”

明亮:“我是炖猪蹄的,炖出的猪蹄,用筷子一扎,就知道有几成熟,这也是扎一扎木头。一扎,就露馅儿了吧?”又说,“到底是咋回事,说吧。”

小蔡又干笑两声:“既然被你看出来了,我就实话给你说吧。”打了自己两下嘴,“实不相瞒,给老周家看门的老头,是我三舅,上个月,我去汤阴找朋友玩,路过三舅家,听三舅说了这件事,觉得是门生意,便找到林州老晋家,让老晋另找一块枣木,照猫画虎再雕一个;谁知老晋心眼轴,说什么不干,怕坏了他的名声;可他不干,他儿子小晋干,我和小晋一起,去林州山村里,买到一块枣木,小晋把木头风干,雕了一个;我俩一起,又找人做了旧。”又说,“这也是不给你打电话,直接来西安的原因,打电话怕你有思想准备,直接见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后你发现也晚了,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明亮觉得,虽然小蔡要骗他,但听小蔡说话,也是个老实人。明亮笑了:

“如果骗成了,你从我这儿拿到了钱,你和小晋咋分成呢?”

小蔡:“事先说好了,一人一半。”

又说,“叔,为这事,我从汤阴到林州,周转跑了大半个月,刻字雕花费工夫不说,找人做旧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我又好不容易跑到西安,既然被你看出来了,咱就不说原价了,你给个手工费和跑腿费吧。”

“你想要多少手工费和跑腿费呢?”

“说啥你也得给两万,我和小晋,一人一万。”小蔡又说,“就这,我回去以后,说不定小晋还得埋怨我,说我笨呢。”

明亮看匾上的字,雕刻的手艺,虽不能说有十成功夫,但镂空出的字和旁边的花纹,马马虎虎还看得过去;做旧的程度,不详细追究,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但说:

“你拿假货来哄我,我不把你送到派出所就算好的,你还好意思给我要钱。”指着桌上的茶壶和茶杯,“喝茶。喝完拿上东西走人。”

小蔡看明亮:“一万五。”

明亮仰在椅子上不理他。

“一万。”

明亮不理他。

“八千。”

明亮不理他。

“五千。”

明亮不理他。

“三千。”

明亮坐起身:“留下吧。”

小蔡:“叔,你刀子下得也忒狠了,三千块钱,连工本费和路费也不够。”

又叹气,“可谁让货到地头死呢,三千,也比扔了强啊。”

明亮扫了小蔡手机上的微信,给小蔡的手机上,转了三千块钱。小蔡把手机揣上,嘟嘟囔囔地走了。

小蔡走后,明亮去银饰铺还电钻,老靳问:

“刚才你在街上跟人嚷嚷什么呢?”

明亮便将这块匾的前因后果给老靳说了,又说:

“匾虽然是假的,但字雕得还行,我就是担心那块木头,不是好木头。”

老靳:“把匾拿来我看。”又说,“不瞒你说,做银饰之前,我跟我二姑父学过几年木匠活儿,活儿做得好坏另说,木质还懂一些。”

明亮便回“天蓬元帅”门前,把牌匾取来,递给老靳。老靳用手叩这匾,翻来覆去地看,又把眼睛,凑到刚才明亮在匾角上钻出的眼上看。终于看过,说:

“这块枣木不知从哪里来的,但枣木的材质还不错;按说,一般的枣木还没这么硬,它却硬得像檀木;是枣木,硬得像檀木,两个骗子花了枣木的钱,买了檀木一样的材料,还算占便宜了。”

又说,“就这块匾,从木质上说,撑它个三五百年没问题。”

又说,“当然,它不是跟奶奶在一起的那棵枣树上的木头,再好的东西,成了赝品,也就不值钱了。”

明亮:“赝品虽然是赝品,但曲曲折折,像当年孙二货那条狗一样,自己找上门来,也算个缘分。”

老靳点头:“那倒是。”

下午四点多钟,饭馆的员工陆续逛街回来了。明亮让员工把“一日三秋”的牌匾擦拭干净,挂在了“天蓬元帅”总店墙上正中。晚饭上客人了,有熟客看店里多了一块匾,便指着匾上的字问明亮:

“啥意思?”

“‘天蓬元帅’的店训。”

“啥意思?”

“把猪蹄做得,一天不吃,能想三年。”

这天夜里,明亮梦见,这块匾又变成了一棵树,还是奶奶家院子里,那棵二百多年的大枣树;不过不长在奶奶家,长在延津渡口;大树仍枝繁叶茂,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一群人,坐在树下喷空。有奶奶,有爷爷,有算命的老董,有奶奶故事里的黄皮子和犟牛,还有明亮养过的那条狗孙二货,还有明亮在延津渡口遇见的那只中年猴子。平日里,明亮总会想起的那些人和动物,生活中再也见不到了,现在聚到了一起。老董生前眼瞎,现在不瞎了;孙二货这只京巴从来没去过延津,现在来到了延津;那只中年猴子,身上的血道子也已经结痂。不过不是人在喷空,而是黄皮子、犟牛、孙二货和中年猴子在喷空,喷它们一辈子遇到的人和事;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大家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热泪盈眶。看到此情此景,明亮突然想用笛子吹一首曲子;好多年没吹笛子了,没想到笛子就在手中;他想随意吹开去;过去他随意吹过妈在长江上起舞,奶奶家那棵枣树不知哪里去了,吹过他对延津的陌生;现在想吹一首“一日三秋”;一日三秋在哪里?原来在梦里,在黄皮子、牛、狗、猴子的喷空里。把笛子拿起,正要吹出第一个音,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

“别吹了,都是假的。”

明亮扭头看,是花二娘,胳膊上个篮子,篮子里装着灯笼一样的红柿子;明亮有些不高兴:“二娘,大家都是真情实意,怎说是假的?”

花二娘:“树是假的,树来自‘一日三秋’,‘一日三秋’的匾也是假的,这喷空能是真的吗?你想吹一个虚情假意吗?”

明亮:“二娘,您听我说一个道理啊,梦是假的,梦里的事又是假的,但负负为正,其中的情意不就是真的了吗?人在梦中常哭湿枕头,您说这哭是不是真的?人在梦中常笑出声来,您说这笑是不是真的?有时候这真,比生活中的哭笑还真呢。”

花二娘愣在那里,似乎被明亮的道理说住了;突然翻脸:

“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个道理,我出门是来寻笑话的,不是寻道理的。”

明亮也突然醒过闷来,但说:

“二娘,您出门寻笑话没有错,但这回真不该找我。”

“又像上回一样,想说你是西安人?”

“上回我人在延津,虽是西安人,算半个延津人,这回我人在西安,是梦里回到了延津,延津对我是虚的,您不该以虚为实让我给您讲笑话,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虽然人没回来,但梦回延津,等于魂魄回到了延津;如果你惹恼了我,我把你魂魄压到山下,让你人魂分离,看你在西安怎么活。”

花二娘又说,“虚有虚的办法。”

明亮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回离开延津的时候,已发誓不再回延津,没想到梦里回来了;可谁管得住自己的魂魄呢?说起来,这也是“一日三秋”惹的祸。花二娘得意地:

“没话说了吧?谁也别想用道理糊弄我,糊弄我,等于糊弄你自己。”

明亮手中的笛子,顷刻间不见了,笛子并不能吹出笑话给花二娘听;也是大祸临头,明亮急中生智,忙说:“二娘,说起道理本身,我倒有个笑话。”

“啥笑话?”

“道理当然糊弄不了您,但道理可以糊弄许多人。在生活中,许多道理也是假的,可天天有人按真的说,时间长了就成真的了;大家明明知道这道理是假的,做事还得按照假的来,装得还像真的;您说可笑不可笑?还不如梦里真呢。”

花二娘倒想明白这层道理,“噗啼”一声笑了:“你拐到这里来了。”又说,“算你说了个拧巴的笑话吧。”又说,“让道理成为笑话,总显得有些没劲,还不如你上回说的黄色笑话好玩呢。”可上回说的黄色笑话,来自明亮一辈子的伤痛;这样的笑话多了,明亮早活不下去了;又见笑话说完,花二娘并没有赏他红柿子的意思,便说:

“二娘,我知道我笨嘴拙舌,给您老说笑话有些勉强,以后我接受教训,梦里也不回延津了。”花二娘:“你要彻底不回延津,我们也算一刀两断。”又说,“延津有五十多万人,多一个少一个,难为不住我。”

明亮:“那是自然。”

明亮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住说,“二娘,临别之际,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我也是瞎操心,您别介意。”

“知无不言,说吧,我不介意。”

“您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天天找笑话,延津的笑话,会不会像鱼池里的鱼一样,早晚被您捞光呢?”

花二娘笑了:“你太小瞧延津了,就笑话而言,延津不是个鱼池,是条奔腾不息的大河,要不它在黄河边呢;鱼池里的水是死的,河水却流水不腐,生活不停,新产生的笑话就不停。当然,就我收集的笑话而言,绝大多数的笑话,像你刚才说的笑话一样有些水,有些勉强;但如水一样的笑话,还是川流不息呀。”

“您老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有没有延津人,说出特别精彩的笑话?”

花二娘:“偶尔还是有的,一句话,就把我逗笑了。”又说,“但不会天天有,得耐心等待。”又说,“说起来,这得感谢两种人。”

“哪两种人?”

“一种,说来没来的人,譬如讲像花二郎,我一直在延津等他,他不来,我就不敢走,这就给了我等好笑话的时间;还有一种,走了还没回来的人,譬如讲像你妈樱桃,我就想着,万一哪天她回来了,不定从外边带来什么好笑话呢。”

“二娘,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除了感谢说来没来的人,走了还没回的人,就是不知道感谢整天给您说笑话的延津人,虽然他们说的笑话有些水;那些不会说笑话的延津人,还被您压死不少;延津自您来了之后,人人都胆战心惊啊。”

“说起来,我也是万般无奈呀。来延津之前,我是一个会说笑话的人,不需要别人给我说笑话;来到延津之后,变成一个乞丐,别的乞丐是讨饭,我是讨笑话;没有笑话喂着,就活不下去;你以为一到晚上,是我非要去大家梦里找笑话?错了,不是我,是有一个人,附到了我身上,一直附了三千多年。”

又说,“是他,非要把生活活成笑话。”

又说,“我想离开延津,可我已经变成了一座山。”

明亮吃了一惊:“这人咋这么坏,害你不浅。”

花二娘:“对我,也有好处呀。”

“啥意思?”

“跟着他,天天吃笑话,三千多年过去,我才能这么长生不老哇,你看,我是不是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模样?”

明亮愣在那里:“原来是这样。”又问,“这个人是谁?”

花二娘:“天机不敢泄露。”

又说,“泄露了,他没了,我不也就没了吗?”

又说,“他也知道,是他早年留下的病根,非用笑话才能治愈,让我陪他玩了三千多年,让延津人陪他玩了三千多年,可到现在病情也没好转,他也心里有愧呀,可他说,他也做不了主呀。”

又说,“你说,这件事本身,是不是也是个笑话?”

明亮想想,笑了。

花二娘:“你要跟延津一刀两断,我才告诉你,对延津人,我可不敢这么说。”又指着明亮,“打死,也不能说出去,不然,像你梦回延津一样,我也梦去西安,让你喝胡辣汤。”

明亮猛地惊醒,看窗外,月光如水。再想起花二娘在梦中说的话,虽然不知道这个附在花二娘身上的人是谁,但突然明白他患的什么病,吓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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