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樱桃(十)

一日三秋  作者:刘震云

李延生回到延津,一进家,胡小凤就问他在洛阳发烧的事。李延生说,多亏老孟的表哥,听说他发烧,让他老婆熬了几碗姜汤,给李延生送到旅馆,让李延生喝下,捂着被子发汗;连喝了两天姜汤,发了两天汗,烧也就退了。李延生:

“下回他到延津来,我一定请他吃个饭。”

胡小凤摸摸李延生的头,头已经不热了,也就没当回事。李延生每天照常去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捎带卖花椒大料和酱豆腐。只是奇怪,一天天过去,也没见武汉的陈长杰随樱桃回延津。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李延生梦见了樱桃。樱桃:

“延生,你还得到武汉来一趟。”

李延生吃了一惊:“为啥?”

樱桃:“把我接回去。”又说,“武汉我是待不下去了。”又说,“当初是你把我领到武汉的,现在你就得把我接回延津。”

好像当初两人去武汉,是李延生非要让她去,现在得负起这个责任。李延生要与樱桃争辩,樱桃不管不顾,就往李延生身上扑;李延生急忙躲闪,头撞到了床边床头柜上,也就醒了过来;身边,胡小凤响着鼾声;看看窗外,月光洒到对面墙上,有树影在墙上晃动。当初带樱桃到了武汉,两人已经说好了,待见到陈长杰,他们就互不相干,接着就是樱桃和陈长杰的事了;一天天过去,没见陈长杰随樱桃回延津,帮樱桃迁坟,他心里就有些疑惑,也不知樱桃和陈长杰在武汉发生了什么。从梦里看,樱桃似乎在武汉又遇到难题。接着以为是心头乱想,才做这样的梦,起床去了趟厕所,撒了泡尿,回到床上接着睡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樱桃又来到他的梦里。不同的是,樱桃嘴里喊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似在荆棘丛中打滚。

第二天上午,李延生来到副食品门市部,左右心神不定,便想去邮电局给陈长杰打个长途,问樱桃在武汉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想,樱桃本不是人,是个魂魄,这魂魄又是他带到武汉去的;如果樱桃和陈长杰发生争执,病根还是李延生种下的;又怕陈长杰跟他急了。这电话打不得。到了下午,李延生仍心神不定,便托老孟照看他的柜台,信步走到东街蚱蜢胡同,来到老董家,想问一问老董,他应该怎么办。像上次来老董家一样,他自觉去堂屋屋檐下,排队等候。待轮到李延生,老蒯在屋里喊“下一个”,李延生进屋,坐到老董对面,将他如何把樱桃带到武汉,如何与樱桃分别,说好从此两不相干,一个人回到延津,现在樱桃如何接连给他托梦,让他再去武汉把她接回来,一五一十,给老董说了。这回老董没有给他摸骨,也没有传话,也没有直播,只是说:

“既然你们在武汉说好两不相干,现在她又来梦里缠你,就是她的不是了。”

李延生:“可不。”

老董:“托梦不怕,现在她魂在武汉,远隔千里,无法附到你身上,所以只能托梦;附到人身上就是病,托梦是空的,你不用理她就是了。”

听老董说托梦对他并无妨碍,李延生放下心来。李延生让老蒯结账,老董挥挥手:

“就是问句话,没惊动天师,算了。”

李延生知道,老董这么做,是因为他还拿李延生当个角儿;同时,老董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李延生,也为了给自个儿积德,下辈子不再当瞎子;也就没再勉强。

但李延生回到副食品门市部,想起樱桃在梦里痛苦的样子,料想她一定在武汉遇到了过不去的坎;起码是陈长杰不愿意跟她回延津;陈长杰不愿意回来,她怎么闹不过陈长杰呢?她能闹过李延生,咋就闹不过陈长杰呢?左右想不明白;陈长杰不回来给她迁坟,樱桃让李延生去武汉把她接回来,回来就是重回延津的乱坟岗上,乱坟岗上厉鬼还在,可见她哭着喊着要回延津,连厉鬼都不怕了;也可见,她在武汉的处境,连延津的乱坟岗也不如了;可她附不到人身上,就回不到延津,这是她的难题所在。又想,当初他和樱桃在一起唱戏,戏里还是夫妻,念起这些,似乎应该去武汉把她接回来;可再去武汉,又对胡小凤编出一个什么理由呢?上路又得花钱,上一回去武汉借老尚二百块钱的高利贷还没还上,这回还去借高利贷吗?自个儿一个月六十多块工资,这些钱全是明的,胡小凤都知道,无法当体己钱攒起来,一次次拉下的饥荒,拿什么去填补呢?左思右想,去武汉的心就慢了。樱桃在梦里闹腾了两天,突然不再来李延生梦里了,李延生还感到奇怪,她咋就不来了呢?接下来几天也不来了。时间长了,李延生也就把樱桃这事给忘记了,每天照常去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兼卖花椒大料和酱豆腐。偶尔倒想,他把樱桃一个人落在了武汉,樱桃想离开武汉,回延津不得,那她去哪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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