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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 皮埃尔与让  作者:莫泊桑

或许,用香槟酒和查尔特勒酒浇灌的困意减缓了他的痛苦,安抚了他的心,因为醒来时,他满怀善意。一边往身上穿衣服,他一边估计、掂量、归纳着自己头一天的激动情绪,努力从中确切、完整地分辨出真实而隐秘的缘由,分辨出个人动机和外部致因。

事情很可能就是这样:啤酒店的侍女一听说罗朗家只有一个儿子继承陌生人的财产,便产生一个恶毒念头,一个地地道道的唯妓女才有的念头;可也是,这类轻佻女人不总是捕风捉影地如此猜忌所有那些端庄的女性吗?她们一张口不就是对那些她们觉得无法接近的女性进行诽谤、中伤、诬陷吗?每当人们在她们面前提及某个无可指责的女人时,她们总是满脸的不高兴,好像受到了侮辱一般,咆哮吼叫着说:“啊!你知道,我认识你说的这些已婚女人,都是些脏东西!她们比我们情人多,只不过都是暗地的,因为她们都很虚伪。啊,是的,都是脏货!”

换一种情形,他绝对不明白,甚至不能设想这个女人何以对自己如此善良、单纯、高贵的母亲含沙射影。但是,他的心被嫉妒的感情掀动着,骚乱不安。他那过度紧张的大脑,可以说不自觉地窥伺着一切有损于他兄弟的言行,因而甚至可能在这个卖啤酒的女侍身上平添了一种人家本来不曾有过的恶意。有可能只是他的想象,他的不加控制,不断脱离意愿的想象在天马行空,大胆,冒失,牵动了无数阴暗念头,有时还带有不可告人的、可耻的成分,却被这想象藏匿在他的身上,他的灵魂深处,深渊之处,有如某些飞翔物;有可能仅仅是这种想象制造、杜撰了这可怕的疑虑。他的心,无疑,他的心私下有他个人的秘密;而这颗受伤的心并没有因为这可恶的疑虑而找到办法使他兄弟放弃那笔令他嫉妒的遗产。此刻,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像虔诚的信徒叩问自己的信念那样,他探询着他头脑中的一切玄秘。

的确,罗泽米丽夫人尽管智力有限,却有着女人的分寸感、敏锐的嗅觉和细腻的感觉。不过,既然她单纯十足地举杯祝福马雷夏尔的在天之灵,就说明还不曾产生那种想法。如果她心存一丝怀疑,她就不会这样做。现在,他不再怀疑,自己存在着对弟弟继承遗产的不由自主的怨恼,当然还有他对母亲的敬爱一同激发了他的顾虑,虔诚、可敬但夸张了的顾虑。

得出如此结论之后,他感到心情舒畅,仿若有过什么善举似的,于是他决心善待所有的人,首先从他父亲开始,尽管他的怪癖,他的盲目自信,他的庸俗之见以及过分明显的平庸无时无刻不在惹他生气。

他回到家里时,午饭尚未开始,他用他的才智、他的好心境活跃了全家的气氛。

母亲甚为高兴,冲他说:

“我的皮埃尔哟,你想不出你是多么风趣,多么聪明,只要你愿意。”

他妙语联珠地讲着,用他们的朋友们的绝妙长相逗笑大家。博齐尔成了他的靶子,罗泽米丽夫人也被稍加影射,但是言辞谨慎,很少恶意。看着他兄弟,他心想:“你倒是替他辩护啊,傻瓜;你富有也枉然,只要我高兴去做,我永远会胜你一筹。”

喝咖啡的时候,他探问父亲:

“你今天要用‘珍珠号’吗?”

“不,我的儿子。”

“我可以和让-巴尔一道用用它吗?”

“当然可以,你愿意就行。”

在途经的第一家烟草零售店里,他买了一盒上等雪茄,随后一路乐颠颠地走下通向港口的斜坡。

他抬头仰望晴朗、明媚的天空,它被海上的熏风吹得一碧如洗。

让-巴尔说,水手帕帕格里正在船槽里打盹。在不出早海捕鱼的时候,他每天都准备着正午出海。

“快来呀,船老大!”皮埃尔喊了一声。

他把铁链从岸上扔进水里,跳到船上,问:“什么风?”

“一贯的内陆风,皮埃尔先生。到处清风徐徐。”

“那好,老爹,出发吧。”

他们扬帆,起锚,小船挣脱了束缚,悠悠地驶向卧在港口静水中的堤坝。来自陆路的微风吹落于帆顶,轻柔得使人一无感觉,而“珍珠号”似乎勃发着一种单纯的生气,那是海船上的生气,受着隐蔽于其中的神秘力量的鼓动。皮埃尔双手掌舵,嘴里叼着雪茄,两腿平伸在船板上,耀眼的阳光使他眯起眼睛,看着迎面防波堤大块大块的油漆木桩从身旁掠过。

当他们脱身驶入茫茫大海,抵达遮拦他们的水堤尽头时,微风更加清爽,在医生的面颊和手上擦摩着,近似一种凉丝丝的爱抚,它洞开他的肺腑,让他深深地吞吸着,把褐色的风帆吹胀得圆圆的,把“珍珠号”吹得歪歪斜斜,却使它更加灵活。

让-巴尔倏地升起三角帆,真好像展开了一扇被风鼓起的三角形翅膀,接着两步跨到船尾,解开系在桅杆上的艉帆。

于是,小船一下子安静下来,全速奔驰着,船两侧奔流、湍泄的海水发出轻柔而欢快的响声。

船头如失灵的犁铧,划开大海,柔软、泛着白沫的海浪腾空而起,形成一个半圆球,而后跌落下去,就像耕地时落下的褐色的、沉甸甸的泥土。

每当浪头打来——它们既短促又贴近——“珍珠号”便从三角帆到皮埃尔手中颤动的舵柄一阵颠簸;如若连续几分钟刮起劲风,海浪便飞掠船壳板,大有漫进船内之势。一艘利物浦运煤船碇泊着等待海潮;他们从它尾部绕过,一艘接一艘地参加了这些停泊的船只,然后为了展望海滨景色,他们驶向稍远的地方。

整整三个钟头,皮埃尔安详、平静、满意地徜徉在摇摇晃晃的水面上,宛如一只敏捷而顺驯的长翅膀的走兽,驾驶着这木制的、帆制的什物。在他手指的指挥下,它被摆弄得随意来去。

他胡思乱想着,就像人们骑在马背,站在船板上遐思慕想一样,他想到他的未来将会很美,想到和睦相处带来的乐趣:明天他就向弟弟讨借一千五百法郎,为期三个月,他得马上在弗朗索瓦街那套漂亮的房子里安定下来。

水手突然发话说:

“你瞧,下雾了,皮埃尔先生,应该返航了。”

他抬眼望去,就见正北方向有一块深灰色飘浮的阴影,浸染着天空,笼罩着大海,朝他们奔跑而来,恰似一朵从天而降的乌云。他掉转船头,顺风驶向海堤,这时,背后紧跟的大雾赶了上来。当它追上“珍珠号”,以其感觉不到的厚度覆盖了这只小船的时候,皮埃尔的四肢冷颤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海雾的怪味,烟、霉的混合味,使他闭紧双唇,免得吞进这潮湿、冰凉的雾气。小船重归港口旧地时,整个城市已完全淹没在这细小的水蒸气中了,它们并不落地,像雨一样打湿着一切,又像奔流的小河一样冲刷在房屋上、街道上。

皮埃尔手脚冰凉,急忙回到家里。他跳上床,一直睡到晚饭方醒。

刚一进饭厅,就听母亲对让说:

“走廊会是个很迷人的地方。我们将在那儿布上鲜花。你等着看吧,我负责保养、更换它们。等到你宴请客人的时候,那儿就成了仙境了。”

“你们在谈些什么?”医生问道。

“我们在谈我刚刚为你弟弟租下的一套精致的房间。是个新发现,一个冲两条街道开窗的中二楼。有两间会客厅,一条玻璃走廊,一个圆顶小饭厅,让一个小伙子来住,可算相当不错了。”

皮埃尔脸色变得苍白,怒火冲上心头。

“这套房子在什么地点?”他问。

“布勒瓦尔·弗朗索瓦一世街。”

完全是这样,他坐下来,愤怒得几乎想大声喊:“这也太过分了!什么都是他的了!”

他母亲满脸喜色,还在说:

“你想象不出,我花了二千八百法郎租下它。人家要三千法郎,可是因为我租用三年、六年或九年,便压低了二百法郎。你弟弟肯定要住进去的。只需把里面布置漂亮,他就可以靠律师这一行生财发迹了。这点很能吸引、打动、留住顾客,使他们产生敬意,让他明白一个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他的话是很金贵的。”

她停了片刻,接着又说:

“应该给你找一份类似的,普通得多的东西,虽然你身无分文,但至少还很乖。我向你保证,这对你会有很大帮助。”

皮埃尔用一副傲气十足的口气回答说:

“哦!我么,我要借工作和科学来获得这些。”

母亲仍坚持说:

“是这样,可我向你担保,无论如何,一套漂亮的住房会使你大大得利。”

饭吃到一半时,皮埃尔突然冒出一句:

“你们是怎么认识这位马雷夏尔的?”

罗朗老爹抬起头,开始搜肠刮肚:

“等等,时间太久,我记不很清了。噢!对,想起来了。是你母亲在店里认识他的,对吧,路易丝?他来我们店里买过一次东西,往后便常来常往。最初他在我们眼里仅是一位顾客,后来我们才结为朋友。”

皮埃尔一边吃菜豆,一边用餐叉一下下刺着它们,仿佛用剑刺穿人体一般。他又问:

“你们相识在哪一年?”

罗朗重又回想起来,但是一无所获,便让妻子帮助回想:

“哪一年,喂,路易丝,你不该忘记,你记性那么好。你瞧,是在……在……在一八五五年还是一八五六年?想想,你也许比我知道得更多?”

她果然想了一会儿,而后用肯定、平静的口气说:

“是一八五八年,胖兄。那时皮埃尔三岁。我敢保证我没弄错,因为那一年这孩子得了猩红热,马雷夏尔,虽然和我们还不太熟,却帮了我们大忙。”

罗朗喊道:

“的确,的确,他简直是令人敬佩!因为你母亲已经筋疲力尽,而我又要照管商店,他就跑药店,为你抓药。他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当你病愈、不再感到有气无力的时候,瞧他高兴的,一个劲儿地亲你。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一个突然的、强烈的念头钻进皮埃尔脑子里,仿佛一颗子弹射中、刺破了他:“既然他最先认识我,对我那么尽心,既然他喜欢我,一个劲儿地亲我,既然因为我他才和我的父母相互往来,为什么他还要把全部财产都留给让而半点也不给我呢?”

他不再问话了,面色阴沉地坐在那里,与其说凝神思考,不如说专心发呆,隐藏在他内心的是一种尚不明晰的新的烦恼,由此,新的痛苦悄悄地滋生着。

他找了一个适当的时间走出家门,开始在街上闲逛。街道上大雾弥漫,雾气中,夜色沉重、漆黑、令人作呕。仿佛有一种恶臭的水蒸气君临大地,它从煤气灯前经过,像是想不时地将其熄灭。路面大概是因为夜间结冰的缘故开始打滑了,各种各样的气味从家家户户散发出来,那是从地窖、壕沟、下水道、寒酸的厨房里冒出的臭气,它们涌将出来,似乎是为了同这游荡的大雾沆瀣一气。

皮埃尔弓着腰,双手插兜,因为不想待在这冰冷的室外,所以朝马罗夫斯科店里走去。

那盏守夜的煤气灯下,依然是老药剂师长睡不醒的身影。他像忠实的家狗一样爱着皮埃尔,见是他来了,他醒了醒神儿,找了两只杯子,拿出“醋栗琼浆”。

“我说,”医生问道,“您这利口酒运气如何?”

这位波兰人向他解释起市里的四大主要咖啡馆如何同意将其公开销售,《海岸灯塔报》和《阿弗尔信号台报》如何将登出广告,交换条件是送给编辑们一些药品。

沉默良久,马罗夫斯科询问让是否坚决要享用这笔遗产;接着,他就此事问了其他两三个模棱两可的问题。对皮埃尔战战兢兢的忠心使他对此选择深感不平。皮埃尔相信自己看穿了老头儿的心思,老头儿从他转来转去的眼睛,迟疑不定的语调中猜测、领悟、看出他心里有话,但却缄口不语或欲言又止,所以老头儿显出一副如此谨慎、胆怯和假惺惺的模样。

现在他不再怀疑了,这老头儿想的是:“您不应该让他接受这笔遗产,这将败坏您母亲的名声。”老头儿甚至有可能认为让是马雷夏尔的儿子。老头儿肯定是这么认为的!这件事显得跟真的似的,太有可能,太显而易见了,老头儿怎么能不这样认为呢?而他自身,他,皮埃尔,罗朗家的儿子,三天以来不也在全力以赴、挖空心思地抗争着以欺骗自己的理智吗?他不是也在同这可怕的怀疑斗争着吗?

顿时,一种独处的需求再次袭上他心头,他需要一个人想想,需要同自己商量一番,需要大胆、无所顾忌、毫不示弱地考虑这件既可能又可怕的事情,急匆匆,甚至连杯里的醋栗琼浆也没喝,他就站起身,同惊呆的药剂师握了手,重新钻进街上的蒙蒙大雾之中。

他问自己:“为什么这位马雷夏尔把所有财产留给了让?”

此时,他再去追问这些已经不是出于嫉妒心了,不是因为有这种他自知要加以掩盖的,在内心斗争了三天的,卑下却也自然的心理愿望在作怪,而是因为他深恐确有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深恐连他自己也相信让是这个人的儿子!

不,他不相信,他甚至不能提出这个有罪的问题。那他就必须把这如此轻率、如此难以置信的猜疑完全置弃,永远置弃。他需要阳光的照彻,需要做出肯定,需要内心的绝对安全感,因为这世上,他只爱他母亲。

他独自一人游逛于夜色之中,他要在自己的记忆里、理智中做一番细致的洞察,从中找到明确的事实。此后便了结此事,不再想它,永远不再。他将去睡觉。

他想:“来,首先让我们考察事实;然后我会回忆起我对他所知的一切,他对我兄弟、对我的态度,接着再寻找所有可能使他做出如此选择的动机……他眼看着让出世的?——不错,但是在这以前他就认识我了。——假使他默默地、含而不露地爱着我母亲,他所选择的倒应该是我,既然因为我,因为我得了猩红热他才得以成为我父母的亲密朋友。所以,从逻辑上讲,他应该把我作为选择对象,应该对我表示更鲜明的疼爱,至少要一视同仁,当然了,他看着他长大,这会使他抱有一种天生的偏爱,一种引力。”

于是,他全神贯注地、不遗余力地追忆往事,企图树立、重现、认出、摸透这个人的形象,他曾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可是在巴黎居住的那些年头里,他从未留意过他。

不过,此刻他觉得因为他走在路上,脚步轻轻地向前挪动,所以有些头脑混乱,思路不定,从而削弱了他的理解力,淹没了他的记忆。

为了让他锐利的、明察秋毫的目光洞彻往事与未知之事,他必须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停下脚来。想到这儿,他决定到海堤坐坐,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走近港口,他听到海上传来一阵痛苦而凄惨的呜咽声,有如一只公牛在哞哞地叫,但声音更悠长、更有力。那是一只汽笛的呜咽,是一些迷失在大雾中的汽船的呼叫。

他浑身一阵战栗,心头发紧,这无望的叫声在他心灵中、大脑中如此强烈地回荡着,使他觉得那就是他自己的哀鸣。这会儿,较为远些的地方又响起另外一个类似的声音,随即,近在港口的汽笛回应着,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

皮埃尔大步跨上海堤,脑子里再没有任何念头,一心陶醉于找到这样一个凄冷、轰响的黑暗之处。

他在防波堤尽头坐了下来,闭上双眼,他不想看到隐现在这使晚间港口成为可去之处的大雾背后的万家灯火,也不想看到,即使模糊不清,南侧海堤上的红色塔灯。于是,他侧过身去,把胳膊肘支在花岗石上,将头埋在两只手里。

“马雷夏尔!……马雷夏尔!”虽然嘴里没有发出声音,心里却像是在召呼他,在唤起、诱发他的身影似的一遍遍这样叫着。黑暗中,在他垂下的眼睑上,他猛然看见了他,正是他从前所见的那副模样。一个六十岁的男人,留着花白的锥形胡须,眉毛浓重,且同样花白。他的身材不高也不矮,神态和蔼可亲,有一双灰色的、温柔的眼睛,举止端庄,一看便知是个正直、朴实、温和的人。他称呼皮埃尔和让“我亲爱的孩子”,从未显露出薄此厚彼的意思,而且一同招待他们晚餐。

皮埃尔带着狗寻匿迹的顽固劲头开始研究这个亡人的言谈、举止、语调、眼神。他一点一点地,终于完全想起了他的音容笑貌,那时,他在图晒街自己的房间里款待他的兄弟和他。

两个同是很老的女仆为他们忙来忙去,无疑,很久以来她们已经养成习惯,称呼他们“皮埃尔先生”和“让先生”了。

马雷夏尔把两只手伸给小伙子们,一个给右手,一个给左手,看进门的情况而定。

“你们好,我的孩子,”他说,“你们的父母最近怎么样?他们可从来不写信告诉我。”

大家亲切地、随便地谈论一些日常琐事。他的思想没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但很是谦和,很动人,也很优美。

他的确是他们的一个好友,一个绝对无可怀疑因而也无需牵挂的好友。

这时,往事在皮埃尔的脑海里一一涌现。见他有时愁眉不展,马雷夏尔猜到是因为他做学生的穷苦,就自动地送给、借给他钱,大概有几百法郎。后来两个人都忘了,便始终没有偿还。所以这个人一直爱他,一直关切他,既然他忧他之所忧,那么……那么为什么他把所有财产都给了让?不,他从来没有表现出疼爱年小的胜于年长的,关心一个胜于另一个;对这个冷些,对那个热些。那么……那么……他就是有一个重大而隐秘的理由使他把一切都留给让——一切——而什么也不给皮埃尔。

一阵尖利的痛楚,一股无名的愁绪闯进他的胸口,他的心开始碎布片一般抖动起来。心房像是停止了收缩,当血液无拘束地涌流而过时,它便倍受颠簸和震动。

他说梦话似的低声而语:“应该晓得,我的天,应该晓得。”

现在,他向更遥远的年代,向他父母过去居住在巴黎的年代摸索而去。然而,他无法记清那时的张张面孔,他的回忆因而被搅成一团。他特别着魔地追忆着马雷夏尔,他的头发是金色、褐色还是黑色的?他记不得了,他最后的面孔,老年时的面孔把别的全都抹消了。但他想起他那时更为消瘦,手掌温柔,常常带来鲜花,频繁得很,因为他父亲不停地絮叨说:“又是鲜花!你疯了,亲爱的,你要把家当毁在玫瑰花上了。”

马雷夏尔回答说:“您别管了,我高兴这样做。”

霎时,他母亲的声调,他母亲笑吟吟地说“谢谢,我的朋友”时的声调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异常清晰,仿佛就在他的耳旁。这三个字相当频繁地挂在她嘴边,所以才如此深刻地刻印在他儿子的记忆里!

那么说,就是马雷夏尔,他,富人,先生,顾客,经常带鲜花给这个矮小的女店主,这个贫寒的店主的妻子。他爱上了她?如果没有爱上女主人,他如何成得了这两个商人的朋友?这是个有教养的、比较睿智的人。多少次,他曾同皮埃尔谈论诗人及诗歌!他不欣赏作为艺术家的作家,而赞许那些情绪骚动的资产者作家。医生经常觉得这种同情未免幼稚了点儿,所以报以一笑。如今他才明白,这个易动感情的人从来,从来未能成为他父亲的朋友,因为他的父亲那么积极入世,那么实际,那么迟钝,对他来讲,“诗歌”一词就意味着“笨伯”。

所以,这位年轻、自由、富有,具备一切柔情的马雷夏尔有一天,无意间可能是注意到漂亮的女店主,便走进了小店。他买了东西,后来又光顾此店,和主人聊聊天,渐渐地熟识起来,于是经常买些东西,以此获得的权利是坐在这间房子里,对着年轻的妇人微笑,同她的丈夫握手。

而后来……后来……啊!我的天……后来?……

他喜欢、爱抚过第一个出世的孩子,珠宝商的孩子,直到另一个降生下来,而后他至死让人感到难以捉摸,再后来,他被埋在坟墓里,躯体腐烂,从活人的名册中除去姓名,整个人永远不复存在。因为再没有什么可谨慎、顾虑和隐藏的了,他就将全部财产赠给第二个出世的孩子!……为什么?……这是个聪明人……他肯定知道也预料到了他能达到的后果,他将几乎无可避免地使人猜测这个孩子是他的。——那么他是想毁坏一个女人的名声吗?如果让不是他的儿子,他怎么会这么做呢?

皮埃尔心中顿时想起一个具体、可怕的细节。马雷夏尔是金发,和让一样。现在,他回想起一幅小小的肖像细密画,从前住在巴黎时,他在家中客厅的壁炉上见到过,如今却不知哪儿去了。那幅画在哪儿?丢失了,还是藏起来了?啊,他若是能即刻拿到它就好了!他母亲可能将它放进了人们收藏爱情信物的暗屉里。

想到这儿,他悲伤欲裂,不禁浑身发抖,尖刺的痛苦堵得他喉咙一阵哽咽。突然,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明白了他的心思而向他回话似的,海堤的汽笛在他耳边轰响起来。这神奇怪物的吼声,比雷鸣、比野兽的咆哮更为响亮,气势磅礴地压倒了风声、涛声,回荡于漆黑的、雾气蒙蒙的海面上。

接着,穿过浓雾,远处,近处,同样的叫声再次蜂起,响彻夜空。它们是迷途的邮轮发出的呼救声,令人心惊胆战。

接下来一切复归平静。

皮埃尔已经睁开眼睛,从噩梦中醒来,他惊愕自己呆在这地方,两眼茫然回顾。

“我疯了,”他想,“我怀疑自己的母亲。”于是,汹涌的爱、怜恤、懊悔、祈求、悲伤,淹没他的心坎。他的母亲!他所认识的那样的母亲,他怎么能怀疑她?难道这个单纯、端庄、正直的女人的心灵和生活不是清水般明净吗?见到过、结识过她的人,怎能不认为她是无可怀疑的呢?而正是他,她的儿子,对她产生了怀疑啊!如果此时他能抱住她,他会怎样亲吻、爱抚她啊!他会怎样跪下来求得她的宽宥啊!

她会欺骗他父亲,她?……他父亲!不错,他确是个正直的人,做买卖时既诚实又廉洁,然而,他的思想却从未超出店铺之外。而这个女人,从前非常标致(皮埃尔知道这一点,她的风韵犹然可见),生就一颗高贵、多情、慈悲的心灵,她是如何把一个与自己相差悬殊的人纳为未婚夫、丈夫的呢?

为什么要寻找?她像那些由父母介绍,带着嫁妆许配给小伙子的姑娘们一样,出了嫁,他们两人很快在蒙马尔特街的那个商店里安了家,而这位掌管柜台的少妇,兴致勃勃地一心想建设新的家庭,心存巴黎大多数商人家里代替爱情甚至情感的、利益一致的乖巧而可恶的想法,开始把她所有活跃、精明的脑神经投入他们的家庭所希冀的财产建设上。她的一生就这样度过了,未经坎坷,平安、清白,缺少柔情!……

缺少柔情?……一个女人没有爱情,这可能吗?一个年轻、漂亮、住在巴黎、翻阅书本、为那些被感情击毙在舞台上的女演员喝彩称快的女人,可能从少女过度为老妇却连一次动心的时候都没有吗?换成另一个人,他是不会相信的,——为什么他要相信他母亲呢?

真的,她可能恋爱过,就像那另一个人!因为,纵然是他的母亲,她又有什么理由与别人不同呢?

她曾年轻过,具备搅乱青年人心魂的各种散发着诗意的娇弱之态。整天枯坐,禁闭在店铺里,陪伴一个平庸的丈夫,张口闭口谈买卖,月光、旅行、夜幕下的接吻便成了她的幻想。于是有一天,一个男人走进店里,犹如恋爱的人们走进书本,他讲着跟他们一样的话。

她爱上了他。为什么不呢?但她是自己母亲!那么,因为是自己母亲就应该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拒绝这一明显的事实吗?

她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当然了,既然这个男人没有其他女朋友;——当然了,既然他一直忠实于这个远离他,日渐衰老的女人;——当然了,既然他把全部财产都给了她的儿子,他们的儿子!

皮埃尔站起身,气得连连发抖,恨不能杀死谁!他伸出双臂,张开手掌,真想敲击、损伤、捣碎、扼杀!谁呢?所有的人,他父亲、他弟弟、死者、他母亲!

他朝回家的方向奔去。他要做什么?

正当他从信号塔前经过时,刺耳的警笛声突然从他耳边响起。他惊愕得几乎跌倒,一直退到花岗岩护墙处。他被震垮了,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就地坐了下去。

响应第一声鸣叫的汽船似乎离得很近,它出现在港口入口时适逢海潮在高涨。

皮埃尔回转身,看到了它的红灯,迷雾中,它变得黯淡无光。继而,在港口散射的电灯光下,一个庞大的黑影显现在两堤之间。在他身后,守夜人,一个退休老船长,用嘶哑的声音喊:

“船名是什么?”

雾霭中响起站在甲板上的领航员同样嘶哑的回答声:

“桑塔-路西亚。”

“哪国?”

“意大利。”

“港口?”

“那不勒斯。”

皮埃尔目迷眼花,仿佛看到了维苏威火山上的火苗,火山脚下,群群黄萤在索朗特或科斯特拉马尔的橘林中翩翩飞舞!他曾多少次梦想着这些令人感到亲切的名字,好像他谙熟那里的景致一样。啊!如果他能够马上动身,不管去哪儿,永不回返,永不写信,永不让人知道他所变成的样子!不,应该回家了,回到父母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算了,他不回去了,等着天亮吧。他喜欢听警笛的声音。他又站起身来,开始走动着,像一个港口值班的公务员。

另一艘汽船紧跟在第一艘船之后出现,船身庞大又神秘。这是一条来自印度的英国船。

他看到又有几条船从穿不透的阴影中鱼贯驶出。随后,因为雾霭的湿度已经无可忍受,他重新踏上通向市区的路。因为冷极了,他就走进一家海员咖啡馆,打算喝杯掺热糖水的烈酒;当辛辣的烫烧酒烧得他的咽喉与上膛火辣辣的时候,他感觉到希望重新回到了他心中。

也许他搞错了?他完全了解他那游荡不定、非理智的奇想!他大概是搞错了?他收集了一堆证据,就像人们面对一个总是很容易治罪的无辜者,想把他当成罪犯而罗列其罪状一样。等他睡了一觉之后,他的想法就会完全改变的。于是他走回家去睡觉,因为实在困得不行,终于昏昏然进入了睡梦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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