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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 皮埃尔与让  作者:莫泊桑

第二天,医生一觉醒来,下定决心要走发财之路。

他已经不止一次做过这种不切实际的决定了。创业伊始,刚刚进行各种尝试之时,马上致富的渴望支撑着他的干劲儿和信心,一旦困难当头,初试失败,便不得已另寻出路。

他躺在床上,深藏在暖烘烘的被子里,陷入沉思。多少医生转眼间成了百万富翁!只需有一点点才干便足矣,因为课堂上他甚而能对那些最有名望的教授品头论足,把他们看成笨伯。他当然与他们旗鼓相当,不然就是胜出一筹。如果他能通过某种方式把阿弗尔高雅、富有的顾客掌握在手,每年轻而易举就可挣得十万法郎。于是,他精心计算起肯定得到的收入。早晨,他将出门去他的病人家里。取平均数,这已经相当次了,若日均十个人,人均二十法郎,他每年至少将得到七万二千法郎,甚至七万五千法郎,因为实际上肯定不止十个病人,午后,他将在自己的诊所里另外接待平均十人,每人十法郎,得三万六千法郎。这就是十二万法郎,一个整数。对于那些老主顾、朋友,他本应十法郎看一次病,而他收五法郎。这样大概会使总数有所下降,不过通过会诊以及职业中常见的小恩小惠可以得到补偿。

达到这个目的,最简便的办法是巧妙地登出广告,让《费加罗报》做出反应,写上阿弗尔年轻、谦虚的学者惊人的疗法得到了巴黎科学界上下人士的瞩目和关心。那么他将比弟弟更为富有;不但更富有,而且更显赫,更得意,因为他的财产只属于他个人;他将慷慨地对待他的年迈父母,而他们理当为他的声望感到自豪。他不打算结婚,他不情愿自己的生活被唯一的、绊脚石一样的女人所束缚,不过,他将在他那些最标致的顾客中找些情人。

他对成功充满了自信,竟从床上一跃而起,仿佛要即刻将它把握在手;他穿好衣服,准备到市里到处逛逛,找一套称心如意的房子。

游荡在街上的时候,他想,支配我们的行为的决定因素竟是那么无足轻重。三个星期以前,他就能够,也应当做出如此决定,而今却一锤定音,无疑,这是由他的弟弟继承遗产一事而促成的。

走到门前招牌上写着华丽套房或是高价出租的地方,他才停下脚来,不加装饰语的标志总是让他不屑一顾。他神情高傲地察看房间,测量房间的构架,在本子上勾绘房子的图样,各屋的通道,出口位置,跟人家讲他是医生,顾客满门。楼梯宽度要大,必须收拾干净;另外,他不能登上二层以上的楼层。

记下七八个地址,乱涂了二百种有关资料后,他转身回家吃午饭,时间误了一刻钟。

刚走到前庭,就听到一阵碗碟声。这么说,他不在大家就开饭了。为什么?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准时开过饭。他心头一酸,情绪低落下来,他就是这么个有点敏感的人。一进饭厅,罗朗冲他说:

“喂,皮埃尔,动作迅速点儿,见鬼!你知道我们两点钟去公证人那儿。今天可不是闲逛的日子。”

医生没吭声,吻了他母亲,握了父亲和兄弟的手之后,坐到椅子上;然后从桌子中央的凹形盘子里夹起留给他的排骨,冷冰冰、干巴巴,准是最糟糕的一块。他想他们总可以把排骨热在炉子上等他回来,也不至于昏头昏脑到把另一个儿子——长子忘到一干二净的地步。被他的闯入打断的谈话又接茬讲了下去。

罗朗夫人对让说:“这就是我立刻要做的事情。我的居室条件要阔绰,特点是引人注目,我将满世界招摇过市,我将骑马,将找一两个有趣的案件为之辩护,法庭上,我要打扮得十分得体。我的愿望是当一名深受欢迎的业余律师。感谢上帝,你现在不愁衣食了,即使你从事职业活动,总之,那也是为了避免学无所用,还因为一个男人永远不应该无所事事。”

罗朗老爹手中削着梨子,开口说:

“见鬼!哪有你的份儿。倒是我该买一艘漂亮的小船,一艘我们的向导那样的单桅帆船,驾着它,我将一直航行到塞内加尔去。”

轮到皮埃尔,他谈了自己的想法。总之,财产并不是衡量道德的标准,不是衡量一个人知识水平的标准。对于平庸之辈来说,它不过是堕落的起因,而相反,落在强者手中它却是一柄杠杆。不过后一种人实为少见。如果让果真是一个出色的人,他可以当即对让讲他不愁衣食了。然而他需要付出比在另外一些境况下多出百倍的辛苦。问题不在于替寡妇、孤儿辩护与否,以及从所有或成或败的诉讼中大捞钱财,而是要成为一个杰出的法律顾问,法律的明灯。

作为结束语,他补充说:“我若是有钱,我就分割尸体!”

罗朗老爹耸耸肩说:“嘿!最明智的是悄无声息,任劳任怨过活的人,我们不是受苦受难的牲畜,而是人。出身贫苦的就得劳作;好吧!自甘倒霉,干活吧;可当人们有所收获的时候,见鬼!傻瓜才糟践身体呢。”

皮埃尔高声应道:“咱们没有共同语言!我只敬佩学者、智者这样的人,其余的人不足挂齿。”

罗朗夫人一直竭力缓冲他们父子之间无休止的争辩,所以她把话题岔开了,讲起上个星期发生在保勒贝克-南多的一起凶杀案。大家的思路立刻转移到有关这桩重罪的情势上,受到有趣的惨暴事件的吸引,对犯罪活动诱人的神秘色彩兴味大发,这种事尽管粗俗、可耻、可恶,却对人们的好奇心有着一种奇异的、普遍的诱发力。

不过,罗朗老爹每隔一会儿便掏出表看。“喂,”他说,“应该马上上路了。”

皮埃尔冷笑着说:“还不到一点钟呢。真的,没必要让我吃冷排骨。”

他母亲问他:“你去见公证人吗?”

他生硬地回答:“我?不。去做什么?我去那儿起不了任何作用。”

让一声不响,好像没他的事一样。人们谈论保勒贝克凶杀案的时候,他以法律专家的身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并就有关凶杀的一些评说做了进一步的阐述。此时,他重又缄默不语,但是他眼中的光彩,面颊的绯红,直到胡须的光泽都仿佛是他幸福的心声。

全家走后,又剩下皮埃尔一人了,他重新开始像上午那样走家串户地调查租房情况。经过两三个小时的上楼下楼,终于在弗朗索瓦一世大街上找到了漂亮的房间:一个宽敞的中二楼,两扇门开向不同的街道,两厅,一条玻璃走廊,病人候诊的时候可以在那里的花卉丛中走动溜达,一个精致的圆顶饭厅,面向大海。

租房的时候,三千法郎的价钱使他退却了,因为必须提前交出第一笔款子,而他囊空如洗,手里分文没有。

他父亲积攒的那笔小小的财产只够八千法郎的利息,皮埃尔经常因为在求职问题上迟迟不做决定,浅尝辄止,不断重复学业而使父母陷入困境,牢骚满腹。因此,临走时他许诺两天之内做出回答;他想出一个主意,就是等让拿到了遗产后,向他求助第一季度的钱,甚或是半年的,数目一千五百法郎。

“这不过是为期几个月的贷款,”他想,“有可能不到年终我就能还给他。这实在没什么,再说他会高兴为我做这件事的。”

因为时间还不到四点,他又无事可做,实在不知干点什么,他来到公园里坐了下来;他在长椅上坐了良久,脑袋空空,两眼直盯着地面,脸色阴沉,先是感到倦怠,而后一阵悲苦之情侵扰而来。

这以前的那些天,自从回到父母身边,他同样过的是这种日子,却并没有对生活的空虚和闲散感到如此强烈的痛苦。那时,从早到晚他是怎样打发时间的呢?

他到海堤上闲逛,看涨潮落潮,他遛大街,坐咖啡馆,在马罗夫斯科那儿闲待,到处游逛。转眼间,这种持续至今的生活使他感到憎恶,忍无可忍了。倘若他手里有钱,他就乘车到乡间做长途旅行,一路上,沟渠两侧展示着覆盖山毛榉、榆树的农庄;可他却必须为一杯啤酒、一枚邮票斤斤计较,因而,那些梦想不是他所能实现的。他猛然意识到三十岁的人竟混到时常红着脸向母亲伸手索要一个路易的份上,简直是太惨了;他用手杖的一头在地上划来划去,喃喃自语:

“见鬼!等我有了钱!”

于是他又想起弟弟继承遗产的事,浑身像是被胡蜂蜇了一下似的;但他不耐烦地把这个念头驱赶掉,不愿意在嫉妒的感情上滑落下去。

四周的孩子们在嬉耍玩闹,小径上尘土飞扬。他们留着长长的金发,表情严肃,全神贯注地堆着小沙山,之后又一脚将其踏倒。

皮埃尔处于情绪低沉的状态下,这个时候,人们的感触总是很多,很细。

“我们日夜操劳,其结果还不是像娃娃们堆的小山一样。”想到这儿,他追问自己最聪明的活法是不是生两三个这样没用的小家伙,自得地、好奇地看着他们长高变大。结婚的愿望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有了伴侣就不会如此茫然了。至少在烦恼、犹豫的时刻有个人在身旁,痛苦的时候也可以用“你”这个称呼同一个女人讲话了。

他开始幻想女人。

他对女人了解甚微,只是在拉丁区上学的时候同大约十五个女人有过接触,等到一个月的生活费全部花光,便断了关系,第二个月再重新联系或另换一个。然而,十分善良、温柔、令人快慰的女人绝非没有。他的母亲不就曾为父辈家中明理、美丽的女人吗?他多么想结识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啊!

他猛然站起来,决定对罗泽米丽做一次小小的拜访。

但他立刻又坐了下去。他讨厌她,这个女人!为什么呢?她的善心过于平庸、低廉;再说,相比之下她似乎不是更喜欢让吗?

他不肯明确承认这一点,他鄙视寡妇做出的这个选择,觉得她愚蠢之至,因为即便他爱自己的兄弟,他也不得不认为他有些平庸,而自己却更为出色。

但是他总不能在这儿待至深夜,同昨晚一样,他愁苦地自语道:“我该怎么办?”

这时,他从心里感到需要有人同情他,拥抱他,安慰他,安慰什么?他回答不出,不过他像所有的人颓唐无力时一样,渴求有一个女人出现在身旁。渴求一个女人的抚爱和触摸,还有裙袍的擦摩、黑色或蓝色的温情脉脉的目光。

他想起了啤酒店一个矮矮的侍女,曾有一夜被他带回她的住处,而后时常见面。

想到这儿,他再次站了起来,准备找这女孩喝啤酒。对她说些什么呢?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呢?没准儿无话可说。那又何妨?就握几分钟她的手也罢!她似乎跟他情趣相投,那么,何不常去看她呢!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啤酒店里的顾客几乎走光了。三个喝酒的人胳膊支在橡木桌上,嘴里含着烟斗,收款员在读小说,酒店老板脱了上衣,坐在软垫长凳上酣然大睡。

女孩一见他就兴冲冲地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向他问好:“一向可好?”

“不错,您呢?”

“我很好。您真是稀客!”

“是的,我没时间。您知道我是医生。”

“瞧,您从没对我说过。上星期我病了,要是知道的话,就去找您了。要点什么?”

“一杯啤酒,你呢?”

“也要一杯啤酒吧,反正你来付钱。”

接着,她便一直用“你”这个称呼,仿佛给她一杯啤酒就等于默认她有这份权利了。就这样,他们面对面坐着,谈了起来。她不时亲切而随便地抓住皮埃尔的手,像那些卖笑的女孩子一样,她媚眼含情地看着他,对他说:

“你为什么不常常来?我真喜欢你,亲爱的。”

他却已经厌烦她了,在他眼里,她很傻气,很平常,像个底层人。他心想,女人应当梦幻般地或者光芒四射地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样,她们的平庸就得到美化了。

她问他:“有一天早晨你同一个大胡子金发美男子从门前路过,那是你兄弟吗?”

“对,是我兄弟。”

“他长得好标致。”

“你这么觉得?”

“是呀,另外他看上去很随和。”

为什么他突然鬼使神差地要把让继承遗产的事讲给这个啤酒店侍女?为什么他单独一人时不去想它,而且唯恐搅乱心神还要驱赶它,可此时却话到嘴边?为什么讲出它,好像是需要当着人面再次倾吐满怀苦衷?

他交叉双臂,对她说:“我兄弟,他太走运了,刚刚继承了两万法郎金额。”

她睁大一双贪婪的蓝眼睛,惊叫道:“噢!那么是谁留给他的,是他祖母还是他姑妈?”

“都不是,是我父母的一位老朋友。”

“仅仅是一个朋友?不可能!他什么都没有给你吗?”

“是的。我几乎不认识他。”

她想了想,而后嘴上带着怪笑说:

“哎呀,你兄弟他有这类朋友可真算福气!当然啦,真的,难怪他长得一点不像你!

一股无名火使他想抽她的耳光,他嘴唇哆嗦着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换了一副天真无知的表情说:

“我,没别的意思。我想说他比你有运气。”

他往桌子上扔掷二十个苏,走出了啤酒店。

这时他回味着那句话:“难怪他长得一点不像你。”

她是怎么想的?这句话暗指什么?其中肯定带有恶意,她在耍鬼把戏,在骂人。对,这姑娘准是以为让是马雷夏尔的儿子。

一想起他母亲可能干出这种事,他激动得要命,只好停下脚步,看看有没有可以坐下来的地方。

对面有一个咖啡馆,他走进去,坐到椅子上,对走过来的堂倌说:“来杯啤酒。”

他的心咚咚跳着;浑身一阵战栗。倏尔他想起马罗夫斯科昨天对他讲的话:“不会有什么好报应的。”他和那女孩都是这么想,这么猜测的吗?

他低头望着杯子里涨起、消融的白色泡沫,自忖道:“这样的事能令人相信吗?”

现在,他渐渐明白了人们为什么会产生这种令人讨厌的疑心,理由明摆着,清清楚楚,气死人了。一个没有继承人的老鳏夫把财产留给朋友的两个儿子,没有比这更简单、更自然的了,可他却全部给了其中一个,别人当然要觉得奇怪,当然要嘀嘀咕咕,看笑话了。他怎么就不曾料想有这种事?他父亲怎么就丝毫没有察觉?他母亲怎么就没有猜到?他们不会想到的,他们被这笔意外之财冲昏了头脑,哪会同这种想法沾边?那么这些老实人如何怀疑起这样一桩事呢?

而众人,邻居、商贩、供货人,所有认识他们家的人岂不都要讲起这件可恶之事,窃笑取乐,嘲弄他父亲,鄙视他母亲吗?

啤酒店女侍所说的让满头金发而他一头褐发,两人无论容貌、举止、身材全无相似之处,这回可要引来所有人的注目了。人们说起罗朗的一个儿子时,就会说:“这是哪一个,是真的那个还是假的那个?”

他站起身,决定告诫他弟弟,保护他们的母亲不受毁誉的可怕的威胁。当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拒绝继承财产而将其赠给穷人,只需对打听这笔遗产的朋友、相识解释说遗嘱包括一些无法接受的款项和条件,所以让不可能成为继承人,而不过是受托人。

一边往家走,他一边想应当单独见让,以免在父母面前谈起此事。

走到门口,就听客厅里一片高声谈话和爽心大笑的声音;进了门,他听出罗泽米丽夫人和博齐尔船长在座。他们是被罗朗老爹拉到家里来吃晚饭,一同庆祝好消息的。

仆人端来苦艾酒给大家开胃,使得人人心情舒畅。博齐尔船长因为在海上滚爬过,矮墩墩的身材圆得不能再圆,他的一切念头也像是圆的,仿佛海边的卵石。他笑着,喉咙里满是“喝”的音,他把生活描绘得阳光灿烂,一切都是可取的。

他同罗朗老爹碰杯,而这时让将两杯刚倒满的新酒递给夫人们。

罗泽米丽夫人不喝,博齐尔船长认得她新近去世的丈夫,冲她喊:

“来,来,夫人,‘重复两次算乐事’用我们的土话讲,就是说‘两杯苦艾酒,坏处全没有’。我,您瞧,自从我不再航海,我就这么着,每天晚饭前,人工横摇两三次!喝完咖啡,等于又来了一次纵摇,整个晚上我就漂泊在汪洋大海上了。但是我从来,从来也不冒暴风骤雨的险,因为我害怕海损。”

罗朗一边听老海员竭力赞美他的航海癖,一边开心地笑着,他已喝得红光满面,醉眼蒙眬了。他有一张小店主的大肚皮,仅仅是一张把身体其余部分统统收留在内的大肚皮,这种软耷耷的肚子是那些长年久坐的人所特有的,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椅子里挤成一团,大腿、胸脯、胳膊、脖颈都不见了。

博齐尔虽然矮胖矮胖的,但相反他却饱满得像个鸡蛋,结实得像颗子弹。

罗朗夫人一杯未尽,却因为内心欢喜,脸上罩上了红晕,两眼炯炯放光地看着她的儿子,让。

让现在正处于幸福的顶端。事情已经签字、了结,两万法郎的金额已经到手。他笑也罢,提高嗓门说话也罢,用眼盯人也罢,都显得有些异样。他手势打得更加干脆,信心更加坚定,给人的感觉就是:金钱带来了自信。

晚饭备好了,见老罗朗让罗泽米丽夫人挎他的胳膊,罗朗夫人喊道:

“不成不成,老爹,今天一切都由着让来。”

餐桌上空前奢华:让坐在平时他父亲的位子上,他的餐盘前摆着一大束鲜花,上面缀满了丝带,那真是一束盛典上的鲜花,像一座彩旗飘舞的教堂,巍然耸立。花束的周围护卫着四个高脚盘:一些鲜艳娇嫩的桃子像小山一样堆在第一个盘里;第二个盘子托着一块宏伟壮观的蛋糕,浇了厚厚的掼奶油,又盖了一层糖稀制成的小铃铛,俨然一座饼干教堂;第三个盘子是浸在澄澈的糖汁中的一片片凤梨;第四盘简直出奇地奢侈,是一盘来自热带国家的黑葡萄。

“哎呀!”皮埃尔坐下时说,“我们大家为让登上富翁之位恭喜庆贺。”

喝完汤后,端上了马德拉葡萄酒,这时,餐桌上已是一片七嘴八舌。博齐尔讲起了他在圣多明各同一位黑人将领共进晚餐的情景。罗朗老爹一边听,一边找机会插进他自己的故事,说有一次他在莫东受一位朋友之邀一起进餐,事后每位宾客都病了两个星期。罗泽米丽夫人,让,还有他母亲,计划出门游玩一次,并打算在圣·约翰吃午饭,说着说着,他们已经预想到那无穷的乐趣了;而皮埃尔,懊悔自己蛮可以坐在海边一家低级饭馆里独自晚餐,避开这场喧闹,这大笑,和这使他心烦的洋洋喜气。

他考虑着在这种情景下如何对他兄弟谈起他的惮虑,怎样使他辞退这笔业已到手、正在享用且早就醉心的遗产。无疑,他难以启齿,但他必须去做;他不能徘徊不前,他们的母亲在受着毁誉的威胁。

一条硕大的狼鲈端出之后,罗朗的话题又回到钓鱼上面。博齐尔把他在加蓬、在马达加斯加的圣·马利见到的怪事讲给大家听;他讲到尤其在中国和日本沿海,他发现那里的鱼就像当地居民一样,长相很是滑稽。接着他便描绘这些鱼的相貌,它们瞪着金子般的大眼睛,肚腹有蓝的,有红的,鱼鳍怪模怪样,和扇子有些相仿,尾巴则被剪成了新月形;他一边说一边模仿那副滑稽相,逗得旁边的听众无不捧腹大笑。

唯独皮埃尔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嘴里讷讷地说:“若说诺曼底人是北方的加斯科尼人实在有道理。”

鱼之后端来的是鱼肉香菇馅酥饼、烤鸡、沙拉、四季豆、比蒂维馅饼。罗泽米丽夫人的女仆也来帮忙上菜;一杯杯酒下肚,人们的高兴劲儿愈加膨胀。第一瓶香槟酒的瓶塞跳起后,罗朗老爹嘴里兴奋地模拟这声轰响,嚷着说:

“这比一声枪响更让我爱听。”

皮埃尔越来越觉得恼火,冷笑着回敬他父亲说:

“也许是这样,不过,这对你更危险。”

罗朗正要饮酒,这时他把盛得满满的杯子放到桌上,问道:

“那是为什么?”

长久以来,他一直抱怨自己的健康:身体滞重,头脑眩晕,永久地、莫名其妙地感觉不适。医生回答说:

“因为枪子完全可以从你身旁掠过,而酒却必然流进你肚里。”

“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灼烧你的胃,扰乱你的神经系统,阻缓血液疏通,隐患中风,所有你这种体质的人都有这个危险。”

旧珠宝商越来越浓的醉意犹如风中的一股青烟,似乎消散一空;他目光不安而又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想弄懂他是否在挖苦他。

而这时博齐尔喊叫起来:

“啊!这些高明的医生总是那一套:不许吃,不许喝,不许爱,不许围成一圈跳舞。小心身子骨会弄疼的。好吧!过去我走到哪儿都那么做,我,先生,在世界各地,所有我到达的地方,尽我所能地那么做,可如今,我的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糟糕。”

皮埃尔语调尖酸地回答说:

“首先,您,船长,您比我父亲健壮;其次,所有活着的人都像您这么说,直到有一天……第二天他们无法回到医生那里,再怯怯地说:‘您说得对,医生。’在我看到我父亲做对他最有害、最危险的事情时,我自然要告诫他。假使我反而怂恿他,我就成了不敬之子了。”

罗朗夫人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插话说:

“瞧瞧,皮埃尔,你怎么啦?就一次,也不至于损害他的身子。想想,今天对他,对我们,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一天。你会败了他的兴,使我们大家都难过的。你这么做,真是捣蛋!”

皮埃尔耸耸肩,嘟囔说:

“他由着性子做好了,反正我已经有话在先。”

但是罗朗老爹却不喝了。他注视着手里的杯子,杯子里盛满了晶莹的葡萄酒,一个一个的小气泡从杯底升腾而起,带着醉人的、空灵的生气,它们急促而快速地升至表面,倏而即失;他疑虑地看着这只杯子,像狐狸发觉一只死鸡,察觉自己中了圈套一样。

他迟疑地问:

“依你看,这对我的身体非常有害吗?”

皮埃尔感到一阵内疚,责怪自己因为心境不佳而带给别人痛苦。

“不是的,喝吧,就这一次,你可以喝;但是不要过量,也别养成习惯。”

这回罗朗老爹举起了杯子,不过仍不能果断地把它放到嘴边。他面带苦色地端详它,跃跃欲试而又畏畏怯怯;稍后,他闻了闻,尝了尝,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开了。他一边品味,一边满怀着忧虑、胆怯和贪婪,一等最后一滴酒干尽,他立刻感到十分后悔。

皮埃尔突然与罗泽米丽夫人目光相遇;紧盯着他的是一双清澈、湛蓝、透人肺腑、冷酷无情的眼睛。他感觉、识破、猜测到了这光闪闪的目光背后的确切思想,这个大脑简单、率直的小女人心里在发怒,因为她的目光在说:“你嫉妒了,你。真可耻。”

他肚子一点也不饿,觉得什么都很难吃。离座的愿望骚扰着他,他真想从这些人中间脱身离去,再也不听他们闲谈、打趣和大笑。

然而,罗朗老爹这会儿却因为酒劲儿重新上了头,早已记不得儿子的劝诫了,他目光柔顺地斜视着他餐盘旁边的几乎还是满满的一瓶香槟酒。他不敢动它,怕再次受到警告,他琢磨着怎样使一个手腕,耍一个花招,使他能够将其控制在手而不引起皮埃尔的注意。他想出一条再简单不过的诡计;他漫不经心地拿过酒瓶,托着瓶底儿,把胳膊伸向桌子对面,先给医生的空杯斟满;然后依次转了一圈,当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他开始扯着嗓门讲话,这样便朝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什么,人们肯定还会以为是他的一时疏忽。再说,谁也不去注意这个。

皮埃尔心思也不在此,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心神烦乱,焦躁不安,频频端起颀长的高脚玻璃杯,动作无心地放到嘴边,一些气泡在活泼、透明的液体中奔跑着。他缓缓地将这液体从口中吞咽下去,为的享受到气泡在舌头上消失时甜甜的、轻微的那种感觉。

渐渐地,他周身感到暖暖洋洋,这股暖意来自腹间,那里似乎是它的家园,很快,它就升至胸口,爬到两臂,遍布于全身皮肤,犹如一道惬意的柔波,裹挟着快感。他心情颇有好转,不那么烦躁,不那么郁闷了;是否当晚对弟弟讲清那件事,他已经迟疑不定,倒不是他闪念间想打退堂鼓,而是他不想这么快就搅乱自己刚刚感觉良好的心境。

博齐尔站起身为大家祝酒。

向一圈人致意完后,他说:

“高雅之至的夫人们、大人们,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我们的一位朋友亲临一桩幸事。从前,人们都说财神眼瞎,我看她只不过是近视而已,喜好调皮,她最近买了一架绝好的航海望远镜,使她在阿弗尔港口识辨出我们勇敢的罗朗同志,‘珍珠号’船长的儿子。”

一阵阵喝彩声从人们口中喷吐而出,随伴而起的是人们的掌声;罗朗老爹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致答谢辞。

因为觉得嗓子有些混浊,舌头有些沉重,他先咳了咳,而后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了,船长,我和我儿子谢谢您。我永远忘不了您此时的所作所为。祝您事事如意,干杯。”

他激动得老泪纵横,重新坐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让笑着,接过话题说:

“应该是我在此感谢忠实、杰出(他眼睛看着罗泽米丽夫人)的朋友们,今天,你们向我令人感动地证明了你们的友爱。但并不是三言两语即可表达出我的感激之情。我将在今后,我生命的每一时刻,永远永远向你们证实我的谢意,因为我们之间的友谊不是那种事过境迁的友谊。”

他的母亲深为激动,喃喃地说:

“说得太好了,我的孩子。”

但博齐尔却叫喊说:

“来吧,罗泽米丽夫人,以女性的名义讲几句。”

她举起手中的杯子,用一种亲善的、略带伤感的声音说:

“我,为怀念死去的马雷夏尔先生干杯,愿主降福他的在天之灵。”

有几分钟的时间,人们默不作声,审慎静思,仿佛刚刚做完祷告一样,一贯附和奉承的博齐尔批评她说:

“只有女人才去发现这些细微之处。”

说完,他转身朝罗朗老爹问:

“这位马雷夏尔到底是何许人?您曾经和他非常亲密吗?”

罗朗老爹因为喝了酒,心肠变软了。他呜咽起来,一面含糊不清地说:

“一位兄弟……您知道……是一位再也无处可寻的兄弟……那时我们形影不离……他每个晚上都来我家吃饭……他还请我们去剧院消遣……我只能这么对您说……这么说……这么说……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一个真正的……是不是,路易丝?”

他妻子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是的,一个忠实的朋友。”

皮埃尔看着他父亲和母亲,但因为大家转换了话题,他重又端起酒杯。

至于晚聚如何收尾的,他一律不记得了。

人们喝了咖啡,饮了一些利口酒,开着玩笑,嘻嘻哈哈了好一阵。后来他睡了,时间已近午夜,他躺下时神志一片混乱,脑袋沉甸甸的。像一只野兽,他一直酣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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