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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 皮埃尔与让  作者:莫泊桑

以后的一两个星期,罗朗家未发生任何意外。父亲钓鱼,让在母亲的帮助下安顿新居,皮埃尔心情沉重,除吃饭时间外再不露面。

一天晚上他父亲问过他:

“究竟是为了啥你总摆出这么一副哭丧脸?不光是今天我才看到!”

医生回答说:

“因为我觉得生活实在太沉重了。”

这位先生一点也没有理解他的话,却神情沮丧地说:

“是太艰难了,的确,自从我们有幸得到这笔遗产后,好像所有的人都很不幸。就仿佛是我们遭了殃,哭哪个人似的!”

“实际上我就是在哭某个人。”皮埃尔说。

“你?哭谁?”

“呃!一个你不认识的,我很爱的人。”

罗朗猜想他指的定是一桩风流韵事,一个他儿子所追求的轻佻女郎,便问:

“没准儿是一个女人吧?”

“对,是一个女人。”

“死了?”

“不,更坏,失去了。”

“噢!”

尽管他儿子当着母亲的面儿,怪声怪气地向他吐露的这个意外的隐私使他感到吃惊,但老头儿没再问下去,因为他觉得这事与他无关。

罗朗夫人好像没听见一样;她面色惨白,像是病了。

她丈夫已经不止一次惊奇地看到她瘫倒一般地坐在小凳上,听到她仿佛就要窒息似的喘息着,他曾对她说:

“真的,路易丝,你脸色很不好,一定是为安妥让累坏了!见鬼,你稍稍歇歇吧!那家伙,他手里有钱,不会着急的。”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

这一天,她脸色苍白得厉害,罗朗又一次注意到了。

“喂,”他说,“这可不成,可怜的老伴儿,你得当心自己了。”

说完他把头转向他儿子:

“你都瞧见了,你母亲,她不好受。至少你给她查过了吧?”

皮埃尔回答说:

“没有,我没发现她有什么毛病。”

这下罗朗可来气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真见鬼!如果连你母亲不舒服都看不出来,你这医生还有什么用?看看她呀,去,看看她呀。算了,真是的,等人都断了气,你这位医生还没察觉到呢!”

罗朗夫人开始喘息起来,脸白得使她丈夫大叫一声:

“她要晕过去了!”

“没有……没有……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没什么。”

皮埃尔走过去,眼睛盯着她问:

“瞧,你怎么啦?”

她一遍遍地用低微、急促的声音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向你保证……真的没什么。”

罗朗走出去找醋,回来时把手里的瓶子递给他儿子:

“给……你给她弄弄,让她轻松轻松。你至少摸过她的心跳了吧?”

当皮埃尔探过身去按她的脉时,她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猛地碰到了旁边的一把椅子。

“来,”他口气冰冷地说,“让我看看你,你不是病了吗?”

她抬起胳膊伸给他。她皮肤滚烫,心动过速。他喁喁地说:

“真的,还挺严重。应该吃些镇静剂。我给你开个药方。”

当他低头在纸上写字时,他母亲轻轻地、快速地发出一声短促、谨慎的叹息,使他突然转过头去。

她哭了,两只手捂着面颊。

罗朗不知所措地问:

“路易丝,路易丝,你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啦?”

她一言不发,仿佛因为一种可怕、深沉的痛苦而心碎了。

她丈夫想抓住她的手,把它们从脸上拨开。她执意不肯,一个劲儿地说:

“不,不,不。”

他转身问他儿子:

“她这是怎么啦?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没什么,”皮埃尔说,“一次小小的神经发作。”

看到她这样受罪,他似乎觉得自己反倒心情舒畅了,觉得这痛苦削弱了他的愤恨,减轻了他母亲欠下的不名誉的罪债。他像一个法官很满意自己的工作一样注视着她。

可是,突然,她站起来,朝门口奔去,快得大家既没料到,也没挡住;她跑进她的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罗朗和皮埃尔两人面面相觑。

“你知道点儿这是怎么回事吗?”一个问。

“知道,”另一个答,“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到了这个年龄经常暴发的一种小小的神经不适。可能以后她还会有很多次像这样的发作。”

后来她的确又发作了,几乎每天一次,似乎都是皮埃尔的一句话引起的,就像他掌握了她这种奇怪的、莫名的病症的奥秘一样。他从她脸上窥伺着不安的时刻,然后带着拷问者的狡诈,仅用一个词儿便唤起她暂时平息的痛苦。

他和她一样痛苦,他!他因为不再爱她,不再敬重她,因为折磨她而伤心得要命。当这个女人,这位母亲心灵上的伤口被他打开,并狠狠地深戳之时,当他感觉到她是多么可怜、多么绝望之时,他一个人跑到街上,走啊走,懊悔咬噬着他,怜恤磕碰着他,作为儿子,他的蔑视如此伤母亲的心,这又使他深感抱歉,他真恨不得投进大海,淹死了事。

啊!他现在多想原谅她!可是他做不到,他无法忘掉那一切。但愿他能不去折磨她,但他不可能不去折磨她,因为他自己一直在受折磨。他每天回家吃饭时,总是下决心同情她,可是他一见到她,看到她从前那么坦率,那么真诚的一双眼睛而今变得游移不定,胆怯而迷茫,他那涌到嘴边的恶毒之辞便脱口而出,不由自主地开始撞击她。

那桩只有他们两人共知的秘密的耻辱刺激着他对她的反感,那是他目前带在血管里的毒液,使他极想如疯狗一样对人狂咬。

再没有什么阻止他不停地撕扯她了,因为让此时几乎完全待在他的新居,只是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吃饭、睡觉。

他经常发现他哥哥神色凄苦,言辞猛烈,他以为那是嫉妒。他本来打定主意要使他安分些,找一天开导开导他,因为家里的生活随着这一连串的吵闹变得十分沉重。但是,现在他单独过了,这些粗暴的言行给他带来的痛苦也就随之减少了;而他对安宁的喜好又促使他保持忍耐。另外,这笔财产搞得他飘飘然,使他只考虑那些与他直接有关的事情。他走进家门,满脑子是那些新添的小烦恼,惦记着一套礼服的裁剪,一顶毡帽的样式,以及名片的合适规格。他一个劲儿地讲他房间里的一切细节:壁橱里用作排紧衣服的隔板,布置在前厅里的衣帽架,为通知所有属于私下登门的情况而安设的电铃。

他决定在他安家之日,大家去圣·儒安做一次郊游,吃完晚饭后再去他那里喝咖啡。罗朗意欲从海上走,但是,第一是距离问题,第二,如果刮起逆向风来还不知道这条路会引到哪儿去,所以他的建议被否决了,大家为这次郊游租了一辆四轮马车。

为赶到那儿吃午饭,将近十点钟人们就出发了。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伸展在诺曼底乡间,那里是一片地势起伏的平原,农庄四周环抱着大树,宛如一座无垠的花园。两匹膘肥大马,带着拖车慢步小跑。车厢里,罗朗全家、罗泽米丽夫人和博齐尔船长,一个个默默不语。车轮声震得人昏昏沉沉,漫天尘土迫使人都闭上了眼睛。

正是谷物成熟的时节。挨着暗绿色的烟草和生绿的甜菜,带有金色与褐色光泽的黄黄的小麦映得田间一片明朗,仿佛是饮了太阳洒下的光芒一样。人们开始一部分一部分地收割小麦,在一块块被长柄镰刀砍伐的田地里,只见男人们贴着地皮摆动着手中翅膀一样的大镰刀。

走了两小时后,马车转向左边的一条路,途经一个转动的风车,那是最后一代旧式风车了,一半因为朽烂,一半因为摧残,已经成了一具灰色的、忧郁的残骸。紧接着,马车驶进一座漂亮的花园,停在一幢俏丽的房子前,它是当地一家颇有名气的小客栈。

人称美人阿尔方西娜的女店主笑盈盈地走到门口,把手伸向站在过高的台阶前犹豫不决的两位夫人。

在覆盖着苹果树的牧场边缘,帐篷里的外地人已经开饭了,他们是埃特里达出生的巴黎人;从屋子里面传出说话声、笑声、杯盘声。

所有的饭厅都被占满,他们只得在一间客房里吃饭。罗朗忽然发现墙上挂着一个虾网。

“啊!啊!”他嚷道,“这儿能捞虾?”

“对呀,”博齐尔搭腔说,“甚至这儿比所有海滨捞得都多。”

“天哪!吃完饭咱们去捞虾吧?”

三点钟正是低潮的时候;于是大家决定把下午的时间用作钻岩石,找长臂虾。

为了避免脚泡进水里后血往头上涌,他们只吃了一点点东西。再说大家都想把肚子留到晚上,因为晚饭点了极棒的饭菜,约定是六点钟,他们一回来就备好。

罗朗心急如火。他打算为这次捕虾买几副特殊的工具,一种很像在草地上捕捉蝴蝶用的东西。

人们叫它拉耐,就是一根长杆尽头的木圈上系着小网袋。依旧笑盈盈的阿尔方西娜借给了他们。然后,她帮助两个女人做了临时的打扮,以免弄湿裙袍。她拿出自己的短裙、肥大的羊毛长袜以及绳底帆布鞋。男人们脱掉袜子,从当地鞋店里买来了旧皮鞋和木鞋。

然后,人们掮着拉耐,背着篓,上路了。罗泽米丽夫人的这身装扮非常可爱,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乡村的、大胆的美感。

阿尔方西娜借给她的这条裙子,为了不影响在礁石上跑来跳去,用一串针脚缝得掀掀合合,很有风情,并且显露出脚踝和腿肚下端,那是一个柔韧、强健的矮个女人的结结实实的腿肚。她的身材使她完全可以行动起来灵活敏捷;为了遮盖脑袋,她找来一顶大大的园丁戴的黄色草帽,极宽的帽檐上,一枝柽柳耸在翘起的一端,显出一派火枪手与好汉的风姿。

自从继承遗产以来,让每天都在思量着是否娶她。每次见到她,他总是觉得娶她为妻的想法已定,可一剩下他一个人时,他便想,在此之前还来得及考虑考虑。目前,她不比他富有,因为她只有一万两千法郎左右的款子,不过,是不动产的形式,是地处阿弗尔的盆地内的农庄和土地,而这些,往后是可以值一笔大钱的。这样一来,财产几乎是两下相当了,再说这位年轻寡妇又的确是讨他喜欢。

今天,看着她走在前面,他想:“来吧,我应该做出决定了。真的,我不会找到更好的了。”

他们沿着一个陡斜的小山谷,从村子到海边悬崖,一路顺坡而下;山谷的尽头便是高出海面八十米的悬崖。远远望去,在绿色海岸围成的框架中,从各个方向陷落着一个三角形的水域,海水蓝蓝的,阳光下泛着银光,一只帆船隐约在目,样子像条昆虫。阳光灿烂的天空与海水融成一片,使人完全辨不清哪儿是天边,哪儿是水端;两个女人走在三位男士前面,在这明朗的远景上勾画出她们紧束着短上衣的腰身。

让以灼热的目光注视着前面罗泽米丽夫人飘忽不定的纤细的脚踝、精巧的小腿、柔韧的髋部和挑逗的大草帽。这种飘忽不定撩拨着他的欲望,催促他像那些迟疑、胆怯的人们一样瞬间做出果断的决定。混合了海滩、荆豆、苜蓿、青草气味以及裸石的海腥气味的温和的空气使他轻飘飘有些晕眩,同时也使他兴奋起来,每走一步,每过一秒,每瞥一眼年轻女人变幻的身影,他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他决定不再犹豫,决定对她说他爱她,要娶她。这次捞虾会助他一臂之力,使他们可以很方便地对面交谈;而且,这将是倾吐爱情的一个优美的环境和场所;双脚浸在清水中,看着海藻下的长长的虾须一闪即逝。

当他们走到山谷尽头,临近深渊时,他们发现了沿着悬崖通到山下的一条小径。在他们下面,介于大海与山脚之间,几乎就在半山腰处,有一片惊人的岩石块区,巨大的、崩塌或翻倒的岩石叠摞在一片杂草地上,这些由从前的山崩造成的石头,高低起伏,向南伸去,一望无际。在这块长长的、荆棘丛生、杂草摇动的地带,似乎从前有一座很大的城市,背靠这堵无边的白色悬崖墙,对视着大海,因为一次火山爆发,城市被吞没了,这些滚落下来的石头便是它留下的废墟。

“这儿真美。”罗泽米丽夫人停下脚说。

让跟上她,因为要下一个依石凿就的、窄窄的台阶,他把手伸给了她,内心一阵激动。

他们俩走在前头,后面的博齐尔用两只短腿使劲地支撑着身体,同时挽着罗朗夫人,她因为腹中空空已经昏头昏脑了。

罗朗和皮埃尔跟在最后,医生理应拉扯着他父亲,因为罗朗头晕得不行,任凭自己臀部着地,一阶一阶地往下移。

疾步走在前头的两个年轻人,在一个标志着靠近山谷中心的憩息地的木椅旁,猝然间发现一线清水从一眼小洞里喷射出来。水流先是扩成一个盆大的水潭,凹陷于地表,而后跌落成一个仅两步高的瀑布,顺着满地水田芥的小径奔流而去,接着,又穿过一块乱石堆砌的微微隆起的平地,消失在荆棘与草丛之中。

“啊!我真渴啊!”罗泽米丽夫人嚷道。

可怎么喝呀?她试着掬一捧水在手心里,结果都顺着指缝漏掉了。让想出一个办法,在通道上堵塞一块石头;罗泽米丽夫人跪在上面的地方,这样,因为她的嘴与水位处于同一高度,所以在源头处即可把水喝个够,当她抬起头时,面颊、头发、睫毛,还有短上衣上都洒了许多晶莹的水珠,让弓身冲她耳语说:

“您真漂亮!”

她用人们责怪孩子的口气回答他说:

“您闭口别说了行不行?”

这是他们初次交流的有些爱意的话。

“走,”让说话时激动得厉害,“趁他们没赶上咱们快点溜走。”

实际上,这时他们已经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博齐尔船长,因为他一边下坡一边反过身,双手擎住罗朗夫人,所以他们看到的是他的后背;再往上一点儿,更远一点儿,罗朗依旧是任凭自己向下滑移,他屁股坐稳,乌龟似的伸腿、曲肘,向下移动,而皮埃尔跟在后面,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小径到了不很崎岖的地方便成了一条斜坡路,绕过以前从山上落下的大石块。罗泽米丽夫人和让开始跑了起来,转眼来到卵石上。他们穿过卵石地走到岩石间。这些岩石伸延成一个长长的、平坦的平面,上面海草覆盖,无数小水洼熠熠发光。浅海区在那边,离此很远,在这片黏糊糊的海藻平地的后面,那里,海水是一片光闪闪的墨绿色。

让为了不致被水打湿,把裤子卷到腿肚,袖子卷到肘部,说一声“冲上去!”便坚决地跳向第一个涌来的潮头。

年轻女人却谨慎得多,虽说刚才她也决定下水。她围着窄窄的水洼转来转去,因为走在黏糊糊的石面上直打滑,所以步履踟蹰。

“您看到什么了吗?”她问。

“是的,我看到您的脸映在水里了。”

“光看这个,您可捞不好虾了。”

他温存地低声说:

“噢!比起一切其他的东西,我还是喜欢捞这个。”

她笑了:

“试试好了,您会看到它从您的网里漏掉的。”

“可是……您能愿意?”

“我愿意看您捞虾,目前……就这些。”

“您真坏。我们再走远点儿吧,这儿什么也没有。”

他伸手给她,牵着她走在黏滑的岩石上。她靠到他身上,有些怯生生的,而他,顿时感到自己陷入了爱情之中,心中掀起渴望的波澜,强烈地需求她,仿若他体内萌芽着的病毒只等到今天爆发一样。

一会儿的工夫,他们来到一个比较深的裂隙旁,那儿的水波动着,沿着一道无法看到的缝隙流向远处的大海,水里浮动着长长的、纤细的、颜色古怪的海藻和好似在游动一样的玫瑰色、绿色毛发。

罗泽米丽夫人大喊:

“快看,快看,我发现了一条,大个的,在那儿,特别大的一条!”

让也发现了,于是不顾水深没腰,果决地下到石洞中。

但是,那条摆动着长须的大虾轻轻地从网前退逃了。让把它逼近海藻,心想肯定抓得到它。可当它发觉受到封锁时,它猛地一跃从拉耐上溜了过去,穿过水潭,消失不见了。

心一直在突突跳地观看这场追捕的年轻女人,这时不禁叫道:

“哎呀!真笨。”

让很是恼火,一个未假思索的动作把网子拖进了长满海草的水底。当他把它提出水面时,他看到里面有三条肥大的、透明的长须虾,是被他瞎猫碰死耗子从它们那看不到的隐秘处捞出来的。

他扬扬得意地呈给罗泽米丽夫人,她却不敢动手拿,因为她害怕武装着它们精巧的脑袋的、锯齿状的、尖尖的针刺。

但她还是下了决心,用两个指头夹住细长的须子尖,一条一条地把它们放进背篓,上面还带着些许海藻,用以维持它们的生命。随后,她找到一片较浅的水洼,脚步迟疑地踩到水里,来自脚底的寒意使她有点儿窒息,她开始自个儿捕了起来。她又机灵又狡猾,有着必要的灵活的手和猎人的嗅觉。她慢慢地、巧妙地追踪着,几乎每一下都让虾虫们上当受骗,从而把它们抓到手里。

让这会儿一无所得,他一步步跟在她后面,紧挨着她,俯身冲着她,佯装对自己的笨拙非常灰心,意欲向她学习学习。

“哎!教教我,”他说,“你教教我!”

接着,因为两张脸面对面地映到了水里,水之清澈加上水底黑色的植物形成了一面明亮的镜子,让冲着旁边这个低头看他的脑袋发出微笑,又不时地用指尖抛过去一个吻,好像它落在了上面一样。

“噢!你可真让人心烦,”年轻女人说,“亲爱的,永远也不该同时做两件事。”

他回答:

“我只做一件。我爱您。”

她直起身,口气严肃地说:

“喂,这就是您十分钟之内所想的吗?您疯了?”

“不,我没疯。我爱您,而我,终于,敢对您说了。”

这时,他们站在没到腿肚的咸水洼里,湿淋淋的手支撑在网子上,互相对视着眼睛深处。

她用惹人喜爱而又气冲冲的口吻接着说:

“您真是冒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讲这些!您就不能另等一天,就不能不扫了我捞虾的兴致?”

他小声咕哝说:

“对不起,可是我不能不说了。我爱上您已有很久。今天您令我陶醉得丧失了理智。”

而突然间,她好像打定了主意,情愿谈谈此事,暂不捞虾玩了。

“咱们坐在这块石头上吧,”她说,“这儿可以安安静静地聊天。”

他们爬上这块挺大的石头。当他们在阳光下,两脚悬空地坐下之后,她接着又说:

“我亲爱的朋友,您不再是小孩儿,我也不是小姑娘了。我们两人都非常清楚这种事情,而且都能考虑到我们这样做的一切后果。既然您今天决定向我表白您的爱情,很自然,我想您是希望娶我的。”

他没料到她会把事情说得如此明白,傻里傻气地回答说:

“当然了。”

“您对您父母讲过了吗?”

“没有,我想知道您是否喜欢我。”

她把还没干的手伸过去,见他冲动地握住它,她便说:

“我是很愿意的,我觉得您善良、正直。但别忘了,我不想让您的父母讨厌我。”

“啊,您是想我母亲什么也没料到;她现在很喜欢您,要是她不愿意我们结婚,以后还会喜欢您吗?”

“的确是,我有点儿感到不安。”

他们不说话了。而他相反地对她如此焦虑、如此理智感到吃惊。他原以为会有一番风雅的情话,会做出表面上的拒绝,会在那汩汩的水声中,一边捞虾,一边玩一套浪漫的爱情喜剧!现在全完了,他觉得没说上几句话,他和她就联在一起,结了婚了。他们再也无话可说,既然他们都同意了,这会儿,他们两个僵坐着,都有些为他们之间这般迅速地发生的事情感到尴尬,甚至有些羞愧,再也不敢开口,再也不敢捞虾,不知如何是好。

罗朗的声音给他们解了围: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孩子们。来看看博齐尔。他把大海给掏空了,这家伙。”

这位船长的确干得很带劲儿。他下到齐腰深的水里,一个洼接一个洼地走着,只需一眼就能认出最佳地点,随即用他的拉耐慢慢地、有把握地在水藻下面所有的洞穴里翻找起来。

当他动作利落地把那些深黄、透明、漂亮的长须虾抓起来,准备扔进背篓时,虾子便在他手里蹦跳不停。

罗泽米丽夫人又惊又喜,紧跟在他身后,竭尽全力地模仿他,几乎把她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让还在遐想,为了全心全意像孩子一样乐颠颠地在浮动的水草里捕捉虾子,他也尾随在他们后面。

罗朗突然叫道:

“瞧,罗朗夫人找咱们来了。”

她起初是单独和皮埃尔待在海滩上的,因为两个人谁也不想去玩,不想在岩石间跑来跑去,在水洼里上下扑腾;但是两个人待在一起,又使他们大为踌躇,她怕他,她儿子怕她也怕自己,他怕自己抑制不住而冲她发狠。

他们就这样坐在卵石上,互相挨得很近。

海风缓冲了太阳的炎热,宽阔、平静的蓝色海水银光泛动,这时,两个人同样想道:“若是在从前,这儿的气候多宜人哪。”

她不敢对皮埃尔讲话,她知道他会冷言冷语地回答她;他不敢对他母亲讲话,因为他也清楚他会不由自主地发脾气。

他用杆子的一头折磨着圆圆的卵石,又是搅动又是敲打。她呢,两眼茫然,用指头夹了三四块小石子在两只手上传递着,动作迟缓、机械。忽儿她那犹犹豫豫、飘忽不定地望着前方的目光在海藻中发现了小儿子让,他正在和罗泽米丽夫人一块捞虾。于是乎,她盯上了他们,窥视着他们的举动,凭着做母亲的天性隐隐约约察觉出他们谈起话来有些不同寻常。

她看到他们并肩弯下腰去的时候在水中互相注视,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彼此审视心事,然后又一起爬上岩石,坐下来开始交谈。

他们那异常清晰的轮廓,似乎独自衬托于背景中,在这辽阔的天空、大海、悬崖的空间里显得高大而富有象征性。

皮埃尔也在看他们,突然,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罗朗夫人头也没转,开口问:

“你怎么啦?”

他仍是冷笑:

“我在学习,学习如何准备做一个戴绿帽子的丈夫。”

她被这句刺耳的话惹恼了,觉得自己听出了其中的含义,立刻火气冲天地反抗起来。

“你这是指谁说的?”

“当然是让了!他们这副样子实在滑稽。”

她用激动得直打战的声音低声说:

“啊!皮埃尔,你真是冷酷!这是个爽性的女人。你弟弟不会找到比她更好的人了。”

他大笑起来,发出一种故意的、断断续续的笑声。

“啊!啊!啊!所有的女人都爽快……所有女人的丈夫都戴绿帽子。啊!啊!啊!”

她没应声,站起来,快步走下卵石坡,不顾跳滑,不顾跌倒在草丛遮掩的石坑里,不顾摔断胳膊腿,几乎一路跑着,穿过水洼,什么也不看,一直朝前奔向她的另一个儿子。

让见她走来,冲她喊道:

“怎么!妈妈,你决定来了?”

她什么也没说,抓住他的手臂好像在对他讲:“救救我,保护我。”

他见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很是诧异:

“你脸色这么白!是怎么回事?”

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差点摔倒,我站在岩石上害怕。”

于是让领着她,扶着她,给她讲如何捕虾,让她产生兴趣。不过,因为她不太注意听,他也急需向人倾吐一通,他就把她带到远一点儿的地方,放低声音说:

“你猜我做了一件什么事?”

“这……这……我不知道。”

“猜猜。”

“我不,不知道。”

“好吧,我对罗泽米丽讲了我要娶她。”

她毫无反应,脑袋嗡嗡作响,思路被堵塞得几乎什么也没弄懂。她重复说:

“娶她?”

“是的,我做得对吗?她很迷人,不是吗?”

“是的……很迷人……你做得对。”

“那么你答应我了?”

“是的……我答应你。”

“你说这话的时候真奇怪,让人觉得……你不高兴。”

“没有啊……我……很高兴。”

“真的吗?”

“真的。”

为证实一下,她把他抱了个满怀,在他脸上给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重重的吻。

为她擦拭涌上眼睛的泪水时,她看到在那边海滩上,有一个人躺在风中,一具尸体似的,脸埋在卵石里:那是另一个儿子,皮埃尔,他正在绝望地想着心事。

她把她的小让带得更远一点,来到海涛边上,随即长时间谈论他的婚事,这是唯一和她联在一起的,让她牵肠挂肚的事情。

大海涨潮了,他们被赶到捞虾的人们那里,同大家一起上了岸。正在装睡的皮埃尔被人们叫醒;晚饭吃了很长时间,喝了不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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