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生 皮埃尔与让  作者:莫泊桑

归途的车厢里,除让之外,其他男人都在打盹。博齐尔和罗朗每隔五分钟就倾倒在旁边人的肩头上,叫人家只得摇一摇把他们推醒。他们坐直了,鼾声暂停,睁开眼睛咕哝道:“过得好痛快。”没过多一会儿,又倒向另一面了。

马车驶进阿弗尔之后,这两个人睡得太死,让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们摇醒,博齐尔甚至不要去让那里喝咖啡了。人们只得把他送到家门口。

这是年轻律师第一个晚上睡进自己的新居,心里蓦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稚气的喜悦之情,想就在今天晚上向他的未婚妻展示一下这套她不久就要住进的房子。

女仆已经走了,因为罗朗夫人曾说过她将亲自烧开水,招待大家。她害怕失火,所以不喜欢把守夜的差事留给仆人。

除了她、她儿子还有那些工人,至今谁也没有讲过这里,目的就是叫人看到这么漂亮的房子后足足地惊讶一番。

来到前厅,让请大家稍等一会儿,他要去点亮蜡烛和灯,罗泽米丽夫人、他父亲和他哥哥被留在了黑暗中;过一会儿,让高声喊:“进来吧!”于是,两扇门大大地敞开。

玻璃走廊被枝形吊灯和棕榈树里的彩色玻璃照得一片通明,走廊里摆着套鞋和花,一眼看去仿佛是剧院里的布景。大家一时都惊呆了。罗朗见到这么华丽的摆设,惊叹地嘟囔说:“他妈的!”恨不得能拍拍巴掌,就像授予荣誉称号时那样。

接着,大家走进第一间客厅,这间很小,墙上糊着古金色的、类似包椅子用的一种丝织物。用作咨询的大客厅装饰得非常简单、大方,一片黯淡的橙红色。

让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面前摆着一堆书,而后以一种郑重其事的,有点儿做作的声音说:

“是的,夫人,我曾说过我同意这些法律条文,上面写得非常明确,我坚信如果是在三个月之前,我们办的这个案子肯定会得到圆满的解决。”

他看着罗泽米丽夫人,她露出了笑容,眼睛望着罗朗夫人。罗朗夫人拿过她的手,紧紧地抓住。

让高兴得像小学生一样跳了起来,嚷嚷说:

“嗯,声音效果很好。这间客厅用作打官司一定叫绝。”

他开始用夸张的语调讲话:

“如果我们向你们请求赦免的动因仅仅是出于人道,是出于我们对一切痛苦所怀有的天生善良的感情,法官先生们,如果是这样,我们会请求你们的可怜,请求你们动用一颗做父亲,做人的心;然而,我们凭的是法律,我们在你们面前所提出的只是一个法律问题……”

皮埃尔看着这个本来属于他的房子,对他弟弟的闹剧十分恼火,认定他很是傻气、没长脑子。

罗朗夫人打开右边的一个房门。

“卧室在这儿。”她说。

这间房子的布置贯注了她的全部母爱。壁饰用的是模拟诺曼底古帆布的鲁昂印花布。一幅路易十五时代的画像——牧羊女处于两只鸽子用嘴交合而成的画框中——给墙壁、窗帘、睡床和座椅涂上了一层十分优美的、风雅而抒情的色彩。

“啊,多美呀!”罗泽米丽夫人说。走进这间屋子后,她的表情变得有点儿严肃了。

“您喜欢吗?”让问。

“太喜欢了。”

“您知道这真让我高兴。”

他们眼里充满信赖的温情,相互注视了一会儿。

不过,待在这间她未来的新房里,她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局促不安。一进门,她就注意到那张床特别宽大,是真正的夫妻合用的床,那是罗朗夫人选来的,大概她已经料想过、指盼过下一步她儿子的婚事了;而母亲的这种留意安排,使她感到心喜,似乎是对她说等着她来家里一样。

回到客厅后,让猛地推开左边的房门,只见眼前敞露出一个圆形餐厅,三扇凹陷式窗户,饰以日本灯笼。母子二人在这里尽可能地发挥了他们的创造力。房间里的竹制家具、瓷人像、大瓷花瓶、缀满小金片的绸缎、由水滴形玻璃珠所串成的透明帘子、钉在墙上用以贴住丝织墙布的扇子,还有屏风、马刀、假面具、真羽毛做的鹤以及所有瓷的、木的、纸的、象牙的、珍珠质的、铜的小摆设都显出一副矫饰、做作的样子,统统出自笨拙的手指和对最有分寸、最有趣味、最有艺术修养的东西全然无知的眼睛。然而,人们给予赞叹最多的也正是这些东西。唯独皮埃尔保持沉默,且流露出有点儿苦涩的嘲弄的神情,这使他弟弟感到受了伤害。

桌子上高高耸立着一堆金字塔形的水果和纪念碑状的蛋糕。

谁也不饿;大家吸了点水果汁;不是吃,而是啃了点儿蛋糕。一小时后,罗泽米丽夫人请求告辞。

定下来由罗朗老爹送她回家,并且马上动身,罗朗夫人则因为仆人不在,做母亲的要照看房子,以免她儿子缺这少那。

“要不要回来接你?”罗朗问。

她犹豫一下,说:

“不必了,我的胖先生,睡你的吧。皮埃尔会带我回去的。”

他们一走,她就吹灭了蜡烛,把蛋糕、糖饮料归拢到一个柜子里,然后把钥匙交给让;跟着,她走进卧室,掀开被罩,瞧瞧玻璃瓶里的水是否陈了,窗子是否关紧。

皮埃尔和让待在小客厅里,一个还在因为自己的趣味受到批评而感到伤心,另一个看到弟弟待在这套房子里越来越觉得恼火。

他们俩都在抽烟,闷头不语。皮埃尔突然站了起来。

“好的!”他说,“那寡妇今晚一脸倦容,出去玩得不顺心。”

让像那些厚道的人受了伤害一样,骤然感觉心里涌上一股迅疾、疯狂的怒火。

他激动得透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

“以后我不许你说到罗泽米丽夫人的时候管她叫‘寡妇’。”

皮埃尔转身冲他傲气十足地说:

“我想你是在给我下命令。你这是偶然间发疯了吗?”

让立刻站了起来:

“我没疯,但是我讨厌你冲我装腔作势。”

皮埃尔冷笑说:

“冲你?你和罗泽米丽夫人是一伙的?”

“你知道罗泽米丽夫人要做我妻子了。”

另一位笑得更加厉害:

“啊!啊!很好。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不该再叫她‘寡妇’。不过,你怎么能用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向我宣布你的婚事呢?”

“我不许你开玩笑……听着……我不许你这样。”

让走上前去,脸色苍白,声音颤抖,被这种针对他所爱、所选择的女人进行的嘲讽激怒了。

可是,皮埃尔也一下子火了起来。所有聚积在他心头的无可奈何的怒火、受到压抑的愤恨、几经克制的反抗以及心底无言的绝望,此刻如血流一般涌上他的脑袋,使他头晕目眩。

“你敢?……你敢?……我让你闭嘴,听见没有,我命令你。”

见他火冒三丈,让惊呆了,几分钟说不出话来,脑子觉得一片混乱,可仍在琢磨着能使他哥哥伤心透顶的一样东西,一句话,一个词。

他使劲儿控制自己的情绪,准备向他哥哥发起进攻,同时把讲话速度尽量放慢,于是他说:

“我早就知道你在嫉妒我,从你开始叫‘寡妇’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因为你心里明白这样叫我会很难受。”

皮埃尔又像往常一样发出一声刺耳、轻蔑的笑声:

“哟!哟!我的上帝!嫉妒你!……就我?……我?……我?……嫉妒你什么?……什么?我的上帝?……是你的长相还是你的头脑?……”

不管怎么说,让觉得触到了他心灵的创伤。

“可不,你嫉妒我,从小就嫉妒我;你见这个女人喜欢我而不接受你,你就怒火中烧。”

皮埃尔被这样猜想气得结巴起来:

“我……我……嫉妒你?因为这个傻瓜,这个蠢女人,这只肥鹅?”

让觉得受了打击,争辩说:

“那天在‘珍珠号’上你不是试着比我划得更猛吗?你在她面前说这说那不是为了抬高你自己的身价吗?你就是嫉妒得要死!自从我得到这笔财产,你变得暴躁不安,你厌恶我,你用各种方式表露你的厌恶,你折磨所有的人,你没有一刻不把憋闷你的烦恼四处喷溅。”

皮埃尔握紧愤怒的拳头,不可遏止地想跳向他弟弟,扼住他的喉咙。

“啊,这回闭上你的嘴,不许说财产的事。”

让大叫起来:

“你的皮肤都渗出妒意了……你佯装蔑视我,因为你嫉妒!你跟所有的人找碴打架,因为你嫉妒。现在我有钱了,你就再也克制不住,变得恶狠狠的,你折磨妈妈,好像这都怪她!……”

此刻,皮埃尔已经退到壁炉处,张着嘴,瞪着眼,忍受着一种将要导致犯罪的狂怒。

他用一种比较低的,但却气喘吁吁的声音连连说:

“住嘴,住嘴!”

“不。好长时间以来我就打算把我所想的一切告诉你了;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你活该。我爱一个女人!这你知道,而你却当着我面嘲笑她,直到把我逼急;你活该。可是我要砸烂你那恶毒的牙齿,我!我要强迫你尊重我。”

“尊重你,就你?”

“对,我!”

“尊重你,你……因为贪财,把我们全家的名声都败坏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说如果谁被看成了别人的儿子,他是不会接受一个人的财产的。”

让没听懂他的话,呆在那儿一动未动,但是他预感到了什么,惊愕不已:

“什么?你说……再说一遍!”

“我说的是大家都在窃窃耳语,到处张扬的事:你是那个留给你财产的人的儿子。所以,一个清白的小伙子不该接受辱没他母亲名声的钱。”

“皮埃尔……皮埃尔……皮埃尔……你是这么想的?……你……是你……你……在口口声声讲这样一桩可耻的事?”

“对……我……是我。你都没看出来,一个月以来我伤心得要命,一宿宿睡不着,整天躲着人,像个野兽,再也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会变成什么样子,心里难过极了,羞耻、痛苦得发狂,因为我事先猜想到了,而今又全都知道了。”

“皮埃尔……别说了……妈妈在隔壁屋子里!想想她会听到的……或许已在听……”

然而,他必须一吐了事!就这样,他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他的猜疑、他的推理、他的斗争、他的确信,以及那幅再次失踪的画像的故事,全都说了出来。

他急促地、断断续续地说着,每句话几乎都没讲完,都稀里糊涂。

这时,他似乎忘了旁边还有让,隔壁还有母亲。他旁若无人地说着,因为他应该说出来,因为他过于痛苦、过于压抑和掩盖自己的伤痛了。他的伤痛已经如一块肿瘤一样扩大,而这块肿瘤就在刚才爆裂开,溅了所有的人一身。他开始像往日一样走来走去,两眼直勾勾盯视前方,打着许多手势,陷入一种绝望的迷狂之中,他喉咙哽咽,反过来怨恨自己;他说啊说,仿佛是在倾吐他的悲苦和他们的悲苦,仿佛是在向没有目力,没有听力,流逝着他的言辞的空间抛置他的痛苦。

让茫茫然,几乎被他哥哥的这种迷狂征服了;他背靠门上,猜想他母亲已经在门后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她不会已经离开这里;因为必须经过客厅才出得去。她没再露面儿;说明她没有这个胆量。

皮埃尔突然跺脚吼道:

“噢,我怎么能说出这个,真是个下流胚!”

说完他没戴帽子就消失在楼梯处了。

街上的大门轰隆一声关上,把陷落在迷茫中的让唤醒过来。时间又过了几分钟,却比几小时还长,此刻,他的心灵进入一种呆傻迟钝的状态。他很明白一会儿他必须思考、行动;但他等待着,甚至再也不想明白、知道、回想,因为他怕,他软弱,他胆怯。他属于那种有事明天做的等待时机的人;在他必须当场做出决定的时候,出于天性,他仍然要竭力争取时间。

皮埃尔大喊大叫一通走了,此时,留给让的是周围死一般的静寂,墙壁、家具霎时一片静默,六只蜡烛、两盏灯发出刺目的光,让猛地感到这种光亮可怕之极,恨不得也像皮埃尔一样逃之夭夭。

他晃晃脑子,定定心神,试着思索起来。

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桩难事。他是那种一切任其自然的人。他认认真真地接受了军训,只是为了不被惩罚;后来又有条不紊地完成法律学业,也只是因为生活中没有什么波动。在他眼里,世上的任何事情都自自然然,不大引起他的注意。他喜欢井井有条,老成持重,性情安宁,他考虑问题直来直去;所以面临这场灾难,他就像一个从来没有游过泳的人落进水里一样。

开始,他不想相信。他哥哥是出于怨恨和嫉妒冲他撒谎吧?

然而,若非他自己不绝望得无路可走,他何以卑鄙得把这种事安到母亲身上呢?让的耳畔、眼前、大脑,直至体内还存有皮埃尔的几句话、几声凄苦的尖叫以及他的声调和手势。其痛苦之尖锐无以抑制、不容置疑。

他简直被打垮了,连动一下或者产生一个意愿都办不到。他真是伤心透了;他觉得母亲就在门后,什么都听了去,只是在等待。

她在干什么?没有一个举动、一点震荡、一息呼吸、一声叹气证明门板后面有人。要么她逃走了?可从哪儿呢?如果她逃走了……那么她是从窗户逃到街上的!

他浑身感到一阵惊悸,这感觉迅急、专横,使他来不及用手推门,硬是冲撞着闯进卧室。

屋子好像是空的,只有五斗橱上的一支蜡烛烁烁放光。

他冲到窗户跟前,窗户是关着的,百叶窗也没有打开。他转过身,焦急地巡视黑暗处的每个角落,发现床帏被人拉上了。他跑过去将它掀开。他母亲躺在那里,为了堵上耳朵,她双手痉挛地把枕头拽到头上,盖住面孔。

他开始还以为她窒息了。他抓住她的肩头,扳过她的身子,而她,把枕头死死地扣在脸上,为了不喊出声来,将枕头咬在嘴里。

这僵硬的身体、痉挛的双臂在他手下颤抖着,传递着难以表述的痛苦。她怕他看着她,跟她讲话,就用指头和牙齿扣住盖在嘴、眼睛、耳朵上的胀满羽毛的枕头,那股力气和力量使他大为震惊,使他想象出人竟可以痛苦到何种地步。他的心,他那颗纯朴的心被怜悯刺痛了。他不是一个法官,甚至连一个慈悲的法官都不是,他是一个身心孱弱的人,一个温情满怀的儿子。他哥哥对他说的什么,他一点也记不得了,他不去推想,不去争辩,他只是把双手放在他母亲僵硬不动的身体上,因为无法从她脸上拉掉枕头,他便吻她的裙子,喊叫着:

“妈妈,妈妈,我可怜的妈妈,你看看我!”

如果不是她的四肢几乎毫无察觉地、像弹力绳一样抖动着,她看上去就跟死人一样。

“妈妈,妈妈,听我说。那不是真的,我深知那不是真的。”

她一阵痉挛,一阵窒息,突然蒙着枕头抽噎起来。这下她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了,紧绷绷的肌肉瘫软了,手指将枕头放开;他掀露出她的脸。

她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只见滴滴泪水从她闭着的眼睑处涌流而出。他抱住她的脖子,慢慢地、长时间地、伤心地吻她的眼睛,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吻,他一再说: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深知那不是真的。别哭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她坐了起来,看着他,以在某种情况下准备自杀所必需的勇气对他说:

“不,是真的,我的孩子。”

他们面对面僵住了,一言不发。又过了几分钟,她还是透不过气来;她伸长脖子,仰面喘息着,之后再次克制住自己,接着说:

“是真的,我的孩子。为什么撒谎呢?那是真的。我若撒谎,你以后就不会相信我了。”

她一副疯子模样。他感到恐惧,跪倒在床边,讷讷而语:“别说了,妈妈,别说了。”

她果决地、力气吓人地站了起来。

“可我再没有什么可对你说的了,我的孩子,再见吧。”

她朝屋门走去。

他一把抱住她,叫道:

“你这是干什么,妈妈,你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再也无事可做……既然我只身一人。”

她撕扯着要逃走。他抱着她,一遍遍地只知道重复一个词:

“妈妈……妈妈……妈妈……”

她一个劲儿地说着,想逃脱他的怀抱:

“不,不,从今以后我再不是你的母亲了,对于你,对于任何人,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了!你不再有父亲,也不再有母亲,我可怜的孩子……再见。”

他突然意识到如若放她走开,他就再也见不着她了,他抱起她,把她放在椅子上,强使她坐下,而后他跪下去,用双臂将她围抱住:

“你从这里是出不去的,妈妈;我爱你,我来保护你。我永远保护你,你是我的。”

她艰难地小声说:

“不,我可怜的儿子,这不可能了。别看今晚你在哭,明天你就会把我扔出门外的。你也不会再原谅我的。”

他那么冲动,那么情真意切地说:“噢!我?我?你真不了解我!”使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喊叫,满手揪着头发把他脑袋抓住,又使劲儿拉过来,在他脸上狂乱地亲吻起来。

“我,我的小让。明天你不会原谅我的。你相信了,你是在欺骗自己。今天晚上你原谅了我,这就救了我的命;但是你再也不应该见到我了。”

他抱紧她,连连说:

“妈妈,别说这个!”

“不,我的小乖乖,我得走。我不知去哪儿,也不知如何着手,和说些什么,但这是必须的。我再也不敢看你,拥抱你了,你懂吗?”

轮到他开口时,他冲着她耳边低声说:

“我的小妈妈,你留在这儿,因为我愿意这样,因为我需要你。你向我发誓你听我的,现在就来。”

“不,我的孩子。”

“啊!妈妈,听着,要这样,要这样。”

“不,我的孩子,这不可能。这等于把我们都判入地狱。我知道那滋味,一个月以来我一直在经历那种酷刑。你是慈悲的,可是等一切过去,等你像皮埃尔那样看着我,等你想起来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呃!……我的小让,想想……想想我是你的母亲!”

“我不愿意你离开我,妈妈。我只有你了。”

“可你想想,我的儿子;再见面的时候,我们两人都不能不脸红,我不能不羞愧得要死,而你不能不逼使我垂下眼睛。”

“那不是真的,妈妈。”

“是的,是的,是的,是真的!噢!你那可怜的哥哥,他的一切搏斗,一切搏斗,从第一天开始,我就看在眼里了。如今,一觉察他的脚步跨进家门,我的心就要跳出胸膛,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觉得自己马上会晕倒。以前我还有你,你!现在,我再也没有你了。噢!我的小让,你觉得我可以生活在你们两个之间吗?”

“是的,妈妈。你想象不出我有多么爱你。”

“啊!啊!好像那是可能的似的。”

“对,是可能的。”

“你怎么能指望我生活在你哥哥和你之间而不去想那件事?你就再不想它了吗,你?”

“我,我向你保证。”

“可是以后你会时时刻刻想到它的。”

“不,我向你保证。然后,听着:如果你走了,我保证,我要自杀。”

她很吃惊他做出这种稚气的威胁,她把他抱住,带着狂热而温柔的感情爱抚着他。他接着说:

“我比你想象的更爱你,更爱,更爱。来,理智一点。试着只待一周。答应我待一周好吗?你不会拒绝我吧?”

她伸开双臂,把两手搭在让的肩头:

“我的孩子……尽量安静下来,别可怜我们。先让我跟你说。如果有一次我从你嘴里听到一个月来从皮埃尔那儿听到的话;如果有一次我从你眼里见到他眼里的东西;如果有一个词,一个眼神让我猜想到我在你眼里是可耻的……一小时后,听着,一小时后,我永远离开。”

“妈妈,我保证……”

“让我说下去……一个月以来,我吃尽所有一个女人所能吃到的苦头。自从那时我知道你哥哥,我那另外一个儿子对我产生了怀疑,并且渐渐地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我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成了一种殉难,那真是无法对你表述的。”

她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使得让也受了感染,双眼饱含泪水。

他要拥抱她,却被她推开了。

“别动……听我说……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对你说,让你理解……可你不会理解的……就是……如果我留下……必须……我,我不能!”

“说,妈妈,说。”

“那么,好吧!至少我不想欺骗你……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对吗?为此,为了我们还能互相见面,互相交谈,每天在家里碰头,因为我再不敢推开一扇门发现你哥哥站在门后,为了这些,不需要你宽恕我,——没有比宽恕更伤人心的了,——而是你不抱恨我所做过的事……如果我对你讲你不是罗朗的儿子,你必须坚强起来,感觉到你自己与众不同,那样才不至于为此脸红,不至于鄙视我!……我自己已经吃了不少苦头……我太痛苦了,再也无法承受,是的,无法承受!而且日子不是一天两天,已有很长时间了……可你永远不会理解的,你!为了我们还能生活在一起,还能互相拥抱,我的小让,应该承认我曾是你父亲的情妇,更是他的妻子,他真正的妻子;对此,我心底毫无羞愧,一丝懊悔也没有。我永远爱他,我只爱他,他曾是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乐趣、全部希望、全部安慰,一切,一切,我的一切,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可以对上帝说,倘若不曾遇见他,我的生活中不会有一桩幸事,什么也不会有,没有温情,没有甜蜜,没有一刻感叹衰老的时候,一无所有!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那时,在世上我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后来又有了你们两个,你哥哥和你。没有你们,生活将是一片空洞,跟夜晚一样漆黑、空洞。如果没有你们,那我就会从来也没爱过什么,知道过什么,希望过什么,我就不会只是哭,因为我哭过。我的小让。啊!是的,从我们搬到这儿来住以后我哭过。连续十多年的时间,我一直幸福地把自己的肉体和心灵完全交给他,上帝为使我们彼此相爱才造就了我们,在他面前,我是他妻子就像他是我丈夫。后来我明白他不那么爱我了。他仍然很和善、很殷勤,但是在他眼里,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一切了结了!啊!我流了多少泪!……生活真是艰难,真是骗人!……什么也不会长久……后来我们就来到这儿;我再没见到他,他再没来过……他每封信都对我许愿!……我一直等着他!……可我再没见到他!……喏,他就这样死了!不过,既然他还想着你,他还是一直爱我们的。我自己到死都将爱他,永不反悔;我爱你,因为你是他的孩子,而我在你面前不能因为他感到羞耻!你懂吗?我不能!如果你要我留下,你必须承认你是他的儿子,我们时常还要谈谈他,你要对他产生一点儿爱,我们彼此注视时要想着他。如果你不愿意,如果你做不到,永别了,我的小乖乖,现在我们不可能待在一起!就看你如何决定了。”

让柔声细语地说:

“留下,妈妈。”

她抱紧他,哭了起来;跟着,她同他贴着脸说:

“好的,那皮埃尔呢?跟他在一起我们会成什么样啊!”

让喃喃地说:

“我们想想办法。你再不能生活在他身边了。”

一想起大儿子,她心头一阵不安。

“是,再不能了,不能!不能!”

她投进让的怀里,悲苦地叫喊起来:

“把我从他那儿救出来,你,我的小乖乖,救救我,做点儿什么,我不知道……想想看……救我呀!”

“好,妈妈,我想想。”

“立刻……必须……立刻……别离开我!我真怕他,真怕!”

“好的,我会想出办法的,我答应你。”

“啊!可要快,快点儿!你不知道我一见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触。”

她伏在他耳边,声音低低地说:

“把我留在这儿,留在你这儿。”

他迟疑起来,想了想,凭着求实的理智,他意识到这样附和她是危险的。

但是他得争辩半天,用具体的理由同她争论、辩驳,因为她处于疯狂和恐惧之中。

“就今天晚上,”她说,“就这一夜。明天你可以让人告诉罗朗我病了。”

“那不行,因为皮埃尔已经回去了。喂,鼓起勇气。一切我都包管了,我向你保证,从明天开始。我明天九点回家。喂,戴上帽子。我带你回去。”

“我听你的。”她带着孩子气的、怯生生的、感激的信赖感说道。

她试图站起来,但她抖得厉害,两腿无法支撑。

他给她喝了糖水,让她嗅嗅盐,用醋擦了太阳穴。她任他摆布,像分娩后一样被他弄得筋疲力尽,如释重负。

她终于能够行走了,于是挎住让的胳膊。当他们从市政厅门前路过时,大钟敲响三下。

走到家门口,他抱住她,对她说:“再见,妈妈,鼓起勇气。”

她悄没声儿地上了静静的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迅速脱去衣服,又像从前当别人情妇时那样怀着激动的心情躺在鼾声大作的罗朗身旁。

家里只有皮埃尔没有睡觉,听见了她母亲回来的声音。

上一章:6 下一章:8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