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ne kleine 一首小小的

一首小夜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都什么年代了,像这种调查,用网络问卷之类的来做不是更省事吗?”我面前的中年男人拿着圆珠笔,一边在文件夹上的纸上填写一边说道。

“您真是说到了我们的痛处。”我老实回答道,“平常我们公司也不搞什么街头问卷调查的。”

“果然什么都得用网络啊。是不是啊,网络?”男人在问题的答案上画着圈。我在车站西口的人行过街天桥上站了三十分钟了,眼前的男人是第二个愿意填写问卷的,真是份前途渺茫、看不清未来,并且令人产生强烈挫败感的工作。

“我真不愿意把自己的年龄、职业什么的写上去,这些不就是所谓的个人隐私吗?”

“别管什么所谓不所谓的,职业那里只要随便填个‘公司职员’这种模糊的答案就行了。”

“还是不太想写啊。”他动了动笔,随后把夹子递给我,说填好了,“大晚上做这种调查,也太奇怪了吧?一般都应该在白天做啊。白天。是不是啊,白天?”

好了大叔,你还真是闲啊。面对赖着不走的男子,我差点儿把这句话说出口,又努力忍了下来。“嗯,是挺稀奇的。”我回答道,“而且还没有加班费。与其说是工作,更像是惩罚游戏。”

市场调查,这个词像过气美男一样令人觉得羞耻,然而,我们公司的业务内容大体来说就是做这个的。我们要根据被委托的调查内容设定问题,搜集样本答卷,再进行计算和统计。正如在看到半杯水时可以说“还有半杯”,也可以说“只剩半杯”一样,信息和统计结果也可以根据表现手法不同,变成支持不同论点的论据。总之,我们在写调查报告时,要尽量迎合委托人的意愿。

最近的市场调查大致有两种。一种是以对流行趋势颇为敏感的十几岁女孩为对象,像组织放学后的社团活动一般把她们召集到房间里,询问她们对产品和活动的感想。另一种就是运用网络进行调查。我们公司专门使用后一种方法。

比起街头问卷这种老土的手段,网络调查的效率要高得多,搜集到的样本数量也多得多。只需根据委托内容向注册会员发送邮件,让他们在网页上填写答案就好。步骤如此简单,效率又很高,简直想说一句“你真行啊,网络”。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现在要用街头调查这种堪称无效率之典范的方法呢?

答案很简单。

因为辛辛苦苦运用网络搜集到的数据消失了。

当然,一般情况下,网络数据是不会轻易消失的。数据就是公司的根基,所以我们每天都会做备份,每隔半个月还会把数据拷贝到磁盘里,锁进保险柜。可以说采取了重重保护措施。

那么,数据为什么会消失呢?

答案依旧很简单。

不管制定多么严格的步骤、程序,设置再多的系统防卫设施,只要执行人犯了错,再完美的措施也无法起到作用。

当然,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委任了一位值得信赖、一丝不苟、认真负责的人作为系统管理者。

然而,没有人是完美的。

这位负责人是位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优秀男性,性格沉着冷静,工作认真踏实,颇受大家信赖,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管理重要数据的不二人选。然而谁也没想到,他的老婆突然带着女儿离开了家。

前天深夜,正在修复服务器硬件的他满脑子都是只留下一条写着“再见”的短信就离去的妻子。大概正因如此,他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于是在操作时一脚踢开桌子,大声地喊叫起来。服务器很重,没有倒下。放在一旁的架子却砸了下来,使服务器的硬盘受到了物理性损伤。

在旁边与他一起工作的二十七岁后辈被吓得“啊”了一声,同时伸出了手。手上的罐装咖啡正巧洒了出来,又恰好洒在了刚拷贝完数据的磁盘上。磁盘被浇了个透,放在一旁的操作手册也因被用来垫咖啡杯而留下了一圈茶色的污渍。

那位妻子离家出走的前辈职员面对眼前的骚乱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哭着。二十七岁的后辈职员面对眼前的骚乱一脸苍白。两人都定在原地,许久无法动弹。

过了大半天,二十七岁的后辈职员终于回过神来。他——说白了就是我,给课长打了电话,说明了来龙去脉。最后的结论是,要在大晚上把其他职员都叫到公司来处理此事。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得知约九成的数据可以通过保险柜里的备份盘恢复。虽然破损的服务器需要拿去修理,但我们可以先租用其他同机种的机器。

“但是啊,”课长开口道,“你们确实给公司添了麻烦,所以要负起相应的责任。在维护服务器的时候,怎么能把咖啡放在旁边呢?”

“我没有放在旁边,我拿在手上的。”

“那就……更不对了!”

如此这般,我便被迫在下班后做没有加班费可拿的街头问卷调查。

“好了,辛苦啦。”填完问卷的中年男子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然后移开了视线。天空是淡蓝色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到了必须穿外套的季节,我却没有外套。人行过街天桥上,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其中大多是下了班的公司职员,偶尔有几个穿制服的高中生。

一位穿着黑色薄外套的女性走过我眼前。“抱歉,打扰一下。”我试着搭话。

“我很忙。”那位女性瞥了我一眼,迅速地走了过去。我简短地道了句歉。

虽说这只是工作,但从温和地靠近开始,到礼貌地搭话,再到最终被人粗暴地拒绝,这个过程中我都渐渐地觉得自己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人。强大的精神力量十分重要,然而和外套一样,都是我没有的东西。我忍住想叹气的冲动,盯着手上的调查问卷。

我一边想着“该向谁搭话好呢?”,一边看向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像对我避之不及。人多得像成群的企鹅,却都连眼都不眨地与我擦身而过。

我想起了藤间先生,就是那位因妻子离家出走深受打击而出名的优秀系统管理者。前天的那场骚动发生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过于沉重,藤间先生罕见地请了带薪假,在家休息。虽然我怀疑睡在没有妻子的家里可能会给他的身体带来更不好的影响,但我还是决定,要连藤间先生的那份工作一起承担。

身后传来“哇”的一声大叫,我转过了身。车站里聚集了很多人,有大约二十个公司职员背对我站在那里。在他们的正上方,有一块巨大的屏幕。

是拳击比赛。

今晚有日本拳击手出战的重量级拳王争霸赛。这是大家期盼已久的一场战役,我们公司还有人因为太想看直播而提前下班。说起来,课长好像也是其中一员。

想要收看直播的人们纷纷在车站里驻足。从身处车站外的我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屏幕的一部分,不过也能看出比赛似乎还没有开始。

在之后的二十分钟里,被我搭话的人大概有十人,却没有一个理我,致使我越来越沮丧。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当成了一个有礼貌的搭讪专家还是可疑的推销员,反正不管我跟谁搭话,就是没一个愿意给我回应。

从正对面走来的她既算不上矮小也算不上高大。头发高高地扎成马尾,与她很相称,然而她身上穿的却是老土的灰色西装,走路时略微低着头。

当她走到离我数米远的地方时,我开口叫住了她。“抱歉打扰了。”

“什么事?”

我一边因为她停下来的举动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一边迅速地向她说明本次问卷调查的主旨和我们公司的情况。请不要逃走,请不要逃走,我在心里拼命地默念着。

听完我的大致说明后,她抬起头说:“好的。”并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没有很开心,却也不勉强。

经历了刚才的屡战屡败,以为这次也一定会被拒绝的我不禁反问道:“咦?可以吗?”

“诶?不行吗?”

“没有没有,真是太感谢了。”

在她填写调查问卷的时候,我只是傻站在一旁,感觉不好偷瞄她填写的内容,也不好与她闲聊。终于有人接受了屡屡遭拒的我,这种安心感包围了我的全身,使压在我肩膀上的力量松懈了下来。

当我把视线投向她那拿着文件夹的手指时,突然看到在她的大拇指下方,靠近手腕的位置,有用马克笔写的“洗发水”一词。虽然我的脑海中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想,嘴巴却不禁将“洗发水”三个字读了出来。

“啊!”她看向自己的手腕,小声地解释,“今天有特价,我怕会忘。”她看起来并不害羞,而是一脸淡漠,显得有些可笑。

我将视线从她的手腕上移开,看向了她的包。

她的包上有个巨大的标志。肯定很贵吧,我暗自想着。她的手机从包里露出来,上面挂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偶,大概是某个动画片里的人物,造型很不起眼,好像是个不太出色的宇航员。难道是什么有名的角色?应该不会吧。就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她把问卷拿给我看,边指边问:“这里的职业一栏要怎么填?”

“啊,差不多就行了。可以填公司职员或者学生之类的。”

“可是,我现在正在找工作。”她淡淡地说着,摸了摸衣领,也许她是为了参加面试才穿了这件老土的上衣。我瞥了一眼年龄栏,发现上面写着的年龄和我的一样,说明她应该不是正在找工作的学生。

“请问您现在有没有在打工呢?”

“我可以写自由职业者吗?”她说道。

“完全没问题。”

她认真地写上“自由职业者”几个字后,说着“好了”,便把文件夹还给了我。

我向她道了谢。

“需要站着做的工作真辛苦啊。”这话既不像是在安慰我,也不像聊闲天。

“是啊。”面对她出人意料的发言,我不小心吐露了心声,赶紧补充道,“不过我觉得整天坐着的工作应该也很辛苦。”我不太欣赏那些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天下最辛苦的人。

“啊,说得也是。”

“是啊。”

她既没有露出刻意的微笑,也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便走进了车站。

我将填好的问卷装在包中,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只要像这样,慢慢积累,肯定会有办法的。我产生了自信,甚至还异想天开地想着,搞不好以她为转机,接下来便会有所好转了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的幻想的确变成了现实。

一名穿西装的男子从我眼前走过。“能帮我填一下调查问卷吗?”

当我开口时,他已经说着“哦,好啊”停了下来,还说:“我正好很闲呢。”

男子填完后,恰巧有两名女性走了过来,她们也愉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自那之后,虽然不至于百战百胜,但确实进行得十分顺利。当我从工作中回过神来,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甚至还有心情想“不知道拳击赛怎么样了”。

我看向车站。人多了很多,一看就知道他们很兴奋。大概比赛很精彩。

我摸了摸那捆已填完的问卷,虽然成果还不能使我满意,但应该可以先休息一下了。我走到入口处,走进了车站。

大屏幕上,两个穿着短裤的选手正在对打。

我背靠在车站出入口旁的墙上,眺望那场比赛。

戴着红色拳击手套的外国卫冕冠军挥起右拳,戴着蓝色拳击手套的日本挑战选手后仰闪避。两人的体格都很棒,不愧是出战重量级世界拳王争霸赛的选手。再加上放映屏幕很大,使人产生两人身上的汗都飞溅到了屏幕外边的错觉,有种无与伦比的现场感。

红色拳击手套选手的左拳从下方刁钻地旋转着飞出,却被蓝色拳击手套选手用手腕挡住。瞬时之间,蓝色拳击手套选手的左拳对准了卫冕冠军的脸。卫冕冠军低头闪过。回击。闪过。回击。用防御姿势弹回。出拳。出拳。汗水变成水花,四溅开来。

两人的动作中蕴含着与体格不相称的速度感,令我陶醉其中。

仰视屏幕的人们都因紧张而背部僵硬。所有人都忘我地注视着屏幕,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想到此时国内各地有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心情看着这场比赛,我不禁觉得自己正参与一场宏大的连续剧。或许有些人的工作会因为这场比赛的结果而发生改变,或许有些只会依靠外部力量的人正希望借此比赛获得求婚的勇气也说不定。

有几个人在左右摆动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拳击手的动作带动了一般。

我看见了她。那个使我的工作获得了转机、背着名牌包、将要去买洗发水的她。

她在人群的左端,歪着头站着。距离刚才见面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大概她是站在那里看比赛,看着看着渐渐走不动道了吧。

她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明明和她隔得很远,我却知道这一点。她的拳头无意识地晃动着。我能隐约看到她的侧脸。

回合快要结束的时候,卫冕冠军倒在了台上。戴着蓝色拳击手套的选手用直拳打中了他的下巴。车站内响起一片欢呼声,声浪此起彼伏,大多数人举起了手,大喊万岁。

视野中的她在一瞬间也想举起右手,却在意识到手握着拳时脸上浮现出害羞的神情,最终向左转身,走掉了。

一周后的周日,我来到织田一真的公寓。织田夫妇都是我大学时代的友人。最近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朋友要举办婚礼,我是为了商量婚礼后的聚会事宜才来拜访他们的。说是商量,其实需要决定的也就是去哪家店而已,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闲聊。

“由美你也要参加之后的聚会吗?”我大声问正在厨房洗碗的织田由美。

“嗯……我是很想去啦,”她笑着说道,“可是还有两个小孩啊。”她看向睡在起居室地毯上的女儿美绪。

织田一真和由美是在二十一岁时决定结婚并双双退学的。转眼之间,他们的女儿已经六岁了,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她可爱的小脸上双眼紧闭,睫毛很长。隔壁那间日式房间里,他们去年刚刚出生的儿子也在熟睡。

“是啊,由美得照顾孩子。”坐在我面前的织田一真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会代表她送上祝福的。”

“虽然我也希望偶尔能出去喝个酒什么的。”织田由美长长地吐了口气,笑着说道。

“果然不行啊。”我看向已化身为地毯上的静物的小美绪,又再次看向织田由美,不由得感慨她依旧那么美丽。细长的双眸,高挺的鼻梁,完全想不到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每天我都要把两个孩子送到托儿所,再去上班,再去托儿所接他们,每天都是这些事。除此以外还要去医院,动不动就要去。每天都像是一边抛接沙包一边生活,一刻都不能松懈。偶尔我也想在深更半夜跑到街上去玩啊。”织田由美半开玩笑地感叹道。

“我觉得偶尔玩玩还是可以的啊。”

“但是,某位先生完全不支持我啊。”

“某位先生。”我指着织田一真叫道,他却完全不在意,只是挺着胸说了句“是啦”。

“完全不知道他的‘是啦’是什么意思。”织田由美的语气倒是很达观。

我发现桌子下面掉了个东西,伸手捡了起来。是一张DV的外壳,包装上堂而皇之地出现的裸体女人令我心里一惊,差点儿脱手。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张如假包换的成人DVD。

“啊,那张,忘了收起来了。”织田由美从厨房走过来,从我手中拿走Dv,放到了里屋的柜子里。“这个人永远不会自己收拾。”

“是啦。”

“由美你也看那种DV吗?”

“怎么可能!说起来,这个人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看那些片子的,对我来说完全是个谜。”

“是啦。”

“这对教育孩子会不会不太好啊?”我看向穿着红色睡衣的小美绪。

“对教育孩子来说不是挺好的吗?女人的裸体很美啊。”织田一真一脸从容地回答道。

“是这么回事吗?”

“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啊!”织田由美冷冷地说。

“没事,我看的都是清纯派的。”织田一真递来一罐啤酒,我接了过来。

“是吗?”不知为何,我好像接受了他的解释,“没有重口味的?”

“重口味的都藏得很好。”

“要真是这样的话,你就全都藏起来啊。真是的,太不可思议了。真是个谜……”织田由美叹了口气,随即挨着我对面的织田一真坐在了沙发上。她看着女儿的睡脸,露出安心的笑容。我再次认识到她确实已经是位母亲了。

大学时代时,织田由美还是结婚前的加藤由美。这位加藤由美在同学中十分受欢迎,和其他女同学相比显得格外有魅力。

很多男生曾经公开表示或暗自里怀揣想与她交往的念头。我也和朋友们一样,对不仅外表出众,性格还很温和,不骄傲也从不轻视他人的她抱有好感。事实上,要是问我想不想做她的恋人,我会说“如果真能实现,当然会觉得很幸福,但就好像等着中彩票一等奖的心情一样,有种非现实的感觉”。所以,我只能算是被她迷住了的爱慕者之一。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织田一真交往。如果用足球来作比喻,就好像球门前聚集了无数名队员,却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个空隙,一位随心所欲的前锋飞扑过去,最终成功进了球。她就这样与织田一真开始了交往,包括我在内的防守队员都惊得目瞪口呆,心里想着“明明那么拼命地防守了啊”。

有趣的是,大多数男生并没有因为失恋的打击而消沉,相反,大家的身上都洋溢着一股“算了,是织田的话,应该没事吧”的安心气息。谁都想着“虽然织田也算是个帅哥,但他那奇怪的性格足以将帅气程度抵消,不可能交往太长时间的”。要说像是什么为了预防流感,要往体内注射一些弱小的病菌这类的预防接种理论也许有些夸张,但大家或许就是觉得,与其他难对付的男生相比,倒不如让织田一真先当一段时间她的男朋友更合适。

谁都没想到,第二年,她竟然怀上了孩子。

“我要结婚了。”织田一真对我说出这句话,是在大三夏天的考试刚刚结束的时候,“我还没跟大家说。”

我和织田一真的关系相对来说比较好,加上我并不讨厌他那放纵又满不在乎的性格,所以听过之后并没有什么不快的感觉。只是在他说“所以我要退学工作,反正我也不喜欢上学”时表示了反对,并说如果他接下来打算和她住在一起并抚养孩子,就应该从大学毕业,找份安定的工作。“什么是安定的工作?”他语气飘忽地问我,随后又开心地说他现在正打工的居酒屋要开分店了,也许会让他担任店长。

“那她怎么办?”

“嗯……她要生孩子,所以也要退学。然后,她貌似要找些零工或者打工。”

学校里的男生们得知了这个消息时,纷纷公开或暗地里表达了诅咒与愤怒交织的情感。然而,织田二人既不胆怯也不觉得羞耻,更没有虚张声势。他们干脆利落地退了学,开始了婚姻生活。有几个男生说“反正织田一真是不可能认真地将婚姻生活持续下去的,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婚,到时候我便会成为她的支柱,守护她和孩子”。可是,不知为何,我十分确信他们两个人不会有分手的那一天。

“要是能有邂逅的机会就好了。”织田由美说道。

“啊?”我反问道,“邂逅?”

“就是在婚礼后的聚会上啊,聚会。啊,佐藤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指着我问道。

“没有,没有。这家伙自跟上个女朋友分手后,一直独来独往。”织田一真的语气仿佛是我的监护人或经纪人一样。不过事实确实如他所说,我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总是没有……邂逅的机会。”我说出这句话后,织田一真非常愤怒。

“我最讨厌拿没有邂逅机会当理由了。邂逅机会,那是什么啊?根本没人知道吧。”

“可是确实没有啊,没办法。我每天都是去上班,然后回家,如此而已。”

“那我问你,你所谓的邂逅指什么?”

“邂逅就是邂逅啊。”

“也就是说,你在期待一个外表端庄、性格对你胃口、年龄正合适,而且不知为何没有男朋友的女人快点儿出现在你眼前,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我想辩解,话却卡在一半说不出口。因为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可能有那种美事啊!而且那个女人还得喜欢你,最好兴趣爱好也跟你相似。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嘛,那得是多小的概率啊,跟妄想‘机器猫能不能从我的桌子里钻出来啊’一样嘛。”

“喂,你干吗说这种打破人家梦想的话?不是挺好的吗?这种邂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啊。”织田由美真温柔。

“我说啊,”织田一真一副教育人的口吻,“就连在‘交友网站’这种光明正大地标榜‘邂逅’的地方,都很少能发生邂逅哦。”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吃力地反驳道。

“那好,那你来说说你理想中的邂逅方式吧,佐藤。”

“真是居高临下的口气啊。”可我只得苦着一张扭曲的脸,吐出一句,“嗯,都说是邂逅了,有点戏剧性的比较好。”说得我有些害羞。

“出现了!”织田一真马上说道,“出现了,戏剧般的相遇。出现了,戏剧般的瞬间。”

“有错吗?”

“你说的就是那种吧,比如你走在街上,有个女人和你擦肩而过,她的手绢掉了,而正好路过的你把手绢捡了起来,拿着手绢说‘你掉了这个’。‘啊,真是谢谢你,作为回礼,我请你喝杯茶吧’之类的,对吧?你说的就是这种腻腻歪歪的方式,对不对?”

“嗯,这种也行啊……”我恼怒地说道。

“这不挺好的吗?”织田由美也附和道。

“这种事根本不存在啊。唉,就算存在,一开始,你也许会兴奋地觉得这就是命运,可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个好女人呢?反过来也是,从那个女人的角度来看,她在那时又不会知道你们两个人是否契合。这种事不到后来怎么会知道呢?如果只关注戏剧性的相遇,会看不清更重要的事的。”

“你干脆搞个肃清邂逅运动算了。”织田由美一脸厌烦地说,“说了这么多,你的看法到底是什么啊?”

“你好吵。”织田一真皱了一下眉,“我觉得啊……”他继续说下去,“邂逅这种事,怎样都好。”

不是你问我理想中的邂逅是什么样的吗?——我提出抗议,却被无视了。

“知道吗?等到后来回忆时,能使你感谢自己的幸运,觉得‘那时在那里出现的是她,真是太好了’,这样的邂逅,就是最幸福的邂逅哦。”织田一真说道。

“说什么呢?什么意思?”我将罐装啤酒一口喝干,向前探出身子。

“我也说不好。比如说刚才的例子,她掉了手绢,你捡了起来,你们不就邂逅了吗?但是,掉下手绢的若是别的女人,你也会和她交往的,对吧?”

“会吗?”

“那当然了,因为你完全沉浸在戏剧性的邂逅之中了。也就是说,那时的邂逅对象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就取决于你是幸运还是不幸了。而比起手绢掉了,之后能让你觉得‘那时出现的那个人是她,真是谢天谢地’才是最了不起的事,不是吗?”

听了织田一真的话,我沉默了半晌。织田由美也是。并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赞同,仅仅是因为懒得评论。

“喂,你这话说得毫无条理啊。”织田由美冲老公皱起了眉头,“我完全搞不懂你想说什么。”

“确实听不懂。”我也是这样想的。

“烦死了。”织田一真嘟起下唇,“我再说得简单一点。你并不知道你会喜欢上谁,对吧?所以能够让你在后来觉得‘我喜欢上的人是这个女孩,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做出了明智的判断’的邂逅,就是最棒的邂逅。”

“根本没比刚才简单多少啊。”织田由美苦笑着说道,“到头来,邂逅这种事是有还是没有?还是有比较好吧?”

织田一真恐怕也搞不清自己发言的意图了,因此完全无视妻子的问题,转而扬起下巴对着我,问道:“喂,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突然被质问的我有些畏缩。“呃,什么样的呢……”

“我怎么知道?”

“那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比较好。”

“该做的事,是指色色的事吗?”

“也包括色色的事在内。”我有些自暴自弃了。他为什么会想到那方面?“我是指工作啊、家务事之类的。不随便抱怨,也不自高自大,而且能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这样的人不是很好吗?”

“外表呢?”

“外表当然是可爱点的好了。”

“别忘了你自己的德行哦。”织田一真毫不客气地说,“要有点自知之明啊,自知之明。”

“我的朋友里倒是有个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却像突破了防守空挡一般,成功与一位非常优秀的女生交往,甚至还结了婚。所以我想,我可能也会有这份幸运。”

“嗯——”织田一真毫无兴趣地摇了摇头,说,“真是羡慕那种人啊。”

“妈妈。”小美绪这时突然醒了过来,“上厕所。”她半垂着眼皮,站了起来。

“好的好的。”织田由美立刻带着小美绪走向厕所。我用目光追随着她们的样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还是害怕一个人晚上上厕所啊。

真是不可思议,我又想着。

当我在大学里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觉得这个女生一定会拥有光彩夺目的人生。外表美丽、性格又好的女生,一定都会如此。那时的我在想象这些时甚至有些憧憬。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想象,甚至近乎偏见,但我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而且丝毫不带嫉妒和讽刺的成分。

而那名女性却在二十一岁时就结了婚,现在抱着六岁的女儿和一岁零三个月大的儿子。要收拾丈夫的成人DVD,到了晚上还要陪孩子上厕所,嘴里说着“我也很想久违地喝一杯啊”这种小小的愿望。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感到非常意外。

“嗯?怎么了?”回到起居室的织田由美察觉到了我那感慨良多的视线。

“没有,我在想当初我们所憧憬的由美,如今已经变成一位出色的妈妈了。”

“你们究竟有没有憧憬,她到底出色不出色,这都不好说啊。”织田一真说道。

“你不觉得他说这种话太过分了吗?”由美嘟起了嘴,“之前也是,我把钱包弄丢了,在带美绪去完医院,又去了趟超市的时候。”

“真够受的啊。”我立刻表示了同情。

“是吧?我当时觉得要先跟这人说一声,就发短信告诉了他,你猜他回了什么?”

“我回什么了?”看来织田一真已经忘记了。

“‘什么?钱包丢了?笑死我了。”

“什么啊这是?”

织田一真高兴地叫道:“我可真逗,不愧是我。”

“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织田由美垂下眉毛,耸了耸肩。

“确实令人无法相信啊。”我发自内心地说道。

“之前有一次啊,”织田由美在把小美绪安顿到隔壁的日式房间里睡好后,回来对我说道,“我在哄孩子睡觉时听到了类似风声的声音。虽然不吵,很安静,但就是哪里有声音。”

“你在说什么啊?”织田一真明显没什么兴趣。

“我后来想想,又觉得那好像是从哪里传来的音乐声。大概是隔壁家在放CD吧。”

“有可能……”然后呢?

“我想起刚才我们聊到的关于邂逅的话题,所谓邂逅,其实可能就是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是指什么?”

“当时你并不清楚那是什么,觉得只是风声,后来你才明白过来,啊,这么说来,那就是最初的邂逅啊。邂逅不会在当下就被你察觉,而是等之后回想起来时才能明白。”

“就像夜晚隐约听到的音乐一样?”

“对对。”织田由美看起来丝毫没有要发表什么伟大见解的意思,但正因如此,她的话毫无阻碍地进入了我的耳朵里。

“这么说来,是不是有首叫《小夜曲》的曲子?莫扎特的。”我说道,“就是那首超级有名的。”

“Eine kleine Nachtmusik?”织田由美说道。

我小时候曾经觉得这首曲子的德语名字很奇怪,直译过来是“一首小小的夜曲”,那不和“小夜曲”完全没区别吗?要是问我“不然还能怎么翻译”,我也确实没什么别的办法。

“大晚上的听那种轻浮的曲子,多吵啊。”织田一真开口说道。

“嗯,确实。”

结果,在小美绪钻进被窝入睡后,我又在织田家逗留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边说着“我回去了”边站起身,织田一真则一边挥手一边说“快滚,滚吧”。

我站起身,拿起行李。就在快要走到走廊时,我看了一眼起居室一角的箱子,里面似乎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当我看到其中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偶时,不禁“啊”了一声。“这个,很有名吗?”

在我弯腰拿起人偶时,织田一真和织田由美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说道:“啊,你不知道巴斯吗?”

“巴斯?”

“巴斯光年!”两个人又几乎同时说道。

“是什么?名人?”

“你这家伙,没看过《玩具总动员》吗?”织田一真大张着嘴,用比起轻蔑更像是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是动画片?”我一边看着那个愚钝的宇航员模样的玩偶一边说道。光看这玩偶的外表,简直想让人发问“你是从哪儿来的乡下人”。

“是动画片,准确来说是电影。你这家伙,打算没看过《玩具总动员》就死去吗?”

“我可没抱着这么明确的打算。”

“巴斯怎么了?”织田由美问道。

“没有,就是之前在做街头调查工作的时候……”

我向他们说明了之前在做街头问卷调查工作时,帮我填问卷的女孩儿的手机链上有这个人偶的事。

织田一真还是老样子,只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对话。“你们公司在现在这个时代居然还在做街头问卷调查啊?真是笑死我了。都什么年代了。”他只知道揪住这点笑个不停。

织田由美则默默地微笑着,说道:“佐藤,这难道不就是邂逅吗?”

“邂逅?”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词语,我提高了音量。

“哦,邂逅。”织田一真向我伸出食指。

“什么邂逅啊?”我最大限度地撇着嘴,“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啊。”

“也许还会再见啊。”织田由美瞪大了眼睛。

织田一真转身走回起居室,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递给我一张DVD。“喂,看看这个,看看《玩具总动员》吧。很有趣的。”

“你要借给我?真的可以吗?”

“还有第二部呢,那部你就自己买吧。”

“我才不买呢,这是给小孩子看的吧?”

“但是很好看啊。你先看看试试,怎么样?”

“被由美这么一说,我想看看了。”

“把刚才那部色情片也借给你吧?”

“不用了。”我摆了摆手。

在下行的电梯里,我独自看着DVD的外包装,暗自想着“要是把那部色情片也一并借来就好了”。

“佐藤先生,你在干什么?”

第二天,我在午休时间用公司的电脑搜索时,从我身后经过的相泽惠和我搭话。他比我小五岁,身材消瘦、个子很高,工作又做得无懈可击,属于这家公司里有资历又有威信的人物。

“最近一直加班,很晚才能回家,所以我打算在网上买点东西。”

“你要买什么?”

“DVD。《玩具总动员2》”我竟然在说出这个名字时毫不羞耻,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确切地说,说的时候甚至还有些骄傲。当初对这部片子抱着“给小孩子看的”心态,看完后完全改变了。当然,这的确是部给小孩子看的影片,但我也被那些玩具的可爱举止、单纯却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发展,以及经过填密推敲的画面构图所吸引。

“那部电影确实很棒啊。”相泽惠立即回应道。

“你看过?”

“唔,佐藤先生,你没看过吗?”

“嗯,是啊。”我挠了挠鼻子。

“你打算还没看过《玩具总动员》就死去吗?”

“这是什么流行的说法吗?”

“巴斯,真好啊。”

“巴斯是很好啊。”我点了点头。记得电影中的巴斯外形是宇航员,却打扮得像个奇怪的中年男子,所以起初我怎么也喜欢不上他。然而看着看着,我就对他产生了好感。

“啊,是藤间先生。”听相泽惠这么一说,我也看向走廊入口处。那里确实出现了最近一直在休假的藤间先生的身影,他穿着贴身的深蓝色西装,正要走进来,好似害羞又好似觉得抱歉地低着头。大多数同事都去外面吃午饭了,周围几乎没人在。他缓缓地走了过来,坐在我旁边、他的座位上。

“好久不见。”相泽惠打了一声招呼。

我也说了句:“您身体恢复了吗?”

藤间先生的脸上明显流露出疲惫之色。他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脸颊也凹了进去,脸色看上去很差,胡子也没剃干净。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向我们道了歉:“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们给我发的短信。”

藤间先生在服务器出了故障导致数据消失之后就没来过公司,所以后来都是由我发短信来向他汇报修复情况。

“不管怎么说,没造成太大的损失真是太好了。”我说道。

“啊,佐藤先生被迫在深夜的街头做问卷调查来着。都是课长故意使坏。”一直在后面傻站着的相泽惠将这件事告诉了藤间先生。

“街头?”藤间先生瞬间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又在听到“课长故意使坏”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他向我低下头,说:“真是对不住,佐藤。下次我请客。”

“啊,真的吗?”

“啊,真的吗?”相泽惠也趁机插了一脚,令人莞尔。

等相泽惠回到自己的座位后,藤间先生放下包,开始收拾桌上堆积的资料,时不时地问我“这是什么资料”。虽然他的外表显得很疲惫,但冷静的语气还是跟以前的藤间先生一样。他大概已经振作起来了,我心里想着。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请客”话题,我心里暗暗觉得藤间先生欠我一个人情,便有些有恃无恐,突然问起了他的私事。

“后来怎么样了?”

藤间先生看着我,“嗯?”了一声,过了片刻之后说道:“啊,还……没回来呢。”

“是吗……”

“不过,昨晚我们通过电话了。是她打来的。”

“是您妻子打来的?”

“聊了一个小时左右。”

“您看起来很高兴啊?”

“因为她一直音讯全无,我还以为断得一干二净了。电话也好,什么形式都好,只要能再次联系上她,我就很高兴了。”

我刚想说“您真爱您妻子啊”,又觉得这句话无聊至极,跟嘲讽没什么区别,于是作罢。改为询问:“请问,藤间先生,您和您的妻子是怎么认识的呢?”

藤间先生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到我的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起初他惊讶地皱着眉头,随即突然脸红,像一个公开了初恋的少年。“你这是什么问题啊?”

“我最近对这种事很感兴趣,想知道大家都是怎么与自己的女朋友或是妻子相遇的。”

藤间先生又重新转向电脑,敲起了键盘。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说:“你绝对……会笑出来的。”我突然觉得与我年龄相差近十岁的藤间先生变成了我的同学。“你听完之后,绝对会笑的。”

“我不会笑的。”

“我在街上走着,我的妻子从人行横道对面走了过来。”

“咦?”

“然后,我妻子的钱包掉了,我帮她捡了起来。这就是我们最初的相遇。”

我呆呆地张大了嘴巴,看着藤间先生。

“想不到吧?”

“想不到啊……居然真有这种事。”

“很老套吧?”藤间先生的耳朵都红了,像要把脸挡住一般弓起了背。

“哪里……居然会在现实中发生这种事,真是太厉害了。”

“厉害吗?”

藤间先生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手法熟练,动作近乎优雅。我端详了他许久,试图想象几年前,藤间先生与他的妻子在某条人行横道上擦身而过时的场景。

“我能再问一下吗?”我又厚着脸皮说道。

“嗯?”

“您会庆幸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掉了钱包的,是您的妻子吗?”

藤间先生停住了。敲打键盘的声音一停下来,公司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他把右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托着脸。从他的侧脸来看,他应该正在慢慢追溯从很久以前到前几天为止的记忆。

不久后,他开口说道:“是啊。我很庆幸那不是别人,而是她。我真是幸运。”

我有点感动,但那感动又令我有些难为情,于是我开玩笑地说道:“不知道您妻子是怎么想的啊。”

藤间先生笑得喷了出来。“她会怎么想呢?我真不想知道。”

“下次她再打来电话时您问问看吧。”

“不要。”

“这也是市场调查的一部分啊。”

藤间先生又笑了起来。“啊,不过前一阵子的那个什么,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什么那个什么?”

“重量级拳击赛。真精彩啊。看得我好兴奋。”

“藤间先生也会为那种比赛而激动啊?”

“哎呀,日本人居然当上了重量级的世界拳王啊,真是太令人感动了。连什么都没做的我也不由得为之骄傲。”

“感动到想要他签名的程度?”

“当然想要啊。”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藤间先生看向我的电脑屏幕。“啊,这个,我女儿也喜欢。”他指着《玩具总动员》的图片说道。

“这个很有趣啊。”

“我家有这个人偶。佐藤你要吗?”

“不用了,怎么说我也是大人了,想要的话自己去买就好了。”

办公室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大批同事踩着午休结束的点回来了。课长向这边走来,口气粗鲁又开朗地问:“哟,藤间,身体好了吗?”

“给您添麻烦了。”藤间先生站起来,鞠了一躬。

“不用在意。”课长大方地说道,“工作多得都快要烂掉了,还要拜托你了。”

那个周末,确切地说是周六,由于有无论如何都得完成的工作,虽然是周末,我也一大早就来到了公司。我自暴自弃地想着,这样下去恐怕夜里都没法回家,搞不好明天还得来上班。然而,过了中午,不知为何,制作资料的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结果傍晚就能下班了。

公司规定只有休息日上班时才能开车来。我发动车子的引擎后,突然想着反正都来了,不如去把DV还给织田一真吧。

我事先打去电话,织田由美说“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我却有种如果不趁能还的时候去还掉,就会永远错失机会的恐惧感。

我不打算进屋,在门口将DVD递给了她。

“好看吗?”织田由美睁大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冲我微笑着问道。

“我把第二部也买了。”

听到我的回答后,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你看吧!”

“织田呢?”

“去玩小钢珠了。”

“把家人抛在家里?”

“他时不时会去一次。”

我莫名地感到愤怒,并把自己的愤怒说了出来。“真是令人生气啊。”我说道,“放着这么好的妻子和这么可爱的孩子不管,他到底在搞什么啊?!”

“是吧?而且,他还出过轨呢。”

“真的?”

“真的真的。”

我眨了好几下眼,死死地盯着织田由美。她面露苦笑,却仍然十分镇定。“虽然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当时,连我都忍不住生气了。”

“生气是当然的吧。”

“不过他看起来已经在反省了。”这时她露出学生时代曾迷倒过众多男生的笑容,说,“啊,等我一下。”便走回了屋里。

我看着她沿着走廊,一直消失在尽头的起居室中。之后从起居室中啪嗒啪嗒快跑过来的人却换成了小美绪。“啊,是佐藤!”她指着我说道。

“啊,是美绪!”我也学她说道。

“你来干什么?我可以陪你玩哦。”她神气十足地说道。那细长的眼睛和直挺的鼻梁与织田由美一模一样。

“你好好打过招呼了吗?”织田由美也回到了门口,摸了摸女儿的头,随即将一个小小的人偶递给了我,“我要把这个送给佐藤了哦。”

“这是什么?”我接过来,然后立刻微笑起来。那是《玩具总动员》中巴斯光年的人偶,大概有食指那么粗,坠在一个吸盘下面。

“可以吸在车窗之类的地方。”

“我可以收下吗?”

“可以哦。”织田由美这么说时,小美绪则说着“不可以”。听说这是很久以前给小美绪买的玩具,但由于小美绪早就厌倦了巴斯,现在几乎沦为垃圾。织田由美在旁劝说道:“反正你也不要了啊。”这样一来我更不好拒绝,只得心怀感激地收下了。

“那代我向织田问好。”

就在我要离开时,织田由美说了句“希望佐藤能遇到邂逅”。小美绪也拍了几下手,然后合掌说道:“希望佐藤能遇到邂逅。”

“我会努力完成你们的期待的。对了,由美,你对你和织田的相遇有什么看法?”

“我?”

“对对。因为你看,你当时肯定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二十七岁时就有两个孩子了吧?”

“那当然了。”织田由美猛烈地摇了好几下头,“我还以为我会是拼命工作的晚婚类型呢。真是意外的发展啊。”

“真是意外的发展啊。”美绪学她说道。

“真是意外啊。”我也说道。

“但是啊,这样也不坏。孩子们这么可爱,丈夫虽然明显是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怪男人,不过傻傻的,也不招人讨厌。嗯,这样也不坏。如果问我是中奖了还是没中,我想应该是中了。”

听着织田由美这席话,我突然想起大学时代,织田一真告诉我“由美怀孕了”时的场景。在这之前,我并非特意想要淡忘,只是不知为何,那个场景隐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你该不会是故意让她怀孕的吧?”

面对我半开玩笑的责问,织田一真摇了摇头,干脆地说道:“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他在这种事上不会说谎。之后他又说:“真的是意外啊,是意外。但是,真厉害啊。我真是得救了。因为这样一来,我和她之间的联系……”

“你和她的联系?”

“就变得very very strong啦!”

“为什么要说英语啊?”

“是啦。”

离开织田家的公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开车回家的路上,四周漆黑一片,明明时间还没到那么晚啊。我握着方向盘,意识到冬天确实来了,打开了车里的空调。

在离家还有十公里左右的地方,我遇上了交通拥堵。

这是一条不用通过国道的近路,平常来往车辆很少,今天却被红色的车灯填满。我没什么急事,所以并不太着急,但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方向的车道倒是行驶通畅。

等了片刻之后,车辆开始缓缓前进。这时看不到从反方向驶来的车辆了。

应该是施工吧,我想象着。应该是前方的某条行车道在施工,所以需要两边的车辆轮流通行。稍微前进了一会儿后,前方的车子又停下了。我把脚踩在刹车板上时,又看到右边的车道上出现了从反方向驶来的车辆。

没有比道路施工更烦人的事情了。我突然十分后悔走了这条路,同时心里想着最近这段时间都不要走这条路了。进一步想,还希望双休日加班这件事短期内都不要再发生了。

车龙又开始移动,我踩上油门,心里想着反正又会马上停下吧。随后,仿佛是在教育我“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就真的会成真哦”一般,施工现场的负责人员居然刚好在我的车子前面挥下了发着红光的引导棒,示意我“停下来停下来”。

负责人员穿着像是羽绒服一样的厚外套,上面贴着夜光胶带。他微微对我鞠了一躬。这几天入夜后便十分寒冷,真是份辛苦的工作啊,我想着,也在车里行了个礼,虽说并不是为了表达敬意。

等通过这里,再往后就应该畅通无阻了。

我听见了什么声音,好像是放在副驾驶席上的包里的手机在震动。我伸过手去,来电显示的是“藤间先生”。说起来,驾驶时打电话好像是违法行为吧?我有些犹豫,又自作主张地说服自己“反正现在车子停着没动啊”,便接了电话。

“抱歉周六还给你打电话。”藤间先生说道。

“出什么问题了吗?”工作时间以外的电话,大多是因为系统故障或是客户那边出了问题这类突发性事件。

“啊,不是的。”藤间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一点儿时间。”我看向前方行驶的施工车辆和拿着红色引导棒的工作人员说道。似乎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轮到我发动。

“是这样的,今天妻子给我打电话时,我问了她。”

“问了什么?”

“就是上次你说的那件事。”

“啊,当初邂逅的事?”我感到有些好笑,面部表情也放松下来。近四十岁的职场前辈居然跟后辈说这种事,多少感觉有些冒傻气。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需要特意打电话来说的事啊。“您妻子说她庆幸当时邂逅的是藤间先生您了吗?”

“不。”

“没有吗?”

“她说,那时她是故意把钱包丢掉的。”

“啊?”

“她说‘我是故意丢掉的’,因为希望我能捡起来向她搭话。没想到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居然还会发现新的真相啊。”

“真是一段佳话啊。”我眯起眼睛回道。但是藤间先生的妻子似乎还不打算回家。“是吗?这样啊……”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这样的话该跟谁说,所以……”在对话的最后,藤间先生害羞地说道。

“嗯,您又不能跟课长说。”我开了个玩笑,“如果再次碰巧跟您妻子擦肩而过,您会不会故意把钱包丢下?”

“肯定要丢啊。”藤间先生立刻说道。

“不知道您妻子会不会给您捡起来啊。”

“估计会拿走吧。”

藤间先生挂断了电话。

我将手机放回包中,“呼”地吐了一口气,感觉到吐出的气息在车内起舞。

有人在敲我的车窗。我吓了一跳,往外看去。

看到施工人员站在那里,我更加畏缩了。

我打开车窗,冷风嗖地吹了进来。窗边的工作人员弯下腰对我说:“非常抱歉,反方向开来了一辆大卡车,能麻烦您往左靠一点吗?”

这时我才发现,穿着羽绒外套的工作人员竟然是名女性,头上还戴着头盔。

“啊,知道了。”我把手放在手刹上,突然意识到,我曾见过这位工作人员。

她看向停下动作的我,我们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

如果在平常,我应该不会上去搭话。可不知为何,我开了口。

“那个……”

或许是因为刚刚听到的藤间先生的事,还有之前织田由美的话,以及学生时代织田一真说过的话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那个……”

“什么?”

“需要站着做的工作真辛苦啊。”我说道。

她愣了一下,显得有些戒备,随即立刻开始回忆,并似乎记起了往事。“啊!”她冲我露出微笑。“是啊。”又指着我的靠背说,“不过我觉得,整天坐着的工作应该也很辛苦啊。”

我放下手刹,握住方向盘。她准备从我的车边离开,却在半路指着我的前车窗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指的方向——吸在前车窗玻璃上的巴斯光年人偶,也朝她微笑起来。“巴斯,真好啊。”我试着说了一句,但她好像没听见,于是我又加了句,“洗发水买到了吗?”

我把车开向一旁,心里想着如果明天也要去上班的话,我还要走这条路。幸运的是,工作貌似多得都快要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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