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

遗忘,刑警  作者:陈浩基

今天是阎志诚疗程的最后一天。

经过一年,白医生仍无法让阎志诚敞开心房。阎志诚就像戴着面具,每星期来到白医生的诊疗室中,聆听她的讲习。

白医生有时感到难以言喻的困惑。阎志诚浑身散发着孤独、无情的气息,令人难以触摸,仿佛轻轻一碰,阎志诚便会粉碎,变成尖锐锋利的玻璃碎片,把周围的人割伤。他很懂得如何伪装,在这一年里,白医生发觉对方的伪装能力越来越高强,有时露出的笑容,连白医生也怀疑那是否真的出于发自内心的欢愉。

但她很清楚,那是假象。

阎志诚的心还是一颗被创伤包围、黑色的核。他只是把那个受伤的自我封闭,以另一个自己来适应这个社会。白医生知道,这个社会充斥着各种心理疾病患者,阎志诚的情形,也许只是九牛一毛;可是白医生还是惧怕,有一天阎志诚会失控。

就像那天在街头突然猛揍路人那样子。

“志诚,我们一年的相处便到此为止了。”白医生望向时钟,时间是下午四时四十五分。过去半年里,她说明了很多应付PTSD和相关心理疾病的方法,不过她不知道阎志诚真正理解、愿意采用的有多少。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开医生证明,让你在药房购买安眠药或情绪安定剂。”白医生说,“不过我想强调,药物只是一种辅助,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病人是单靠药物治愈的。”

“我不需要。”阎志诚回答道。

“那么,你愿意继续接受治疗吗?以治疗师的身份,我建议你继续治疗。这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白医生,你应该很清楚我不会回来。我有我自己的一套生存模式。”阎志诚微笑着说──在白医生眼中,这个笑容并不代表他快乐,而是痛苦的表现。

“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白医生,”阎志诚直视着白医生的眼神,“你知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阎志诚站起身子,走到房门前,回头说:“再见。”

白芳华看着阎志诚的背影,恍如看到“孤寂”的实体。

阎志诚确实患有PTSD,他自己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的创伤从何而来,明白痛苦的根源是什么。他是个相当理智的人,可是理智无法解决他身上的问题。

他经常回忆起父亲惨死的模样。父亲临死前的悲鸣、哀号,至今还萦绕在他的脑海之中。有时,他会忘记这些恐怖的经历──他猜想或许如白医生所说的“逃避期”──不过,当那些回忆再一次浮现时,他很想大叫,把心脏挖出来般大声呼叫。

阎志诚经常做噩梦。自从父亲逝世后,他便没尝过安稳的睡眠。每当合上眼,他便再次回到那个交通意外的现场,看到父亲和阿姨葬身火海的样子。对一个踏入青春期的少年来说,这经历令他非常痛苦,不过,或许就是因为年轻,阎志诚渐渐适应了这些绝望的梦魇。

他解离出一个冷漠的自我,来看待整件事情。直到今天,阎志诚仍经常梦见那场意外,但他不再呼天抢地,只是默默地看着父亲死去。为了让自己不受伤害,他不再感到他人的痛楚,失去了同理心。

所以,他拥有毫不犹豫伤害他人的能力。

林建笙的死亡令他隐藏已久的病情变得更严重。他为自己令林建笙背负杀人魔之名、在社会上所有人的唾弃下没有尊严地死去感到自责,他很想高声疾呼“林建笙没有杀人”。

不过,他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有限。面对社会这台庞大的机器,自己不过是一颗小小的螺丝。

无力感、罪恶感、孤独感,把阎志诚推向极端。

离开诊疗室后,阎志诚在登记处办理疗程完结的手续,填写一些跟进资料──纵使他很清楚,自己不会再有什么跟进治疗。

“许警长,你到了耶。”在阎志诚填写表格时,前台后的护士小姐对他身边的男人说道。阎志诚认得这男人,他好几次准时来到诊疗室外,会遇到对方。他猜,这人是比自己早一个时段的病人。

“嗯,还好白医生今天五点的时段有空,否则我便要改日子了。”许友一跟护士说。

“如果可以的话,你早点改预约时间较好。”护士小姐苦笑一下,说,“今早才打电话来,白医生不一定有空的。”

“抱歉啦,最近很忙,有几宗麻烦的案子,真见鬼。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有个临时行动。”许友一微微鞠躬,表示歉意。

“白医生正在通电话,麻烦你先等一会儿。”护士小姐对许友一说道。

阎志诚冷冷地观察着环境。他悄悄地把目光放到前台后的登记册,在最上面的是许友一的个人联络资料。阎志诚首先察觉对方跟自己一样住在西区──仔细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这儿是西区精神科中心──然后,他看到令他双眼发亮的一栏。

“公司地址:西区警署刑事侦缉科。”

这家伙是刑侦组的?阎志诚的脑袋不断运转。

──这个许友一有利用价值。

阎志诚突然呼吸急促,异常的感觉袭来,心底浮现出强烈的罪恶感。回忆一幕幕重现。

不要碍事!阎志诚在内心怒吼。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让它白白溜走。

强忍着症状带来的困扰,阎志诚把表格交给护士后,走到许友一身边坐下。

“请问……你是不是许友一警长?”阎志诚压下躁动的情绪,戴上那副社交用的虚伪脸孔,对许友一说。

“你认识我吗?”许友一有点讶异。

“你是不是住卑路乍街附近?我好像听过邻居提起你。我也是住在那边。”阎志诚刚才看到许友一的名字和地址,所以能说出这样的话。事实上,他的住所的确和许友一的家很接近。

“哦?对啊。你的邻居是谁?”

“姓王的一位老人家,他好像说你帮过他什么的。”阎志诚以模棱两可的说法,套取许友一的信任。

“姓王的……啊,是那次调查金塘大楼刑事毁坏的案子?”

“大概是吧,我也不大清楚。”阎志诚伸出右手,说,“我姓阎。”

许友一跟他握手,说:“你好。是‘严肃’那个‘严’吗?”

“不,是‘阎罗王’那个‘阎’。”

“这个姓氏不太常见啊。”许友一笑着说,“不过我也好像听说过。”

“我有好几次在这儿碰到你,想跟你打声招呼,但我怕耽误你回去。”阎志诚说道。

“啊,对了,你便是我治疗时段之后的人嘛。”许友一终于认出面前这个男人。

阎志诚认为目标已达成,对方已对自己留下印象,于是多寒暄两句,便表示有事先走。

想钓大鱼便要放长线──阎志诚心想。

如果太刻意,只会令对方怀有戒心。他知道许友一的住址,亦知道他的职级和工作部门,要多制造几次“偶遇”,易如反掌。

两个星期后,阎志诚在许友一的住宅附近,看到对方从大厦出来。为了这个时机,他观察了一个礼拜,这一日他守候了两个小时。

“许警长,这么巧啊。”

“哦,是阎先生吗?”

“我刚下班,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阎志诚笑着说。

“对了,我之后在诊所没看到你,你改时间了吗?”许友一问道。

“我的治疗完成了。”阎志诚撒了谎。虽然他不知道将来许友一会不会跟白医生提及自己的事,但白医生应该会理解他撒谎的理由而不会拆穿他,甚至猜想他变得社交活跃,暗自欣慰。

“真好呢,我看了快一年半,白医生仍叫我定时复诊。”许友一耸耸肩,“不过反正不用自己掏腰包,也没关系吧。”

“我现在打算去华都餐厅吃晚饭,你有没有兴趣一起来?”阎志诚说。

“这么巧!我正要去华都吃饭。”许友一笑道。他不知道的是阎志诚掌握了他的生活习惯,连他打算去那家餐厅进餐也了若指掌。

“华都的咖喱牛腩真有风味,恐怕全西区没有第二家比得上。”

“就是啊!我们不如边走边谈吧,我越说越饿了。”许友一做个手势,示意往前走,“阎先生干哪一行的?”

“我是个特技演员,不过都只是当替身之类……”

二人一同往街角的餐厅方向走去。

许友一对于结识一位谈得来的街坊有点高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设计的目标。

阎志诚在这一年以来,不断想方设法进行心中的计划。许友一的出现,是上天赐给他的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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