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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位  作者:岛田庄司

维蒙特街松崎住宅门前站立着一个男子。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他把车停在远处,轻手轻脚地走到这里。他手上戴着黑色皮手套,手指握住大门的铁栏,轻轻晃了一下铁门,然后把脚轻轻踩在金属雕花上慢慢往上爬。

松崎家的门柱上,有一个东洋式的山门似的小屋顶,左右两扇金属门闭合的中间部分,上方还做了一些镂空设计,所以屋顶下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缺口。他冲着这个缺口努力爬了进去。

好不容易才把头伸进去,他侧着身子先让肩膀通过,等身体也挤了过去再往下垂,呈头下脚上的姿势。然后再让下半身过去。当鞋子也过完时,他的头正对着地面。他保持这种姿势慢慢往下滑,最后双手着地,像体操选手后空翻一样,顺利地两脚落地站起身来。

刚才爬进门时多少会有一点声响,但他着地后以及在院子里走动时都悄无声息,似乎这门本事已经相当熟练了。

他压低身子跑过草坪,穿过游泳池旁,从棕榈树下闪了过去,跳上竖着两根白色圆柱的玄关台阶。

蹲下身子伸手试了试,确定大门已经上了锁,然后他又走下玄关台阶,顺着墙壁走了一圈。他继续压低姿势,把手伸向上方,从玄关旁边开始,一个一个确认每扇窗户是否关好,终于找到一扇没有关紧的窗户。

他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声音,耐心地慢慢推开窗户。花了好几分钟时间,他才推开一个可容自己的身子进去的空隙。这次他先把脚伸了进去,再跳进室内。他让窗户开着,拿出随身携带的超小型手电,照亮前方的地板。

在手电筒的亮光下,可以看见黑白交错的花岗岩地板,这里正是玄关大厅的尽里头。大厅中间后面摆着一架钢琴,圆形大厅靠墙还摆着几套相当值钱,造型又很别致的沙发。看来这里是用来举行聚会的地方。他打开身边的一扇门,走进里面的黑暗中。原来这里是个走廊。走廊的地板也是花岗岩铺成的。石地板对他更方便,只要走路小心点儿,就不容易发出声响。

玲王奈应该到国外去拍外景了,但也许会有人看家。还不能太麻痹。

他慢慢走过走廊,打开每扇门看了看。还探进身子观察门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但是看来这些房间全是用来留宿参加聚会的客人的,每间里摆设都很豪华,而且都附有单独的浴室和厕所。他想,如果玲王奈把这里卖出去,不必进行任何改装就可以开一家饭店了。

一楼没有一个房间像是玲王奈自己住的。这里还有一个可以容纳不少人的小剧场。剩下的就只有餐厅和厨房了。这么大的房子竟然只住一个人?他一边想着,一边上了走廊尽头的台阶。

到了二层,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让普通人摸不清用途的房间,怎么看都像是在图书馆里头,一面墙上都是固定式书架,架上摆满了书。为了方便取到高处的书,下面还放着带着轮子的金属梯。

图书室并没有用门隔开,木地板上还摆着几把让人坐着看书的,想必十分舒服的躺椅和沙发。朝外突出的半圆形的飘窗下,还顺着墙摆放了一个半圆形的沙发。透过玻璃,可以看见窗帘缝隙中露出的屋外茂密的树丛。这样,只要人坐在窗下的沙发上翻开书,光线正好能从身后照进来。

在超小型手电的照射下,他迅速穿过图书室往里面走去。他也检查过二楼走廊边的各个房间。宽大的更衣室、专门摆放鞋子的房间、专门收集海报的房间都一一看过了。他沿着走廊往前走,当他打开最里面那间房间的门时,不由得发出一小声的惊叫。因为这里和看过的所有房间完全不同。

不管怎么说,刚才看过的房间都整理得井井有条,而且都打扫得很干净。但这个房间却像是一位不拘小节的艺术家的工作室,或者放置道具的大仓库,不但凌乱不堪,而且积满了灰尘。房间里能看到堆积如山的假人,从脸上的涂料已经脱落的古代人偶,到像是最近制作出的崭新的人偶,品种十分齐全,连靠墙的架子上也满满地排列着许多小假人。一些大型的人偶就排在下方的架子上,而几乎和真人一般大的更大的人偶就直接摆放在地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轻轻把身后的门关了起来。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桌子,桌子上也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人偶。

作为一个非法入侵者,原本应该尽量避免出声,但让他忍不住发出惊叫,是因为他看见了如此数量众多的人偶。但是原因还不仅于此。他发现,摆放在桌子上的人偶,几乎个个样子都不寻常。看来,桌子大概是用来当工作台使用的,而且很像厨房里使用的调理台。就像鱼在砧板上被切成两段一样,摆在这里的人偶头颅全都被从躯干上揪下来了。桌子上的几十个人偶无一例外地都成为这种不明意图的残杀目标。奇异之处不仅如此,工作台上人偶的脸全都被涂成了红红的颜色。

他吓了一跳,呆呆地站立着,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一转身,用手电筒照向排列在身后架子上那一大排人偶的脸。他战战兢兢地靠近架子,边走边用灯光一个一个地照了一遍。由于光线太暗,他刚刚竟然没有发现,其实无论是昂贵的古代人偶,还是新制作出的假人,脸上的颜色都和工作台上的一样,全都被涂成了红色。看来这些人偶的拥有者在对待这些人偶的处置方式上显然有悖于常规。

他在房间里慢慢走了一圈,仔细端详过架子上的每个角落。他发现,虽然不是全部,但绝大多数人偶的脸上都被涂成了红色。经过进一步检查他又察觉,脸被涂成红色的人偶呈现一定的规律。凡是脸上出现伤痕的,年代久远的人偶会被优先涂上红色,而被涂上红色的新人偶基本上却是完好无损的。不过,脸上的颜料已经基本剥落的旧人偶,以及虽然还很新,但眼和鼻子上出现较大伤痕的人偶毫无例外地一律涂成红色。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他还发现一个规律,新人偶中凡是脸上涂成红色的,事先全被某种锐器刮伤过脸颊或者额头。

玲王奈房间里安装的架子,几乎就是展示在黑暗空间里的一家奇怪而又残酷的博物馆。在他手电筒极小的光圈中,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人偶在灯光下陆续出现后又消失了。人偶中还有几个双手被高绑在头上,吊在架子垂下来的绳索上,也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另外,一个角落里还排列着几个受过严刑拷打的人偶。不知为什么,这些人偶反而没被涂上红色颜料。玲王奈的心理异常不禁让他从心里冒出一股凉气。

在一个架子的角落里,摆着许多洋娃娃似的小人偶,其中旧的新的都有。既有穿着破破烂烂的黑衣服,样子挺难看的婴儿人偶,也有面孔光洁的崭新的婴儿人偶。而最引人注意的是,这些人偶显然都遭受过人为的摧残,脑袋被拧掉、身子被割开、脸上涂着红颜料的比比皆是。在这个房间里,不分男女老幼的大量人偶都曾经受到过摧残和损害,几乎成了一个大量虐杀人偶的屠宰场。这绝不是一个神经健全的人干出的事。

他拿起一个看来四肢都还健全的婴儿人偶,捏了一下它的肚子,人偶居然发出了“妈妈”的哭喊声。

他吓了一跳。这里是比佛利山的尽头,平时很少有车辆经过,四周一片寂静。人偶发出的叫声虽然不大,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听起来还是很刺耳。

手里的人偶不停地喊叫着妈妈,停一会儿就会再喊一次,老是反反复复地叫个不停。他不禁焦躁起来,急于想让声音停下,于是便在人偶的身上乱捏乱按,但声音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越叫越欢了。他怒火中烧,忍不住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人偶的身子。

由于动作过猛,他的胳膊肘碰到了架子,架子上的人偶轰然滚落到地上来。其中的一个人偶在地上也喊叫起妈妈来。两个人偶争先恐后地大声喊妈妈,玲王奈的家里一时热闹了起来。

这时,他的身边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同时火光一闪,房间里顿时亮得如同白昼。只见架子的一角突然飞了出去,许多人偶一股脑儿带着声音掉落到地上。声音响过之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他感觉耳朵里嗡地响了一声,接着,房间又回到黑暗中。只听见两个婴儿人偶还在争先恐后地喊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只见一个细高个的黑色人影闪身进到屋里,两手向前伸直,手里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东西,刚才的巨大声响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惊吓之下,男人四脚朝天地跌坐在地上。

“不许动!”女人的声音在叫喊着。

“等等,别开枪!”男人坐在地上惊叫起来,“别误会!我不是坏人!”

说着他把手伸进屁股兜里掏出一样东西说道:“我是洛杉矶警局的……”

他高举着挂在皮带上的警徽给对方看。突然,来人手上的枪口喷出一团火星,警徽被打得不知飞到哪个黑暗的角落去了。

女人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牙说道:“再说一遍,不许动!”

男子慌忙在地上高举着双手说:“嗨,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我是安东尼·路易斯警官。你忘了吧?前天我们还在门口见过面。我刚才让你看过警徽了吧?”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见到的,只是一个非法闯入我家的歹徒。”

“对不起,十分抱歉,松崎小姐。我以为你到以色列去了呢,因为你的经纪人这么告诉我。”

“我改变行程了。因为我察觉到有个小偷想闯进我家来。”

“你手上拿的是马格南44型手枪吧,那玩意儿不适合女孩子用。要是打中了人,对方必死无疑了,拿在手里实在太危险了。”

“你说得对。我只要连开三枪,手指根就麻木了,手一抖也许就会走火的。只要两天没摸枪手就会痒,我最拿手的就是射击和开快车了。不过,这把枪我还真打不准。小偷先生,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枪。你该明白,如果只中一枪就死还算是走运的了。”

路易斯咧嘴装出一丝微笑,说道:“你不会真想杀了我吧?”

“站起来!”玲王奈警惕地双手握枪,晃了晃枪口命令道。

“喂喂!可别这样。杀了警察你就麻烦了。”

“在这个国家里,打死擅闯民宅草坪的人都不犯法。你以为你现在待的地方是哪儿?”

“真抱歉,我不是已经向你道过歉了吗?”路易斯的声音认真了起来,“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们已经向对方说明一切了。”

“你身上带着录音机吗?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因为害怕而开枪射击深夜闯进我房间的歹徒而已。”

“你昏了头吧?你应该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是警察!难道你竟敢开枪射杀警察?!”

“我无法识别你是不是警察,因为瞬间难以判断。”

“那个警徽呢?”

“开枪击毙你之后我才发现的。我虽然失手杀死警察,你我两人谁的过失大,陪审团自有公断。”

“可恶!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别人得到的好处,你是绝对不会知道的!给我站起来,退到墙边,手别放下!”

路易斯只好慢慢往后退,此外他也没有其他选择。玲王奈依然手里握着枪,在两个不停叫唤着的婴儿人偶旁边蹲了下来,她伸手拾起人偶,不知按了按什么地方,两个人偶便停止了叫唤。

路易斯战战兢兢地慢慢退到一个架子边上,抬头一看,架子上满满地排列着满脸涂得通红的人偶,有些人偶的脖子上还吊着线。玲王奈一步步朝他逼近了,从右边的架子上头迅速拿起一个什么,放进自己后面的裤兜里。因为光线太暗,路易斯根本看不清她拿走的是什么。

“你想要个小孩。对吧?”路易斯说,“而且非常想要,非常渴望地想要。”

玲王奈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逼近了他。

“因为你的愿望无法实现,所以才收集了那么多人偶。”

“噢,是的。那又怎么样?老兄。”

“松崎小姐,你不正常,你有病了。必须尽快接受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接受治疗?我已经看过精神科医生了。还能怎么办?住院?穿紧身衣?绑在病床上注射胰岛素?开什么玩笑!我才不想去!”

路易斯的后背重重地撞到墙上。

“手就这么举着别动,放下来就死定了。OK,我倒想陪你聊聊天。那么,你的结论呢?”

“你痛恨能生育孩子的女人。”

“哎呀,我怎么不知道?接着说!”

“所以你把熟人家的孩子一个个抢走了。”

黑暗中,玲王奈的样子似乎很认真。“说呀,我把那些孩子怎么了?”

“只要看看这些人偶就一目了然了。你就是个虐待狂,而且病得不轻。再这么下去你都能打破吉尼斯记录了。你的人生阅历我不清楚,但我完全可以确定,你精神上一定极度压抑。像你这样的罪犯美国从前也有过。他们无一不是头脑冷静、学识丰富,外表体面的人,但却是精神病患者。”

啪!震撼夜空的巨响再次传来,房间里猛地一亮,破碎的木片飞溅在路易斯身边的墙上又被高高地反弹了起来。他惊叫着把双手举得更高了。

“好了好了!千万别开枪!”

玲王奈按了一下墙壁上的开关,屋里的灯亮着了一盏,房间里散发出一丝阴暗昏黄的灯光。路易斯这才近距离地看清女影星的脸了。惊魂未定之中,路易斯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是否身处哪部动作片里的一个场面。

“很好,很好嘛!这才是真正的警察。长得还挺帅嘛。”玲王奈边说边向他慢慢靠近。路易斯的背已经抵在墙上,已经无法再退了。

当她几乎靠近路易斯的鼻尖时,突然飞快地把握着的马格南44型手枪顶住了易斯的颈动脉,枪管已经深深地戳进了他的脖子。

“哇!好烫!”他大叫了一声。枪管的前端还很烫人,但是玲王奈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把手再举高点儿!”她冷冷地喝道。手枪依然死死抵住他的脖子。她伸出左手,摸了摸路易斯的前胸。

“确实很帅,但我不喜欢帅哥。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还没吻过戴眼镜的男人呢。手别放下!”

玲王奈发出严厉的吆喝,伸手解开了路易斯衬衫的一颗扣子,然后把食指和中指伸进衬衫里,用指背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胸部。

路易斯吓了一跳。这时玲王奈的手指已经抽回去了,但她的脸却慢慢朝路易斯凑了过来。

她出神地微微张开嘴唇,咧了咧嘴,露出满口白牙笑了笑。玲王奈充满诱惑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露出恶魔般冰冷的笑容。

“你有太太吗?”

“不,我还没结婚……”

在路易斯还没回答完,玲王奈的嘴唇已经贴在了他的唇上,重重地吻了一口。顿时,俩人的牙碰在了一起。顶在路易斯脖子上的手枪依然发烫,但他的心却剧烈地跳了起来,甚至怀疑自己身处梦中。可是紧接着他感到左手腕有些异常。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还来不及想时,右手腕上也出现了相同的感觉。

玲王奈的身子很快离开路易斯,但在他的意识里,和这位著名影星接过吻的兴奋并没有消失,仿佛还深深陶醉在余韵当中。

玲王奈双手把枪抱在胸前,缩了缩身子,右手的食指还扣在扳机上。女影星出于什么原因才做出这种姿势,路易斯怎么也猜不着。他呆呆地看着对方,好久也没动一动。

女影星抬起头,露出满脸的笑容,接着,仿佛笑得受不了了似的弯下腰,咯咯地放声大笑起来。

由于刚才一直瞄准自己的手枪已经指向别处,路易斯想放下高举着的手,但是这时却放不下了,只觉得根本无法动弹,只听见手腕上喀啷喀啷地响着。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牢牢固定在头顶了。原来,他的两只手腕被手铐紧紧铐住了。由于他戴着手套,所以感觉并不灵敏,而且手铐已经被绕过墙上的灯具的金属支架了。支架上的电灯安得相当高,所以想把手抬高绕过电灯放下来,其实并不容易。

他这才终于明白玲王奈放声大笑的原因。

“这个姿势挺不错,警察先生。我会开枪打死你后再哭着报警。我会告诉他们,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警察,因为深夜突然撞见闯进自己家的陌生男子,没有哪个女人会以为进来的是警察吧?我的解释很自然,所有美国人都能认同。你就等死吧。”

玲王奈的脸上突然收起了笑容,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自言自语地说道:“开枪距离别太近了。万一衣服上留下焦痕,马上就能知道我是抵近开的枪。”

玲王奈脸上露出阴险的微笑,同时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

“让你最后开开眼界,见识一下我的枪法吧。也算是送你去见上帝的礼物。”

玲王奈退到另一端的墙角,然后猫下腰,右手手指抠在扳机上,大拇指慢慢把撞针拉开,接着举起枪,左手按在枪把上。这款马格南44型手枪即使不拉开撞针也能射击,但把撞针拉开后比较可以减少振动,提高命中率。

“别开枪!杀死警官要判死刑的!”路易斯大声喊叫。

“废话少说!我已解释过了。”玲王奈也大声叫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抖。路易斯想,她很紧张,这回是来真的了。他也慌了。

“我还有老婆孩子呢!”

“骗人,刚才不是告诉我你还没结婚吗?”

话音未落,只见马格南手枪的枪管喷出一团火,路易斯的肚子一阵灼热,像是被熨斗烫过似的。身后的板壁裂开一道缝,裂口往上翘了起来,几乎碰到路易斯高举着的手腕。路易斯知道,衬衣上已经渗满了血。这女人疯了!他想道,她真想慢慢把我折磨死,刚刚明明瞄的是心脏,却故意打偏了。

死亡的恐惧迅速传遍路易斯的全身,他的双腿开始发抖,全身被汗湿透了,汗水从太阳穴上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

“求求你,我向你道歉,别杀我。现在还来得及,请冷静!杀了我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这一枪打偏了,算你走运。这回得再靠近点儿。不能再失手了。”玲王奈说着靠近了几步。嘴里虽然说着狠话,但听得出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两人离得只有几步了,玲王奈像在执行枪决似的站着,又摆好开枪的姿势。但是枪口一直抖动,无法对准目标。

“这个该死的女人!你连盖世太保[纳粹德国的国家秘密警察组织。一九三三年由戈林创建,镇压反纳粹运动、共产党和犹太人。]也不如!最狠毒的虐待狂!见鬼去吧!”

枪口又喷出火来,强烈的后坐力让玲王奈手中的枪跳了起来。

路易斯忍着剧痛大叫起来。墙壁上的碎片在他耳边飞过,碎片击中了他的脖子和脸颊。这发子弹擦过路易斯的小臂,擦伤了一块皮。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鲜血又染红了衬衣。

抑制不住的怒气让路易斯高声骂了起来:“这回满意了吧?你这个虐待狂!疯子!不可救药的女人!”

“还是瞄不准,又打偏了。马格南手枪女人还是用不惯。已经打过五发了,最后只剩一发,可不能再打偏了。这发子弹只能留着近点儿打了。”

说着,玲王奈走到离路易斯两码的距离。路易斯拼命用脚乱踢,焦急地想把玲王奈的手枪踢掉,但还是够不着。玲王奈用枪对准了路易斯的心脏,拉开架势做出要开枪的样子。枪口还在微微抖动。但是由于距离太近,几乎伸腿就能够着,就算是没有拿过枪的孩子,估计也不会打偏了。

玲王奈的样子十分可怕,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她俯身把脸朝着地下,抬起头时满脸已经涨得通红,急促地喘着气。仔细一看,她的手和脚都在瑟瑟发抖。

疯子!这个女人是十足的疯子,路易斯心里想着。魔鬼给了她美貌的容颜,正像食虫植物分泌出的诱人的蜜露。

玲王奈拿着枪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像豹子似的猛扑向路易斯。她把指甲放在他的脖子上,纤细的手指在路易斯被子弹击中的伤口处轻摸。她的手指沾上了一点儿血,玲王奈又把沾血的手指伸进嘴里舔舐起来。

路易斯毛骨悚然,耳边传来玲王奈急促的呼吸声。她用一只手缠住他的脖子,黑色妖艳的眼珠直瞪瞪地翻着白眼,嘴唇微微张开,露出她的白牙和舌尖。

她的黑眼球又回到眼眶里,她一边喘息,一边露出微笑,瞪大眼睛盯着路易斯。她那双眼睛太迷人了,路易斯想道。那双眼里显然以眼前这位警察的恐惧为乐。

“够了……该想想将来怎么对人解释吧……这该死的焦痕。”

说着,玲王奈把枪口抵在路易斯的耳朵上。路易斯惨叫了起来,因为枪口发烫,烫得他要跳起来了。她另一只手搂住了路易斯的脑袋,把枪口顶得紧紧的。

“……话怎么说还不是随我的便……”

她呼出的热气伴随着自言自语声从路易斯的耳畔传来。她的喘息越来越厉害。路易斯清楚地听见了撞针被拉开的声音,因为就在耳边,所以这个声音通过颅骨听得很清楚。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人世了。

“永别了,警察先生!”

说着,玲王奈的眼睛又翻成白眼。扳机上的手指已经慢慢扣紧了。

“哇!”路易斯终于吓得尖叫起来。

只听“啪”的一声传来!不过,路易斯听到的却是从颅骨边传来的扳机敲击空弹匣的声音。枪里居然没有子弹!

路易斯惊吓得腿一软,几乎昏了过去。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我得救了!这时他发现玲王奈已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枪也滚落在一边,她的身子一动也不动。路易斯仔细一看,玲王奈那双穿着长裤和拖鞋的双腿正在痉挛地抽搐着。路易斯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底下,恐惧的汗水已经让地板湿了一大片,豆大的汗珠还在不停地往下滴。

这个疯女人干的事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她到底在干什么?路易斯仔细一看,她的痉挛已经蔓延到全身了,身体不时地剧烈抽搐着。现在还不快逃?他正考虑如何逃脱的时候,地上的玲王奈突然一翻身跳了起来。

路易斯又猛地吓了一跳,他发现,玲王奈的脸整个扭曲了,洁白的肌肤变得通红,眼皮肿胀得鼓了起来。她俯身捡起手枪,一只手挡着脸,似乎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这副模样。

“咔”地一声,像是什么小小的金属片掉落在地上。

“给我滚!”她简短地命令道。说完她扭身打开旁边的门,消失在隔壁的屋子里。路易斯朝地下一看,一把小小的钥匙掉落在地上,像是手铐上的钥匙。

他使劲伸长脚尖,希望能够得到钥匙,但努力了半天却还是够不着。他只好倒转身子,把全身的重量撑在吊着的双手上,伸出一条腿往上钩住架子,把身体慢慢抬高,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才把铐着的双手从灯具上方绕了过来,然后再用双手抓住支架,放低双腿跃下地来。

他迅速捡起地上的钥匙打开手铐。脱掉手套后查看了自己胳膊和肚子的伤口。虽然伤口烧灼般地疼痛着,但幸亏只是擦破一层皮,没有伤及深处。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但脖子和太阳穴旁的烫伤还在火辣辣地痛。

他往地板的角落扫了一眼,找到了被开枪打落的警徽,把它捡了起来。警徽上还留有子弹击中过的痕迹,但还没被打出一个洞。路易斯把它放进口袋,心里涌起了对玲王奈强烈的仇恨。他暗暗发誓,绝不能放过这个疯子,必须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

路易斯离开这间人偶的刑场,走过走廊,穿过图书室下了楼梯,快步从一楼的走廊回到玄关大厅。他还从进来的窗户爬了出去,按原样关好窗户后,沿着进来时的路径回到院子里。

他一溜小跑,穿过游泳池边的草坪,像进来时一样利落地翻过入口的铁门。这种狼狈的败退方式是他当初完全没有想到的,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听说玲王奈已经离家后,脑子一热就起了冒险的念头。但此行也不算一无所获,让他见识到了这位著名女影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看来这个女人果然有问题。

关上门,回到自己卧室后,玲王奈跪在床边,把头伏在床上,伸手从裤子兜里取出一样东西——那是把沾上血的冰锥。她把它塞进了枕头下。

坐在柏油路旁的石头上,路易斯足足休息了十分钟才站起来,有气无力地朝自己停在维蒙特街边的车子走了过去。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马达的轰鸣声。他回头一看,刚才他爬出来的那扇大铁门正在慢慢打开,但很快又停住了,只留下一道仅容一辆小卧车通过的通道。

路易斯刚放下的心又紧张起来,难道玲王奈要追出来了?他赶紧闪身躲在邻家门柱的阴影里。现在他只要一提玲王奈的名字,浑身马上害怕得直打哆嗦。

看来路易斯的处理方式还算是明智的,因为他清楚地看见,有一头怪物从那道门缝里缓缓走了出来。

怪物的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破烂衣服,下面穿着路易斯刚才亲眼见到过的黑色长裤。这身衣服倒算不了什么,最古怪的是那张脸。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只在头两侧留着长毛。当怪物从松崎家围墙边的路灯下走过时,路易斯真真切切地看到,她的脸上沾满了湿漉漉的血。她的头上不但净是血,而且还肿得很大,完全变形了。

“难道这就是那个松崎玲王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这副样子……”路易斯从暗处看着,不由得心里嘀咕了起来。路易斯小心地走到道路上,蹑手蹑脚地跟在怪物的后头。

怪物的双腿看起来硬邦邦的,膝盖弯不起来,只能迈着机器人似的僵硬的步伐,在黑暗中顺着维蒙特街往坡下走去。看上去不但怪物的膝盖无法弯曲,路易斯还注意到,不但她的胳膊不能活动,手臂也摆动不起来。路易斯怀疑道:难道眼前走过的是个神经病患者?可是显然又和见过的神经病人不同,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毒品的气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来丢失了婴儿的亲属们提供的线索是真的,还真有一个脸上烂糊糊,满是鲜血的怪物,自己今天终于亲眼见到了,而且这个怪物看来不是别人,正是松崎玲王奈扮的。

维蒙特街的上空挂着一轮明月,四周的虫鸣声又响起来了。可是,和这种美好的夜景极不协调的是,这里竟有个奇怪的人影在夜色中出没。路易斯一边跟踪,心里一边想道,夜幕下的洛杉矶也许早就成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怪物的藏身之处了。维蒙特街的治安还不算差,但洛杉矶市里的许多居民因为惧怕危险,早就不敢在夜晚外出了。即使非得出去不可,也尽量不离开车子一步。正因为如此,所以也没什么人有机会能和这位化装成怪物的大明星迎面相遇了。深夜她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出来四处走动。而维蒙特街就更偏僻了,平常别说有人走过,就连车子也见不到几辆。

她在一个树丛旁拐了一个弯,前方停着一辆很不起眼的黑色小轿车。

“糟了,她要上车走了。”路易斯的位置离那辆车子还很远。

玲王奈打开车门,没开顶灯,马上便发动了车子。路易斯往前跑了几步,至少想看清车牌,但车后的尾灯没有开。车子很快开走了,只留下路易斯呆立在黑暗中。精神松弛下来后,被玲王奈击中的伤口和枪管烫伤的几处地方又开始隐隐疼起来。他远远地望见,那辆小轿车开出好远后,才打开大灯。

黑糊糊的圆形房间里,地板中央正仰面躺着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旁边,一双瘦削的手伸向男子,一颗颗地解开他白衬衫上的一排纽扣。扣子全部解开后,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把解开的衬衫向左右掀开,露出了男人的胸脯。

人影突然拔出刀子刺入男人的胸膛,使尽浑身力气,转动插进去的刀,慢慢地在对方体内搅动,转了一两圈后,拔出刀来扔在地上,伸出纤细的手指插进胸膛上的圆形切口,猛地一用力,撕下一层皮来。伤口露出了红通通的肉和白生生的骨头。人影满意地咂了咂舌头,暂时停下了手。接着,人影又挥起一把劈柴刀,冲着眼前的骨头使劲砍了下去。每砍一刀,骨头就一点点地从身上松脱后断裂开来。

人影砍完后又捡起刀子,用刀尖刮开尸体鲜红的肌肉,然后伸进刀口死命地转动,一圈、两圈、三圈。人影累得气喘吁吁,只听当啷一声,把刀扔在地下,接着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把整根骨头剔了下来。

随着一声肌肉的断裂声,附着在骨头上的肉和皮肤全被掏了出来。人影把手里的骨头往脑后随手一丢。

躺在地上的男子胸腔已经被完全劈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心脏。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人影往胸腔里伸进左手,握住心脏用力往外撕扯。看来心脏才是人影的最后目标。然而心脏旁边包裹着许多血管,人影撕扯了好久也未能如愿。于是人影又捡起刀子,把血管一根一根地用刀切断。过了一会儿,这颗心脏就离开主人的身躯,安静地躺在那双白皙美丽的手掌上了。

人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心跳也越来越快,手在急剧地颤抖,急促的喘息说明了此人的迫不及待。人影用颤抖的右手握住刀子,往手掌上的那颗心脏慢慢地切了下去,把它从上到下劈成两半。

心脏劈开后慢慢渗出一大摊暗黑色的血水,流满了人影的掌心,冒了出来。紧接着,人影飞快地把脸贴在掌上,一直紧紧贴着不动。只听到一阵贪婪地吮吸着液体的声音,人影张开嘴一口口地把掌心上的血吸食得干干净净。那津津有味的啧啧声像是饥饿的婴儿在拼命吮吸着母亲甘甜的乳汁。声音持续了很久。

偶尔人影会停止吸吮,发出一阵心满意足的愉悦的声音,既像窃笑,又像压低了的呜咽。然后人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把嘴贴近掌心,接着吮吸起来。这一连串动作反复进行了多次。

终于,人影把嘴从被切成两半的心脏上挪开了,这说明心脏里的血已经被吸光了。人影心满意足地深深吸了口气,仔细端详起捧在掌心的那颗劈开的心脏。他紧紧注视着它,最后,人影像下了决心似的,猛然又把嘴往心脏的裂口伸去。

人影伸长舌头,把舌尖伸向手里的心脏深处,一边不断地喘着气,一边用舌头仔仔细细舔舐着心脏的内壁。人影执著地舔舐着,连一滴血都不肯剩下。

吧叽吧叽的舔舐声、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轻轻的抽泣,充满了这间圆形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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