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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位  作者:岛田庄司

一九四一年的上海。

这段时期里,上海这座东方大都市经过长期发展后,显然已经达到了它的鼎盛期。其独特的发展方式也是世界任何一座城市都未曾经历过的。可是稍有常识的市民心里都早有预感,发展和繁荣达到一定的极致后,往后必将走向下坡路,由此即将面临急剧的衰落,甚至陷入难以挽回的绝望境地。

某位西欧人曾经这样评价当时的上海,他说,那时的上海,只不过是把古代的罗马城安上霓虹灯后摇身一变而成的。

历史上的任何城市,都会在达到鼎盛期后转向没落,历史上的古罗马城和《圣经》中提到过的所多玛城都是如此。上海的没落和任何城市一样,都同时呈现出性方面的颓废。然而这座东方大都城出现的性方面的颓废又与其他都市不同,在诸多独特要素的作用下,处处可见一种异样的疯狂刺激。

如果试图列举影响上海的这些独特要素的话,首先必须提及的是鸦片战争中中国的惨败对这座城市的致命打击。

自古以来中国人一直相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他们甚至认为,包括西欧各国在内的异族都是未开化的蛮夷。从漫长的人类历史发展进程来看,中国人的这种想法应该说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古代中国的发展取得了长期领先于世界各国的辉煌成就。直到十七世纪为止,中国人都以自己的中华思想为荣,他们傲视包括日本在内的周边各国,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派遣留学生到其他各国学习当地的文化。

在中国人心中绵延四千余年,并由他们引为自傲的大国主义意识,是那样地根深蒂固和难以去除。在他们心中,反省自身并向他人学习的谦卑之心,以及决不输给竞争对手的向上精神等优秀素质,已经渐渐从他们的遗传基因中淡去。中国的努力向上之心,不知不觉中已逐渐趋于停滞。

然而这时的西欧,自中世纪开始的文明复兴后已取得长足的发展,尤其是在以武器性能为代表的军事技术方面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成吉思汗时代压倒性的东方优势早已是土崩瓦解,西方诸强正伺机追赶并超越中国。对中国人而言,即使对于眼前的现实,内心不得不承认,但从心里仍不愿放低自尊,虚心向西欧学习这些技术。这个泱泱大国选择了一条甘当沉睡的狮子的道路,居然采取闭关锁国政策来回避世界的进步,这种例子历史上实属少见。因此东、西方的科学技术水平出现了异常巨大的距离。

西欧文明突飞猛进的科学进展,使得列强并不满足于迎来大航海时代的成就,在此基础上他们又进入殖民地时代,各国竞相贪婪地夺取海外殖民地。而中国这个大国紧闭着的门户,也在欧洲列强的坚船厉炮面前被强行打开,中国人民尝尽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屈辱。从长期以来的骄傲和腐败,到一下子品尝到失败的挫败感所引发的巨大反差,使中国人民的身心被英国殖民者从其殖民地印度输入的臭名昭著的特产“鸦片”所逐渐侵蚀。

在这里,我想多花一点笔墨谈谈这个鸦片。其实中国人并不是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向中国输入鸦片后才认识这种毒品的,从唐朝开始,中国人就已经将这种毒品当做药物用于疾病的治疗,慢慢地才转变为用以吸食,成为一种习惯在普通大众中逐渐传开。

中国人之所以顺顺当当地接受了鸦片,其理由之一是他们自古以来因道教养生术而产生的一种偏见。例如他们不喜欢空气过于流通的房间。中国人坚信,处于易被风吹到的屋子里容易丧失精力,因此自古以来他们的屋子大多建得密不透风,鸦片吸食室自然十分符合他们的这种习性。

还有一点,可以说中国人在鸦片和酒两者之中最终选择了鸦片。他们认为,酒能让人元气外泄,而鸦片则能使元气内聚。酒能让人容易遗忘,但吸食鸦片后却让人头脑清醒,而且吸食鸦片后的享乐性也比酒高。吸食鸦片后,身处恍惚的境地中,比喝酒的感觉来得更舒服,幻觉也比较强。因此自从他们接触了鸦片以后,几乎就不再碰酒了,变得喜欢陶醉于吸食鸦片的吞云吐雾之中。据说,在中国从此以后就很难见到喝酒后烂醉如泥的人了。

鸦片给拥有独特风气的中国人带来的好处还有几种。对于拥有多个妻子的中国男子而言,鸦片能极大地提高他们的精力和精神,因为吸食鸦片可以让人连续三个晚上不睡觉,这在提高性事能力方面尤其功效显著。

不但在性事能力方面,在提高政务能力方面也是如此。在中国,甚至出现了必须吸足鸦片之后才能解决国内外诸多难题的著名政治家。

在西欧列强轰开中国的门户后,鸦片迅速流入了中国的城乡各地。也就是说,已使他们逐渐处于慢性的鸦片渴求状态。为了得到梦寐以求的东方珍贵的商品和金银财宝,英国殖民者选择了中国人需求最为强烈的鸦片作为商品,来和他们做生意。

英国人充分利用了印度这个殖民地上获取的廉价劳动力,他们所生产的鸦片,比中国人以往所知的价格更便宜,而且纯度也更高。因此,从中国南部涌入的这股毒流迅速蔓延到全国,借助于中国人从引以为豪的中华思想沦落到极端自卑和绝望的失落感,使他们在很短时间里沉溺于鸦片的毒害中而无法自拔。几乎一多半的中国人转瞬之间成为严重的鸦片上瘾者,甚至要他们干活之前,必须先闻闻鸦片的味道才肯动身。事态发展到越来越严重的程度了。鸦片的毒害使中国人的思维能力低下,即使国人受人歧视,他们也已经麻木不仁。应该说,把中国这个曾经桀骜不驯的民族堕落成一群浑浑噩噩的愚民,鸦片的毒害在其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

满清政府自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他们也曾多次颁布严禁吸食鸦片的命令,但实行中收效甚微。终于,时任清朝两广总督的林则徐拍案而起,下令全面焚毁英国的进口商品。此举引发了那场鸦片战争。

然而,战争中“沉睡的狮子”反而被讥讽为“东亚病夫”。中国在这场战争中应当有其正当的理由,但结果却遭到了惨败,反而给了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大举入侵国土造成借口。中国人多年的傲慢和怠惰,使他们付出了前所未有的惨痛代价。

鸦片战争后,笼罩在中国人头顶的绝望情绪变得更加严重,他们从辉煌的世界中心一举堕落为向人朝贡的仆从国,从此,彻底丧失了信心的他们更加沉溺于鸦片的毒害之中。

上海这座都市所表现出的独特的腐朽堕落之一,就是在中华民族如此屈辱的历史背景下,唯独这个都市里所绽放出来的一朵最为显眼的、畸形的西方文明之花。

上海本是一座中国的都市,然而这座都市里却因两种文化的并存而截然不同地分为两块区域。在中国人自己管理的地盘上治安恶化、肮脏、庸俗,仿佛是一片弥漫着鸦片烟毒的废墟。而西欧人管理的租界里不但干净、新颖、文化气息浓厚,而且还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希望。在这种处境中,中国人的民族屈辱感渐渐变得习以为常,加上鸦片烟的毒害,他们连自己的灵和肉都已经出卖给了西方的这些毒贩,他们一天天苟且偷生,甚至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变得无所谓了。

西欧人和中国人之间经济水平的极度差异与贫富差别,也加剧了上海的畸形化。为了获得那点鸦片,只要能换到钱,连贞操或其他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出卖,哪怕为人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此时未受鸦片毒害的邻国日本的崛起,也加深了中国人的屈辱感。长期身为中国藩属的这个小国家,也变得比任何国家都更加敢于蔑视中国人。

标志着上海这座城市已经走向颓废的另一个特征,是中国人自古以来所拥有的与众不同的特殊的情欲。在悠久的历史过程中,他们的这种特殊嗜好已经演化成了其他国家所见不到的,唯独这里才有的罕见的一种技术。

不但是中国人,自古凡是拥有权力的人都很好色,但唯独只有中国的统治者敢于对周围身份低下的人像对待动物般进行“改造”,其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宦官。

处于权势顶端的统治者们,从掌权的那天起,就必须时刻提防身边的人对他们的背叛。而这些人由于拥有大量妻妾,又必须处处留神妻妾们对自己的不贞和背叛。他们孤独而又不敢相信周围的任何人,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宦官。

这些宦官已经失去了男性功能,因此就不必担心他们与后宫妻妾产生私情,他们比女性受过的教养要高,因此还可以作为统治者们交谈的对象,而且宦官们也已经丧失了想趁自己不备而夺取权力、出人头地的欲望。因为这些欲望多多少少是和拥有自己家庭的欲望、性的欲望以及拥有子孙后代的欲望联系在一起的。

在严格的等级制度和世袭体制根深蒂固的中世纪的中国,平民出身者所能拥有的唯一出人头地的出路,就是去当宦官。而且战争中获胜的将军们为了防止报复和进行惩戒,也会毫不留情的把俘虏过来的敌兵阉割成宦官,据说最多时中国曾拥有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经过阉割的男子。他们中的一部分不幸又沦为厌倦女色的某些统治者们特殊的性对象,这种玩乐不久也扩大到庶民阶级。

据说女性中也有部分人被“改造”成中性人,但这种事看起来并不普遍,史籍上也几乎没有记录留下。

对于女性,最盛行的“改造”是所谓的“缠足”,就是指把幼小的女童脚背折弯,再用绷带缠紧,使其脚部停止发育,最终制造出连走路都很困难的小脚女人。这个习惯又衍生出了中国人独特的审美标准。他们看来,女人的脚越小显得越美。因此一直到近代,中国的女孩子都争相把自己的脚变得更小。但从男人的角度看,缠足不仅可以防止妻子的逃亡,还有一种世俗的说法是,小脚女人可以增进性生活的情趣。

总之,中国人的这种传统的残酷嗜好,与前面所述的中国人的绝望、吸食鸦片产生的幻觉相叠加,使得这座最接近西欧的东方最大的城市,成为可以称为“魔都”的畸型膨大起来的大都市。

上海神奇的繁荣,不禁让人联想起宦官和缠足之类后天的、人为制造出来的畸形。这个桀骜不驯的民族首次尝到的屈辱,以及他们长年累月中形成的,拥有特殊爱好的本性,使得这座大都市本身也变成了类似于宦官的不伦不类的东西。

上海在畸形化的急速发展中进入了四十年代。这朵嫁接在西欧文明上的畸形之花在这段时期里开放得更加璀璨。这个时期的上海正在一层层地脱下自己的面纱,把她充满异国风情的肌肤像高级妓女般地展露在外国上宾的眼前。“中国的门户”摇身一变成为了“西方冒险家的乐园”。素有“东方巴黎”美誉的上海转瞬之间便消失了,现在,它正以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魔都”风貌,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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