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杨毓璋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祖父自己不喜欢当官,也不叫我父亲当官。从日本留学回来后,父亲去了沈阳做电话电报局的局长。照现在的官本位,什么都是官,校长也是官,局长当然也是官了。过去是有区别的,电话电报这样新派的带些专业性技术性的,不算官,离官场远,离商反而近些。几年后他回到天津,当中国银行的行长,跟官场来往很多,但本身还是商。

父亲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进的是什么系,我不知道,说是学实业、经济什么的。学什么不重要,反正在日本他也没有好好念书,时间都花在吃喝玩乐、和艺伎瞎混这些事情上了,肯定是没拿到过文凭什么的。他写过不少情诗,给艺伎的,让我母亲收着,还讲给她听。母亲一直放在一个盒子里收着的,还拿给我看过,可惜后来都烧了。

祖父当然不希望父亲过公子哥式的生活,回国以后就严格管束他,后来父亲确实也戒了各种不良嗜好,改邪归正了。他那个沈阳电话电报局局长的差事,据说是杨士骧给弄的,几年后当中国银行行长,肯定也和杨家的背景有关,不过至少到任职天津中国银行的时候,他已经很是“务正业”了。而且他很能理财,中国银行在他手上办得有声有色的,家业也大了许多。以过去的眼光看,他要算他那一辈里最能为杨家光宗耀祖的了。

他对自己办的中国银行特别有信心,虽也在天津置办了一些产业,绝大部分的资产却存在中国银行里。人家有钱都变成金银珠宝什么的,他不信这些,不认为黄金翡翠之类就可靠,也不是相信钞票,他是对中国银行有自信,都往行里一存。说起来后来我们家的败落,也多少与此有关,除了叔叔私自拿钱贩私盐之外,也和日本人来了之后强令中国银行里的钱都变成储备券有关,换成不值钱的储备券,我们家的钱等于全没了。

中国银行是官办的,父亲当然要与官场打交道,北洋政府的许多要员都和他熟。他在天津有地位,人家说起来杨大爷怎样怎样的,说到底,还是与此有关。记得家里有一幅很大的画,有大衣柜那么大,说是舌画,用舌头蘸着墨汁画的,不知是什么人画的,应该是个名人或名画家,要不也不会一直挂在那里。两边是一副对联,“自非北海孔文举,谁识东莱太史慈”,徐世昌的字。孔文举就是让梨的那个孔融,和太史慈都是三国人物,太史慈发迹前孔融帮助过他,徐世昌用这典故,是比喻父亲的中国银行对北洋政府的资助。支持北洋,就是拿出钱来帮他们打内战呗。那副对联一直挂在客厅里,我走来走去老是看见,就记住了,意思是后来听人解释了明白的。徐世昌我也不知是谁,一直到很迟,不知听人提到多少回了,才记住北洋时期他当过总统。袁世凯、徐世昌,还有其他北洋的人,都把中国银行当他们的钱袋子。那两句是摘的苏东坡一首诗里的句子,做了对联,反正是客套、寒暄就是了。

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父亲得了一场病,是伤寒,本来已经好了,又赶上杨宪益得了白喉还是猩红热,夜里哭闹,他披衣服起来看,又感风寒,复发了。这一回病得很厉害,但还是可以治的。坏就坏在家族里人多主意多,一会儿请这个名医,一会儿请那个高人(中医、西医都请的,有日本医生,还有德国医生,大体上还是按西医的来,父亲自己是更信西医的,母亲受影响,也是更信西医),请来的人各是各的治疗方案,先是照这个做,后来又照那个做,结果病情反而加重,终于不治,就这么没了。所以后来家里议论父亲的病故,都说是给医生治死的。

其实医生一人一个主意,我做一个胆结石手术,病区主任和副院长还一个说要做,一个说年纪太大风险高,不做为好。说到底还是家里人乱出主意,请了那么些名医来,也是因为家里有钱,假如是寻常人家,没准倒治好了。

我出生几个月父亲就去世了,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关于他是什么样一个人,都是从家里人的闲谈中拼凑出来的,特别是我母亲。

我得到的一个印象是父亲特别好玩,吹拉弹唱什么的都喜欢,还有就是唱戏听戏。他编了一本《历代帝王像》,自费印制的,花了很多钱,做得很讲究,每一张像前面都有玻璃纸,像那种洋派的大画册。还有一张《升官图》,应该算是他发明的一种游戏吧,上面有各种官位,在碗里掷骰子,掷出几点来,就做什么官,官位的排列很复杂,一级一级往上升,还有降的。升到最后是一个圆,那就表示进宫里了。画在一张很大的纸上,过年时才请出来,恭而敬之的,说是老爷留下来的,是老爷的心血。过年时大人那边在赌钱,推牌九打麻将,我就很高兴玩这个,运气总是很好,升得很快,可惜我对那些什么什么官一点没概念。

这两样都是父亲带着弟弟们编的,他是老大嘛。他这也是找点事做。长子不能远游,他得守在家里,再说他有过在日本寻花问柳的前科,祖父也不允许他离开家。闷得慌,就得找个玩法。

父亲去世时是立了遗嘱的,我母亲因为最后一直在伺候他,几乎寸步不离,所以知道遗嘱的内容。不是父亲写,是他说,一个师爷在旁边记。她文化程度不高,遗嘱又是用文言的,有些内容她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两条,一是关于“大公主”,一是关于二姨太的,后来当着大家念的时候,母亲发现没有了。应该是七叔和娘商量后改掉了。

因为父亲去世得太早,别人跟我说起父亲去世会难过,没了父爱什么的,我就不大能够体会——我太小了,对于我,父亲就像是没有存在过。我当然也很少会想到父亲,倒是成年以后,有一次从报上看到,或是听说天津那边谁谁又当了汉奸的事,就跟我哥说起过父亲。当时北洋政府的一些高官都出任了伪职,其中不少人与父亲是朋友,或是熟人,比如王克敏与父亲就很熟。我就问杨宪益:要是父亲还活着,他会不会当汉奸?他仰头想一下说,不会的。再想一下,又说,也难说——说不准。不过最后还是说,不会的,他根本就不想当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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