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姐”和罗沛霖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我姐姐杨敏如比杨宪益小两岁,比我大三岁,按我们这一房的排行,行五,我在家里叫她“五姐”,从小叫惯了,改不过来,年轻人听了不解,我还得解释。后来我开玩笑,在信里谐音称她“吾姐”。叫她“吾姐”其实特别对,她和我是亲姐妹。

我们同胞兄妹三个当中,在家里我是最不受待见的。我刚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世了,“妨父”这个罪名,不定什么时候就拿出来说事。虽说我母亲、我娘后来对我都很好,年老之后,我姐还对我说,其实母亲最喜欢的是我,可我不这么认为,小时候更不会这么想,因为母亲一直对我很严厉。我印象中她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总是训斥我。我们三个当中,她和哥哥比较远,因我哥一生下来就抱到我娘那儿去了,平时碰都不让她碰,我就没见她抱过我哥。她和我姐最亲,是她自己带大的,自己喂的奶——男尊女卑,我哥抱到娘那儿去了,女孩是不会有这待遇的(虽然这待遇对我母亲是一种残忍)——等于是她的头一个,当然不一样。除了上中西住堂(住校),还有在北平上燕京那段时间,我姐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我姐成家后,母亲跟她过,直到去世。

在花园街那个家,她们睡在一个房间。朝南的一个大房间,两张德国产的席梦思,她们一人睡一张,我一度羡慕死了。后来四九年的时候,我在拍卖行看见一张席梦思,不太贵,和小时我见的一模一样,我马上就给买下了,也是圆自己当年的一个梦。

母亲什么事都跟我姐说,在一起就一直说一直说,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话。两人也会吵架,有时还吵得挺厉害,母亲会对我说,你看你姐多凶。但她们就是亲。

我姐性子急,好胜心强,比我自信多了,我一直是比较自卑的。她喜欢读书,中西、燕京一直念下去,成绩比我好,所以母亲一直认定她和我哥是读书的料,我贪玩,母亲总说,比不了你哥哥,学学你五姐呀!她在我姐面前也是有点自卑的,我姐念到燕京的研究生,她只念过两年小学,她喜欢的那些,比如大鼓书、地方戏什么的,我姐觉得是小市民的东西,不屑一顾,所以凡是看这些,母亲都是带我去,我姐是不去的。

因为大我几岁,我姐总是管着我,我也总是很顺从,一直到老都是如此。“文革”后我开始写散文,有些是回忆家里的事,她看到了会说我,写这些干什么?有些事情,比如四姐的遭遇,还有二姨太的事,她认为是“家丑”,不该“外扬”,我虽不以为然,却也不大和她辩。一些想写的人与事,怕她看见了不高兴,也就不写了。邵燕祥曾经对我说,你写了不让她看就完了嘛,我想想还是罢了。就像到老都怕我母亲一样,我习惯了听我姐的。虽然我们其实关系很亲密,她去世前几年,我们隔三岔五通电话,一说就是一个小时。

虽然怕她,有时我也不服的,跟她抬杠,她就更气。我喜欢唱歌,她不喜欢唱,我在家里唱她就嫌烦。有次我唱当时流行歌曲《关不住了》,“我们永远地相爱,地老天荒也不分开……海枯石烂也不分开……爱情在心里大叫,它说是春天来了,爱情哪爱情,心扉也关不住了”,叠句就是“爱情在心里大叫,心扉也关不住了”,我姐听了就大叫:妈,小妹在唱靡靡之音!母亲掀帘子出来看看,说,她想唱就叫她唱去,你管她呢。母亲不管我就得意了,原来还是哼着唱,这下放开嗓子大声唱。其实流行歌曲很好玩的,我觉得有意思,一点也不恶心。当然我姐更生气了。

虽然偶尔跟她抬抬杠,一般情况下我还是不敢惹她的。我哥不管,就是要逗她急。我姐特容易哭,他就偏要逗她哭,成功了他就得意。有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玩,我哥挑了张唱片让我放,我就到唱片柜那儿,从厚厚一摞里找出来,See My Tears Falling Down,一首很悲的歌,向上帝祈祷的:看我的眼泪正在往下流,生命多么残酷,我的心都碎了,求求你,只有你能救我……我们都会唱,我姐也喜欢。我哥摆摆手示意安静,一本正经说,让我们来听音乐。那时还不是电唱机,要用手摇的。我姐没听几句眼泪就下来了,过会儿发现我们没动静,一看,我哥和我笑嘻嘻的,我哥还朝我挤眉弄眼的,马上知道是在捉弄她了,大叫:妈,哥哥和小妹又欺负我!母亲从卧室里出来说,你们又逗她做什么?我哥一脸无辜:没有啊。又使眼色让我去拿手绢,我从卧房抽屉里拿了手绢给他,他用手指头捏一个角,提溜着到我姐跟前说,哭吧,哭吧!我姐恼得更哭得一塌糊涂了。过后我哥还跟我说,知道吧,这也是一种玩法。

从很早起,家里的事,母亲就总是和我姐商量,让她帮着拿主意。事实上因为家中没有男的,我哥当他的少爷,上上下下围着他转,后来又出国了,大公主在家事方面是不能指望的,所以好些事都要靠我姐,比如我娘那边要记账,就都是她的事。到后来,她在家里就更重要了,和外面打交道,经常是她出面,最后大公主都怕她几分。

我姐一直念的是教会学校,但最后的专业是古典文学。最早和杨宪益在家跟老先生念古书时,她就喜欢上文言文和旧体诗词了。她特喜欢引经据典,跟我转文,有时问她问题,她就拿文言答我,我想,教我们的老先生都不这么跟人说话,不是欺侮我吗?夏天我们都用扇子,为了不出汗。她不肯说“凉快”那样的大白话,说那难听,要说“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我不懂,不知“冰肌”是什么鸡。我因老是跟在我哥后面,家里人常笑话我是他的小狗,哈巴狗。有次又说,逗我,我急了,说我不是,我哥说整天我到哪儿你到哪儿,不是小狗似的?我就说,五姐说了,我是“冰肌(鸡)”。还问他,“冰鸡”是什么样的,他先也不明白的,等知道是“冰肌玉骨”,笑坏了。有次我学她转文,她不知为什么事笑,我就说五姐“妈然一笑”。繁体字的“妈”很像“嫣”的,我识字不多,“嫣”给念成“妈”了。他们都乐坏了,到处讲我说“妈然一笑”。

我不喜欢古典文学,和我姐有很大关系,她老卖弄,捉弄人,让我对古典文学也反感了。

说我姐就不能不说姐夫罗沛霖。他们是一九三四年在香山熊希龄的别墅梯云山庄认识的——就是我哥出国前母亲领我们三兄妹去避暑那次。

熊希龄在香山有好几处别墅,最有名的是双清别墅,因为毛泽东住过。据说主席一向喜欢住得高,香山别墅里,数梯云山庄位置最高,靠“鬼见愁”最近,就想让他住那里,后来发现别墅年久失修,太破了,卫生间也没有。双清别墅不一样,熊希龄避暑,都是住在那里,所以维护得很好,后来就选择了双清别墅。

其实三四年我们在梯云山庄避暑时,那里已经比较旧了,不过重新裱糊粉刷了一下,还不错。那次租下梯云山庄,我们去了好多人,母亲、我哥、我姐、我、池太太、厨子、保姆,还有一个烧饭的,真像是安营扎寨。七叔家的人一拨一拨轮着来玩,池太太的丈夫周末也会从天津过来。罗沛霖是我七叔的儿子五哥杨占武(大排行行五,生在上海,我们又喊他“沪哥”)在南开的同学,正放暑假嘛,五哥就带他到梯云山庄来找我们玩。那是头一次见到罗沛霖,他长得很帅,也不知什么发型,脑门上桃子似的。他特别聪明,十七岁就考上上海交大,喜欢音乐,能唱男高音,会吹长笛,小提琴也会拉一点。但是容易害羞,动不动就脸红,不大说话。

那天吃饭一大帮人,总有十几个,下饺子。吃完了年轻人坐一块儿聊天,表演节目。五哥就说罗沛霖歌唱得好,让他唱。他忸怩了半天,站起来唱Only Rose。这是首爱情歌曲,“Only a rose I give you……”,后面还有“Only a word……”,声音就轻下去,像云飘走了,没唱出来的词当然就是love了。我觉得他是喜欢上我姐了。我发现了什么都会跟母亲讲的,就跑母亲跟前说,罗沛霖喜欢我姐,我姐也喜欢他。我姐那时十八岁。母亲是愿意的,门当户对嘛。

罗家在天津也是大户人家,罗沛霖的父亲当年和我父亲算是共过事的,都在沈阳的电话电报局,我父亲是局长,他父亲地位稍微低一点,副局长什么的,我父亲叫杨毓璋,他父亲叫罗云章。后来我父亲办银行,他父亲做了其他什么生意,做得挺大,两人还共过事,这不是巧了吗?不光门当户对,好像还知根知底了。

回天津后,罗沛霖就请我们兄妹到他家去做客。他家在原来的意租界,很大的房子,中西合璧的,有个大大的阳台。比我们家房子大——那时我们已搬到兆丰里了,看了都很羡慕。

但其实罗家早已给罗沛霖订了婚了,是冯国璋侄女。订婚时罗沛霖才十二三岁。他是受新文化影响的,思想很进步,当然不愿意,要反抗。他的做法有意思:也不和家里闹,却比大闹还厉害。他熬到十八岁,法定成年人了,正在上海交大念书呢,突然给家里来了一封信,宣布解除婚约。其实不是信,也不是他写的。他在上海找了律师,好像是中国第一位女律师,很有名的,信就是她写的。就是一封律师公函嘛。里面写令郎已满十八岁,对婚姻有自主权,过去的婚约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违背本人意愿,今决意解除。大概是这意思。律师出面,就是告知一下,不是来商量的,不答应就要打官司了。

律师函不是走邮局,而是有人专门送来的。送来的那天正好是罗云章做寿,大宴宾客,打开一看,气坏了,罗沛霖人没出现,却等于大闹寿宴。罗沛霖在罗家是最宝贝的,因为他是正室生的,偏偏闹出这么档子事,但也拿他没办法。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照说罗沛霖喜欢我姐,前面的婚约黄了,就该议这事了,没想到这次轮到家长不答应了:他母亲反对。他们打听过了,知道我姐是姨太太生的。我母亲知道后不服气:怎么就门不当户不对了?当年你爸爸还是他父亲的上司呢。

母亲这么说当然没用,人家没说这个,计较的是正出、庶出,我姐因此一辈子都有个情结,她说她要的是“平等”,这里面首先就是母亲的姨太太身份带来的歧视。但是罗沛霖是真的爱上我姐了,家里根本拦不住。他和我姐交往,谈起了恋爱。他们一直通过书信谈恋爱,到四一年在重庆结婚,好几年时间,一共也没见上几面。我还记得有一年他从上海回来,到我们家来找我姐,两人要一起出去,母亲对我直使眼色,她对两人发展关系虽然支持,却又不放心,让我在后面跟着。正好我在中西的好朋友颜枬生、崔莲芳、吴华英在我家玩,就一起跟在后面,保持一段距离。他们在前面走,并排走,却隔了老远,也不拉手,更不要谈勾肩搭背了。母亲只叫我们跟着,跟着干什么呢,也没交代。老跟着,没事干,也无聊,我们就打打闹闹,哇啦哇啦唱歌。后到家母亲问,听见他们说什么了,我说隔得远,听不到。母亲就生气:你们跟后面干什么了?我说,唱歌呀。现在想想,他们这恋爱谈得真是好玩。

其实直到结婚,他们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我姐在北平念书,罗沛霖在上海念书,只有放假见几面。还有一次,燕京大学的唱诗班到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去演出,唱亨德尔的《弥赛亚》(两所学校都是美以美会的),我姐是唱诗班的,也去了,罗沛霖从上海到南京看她,见了一面。再往后罗沛霖毕业去了广西参加抗日,又从广西到南京,从南京到西安,从西安到延安,又受命从延安到重庆,在国民政府的资源委员会任职,到处走,根本没机会在一起。

他们谈恋爱,只能更多在纸上谈了。好玩的是,罗沛霖写给我姐的信,我看过。我想不起是什么缘故了,我姐在燕京念研究生时,罗沛霖来的信会寄到家里。母亲就拆开看,还让我念给她听——信寄到家里,她都要看。有次是用银色的墨水写在蓝色的信笺上。母亲凑到灯下看也看不清,还说,这个小罗沛霖,墨水淡成这样,让我怎么看?我想人家那是情书,谁让你看了?但我们的信她是要检查的。我姐虽然平时老顶母亲,这上面也不敢反抗,说起来倒是因为信的内容,在母亲面前少有的理不直气不壮的。

母亲让我念,我不敢不念。信上有几句我还记得,大概是写我姐到车站送他:“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你一点一点地离我远了……”母亲一边听,一边要点评:“‘一分钟一分钟’——还要数哩?新鲜!”我姐放假回来,我就背几句给她听,她听了又急又气,但这事她不敢跟母亲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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