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和二姨太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我哥行三,下面是四姐,二姨太只生了她一个。我老是想起她,不止一次想写她,种种原因,最后还是没写。老想起她,是因为她的经历太惨了。家里很多人都是悲剧,其实说“悲剧”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四姐,其他有的人也许说有悲剧色彩吧,以现代的眼光看,有某一段不如意。比起来,四姐的一生,包括最后的结局,整个就是悲剧。

说四姐,要从她母亲二姨太说起。二姨太进杨家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她原是别人家的丫鬟,那家人要巴结差事,送给父亲的。父亲原本并没有再纳妾的意思,对二姨太一直比较疏远,看她没母亲懂事,像教母亲念书这样的事是没有的,父亲病中也不要她伺候。二姨太和父亲只生过一个女儿,父亲去世前立下的遗嘱,说二姨太年纪轻,别让她守着了,女儿是杨家的骨血,留下来,她可以再嫁。但是后来宣布遗嘱,这条没了。也许家里还是觉得杨家的妾嫁人了,没面子。

二姨太在花园街住了好几年,如果不是三叔与人合伙贩私盐弄没了我们家钱的事,她就一直这么过下去也说不定。出了那事后,她跟我母亲说,该去闹,头撞墙什么的,定要讨到一个说法,意思是父亲留下的遗产,不能就这么没了。我母亲不肯,说她不管别的,只要能把三个孩子养育成人,家里管这个就行。

二姨太不干,还要闹。这时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去找妇女救济院。她当真就到天津妇女救济院去求助。妇女救济院给她出头,让她就在那边住下。报上也登出来了:“前中国银行行长杨毓璋一小妾不堪大妇虐待……”指名道姓的,这就太让我们家丢脸了。

也不知怎的就扯到“大妇虐待”上。“大妇”当然是指娘,其实娘是脾气很好的人,也没主意,你让她虐待她也不会。而且她对二姨太挺好的,有一阵,因为母亲生了我哥,无形中似乎威胁到娘的地位,娘对二姨太还多少有点笼络的意思,“虐待”真是无从说起。二姨太这么一闹,得罪了娘,也得罪了整个杨家,不好收拾了,她自己倒浑然不觉,住在救济院,还等着家里叫汽车接她回去。我们家没汽车,当时天津有个四大车行,中国银行办的,可以租汽车,家里要用车的话,就打电话过去,车到家门口候着。

也不知听了谁的,二姨太以为她这么一闹,有妇女救济院给她撑腰,家里拿她没办法。她也不想想,接她回来,她有面子,不就算她闹得有理了吗?这边怎么可能去接呢?她有面子,这边的面子往哪儿搁?都被她气得不行哩,没人理她,由她在那边待着。

最着急的是她的女儿,我们叫她“四姐”。二姨太跑到妇女救济院,住在那里,四姐一人待在花园街家里,没人对她不好,但她当然难受。她替她母亲向娘求情,跪在娘面前,哭得泪人似的,大姑妈是她干妈,她也向大姑妈哭诉。最后是谈好了条件,二姨太离开花园街自己过,其实也就是和杨家断了。二姨太得到了两万元钱,这也是原来父亲遗嘱里说的数:二姨太一万,四姐的嫁妆钱一万。立了规矩的,第一年只准用利息,不准动本。另外,原来是要留下四姐,让二姨太一人离开杨家的,四姐自己还是要跟着母亲,这样她们母女就搬了出去,在张庄大桥租下一处两楼两底的房子。

从救济院回到花园街到搬出去过这段时间里,二姨太接待过一个来客,说是朋友,住救济院时认识的。二姨太在妇女救济院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包括窑姐。那次带来的人,一看穿着举止就不对头。也是想到大户人家来看看,开开眼吧。来了就待在二姨太屋里说话,别处是不让她们溜达的。那个窑姐躺沙发上,看着房间里的陈设,很羡慕,说这样人家,你还要往外跑?

她领朋友来,也就那一次,家里上上下下都看着不顺眼,老仆潘爷是瞅见那女的躺沙发上的,说,什么样子,没一点规矩,都把什么人弄家里来了?!当时那种情况下,二姨太还把人往家里带,简直就像挑衅了。娘发了话,说,以后不准领家里来。当然,就再没来过。而且不久以后二姨太就搬出去了。

二姨太人比较活泼,大大咧咧的,她屋里时常会传出她唱歌的声音。我母亲是没什么声音的,相形之下,二姨太那边就热闹了。她守寡时年纪轻轻,爱热闹,唱唱歌,再自然不过。她也没什么等级观念,对下人没架子,也许和他们在一起,她更自在些。只是她没脑子,容易受周围的人影响。她在妇女救济院待过一阵,接触了一些人,回来后就唱些小调,这就让家里更不待见她。她自己后来弄得一团糟,把四姐也给害了。

四姐叫杨聪如,大我四岁,大我姐一岁,也是念的中西女校。虽然在一个学校,我姐和她却很疏远,从来不在一起玩,觉得不是一路人。四姐长得很漂亮,特别爱打扮,穿着很时髦,成绩又好,毛笔字是她那届的第一名。气味不投之外,我姐多少也有点嫉妒吧。小时候她常和我们一起玩,特别是一起扮戏。我太小,都是跟我哥我姐和四姐后面。只有一回,我哥要扮《游龙戏凤》,没别人,就让我充个数。那出戏是说明朝正德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访的事,他在梅龙镇投宿李龙家,被李龙妹妹吸引了,就调戏她。杨宪益去正德皇帝(“去”就是扮演的意思),我就去凤姐。里面有凤姐绣花带子掉地下皇帝踩着不放的情节,母亲还特地找了个绣花布带当道具。我什么也不会,只会拖着声叫一声“来——了——”。

四姐在的时候就复杂了,穿戏服,还系了用珠花什么的制作的行头。扮过《武家坡》《四郎探母》……当然都是她去主角,在她眼里,我们都是“小儿科”,教我们该怎么着怎么着,她正经学的嘛。她学戏挺起劲、挺认真我们都是知道的,但谁也没想到她后来真的唱戏了。

她本来念书念得好好的,搬出去后没多久就不上学了。那时她已经念到高中了,把精力都放在了票戏上,成为天津有名的票友。当时《北洋画报》捧她,登了整版,相片里有写真,也有戏装的,“前中国银行行长杨毓璋女公子杨维娜”什么的,称她是“著名票友”。四姐的英文名是Verna,“维娜”就成了她的艺名,唱戏都是用这名,“杨聪如”是不用的。那一版上还有她的毛笔字“艺术至上”。画报主编捧她,除了银行家女儿的身份,还有猎奇的成分,唱戏的通常文化水平不高,四姐是教会学校的,能讲英文,又写一笔好字,也算是个异数了。

四姐票戏,会请家里人去看。我跟着母亲去看过两次。看《武家坡》那次,七婶、姑姑都去了。开演之前,二姨太看到我们,赶紧就到我们座位上来招呼,觉得很有面子。就是那次,七婶看出她有点不对头——她老用斗篷遮在肚子那儿。她一走,几个大人就嘀咕,怀疑她有身孕了。

七婶没看错。按后来知道的情况推断,二姨太怀上的应该是陆二的孩子。陆二是我父亲在世时的年轻男仆,就是旧小说里说的“小厮”那种。他父亲就在我们家做的,类似《红楼梦》里说的“家生子”。父亲去世后他还在我们家,和我哥的奶妈姘上了。那个奶妈长得极难看,一张马脸,真是像马,陆二倒长得白净清秀,还有点文化。两人这种关系,家里绝对是不容许的,于是两个人都被打发走了。二姨太和陆二原先在我们家里就认识,搬出去后不知怎的就到了一起。陆二和那个奶妈并没断,后来居然都住在一起,一大家人靠二姨太的钱过活。

在花园街时,我母亲和二姨太关系不错,她们是以姐妹相称的。二姨太闹财产,还有之后的种种作为,母亲都不赞成,不过她最可惜的是四姐。有一次她带我去看四姐演《女起解》,四姐扮苏三,套着枷一出场,母亲看着就流泪了。和剧情没直接关系,她就是觉得四姐跟着二姨太现在这样,很不幸。

这以后她就再没看四姐演戏,说看了难过。看《女起解》回来,她还想着四姐,娘不管,以她的身份,也不好过问。她就指望我们,说四姐这样了,你们一起念书的,要劝劝她呀。母亲是最看重念书的,四姐好好的就从中西退学,在她看来太糟糕了。于是我哥我姐就给四姐写信,我姐一下写了四五页纸,我哥写了两页。都有了,我哥又对我说,你也写两句。我还是小学生,不知怎么劝。我哥说,就写多想想再做决定。我忽然想到老先生才教的“四书”,写了句“子曰:三思而后行”。就这么秃头秃脑的一句,后面写上“小妹”。

我们的信当然不起什么作用,四姐没回我们的信,也没再回到学校,反倒比票戏更进一步,干脆下海了。这在杨家,等于又是一桩丑闻。有钱有地位的人家其实是看不起“戏子”的,票戏是玩玩,不能当真,真拿唱戏当饭碗,就失了身份。《北洋画报》上登四姐的照片,她还是“名媛”的身份,虽然她们已经离开杨府,但她毕竟是杨毓璋的女儿。如果当时她已下海,恐怕就不会用一个整版来捧她了。

既然唱戏丢人现眼,中国银行就跟戏院打招呼,不许捧四姐。银行界捧戏子是有名的,不让捧谁,戏院也得买银行的账。虽然不是封杀令,但杨家发了话,比较像样的戏院就不敢让四姐演了。我们那次看四姐票戏,是在“春和”,中国大戏院建好之前,春和差不多是天津最好的戏院,四姐下了海,就再不能在春和唱了。春和在法租界、日租界的戏园子要差一等,后来她在日租界的戏园也站不住脚,只好到“中国地”的“下天仙”这样的地方唱——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下等的戏院。

在天津唱不出名堂,四姐只好到外地去唱。我知道她去过南京,还到过山东的济南。但是她不懂唱戏是要拜码头的,而且她还拒绝唱堂会,达官贵人喝着酒吃着饭,让她在那儿唱,她不干。也不是没唱过堂会,但都是唱完了就走,陪酒什么的就不干了。好像是在山东,据说韩复榘还是什么人,反正是个军阀,土皇帝式的人物,让她去唱,像叫条子似的,她就拒绝了,说她“卖艺不卖身”。她还到过伪满洲国,又不肯给日本人唱。这样在哪儿都站不住脚,又回到了天津。回来之后比之前情况更糟了,只能在等级最低的小戏园唱。

这时她已不能不唱了,因为一大家子都指着她。那个奶妈和陆二有两个孩子,陆二和二姨太又生了俩还是仨,那么多口人,全靠她养着。她们刚从花园街搬出去时,住的地方在英租界,当然贵,后来就住不起,也不知搬到了哪里。

二姨太的钱早花完了,四姐要置办行头,要请人教戏,都要花不少钱。她不是童子功,只能靠苦练,学刀马旦的戏很苦,一直就那么撑着。最后一次唱戏,早上刚打了胎,晚上就登台。

打胎是因为她和一个北昆名角好上了,怀了他的孩子。其实一直有人追她,追她的人里,还有大学生,她有文化,会说英文,会唱戏,人又长得漂亮,挺拿得出去的,但是她偏偏喜欢上了那个名角。那人是北昆的头牌,早有家室,将四姐明媒正娶是不可能的,有了孩子,只能打掉,何况她也不能不唱戏养家。

据说那天晚上唱完了戏,到后台她就倒下了,大出血。她躺在地板上,用草纸垫着,十刀草纸也不够用,全浸透了,简直就是躺在血泊里。四姐就这么没了。

这些都是解放后听说才知道的。抗战后,二姨太、四姐她们完全没了音信。事实上二姨太她们搬出去后,和杨家基本上就断了来往,只是在四姐票戏那阵子,来请了,去看过她的戏,四姐当真下海唱戏,就彻底断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四姐还是三八年离开天津以前,是有天下午,我去中西,算是对母校最后的告别吧。车夫小本儿(因为驼背,也喊他“罗锅”)拉着车忽然慢下来,对我说,看,是四姑娘吧?一辆洋车过来,车篷拉着的,因是迎面而来,我还是马上认出了四姐。从看她票戏《女起解》之后,几年了,再没见过她。我吃惊不小,她变化太大了。她大概是下了戏回去,很浓的妆,脸色憔悴,显老,穿着旗袍,下面是缎子带花边的大脚裤,颜色搭配很俗艳,有一种风尘感,就像人们印象里的那种下等戏子。

我们对视了一下,她肯定是认出我了,但装作没看见,我没和她打招呼,小本儿也只是顿了一下,很快就过去了。回家后他把遇到四姐的事跟我母亲说,母亲叮嘱他,下次老远见着就绕道走,还跟我说,如果再见着四姐,也别招呼。虽然如此,母亲心里其实一直挺可怜四姐,替她惋惜,后来不止一次跟我说,当年二姨太离开时,若是硬留四姐,也就留下了(父亲遗嘱里说她是“杨家骨血”嘛),要是留下来,她就不会下海,更不会死得那么惨。

当然这都是假设,人的命运经常是料不到的。母亲的叮嘱对我也是多余的了,因为我很快就离开天津,再也没见过四姐。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次街上的相遇,是我见四姐的最后一面。几十年过去,我好多次想起她,也曾想把她的故事写出来。那时我姐还在,她不反对我写二姐(事实上我也写了),写四姐她却不赞成,觉得有点家丑外扬。我倒不觉得这算什么“家丑”,四姐,还有二姨太,都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不过也就没写。没写,还是老想起,她在家里扮戏的情形,《北洋画报》上她的照片,最后是她坐在洋车上的样子,那是最后的定格,连细节都清清楚楚,就像电影画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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