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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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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教会学校,每天早上有朝会,这是非教会学校没有的。早上八点到学校,但要到八点半才上课,上课之前的时间,就是朝会——除了唱赞美诗,就是念一段《圣经》。我们都喜欢朝会,其实是喜欢大声地唱歌,《颂主歌》有三百多首,挑着唱,很开心。老师会先问,今天唱哪首?我们就举手,告诉她想唱哪首,比如第303首,大家爱唱的,老师准了,就高兴。事实上都随我们。而后就唱。我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唱了十年,太熟了,到现在我还能一首一首,从头唱到尾。要说教育,这也算是我们的教育吧。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想起,从脑子里冒出来。“文革”后和中西的同学见面,发现中西同学里没一个轻生的,怎么会这样呢,我想和当年我们接受的教育有关。赞美诗里说死是去“应许之地”,那就是天堂,再难也没什么好怕的,最后就是去那儿嘛。赞美诗里尽是天堂,我们不说地狱。但丁的《神曲》我没看过,不知地狱是什么样。 除了朝会,吃饭时的仪式也有教会味儿。管吃饭的是舍监杨赵路德,她本人姓赵,全名杨赵路德,胖胖的,也是大学毕业。到午饭时,她就在两间屋子的门口摇铃,让我们安静下来。我们原先是坐着的,这时要站起来一起唱:感谢天父赐我忠诚,养我肉体,保我平安;惠赐盈粮,心灵感谢,敬虔为人,讨你喜欢。唱完了,杨太太示意我们坐下,这才开始吃饭。吃饭时不许离开座位,要添饭则摇桌角上的铃,让学校的阿姨去添。 这歌为什么我记那么清楚?“文革”的时候,吃饭前要背语录,嘴里要念念有词。我心想你管我念什么,我心里就唱歌,并不是我信上帝,而是我觉得唱歌比什么都好玩,反正我又不唱出来。在心里唱完四句就开始吃饭。 和基督教有关的就是这些了。学校里也不布道,我听布道都是在外面的教堂,布道的人也不是学校里的。比如有位叫宋尚杰的牧师,都叫他“Dr.宋”,据说是留美的博士,他就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教室布道(那时学校还没在教育部“立案”,“立案”以后好像就不许了),住堂的就可以去听,我们也放过一个下午去听。 那是我初中二的时候。因为不许影响上课,听布道大多是在晚上,住堂的去就方便多了,有几次为听布道,我居然晚饭就在学校吃。Dr.宋布道是极煽情的那种,挺能说的。有一次就把我们说动了。我已记不清具体内容了,只记得说着说着他从衣服里拿出一口小棺材,挺精致的,里面有很多纸条,上面写着基督教的各种罪。他抽开挡板,把纸条一张一张拿出来念:“仇恨”“忌妒”“偷窃”…… 连着几晚上,听了好几次,听完了以后谁要是要求悔改了,就走到前头去。我的好朋友,同班的,一个个都往前走了,我没走。我跟桂慧君都没动,可心里头实在觉得我们心里也有魔鬼,为什么我们不悔改?可是我就很顽固——为什么非得跟着他悔改?但最后他还是把我们说服了。说服了就登记,先悔改,然后就要求“重生”。 “重生”是一对一约谈,当面向牧师说出你的“罪”,悔过了,你就“重生”了。我是在刘校长家见宋牧师的,刘校长家是栋小洋楼,客厅借给宋牧师用。中间用一块白布帘子隔开,他按名字叫,轮到的人一个一个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等。进去了就坦白交代,就跟《牛虻》里那样(那时候我还没看过《牛虻》,才初中二嘛)。我觉得太奇怪了:一个个预约单独进去看,不是像看门诊似的吗? 我犯了什么罪呢?我觉得我没有,没说过谎,没打过人,没骂过人,没偷吃东西,贪婪、偷窃、仇恨……我都没有,甚至考试做小抄我也没有。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宋牧师就启发我:嫉妒过没有?我说嫉妒过,嫉妒我姐姐,因为我母亲爱她,不爱我。好,总算有个罪了。他就把一只手放在我头顶,另一只手竖起来指天,让我“重生”——这就通圣灵了。我后来越想越像气功。 他放我头顶的那只手一直在抖,也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不舒服,很难受。因为一个陌生人把手放你头上。我母亲一直教我的,男的,不能让他碰到你。我还觉得不干净,反正难受。不过从那次以后我好像倒是真的再不嫉妒了。 这样我就算信上帝了。信了大概有大半年吧。后来有一次,家里什么东西丢了,到处找,找不到。我想到上帝了,不是说主是万能的吗?我就跟家里人说,等会儿。我们家有极讲究的红木大炕,底下可以踩脚,铺了垫子,我就跑了去跪在垫子上祈祷。结果东西真找着了,我就当是上帝显灵了。当然就接着信。初中会考时,又试了一下:我的数学一直成绩不好,过去又没这样考过,心里特别紧张,于是祷告上帝让我过关,结果数学还是没及格。我觉得我那么虔诚,而且浪费那么多时间,上帝没帮我什么忙,后来就不信了。 信上帝的那段时间,我还跟同学到人家家里去传教。我跟几个特别好的朋友,做一个锦旗,白缎子,红边,我们叫“灵光布道团”。那时候布道团多极了。平时在学校上课,只有星期天才有时间。上初中的小孩子懂什么传教?人家家里有事忙着哩,看几个小孩穿得漂漂亮亮的,滑稽吧?我们在那儿讲,人家在做饭什么的。不轰我们走是出于礼貌,本来我们就是添乱嘛。 信不信都是自由的,信最好,不信也不因此惩罚你。那种信仰不要求你做任何事情。我认为我信的缘故就是没有我哥哥在家,太闷了。 我姐信的时间长,她到燕京还参加主日学,做团契,而且还到礼拜堂唱歌。我去做过一次礼拜,看她唱圣歌。她就说我,老是玩儿,包括做礼拜也是玩儿。她说你一辈子都是玩儿。她要入党来问我跟我哥哥,我哥哥后来就跟我说,让她信,她总要有个信仰,我哥哥还一边思考一边说,比信基督教好。 那位宋博士抗战时到云南去布道,听说龙云把他枪毙了。有人说他有伤风化,究竟怎样,搞不清楚。我有很多他布道的相片,还有我们布道团的相片,都烧了,可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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