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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白俄”娄拜和美国人格莱姆斯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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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一时,学校请了一位白俄来教音乐课。他叫娄拜,长得高高大大,淡黄的头发淡黄的胡子,也就三十多岁吧。学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特别怕得罪学生。不到一年他就走了。 他总是穿一件白不白黄不黄的破旧西装,一副穷愁潦倒的样子。他来上课,带一把小提琴,我们唱歌时,他就用小提琴伴奏,大概他学的就是小提琴,不会弹钢琴,而我们学乐器,都是学的钢琴,他教不了。我们是英文教育,用英语、中文上课,他不会英语,又不能说中文,上课就麻烦了。没法让我们明白他的意思,他常是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没过多久,他就从我们的课上消失,应该是教课不成功,学校把他给辞了吧。 在背后,我们都把娄拜叫作“穷白俄”,是说他窘迫。“穷白俄”并不是我们的发明,可以说是俄罗斯人给天津人的一般印象。现在说“白俄”,恐怕都以为是说白俄罗斯了,过去不是。那时说的“白俄”是指俄国十月革命后从苏联跑出来的人,其实就是难民,当然是穷。天津的俄国人好多都住在小白楼那一带,和其他外国人比起来,他们的聚居区显得脏乱差一些,从事的职业也比较低下。 有一家俄国人,一家三口,夫妻俩和一个女儿,在租界租的很小的房子,离我们家不远。他们做面包,老头提着一只篮子在我们那一带卖,篮子上面蒙一块白布,边走边用中文吆喝:“果酱面包”“豆沙面包”“奶油面包”……我母亲就会叫人出去买。刚出炉的面包,还是热的。英国人、法国人有开面包房的,这样沿街叫卖的只有俄国人。后来这家人出事了:他女儿是有未婚夫的,也很穷,女孩大概是嫌贫爱富吧,又跟别人好上了,对男朋友很不好,有一天男友就用刀把她杀了。报上登出来,真让人吃惊。以后就不见他们卖面包了,出了人命,是凶案,很忌讳的,也不会有人买他家的面包了。很快,那家就搬到了别的地方。 那件事我印象很深,老是会想起。我弄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也没人能给我解答。四六年,抗战胜利后我已居南京了,我哥让我投稿(他在编《和平日报》——原《扫荡报》——的副刊,吕叔湘编文学版,他编文史版),我又想起这事,就写了篇短文,题目叫《爱》,说的还是我的困惑:爱一个人怎么会把她杀死? 和娄拜相比,后来学校请来的一位音乐老师,可以说是风光无限了。他叫格莱姆斯(Curtis Grimes),是个美国人,大个子,长得很神气,派头十足,我们都有点怕他。他在中西做得最风光的一件事,是组织了一个全校性的大型合唱团。他教我们学唱维多利亚时期头牌诗人丁尼生的长篇叙事诗《夏洛特的淑女》,从头到尾,用英文演唱。那时我们的英文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不然也唱不下来。整整一个学期,我们的课余时间差不多都用来排练。功夫不是白下的,终于在一年一度的音乐会上,我们的合口唱在学校的大礼堂公演,领唱的是高三的学姐伍檀生,她是出生在檀香山的华侨,唱女高音,嗓子很好。我们全部穿着校服(白色绸旗袍),手捧打印出来的大本的歌谱,由格莱姆斯先生指挥,二部合唱。一曲唱罢,下面掌声雷动。后来格莱姆斯上台谢幕,出来了一次又一次。 虽然只是中学生的业余演出,现场的气氛却很正式,演出也很正规。好多年后我在北京、南京看音乐会,都是正规的乐团,北京是李德伦指挥中央乐团,南京那次是郑小瑛指挥的,观众乱哄哄的,我就想起中学的那次演出。音乐会怎么会变成那样,观众一点规矩也不讲了呢?南京那场,下面一直嗡嗡的,郑小瑛站在指挥台上好长时间开始不了,不得不转过身来让观众安静。北京那场,演奏已经开始了,下面太吵,李德伦让乐队停下来,过了一阵才重新开始。正式演出,一支曲子已经开始,没有停下重来的,重来,等于演出失败。——真是糟糕透了。 说回格莱姆斯。中西的那场音乐会肯定给他带来了很好的声誉,反正他在某个圈子里名声越来越大,后来就不再在中西任教,自己开了琴房,专门教人学钢琴。琴房是在小白楼那一带租的写字间,很大,布置得华丽讲究。名气大,学生就多,学费也很贵,他因此很富裕,在法租界有一所独栋的房子,还有自己的汽车。那时候在天津,外国人中有私人汽车的还是很少的。 我到他的琴房里学过琴,是高中毕业后的一段时间,他是按时收费的,半小时多少钱我忘了,反正很贵。我每周去回琴,就是现在说的“还课”。我想弹什么,他就让弹什么,随我的便。他的教法就是两样的,他知道有的人学琴是要弹出名堂也能学出名堂的,就很严格;像我这样,他知道是学着玩儿的,不一定要怎样,就很松了,练指法什么的也不顶真。我弹的都是轻音乐型的:《蓝色多瑙河》《溜冰圆舞曲》《多瑙河之波》,还有歌本上的。我姐就认真多了,要弹《月光奏鸣曲》。 格莱姆斯后来和他教的一个中国学生产生了恋情,他是有太太的,这事对他的名声自然不好。这时日本人越来越咄咄逼人,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进租界,他就回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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