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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闷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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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毕业了,当然要继续念大学。中西的学生是可以保送名校的:三年的成绩平均九十分可以保送清华,八十五分的话可以上燕京。我姐姐是八十五分,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我均分是八十分,但是也没觉得不好,八十分可以上南开。我母亲当然希望我上更好的学校,不过上南开她也很高兴。南开就在天津,这样我就还是在她身边。我姐的目标是在燕京念研究生,母亲觉得家里总得有一个人。 虽然是保送,入学还是要考一下的。我报的是南开的中文系,要考中文和英文,这对我不是问题。其实我还考了燕京。我是不想考的,因为燕京要考数学,还要考智力。我智力那门考的分数挺高,但我数学缺考了。一考数学我就紧张,结果生病,发起烧来,我母亲就说我是装病。后来我姐去打听,说因为智力考试我的分很高,数学只要有个成绩,即使分数差也准备取我了。缺了考根本没成绩,也就免谈了。 即使成绩够,我也不想去燕京:我都读了那么多年教会学校,虽然很留恋中西的生活,大学也该换换了吧?如果要上教会学校的话,我也宁可去金陵女子大学,那样就可以远远离开家了。要是完全凭我自己的兴趣,我最想学美术,那时候我已经写信要了美专的招生章程,上海美专的,北平艺专的,杭州艺专的……章程都寄到家里来了,我母亲就说,这也叫念书?新鲜!我母亲觉得画画不是不可以,但是书还是要念的。她认为画画就不是念书。还有一样,就是男的、女的在一起画,成什么样子?她倒是没有想到模特儿、画裸体什么的,她只想到男的留长头发,那时候男的画家是这样的,在她看来就不对头。 我对绘画一直有兴趣,从小就喜欢画小人,在中西喜欢美术课,老师觉得我在这上面是有天分的。没事也喜欢自己画着玩。这时闲着,我就去上私人开的暑期绘画班。天津有个才女叫刘文娴,长得很漂亮,家里好像也是没有父亲,学成回来开绘画班。还有一个班教刺绣、绘画、手工,就是把你培养成lady。这些都在我们附近,我母亲都同意。第一,老师是女的,第二,很近,我可以走过去。我母亲也认为应该学这些,在她看来,都算“学本事”,学本事总是好的。还跟另外一个老师学过画,应该是一年毕业,结果我那时水平已经很好了,那个老师非常喜欢我。过了十一年,三十岁回到天津,她正好住在我们这个里弄,碰上了,她还是单身,叫郑德茵。我想如果我不到大后方的话还是会继续画的。 除了绘画、刺绣,那阵子我还上了各种班。毕业了,还没进大学,整天待在家里实在太闷了。学踢踏舞,学画画,学钢琴,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为了不待在家里。学踢踏舞是在小白楼,那儿是很热闹的商业区,也是吃喝玩乐的地方,因为有好多白俄,天津人叫那里“俄国城”。我上的踢踏舞班是一个白俄开的,广告上说她是去过好莱坞的。我是和颜枬生、桂慧君、吴华英一起去学的,这一条对我母亲也是有说服力的。学了一阵,有一天老师让我们去英租界的“蛱蝶”电影院跳舞,回家一说,几个家长都不答应,就算了。在我母亲看来,“学本事”是一回事,跳给人看好比票友下海,就是另一回事了。 “蛱蝶”就是后来的“大光明”,天津的一等影院,好莱坞电影第一轮都是在那儿放。那时放电影中间有休息,interval,大概十分钟,观众可以去上厕所,或是喝咖啡,吃点心、冰激凌,这时候台上的丝绒幕布就会放下来。让我们去跳踢踏舞,就是在休息的时候给观众助个兴,就像球赛中场的啦啦队表演。白俄老师想要我们去,可能是可以从中赚点小钱吧。我母亲常在“蛱蝶”看电影,看到过白俄舞女休息时跳舞,我也去跳,成什么样子? 听上去我的生活挺丰富多彩的,事实上那段时间我很苦闷。我的苦闷并不是毕业了之后才有的。上高中时我就经常有这感觉了,特别是在一九三五年一二·九运动以后。母亲对我的管束特别严,哪也不许去。平津一带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我的好朋友刘嘉蓁可以自由自在地参加各种游行示威和集会活动,我也有参加的冲动,谁甘心做亡国奴呢?但我是根本出不了家门的,对那些同学只有羡慕。 刘嘉蓁在我的好朋友里是有些特别的。她是东北流亡学生,长得瘦小,人却很热情,高中时她进了中西,很快就和我熟了。她比我低一班,但那时有几门课两个班一起上,我们座位离得不远。因为家乡被占领,她特别恨日本鬼子,参加社会上的各种活动,集会、营火晚会什么的,回来之后会激动地跟我说。有一次上课时她跟我传纸条,上面写着:“来吧,到群众队伍中来吧,欢迎你!”我回她:“毁灭吧,世界!”那是无政府主义的调调。现在听上去很幼稚,当时不管是她这么说还是我听着,都是很投入的。我只是情绪上投入,事实上只能旁观。有时在教室里,我们会听着游行队伍喊着口号过来,大家都激动,一下子跑到窗口去看,老师并不阻拦——中西的教育里有一条,就是要爱自己的国家。但是也就止于此了,从学校上街游行是不许的,刘嘉蓁不住校,从家里就去了,我是家里绝对不许的。 上高中时,只有一次,家里答应了我参加在香山的夏令营。那次也是磨了半天,母亲知道了崔莲芳、吴华英、颜枬生、钱伯桐、梁爱敌她们几个都去,才答应了我。记不得是哪里组织的,不光是中西,参加的人里有南开的,还有北平的中学的。里面有很多活跃分子,共产党的,国民党方面的,都有。谁也没明说,但我们模模糊糊的,心里大概都有数。比如有个叫余恩溪的,是北平一所学校的,她大概觉得我有点“左”倾,就和我交谈,问我读过些什么书,跟我谈巴金,谈茅盾的《子夜》。挺认真地谈过两次,她劝我多和社会接触,认识更多的人就是认识世界,有好处的。她肯定是有背景的,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后来在报上见到过,说是失踪了,我猜她多半是地下党。我记不得有没有老师带队去,直接领着我们的是高年级的叶楚生,她哥哥是叶楚伧,国民党的高官。我觉得她是有“三青团”背景的,她曾叮嘱过我,跟人接触要小心,别随便和人交往。我大概是这么划分的,比较开放的,劝多和人交往的,是“左”倾的;比较保守,总是说要小心谨慎的,一般是向着国民党那边的。年轻人喜欢集体生活,我们在香山搞营火晚会,唱歌、写诗、朗诵,玩得很开心。中西是女校,我们去的当然都是女生,不过别的学校有男生,认识了,后来还通信。有个男生就写信给钱伯桐,我也收到过信,不过那个男生是给我们几个人都写信的,如果只给我写信,没准我就不敢回了。 有个男生,家就在昭明里我们家那一带,原来并不认识的,在夏令营认识了,回到天津后老是追我和梁爱敌,他大概是精神有点毛病的,会骑着自行车冲着我们的窗户哇啦哇啦喊,吓得我和梁爱敌一度出门都胆战心惊的。母亲更是害怕,当成那次夏令营出的一桩事,对我管得更严了,参加游行、集会之类的活动,想也别想。她总是说,你们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才能报国。 其实我母亲很有爱国意识,那一阵,她领着家里亲友为前方赶制棉军衣,家里到处放着一堆堆灰色棉袄的成品半成品,从早到晚她忙个不停,缝纫机一直转动,我站一边看她忙,一面觉得母亲真了不起,一边又气她自己支援前线,却不让我参加抗日的活动。 越是管着我,我就越发郁闷。有一次,不大登门的三叔到我们家来,吃午饭时对娘说,大嫂,你还记得高凌霨吗?大哥在时认识的,他现在做了“维持会”委员长,出面“维持”地方,请我出来做事。这倒是个机会,可以弄个差事做做。大嫂你看怎么样?他说的高凌霨就是后来在日本人扶持下做了伪河北省省长、伪天津特别市市长的大汉奸,过去在北洋政府里任高官,曹锟的心腹,做到过国务总理。娘是长嫂,虽然不管事,面子上在家里是有地位的,但三叔其实是兴奋了过来显摆,哪是征求什么意见?问也问不出名堂来——娘哪闹得清楚这些?她满脑子里都是打牌的事,只顾和母亲说头天晚上牌桌上的事,没怎么接三叔的话。 但三叔说的我是声声入耳的,什么“维持”“差事”的,说白了不就是当汉奸吗?!我听着都觉得是奇耻大辱,搁下碗筷噔噔噔就上楼去了。楼上有架租来的钢琴,我就坐下使劲弹,学过的都是《蓝色多瑙河》一类的曲子,我觉得没劲,不解气,就开始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会的抗日歌曲轮着唱了个遍,一边唱还一边跺脚,拿铅笔盒敲桌子。 娘和三叔吃完后坐在客厅沙发上说话,我的位置就在他们头顶上,我在上面闹,下面不得安静,过一阵老潘子就上楼来,垂手立在旁边对我说,六姑娘,太太让你小声点——正和三叔说话哩。母亲从她卧室里掀帘子出来问怎么回事,而后说,小孩子家嘛。过去我有点小错母亲也会训斥我的,现在哥哥留学在英国,我姐在北平念研究生,大公主搬出去自己住了,身边就我一个,算个人物了,待我温和了许多,这次更是没说我,只说了句,你也是的,惹他们做什么? 我得承认,学踢踏舞、刺绣、画画,甚至自己上街去shopping,这些事都挺让我开心的。我十八岁时中学毕业了,母亲说,现在算大人了,该有零花钱了。以后我每个月就有十二元钱的零花。之前要什么都是家里给买,我没有一个人逛过街,身上也没钱。第一个月拿了钱,我跑到唱片行,买了四张红心唱片,三元钱一张,很贵的,拿回来开心得不得了。但是这一类的快乐消除不了我的苦闷,反而有时苦闷得更厉害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和那些参加抗日活动的同学过的完全是两种生活,在这样的大时代里过一种贵族小姐式的生活,我觉得很“醉生梦死”。 这些跟母亲是说不通的。对她我从来不敢反抗,甚至没想过要反抗。除非是到外地去,只要还在这家里,我想不出怎么能不听母亲的,也想不出我的状况会有什么改变。 就是在一团苦闷中,我开始给巴金写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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