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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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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陈樨,在昆明那段时间,我还交了很多朋友,特别是王树藏和陈蕴珍(就是后来巴金的夫人萧珊),虽然不在一个系(王树藏念的是政治系,陈蕴珍先在外文系,后来转到历史系),因为都和巴金、沈从文熟,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 我和王树藏是在青云街认识的。她那时的身份已经是萧乾的女朋友了。萧乾在《大公报》编副刊,是沈从文提拔的。沈从文租住在青云街8号,王树藏到昆明考联大,大概是萧乾托付过沈从文,也住到这院里来了。 我第一次见到萧乾,是他到昆明为《大公报》组稿。大概是在一家茶馆里吧,长条桌,陈蕴珍、王树藏和我几个女生坐一边,穆旦、林蒲、赵瑞蕻几个男生(大都是高原社的)坐另一边。沈先生给萧乾撑场子,说了不少话,说的内容记不得了,只记得桌上放了点糖果零食,老有苍蝇在上面飞。他一面说,一面挥手赶,一挥手,袖子那儿就有棉絮往下掉,塞回去又掉出来(他穿的棉袍太破旧了,张兆和不在,破了也没人给缝补),我看了只想笑又不敢笑。 我和萧珊是巴金信上介绍认识的。萧珊也是巴金的读者,跟巴金通信相识。那时我和巴金还没见过面。因为我到昆明已有一段时间,萧珊到联大读书,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巴金就让我照顾她。他在信中还说,萧珊和我有些像,大概是说我们都天真又有些任性吧。我和萧珊见面后很快成了好朋友,但其实我们俩有些地方不大一样。我比她封建保守得多。 萧珊是宁波人,特别开朗活泼,爱热闹,爱交朋友。因她比我低一级,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她小我一岁,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比我大。她是那种外向型的性格。有段时间,联大的一些学生在金碧街那儿合租了房子,一起住,萧珊、王树藏、刘北汜、汪曾祺他们都住那里,搭伙吃饭,同学没事就跑那儿去玩,热闹得很。就跟男生宿舍女生宿舍似的,晚上回不去了或是不想走了,就在那儿挤一挤。男的就往男生那边挤,女的就往女生这边挤。陈蕴珍住楼上,和王树藏、“毛儿妈”(缪景瑚,因演过话剧里一个角色,就成了“毛儿妈”)三人住一间,我从岗头村进城看电影什么的,在她们那儿挤过好几回。巴金在昆明也是住在那儿,虽然已是成名作家,照样挤男生宿舍。 照彭小莲的说法,金鸡巷要当成巴金向陈蕴珍求爱之地了。彭小莲是彭柏山的女儿,上影的导演,曾经想拍一部巴金的传记片,恋爱当然是重头戏。她到南京来采访过我,我挺喜欢她(她那本写她父亲一辈人经历的书太好了),不过她对我的话加了好多想象。我跟她是说过,有次去那里,也没敲门就进去了,就见陈蕴珍躺在床上,巴金蹲在地下,就着陈蕴珍在说话。我说了声“对不起”,挺窘的。巴金也挺窘,陈蕴珍倒没什么,直招呼我。看上去他们俩已经比较亲密了——也就这样吧?到彭小莲那里,我见到的那一幕变成了巴金跪在地下向陈蕴珍求婚。李小林跟我打电话说起,说彭小莲说的,就是从我嘴里听来的——这是哪跟哪呀?就像李小林说的,她爸爸那么拘谨的人,哪会跪地求婚,一直是她妈追她爸的。 后来陆陆续续,各种原因,都搬走了,最后只剩下萧珊和刘北汜两人。他们一起去买菜回去做饭,一男一女的,就有人议论。萧珊不管,朋友嘛,坦然得很。其实刘北汜对她是有意思的,“文革”后我见到刘北汜,说起往事,又说到“文革”中萧珊的遭遇,他还有些伤心,眼睛红红的。大概他是向萧珊表白过的。我跟他讲,这事可不要对人说啊。我当然是怕影响不好。他说,我们是老熟人老朋友,这事我怎么会对别人说呢?谁又知道这些旧事? 那段时间我们和沈先生接触很多——他和巴金是老朋友,又和萧乾熟,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总想着照顾着点。请我们吃小馆子就有好多回。记得有一回,去一家羊杂碎小馆,很简陋的那种,门上挂着羊头,血淋淋的,看着挺吓人。他要了羊眼羊腰口条什么的,别的还罢了,羊眼(当地说法叫“灯笼”)我和陈蕴珍碰都不敢碰。沈先生看我们一脸惊恐的表情哈哈大笑,连说,勇敢些,勇敢些!结果我和陈蕴珍还是不敢,只有王树藏吃了。 三姐(张兆和)来了之后,沈先生住到了大西门内的北门街。要从城外学校女生宿舍去看他,进出城门得花不少时间,但陈蕴珍、王树藏和我还是相约去看沈先生的新居。北门街比离翠湖不远的青云街更僻静,他们的新家在一栋旧式小楼的楼上,窗明几净,比原来的住所温馨舒适多了。这当然是三姐的功劳。我还记得三姐让我们吃大肉包子,说是联大有位师母为了补贴开了一个小吃店,林徽因先生来看他们,就带了些过来。那包子是什锦肉馅的,果然有些特别,和我们在当地吃到的不一样,我们贪嘴,吃了一个又一个。沈先生对我们大谈林徽因的才气,说她才是真正的女诗人。 沈先生是有机会就要鼓励我们努力上进的,他说要读的书太多了,还有生活这本大书。他也关心我们的生活,让我们想家了就到他这儿来。那天正好是除夕,我们和沈先生、三姐一起守岁,在昏黄的油灯和烛光里聊了吃,吃了又聊,特别开心尽兴,把还要赶回宿舍这茬子事忘得一干二净。等到忽然想起,已是午夜时分了。我们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三姐说太迟了,不让走,怕我们遇上“强盗”。我们嘻嘻哈哈满不在乎,说我们有三个人,三人一起,对付一个坏人不成问题,不怕!沈先生笑眯眯,夸我们是“三个勇敢的少女”。就像他给我们打气,让我们“勇敢些”对付羊杂碎一样,“勇敢些”一样是他给我们开的方子。他还给我们甘蔗,开玩笑说可以用来防身。三姐到我们起身时还在不停地说“不行,不行,我实在不放心”,我们还是辞了行,当真舞着两三尺长的甘蔗往回走了。 那时昆明郊外的公路没有路灯,漆黑一片,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说是不怕,心里还是怕,萧珊紧紧挽着我,也不大说大笑了,彼此好像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偶尔听到有脚步声,就更是紧张,赶紧把手中的“明子”(点着的火把)晃一晃,给自己壮胆。只有树藏是真的不在乎。后来她提议啃甘蔗,我们便吃起来,一路只听到我们撕啃甘蔗皮的声音,王树藏吃着嚼着,不住地“呸呸”吐着,在夜里特别响亮,让我们一时忘了害怕,大笑起来。笑过了继续害怕。萧珊忽然说,要是树底下忽然跳出个人来怎么办?树藏一边继续“呸呸”不停,一边说:“打!拿甘蔗打!”其实甘蔗已被啃掉老大一截了。 树下跳出人来会是个什么情形我们想象不出来,我能联想到的都是电影里的情景,好莱坞片里的蒙面大盗。当然,除了联大男生在后面赶路,脚步声让我们虚惊之外,没什么事情发生。等到终于看见女生宿舍的灯光,我们算彻底放松了,忽然就大声唱抗日歌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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