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惊一场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那一次我们只是回宿舍晚了点,另外一次我和金丽珠整个夜不归宿,更是吓得不轻。现在大学里对住校生的管理不知是怎样的情形,我们在西南联大时,晚上不回来都是要请假的。我和金丽珠没回来,闹得满宿舍都知道了。

那次其实是个意外。我们在学校里碰到了中西时的学姐胡淑贞。她高我三个年级,是我姐最好的朋友之一,把我当小妹妹看——我们对高年级的学生都是叫姐姐的。她是龙云的大儿媳妇,在中西时就订了婚。碰到时她在联大念大四,我们念大一。这时她已经结婚了,见面时怀孕都好久了。见到我们两个天津过去的学妹她很高兴,一定邀我们去她家做客,日子也定下了。

到了那一天我们等着,原是说好来车接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后来出现一个女孩,是她表妹(也在联大念书),说胡生病了,托她带我们去玩。我们就跟了她上车走了。到了一个深宅大院,挺漂亮讲究的房子,西式的,有两条大狗。后来才弄明白,这儿是龙云内弟的宅子,云南的财政厅厅长,留学回来的。我们就被领着楼上楼下地转。一边转金丽珠一边小声跟我说,比我们天津的家好,阔气。我家虽是租界的房子,已经败了,金丽珠家是做买办的,有钱,还是觉得不如。我们觉得这家特好,还因为昆明和天津比是小地方,房子破破烂烂的,没想到财政厅厅长家这么气派,还挺洋气。

吃饭时一桌菜,汽锅鸡、宣威火腿什么的,我们觉得好吃极了——到了昆明好久了,我们就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饭菜。这时天已全黑了,我就犯嘀咕:得赶紧回去呀,这要吃到什么时候?金丽珠小声说:管他呢,先吃了再说。她比我低一级,倒比我大一岁,胆子大,比我有主张。

吃饭时有好几个人,厅长夫妇俩,我们俩,接我们来的那个女生,还有两个男青年作陪,一个是厅长的儿子,个高,留美的,没什么话,一个是矮个的,留法的,他们家的什么亲戚,话多,特别热络、殷勤。吃完饭厅长夫妇和胡淑贞的表妹离开了,其他人就到客厅里。他们在留声机上放唱片,后来就邀我们跳舞。我们家的规矩是不让随便跳舞的,比如有舞女的场合绝对不许跳。但会跳,学跳舞家里也让的。就四个人在那里,两男两女的,有点窘。其实前面吃饭就有点不自在,因为原来都不认识,跟那些很正经的大人也不知说什么好。我才十九岁,金丽珠也就大一岁,没跟人打过交道。

跳了几支舞,我们又说要走。之前就下雨了,正好是雨季,昆明的雨说下就下,还下得特别大。他们家的小车开出去了,怎么走呢?我们执意要走,坐黄包车。后来是矮个的送我们回去,叫了黄包车,放下帘子。但没多久又停下了,进了个大院子,中式的,是矮个他家。原来车夫不肯走了,说天黑雨大,路太远了,也不好走。联大在小西门外,要出城的。矮个说,只好住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再走。这情况,我们虽急着回去,却也没办法,只好听他安排。

他把我们领到一间客房,说他有客人就住这儿,而后就让我们休息。他走后我们突然害怕起来,互相问,不会是遇到坏人吧?越想就越怕,越想就越像。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出来玩全是因为胡淑贞,她从上次约定起就再没联系过,也没想到联系,又没电话。谁知道今天这些是什么人呢?金丽珠给自己壮胆说,不怕,反正我们身上没钱,有什么可抢?!后来人家笑话我们这些教会女校出来的女生,什么都不懂,动辄说没什么可抢,不怕抢人吗?金丽珠长得挺漂亮的。

说不怕,心里还是怕。我们就把房间里的桌子抬过去,抵着门,又把椅子也拿过去,架到桌子上面。其实从见面起,那些人都挺礼貌挺绅士的。过一阵那矮个男士来敲门,问冷不冷,还需要什么。我们都不好去开门,因为门堵着呢,要搬就有响动,人家问起来怎么解释?就这么挨到天亮。他来喊起床,我们吃了早点才又坐上黄包车回到学校。

一夜未归,宿舍的人都跑过来问。我们到舍监那儿去说明情况。舍监叫陈仪,燕京毕业的。后来当然也没把我们怎么样,她向胡淑贞核实过了。胡不是生病,是小孩出生了。她埋怨表妹,把事情弄成这样。舍监对我们俩说,以后再不准有这样的事了。我们惊吓不小,哪还会有下一次?

金丽珠后来是和邓杓结婚的。邓是工学院的学生,后来去美国留学。金丽珠抗战胜利后到了南京,在中央大学附中教书。有次让赵瑞蕻替她代一周的课。后来赵居然没去上课。她后来到我们家,气得说赵,你怎么这么拆烂污?!到那时我才知道她请赵代课的事,之前他没跟我说。我后来分析,赵没去代课,恐怕是怕见到附中的校长,校长之前要他办事他没办成,怕碰见。

这事以后我和金丽珠就没什么来往了。她也许还认为是我让赵瑞蕻不替她代课,谁知道呢?反正我们也不再通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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