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联大到中大(下)
到了重庆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从昆明到重庆,我是头一次坐飞机,倒也没觉得害怕。就是上升和下降的时候头晕,赵苡不大哭的,突然哭起来。小飞机,里面像个不大的房间,也就坐了十几二十个人吧,各自坐着,都不说话,也没有服务员来端茶送水什么的。我从窗户看下面的云,觉得真是好看,没觉得很长时间,也就到了。

重庆机场那边接我的,是罗沛霖派来的一个下属。罗一直倾向进步,交大毕业后就辗转去了延安,后来上面又觉得在国统区更能发挥作用,这样他就到了重庆,在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工作,当时是个科长。因为去过延安,要避免国民党方面的怀疑,就改了名,叫“罗荣思”。抗战时资源委员会权力很大,好像有罗沛霖好几个交大同学在里面。

当时没有现在的通信条件,几时的飞机都是之前说好的,准点之类,根本谈不上,也不知那人在机场等了多久。机场没多大,人就直接进机场接送人,在昆明张洛英送我,也是送到飞机跟前,和现在在候机大厅外接送完全两回事,就像长途车送站接站似的。出了机场没走多远,罗沛霖派来接我的人就叫了一乘滑竿,那是在昆明没见过的,两根长竹竿,一前一后两人抬着,中间一个兜,像简易的轿子。我抱着赵苡坐里面,刚上去有点怕,特别是下坡,抬的人走得飞快。之前巴金在信里就描述过,昆明是平地,重庆是山地,净是坡,滑竿还好些,黄包车下坡时,车夫猴在车把上,两只脚悬在空中,他说我会害怕的。黄包车后来我也坐过,的确有点吓人。

因为太迟,天黑前肯定是赶不到小龙坎丁家花园了,那人就带我们在途中一个地方借住了一晚,好像是他认识的什么人的宿舍。那边我母亲、姐姐、姐夫他们一直等着,我们老也不到,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坏了。第二天到了一见面,罗沛霖就冲接我的那个下属发火。那人说天太晚,赶不回了,太晚也不安全。罗沛霖气未消,责问为何不打电话说明一下。他们还怪我,说我怎么也不问问清楚,就跟人家走了,出了事怎么办?!我心想这还错得了?不是你们安排好的吗?但我也没吱声。

就这样,我到重庆后,先在小龙坎丁家花园我母亲、姐姐那儿住下了。丁家花园是地名,还是专指那个小院,我已记不清了,总之小院里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小楼是罗家伦租下的,他那时是中央大学校长。原先也不是他一家住:他有个舅子叫张沅长,留美的博士,回国到中央大学任教,一家人也住那儿,罗家伦一家住楼上,他们住楼下。后来中大在柏溪办了分校,张沅长任分校的校长,住到柏溪去了。杨宪益、戴乃迭回国后原打算到联大任教,母亲不许,罗家伦就邀他到中大,对他挺器重。这时杨宪益和母亲、姐姐他们都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既然楼下空出来,罗家伦就让我们一大家子住楼下了。罗家相当于二房东。

说起来丁家花园还要算杨宪益、戴乃迭和杨敏如、罗沛霖两对新人的新房,我哥一回来母亲就催他赶快结婚,他和戴乃迭,我姐和罗沛霖的婚事是一起办的,两对新人,证婚人是罗家伦和张伯苓,罗算男方证婚人,张则是女方的证婚人。

婚礼挺热闹,请了十二桌。照规矩是要男穿燕尾服女穿婚纱的。我哥和罗沛霖都不肯,说是中式的吧,他们又不肯穿马褂戴瓜皮帽,结果是穿丝绵的棉袍。戴乃迭和我姐当然就不穿婚纱了,都穿旗袍。乃迭不肯穿红色的,结果是白缎子旗袍,上面绣金色的凤凰。她说凤凰好看,原本她要用蓝色,我母亲坚决不答应,说哪有凤凰是蓝颜色?后来是绣了金色的凤凰,四川的蜀绣是有名的,在成都定做了来。那天我姐也穿白缎子旗袍,上面绣红梅,真的很好看。戴乃迭的头发有点长了,杨宪益喜欢她剪短发,就自己给她铰,结果不光剪得不好,而且一边耳朵后面剪了,一边忘了没剪,结婚照上还能看出来。

那时候的教育,什么都不懂,结婚后好几天,罗沛霖碰都没碰过我姐。(巴先生也是一样的情况,几年后我知道的。)两个新娘子到一起,说到新婚之夜,乃迭跟我姐说:“Marvelous!Marvelous!!”。我姐不知怎么答,后来对我说:“这也好意思说!”

过去说住宅,都要分“上房”(或“正房”)、“下房”,主人住的是“上房”,用人住的是“下房”。丁家花园小院里,两层的小楼之外,还有下人住的平房(西式公寓房子里又叫“保姆房”),那就是下房了。母亲带着我哥我姐他们住进去,两对新人住在一楼,杨宪益、戴乃迭的房间是原来的客厅加饭厅,母亲住下房,我来了,就带着赵苡和母亲住。母亲住下房,是因为她从来就把儿女看作第一位的,另一方面,说起来也和“阶级烙印”有关:她是姨太太出身,在家里地位不及“杨家的骨血”,而且她特别能吃苦。我就很难想象,如果是娘一个人的话,她会让自己住到下房去。

在丁家花园,发生过一个farce——捉奸细捉到这里来了。引出这事的是罗沛霖的表弟媳汪之敬。我对她印象很深,和在昆明参加他们订婚的宴席有关。现在好像没有订婚一说了,当年订婚是大事,很正式的,有时不下于现在的婚礼。那天他们就请了好多人,“门当户对”在这场合也有表现的,哪边请来的人少,面子上就不好看,我们一家三口过去,算是罗沛霖表弟这方面的亲戚。他们在一家酒店里包了不少房间,路远的人当晚就住下,我和赵瑞蕻抱着赵苡从岗头村过去,没法赶回的,也住了一晚。订婚很隆重,准新娘好一通打扮。不知用的什么进口的雪花膏过敏了,脸上长出红痘痘来,出场时穿着银色的礼服,从楼梯上下来,老是下意识地用手去捂住脸,我看了就觉得好笑。

后来准新娘也到了重庆,讲礼数,要走亲戚,有天就到丁家花园来看我们。她随身带着个小镜子,一路走来,拿出来照,整整头发什么的。镜子有反光,那一带有树林子,老远就能看见,一闪一闪的,当地人见了,怀疑是有特务在给日本人发信号,让飞机来轰炸,就报告了。国民党那时没有居委会之类,但重庆也有一层一层的组织的,结果根据报告人说的线索,一路就追到丁家花园。盘问起来,原来是镜子惹的祸。

这个汪之敬后来和安延浚离婚了,说起来是另一个farce,不过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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