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昆明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母亲一直不放心我,让我到重庆去。我经历了一连串的事情,怀孕,出麻疹,得肺炎,生赵苡……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这事我也在信里问过巴金,巴金是觉得我不应去重庆的:既然上了联大,就该好好把书念完。我本人也不是没有犹豫,一方面还想着怎么完成学业,一方面想换个环境,不想老和赵瑞蕻在一起。母亲催我快去,先是寄了一千元钱来,让买机票。钱我是不管的,都到赵瑞蕻手里,他没告诉我母亲寄钱来,也不知怎么花的,就没了。他也不是乱花,并不是挥霍的人,就是好显摆,家里面拿他当宝贝,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他也要给家里挣脸面的。

那时我姐已和罗沛霖结婚了,罗的朋友孙友余的妹妹在中航公司工作,中航在昆明有个办事处,她就在那里。母亲见我一直不到重庆,干脆就转托她买好了机票,有天她就径直到岗头村,把机票送到了我手里。不记得怎么到机场的了,应该也是航空公司的车,当年坐飞机是稀罕事,没固定的机场线之类的定点班车。那天赵瑞蕻有课,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没送我到机场,送我上飞机的是张洛英。张洛英前面提到过的,就是《诗讯月报》的副主编,告诉我邵冠祥被日本人抓走,让我快跑的那位。他后来也被日本人抓去,不知怎的又被放出来,到了昆明。他的身份是教师,在中学教书,这时改名叫张煌了。现在已想不起来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也许是看到我发表的诗歌,就和我联系上了。从他那儿我知道邵冠祥被日本人杀害了,他还说,被抓去挺可怕的。在昆明时他常跟我通信。我到重庆后还遇到过他,在北碚时还收到过他的信,他给我寄相片应该是更后来的事,是结婚后照的,一家三口。再往后就是快解放时了,在报纸上看到太平轮遇难的消息,密密麻麻的遇难者名单里,有张煌,那时他已结过婚,有孩子,全家罹难。我看了很震动。之前我有时会怀疑他有什么背景,不然怎么邵冠祥叫日本人抓去后被杀,他被捕了就好好的?还有,他为什么要改名呢?改名还弄个那么难听的名字(张煌,听上去让人想到仓皇逃窜),又神出鬼没的。看到这消息,我又猜他在昆明、重庆是干特务的,总之是国民党的人,不然干吗去台湾,还有机会在太平轮上?我很讨厌国民党,更讨厌特务,不过还是很震动。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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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十来天,应该不止这两张照片,但能找到的好像就这两张了,地点在铜锣湾,卞白眉家的别墅“湾景楼”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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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蒲草田房间里。住的时间不长,在昆明,这里是我住过的几个地方里条件最好的,房间里还有沙发,比起后来住的几个地方,简直称得上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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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明西山。联大还没开学,最轻松的时候。在昆明的亲戚要在西山的一座庙里搞什么活动,那天把整个庙包下了。我们就跟了去玩。是杨武拉我去的,说是“去吃他一顿”。虽然不像后来那么艰苦,但生活和在天津自然不能比了,他馋啊。照片上我穿的工装裤是在香港逛街时买的,在天津母亲再不会让我穿成这样的,现在想怎样就可以怎样了。这样式是不分男女的,后来和赵瑞蕻谈恋爱,他看了新奇,也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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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纮武和我在联大附近。Henry是纮武的英文名,我的英文名是Lucy,我不喜欢,Lucy在法语里是Lucille,我有段时间就喜欢变花样这么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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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昆明正义路万籁鸣兄弟开的照相馆。正义路在闹市区,像南京的新街口,联大开学前那段时间,常去逛。在昆明,凡在照相馆里拍的,都是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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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在昆明,联大还没开学的那段时间,摄于万籁鸣兄弟开的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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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在昆明。昆明本地产的花布和别处不一样,我做了件旗袍,有段时间特别爱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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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大开学前在昆明大观楼,大观楼前有唐继尧的铜像,唐是云南都督,袁世凯称帝时他和蔡锷起兵讨伐,是“护国三杰”之一。我对这些历史不太清楚也不太关心,就当是一处风景而已。听说那座铜像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被弄去炼钢了,也不知现在大观楼还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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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杨武在昆明青云街。身后就是我们初到昆明时住过的地方。并排的两个小门分别是我和杨武住的屋,原先都是板门。圆的门洞进去就是一进一进的院子。门洞上面是沈从文、朱自清编教材的屋子,挨着门洞的二楼(墙是木板的)是郑颖荪住的,他走后我搬上去住到联大开学,有了宿舍。照片上从外面还能一眼看出来当年的样子,比如门洞和二层以上的部分,当然也有了变化,我和杨武住处的门、窗都是改造过的,原来没窗户,都是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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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纮武的住处是临街的,从门洞里进到内院,一进一进的,二进大概就是这样,杨振声一家和沈从文经常就在院里摆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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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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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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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秋天,在昆明莲花池。莲花池原先好像是一处私人园林,没人管理,荒了,破败的样子。联大当时借用了小西门那儿的云南农业专科学校的校舍,女生宿舍是一栋小楼。出了农校的后门,就是莲花池,课余时间,联大学生常会到那儿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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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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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遭遇空袭,联大宿舍被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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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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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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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序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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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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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照片出自许渊冲的书,模糊不清。原片要清晰一点。我知道,因为照片原先是在我手里的。赵瑞蕻和许渊冲一直有通信联系,是他把照片寄给许的,后来一直也没还,为此我还埋怨过他。到叶公超家聚会事,许渊冲记得很清楚,那么多人,他居然能记得,还对得上号,我虽手里一直有相片,上面的人大多是对不上号的。许渊冲和我同届,照他的说法,叶公超邀的是外文系同事和三八年入学的同学,赵瑞蕻缺席也就好解释了(他高我两级)。虽是同班,我和许渊冲一直没来往,印象中他在班上并不活跃,女生之间议论起来,也很少提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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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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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在昆明。具体是什么地方想不起来了。靠近镜头的可能是金丽珠,她那时的发型就是这样的,可是样子又有点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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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王树藏,前一张大概摄于一九三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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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陈蕴珍(萧珊)。我初见她时,她就是这样子,很明显的一个酒窝。

我手里没有和陈蕴珍、王树藏在昆明时的照片了。其实我们仨有过合影,是有次一起去呈贡看沈从文先生。呈贡是附近的一个小城,虽不是很远,也有几十里地,来去一趟得大半天,我们是骑一种小马去的(出城可以雇,有人跟着)。事先没有约定,当时也没电话什么的,结果他家里没人,我们跑老远扑了个空。但也没觉得扫兴,一路上骑着小马,说说笑笑的,像一次郊游。照片就是骑着马照的。可惜烧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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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蕴珍送给巴金先生的相片。按照片上的时间,是一九三六年八月。我给巴先生写信是同一年,我的同学刘嘉蓁差不多也是那时候给他写信。那个年代,巴金绝对是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给他写信的读者不计其数,他给很多读者都回过信,但大多数从没见过面,刘嘉蓁就没见过。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才知道她和巴金通过信,我们中学时就是好友的,因为这一层,两个人又莫名激动。第四次文代会期间,巴金住在京西宾馆,刘嘉蓁通过我约好了去拜访他,几十年前的偶像与读者终于见了面。事后她写了很长的信给我描述会面的情形,还寄了与巴金的合影给我,真的很激动。抗战时她到延安后已改名叫“林林”,解放后在新华社,“文革”后好像是对外部门的负责人。中学以后的经历她跟我说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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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蕴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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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高原社社员游海源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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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赵瑞蕻在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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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李先生摄于天津英租界花园。我到昆明后他在一封信里寄来的。信中说,地点是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他是特地在那儿拍的。原来的相片在“文革”中毁了,后来是李斧(巴金大哥李尧枚——《家》中觉新的原型——的孙子)在巴金遗物中发现后放大了寄给我。几十年的友谊让我和李家成员都非常熟,就像家人一样。李斧虽在美国大学当教授,和我却联系很多,有意思的是,他正好和我是同一天生日,前几年还一起过过生日。我是怕热闹的,别人要给我过寿我大多是反对,但那个生日我过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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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学生下课,走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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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在翠湖公园的入口处。从左到右依次为金丽珠、余泽爱、我、赵瑞蕻、黎锦扬,我们都在联大外文系。同行的还有一人,拍照片的,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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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个人一块儿照的相,在联大新校舍一教室外摄。

纮为静如的弟弟(七房弟弟)杨纮武,联大化学系二年级,其父为北平中行总经理,现赴西安长中国银行。

---怀哥、璧姊仝存虹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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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赵瑞蕻在《中央日报》上登的结婚启事,西南联大博物馆居然给找出来了。婚启是我拟的,报上登的与我记忆有出入,也许是我拟稿字数多了些,登出时图简省,或是有固定格式,删改过,反正都知道,就是走个形式。那上面赵瑞蕻写作“赵瑞”,其实是对的——是他的原名。“蕻”是后来他自己改的。他对名作家端木蕻良有点崇拜,就以“蕻”替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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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〇年摄于昆明。应该算是我们的结婚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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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住在昆明西山的酒店那一阵照的。赵瑞蕻有个同学杨立达,是印尼华侨,有照相机,到西山看我们,拍了好些。我看上去有点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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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山时因为有身孕了,照相时会有意无意膀子上搭件衣服挡着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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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瑞蕻和我,抱着的是刚出生的赵苡。这时已住在岗头村了,包裹婴儿是跟乡下女人学的,她们会扎得很紧,跟捆柴火似的,干活时就背在身后。我只会抱着,到医院去做产后检查,医生见了把我训一通,说太紧了,你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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