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嫂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我到重庆很久以后,才见到杨宪益和戴乃迭。他们是在丁家花园结的婚,但在那里只住了很短一阵,很快他们就到了柏溪的中大分校,我到重庆时,他们已经去贵阳师范学院教书了。他们在中大待不下去,是因为口无遮拦,在学生面前批评国民党的专制,戴乃迭干脆就说“三青团”简直像纳粹盖世太保。中大是比较国民党化的,怀疑她是英国共产党间谍,新学期开始就不给她聘书了,杨宪益一怒干脆辞职。后来他们便去了贵阳教书,但很快戴乃迭怀孕,去了成都她母亲那里生孩子(她父亲戴乐仁是教会的,后来为工合组织工作,一直在中国,她母亲也来到中国,在成都教会学校教书),杨宪益待学期结束也去了成都。

在津南村,有天晚上他们突然出现了,那天下着雨,我还记得戴乃迭穿得破破烂烂的,抱着他们的头一个孩子杨烨,用自己的衣服裹着,很狼狈。那是杨宪益出国留学后我们兄妹头一次见面。母亲的高兴是不用说的,看他们那样子,心疼,我姐那段时间正在织毛衣,母亲让她熬夜给织出来,杨敏如就笑说,孙子来了,不得了了。那毛衣是红色的,套头的,从天津带过来的毛线,挺精贵的。母亲逗赵苡,说打好了就给她穿。结果赵苡发现穿杨烨身上了。恰好那晚上,她头一次一个人睡(原来都是跟母亲睡的),结果当天晚上就尿床了。我母亲说,看见毛衣没给她穿,生气了。这么点大,太有心眼了。大家都当笑话说。

一九三四年杨宪益出国,到这时已有八年了。我看他不觉得有多大变化,毕竟他走时已是大人,在我眼中更是如此,他应该看我变化比较大,那时我还是初中生,现在不光结了婚,还有了孩子。

戴乃迭和我同岁,性格比较内向,脾气特别好,很听话的。母亲还是老规矩,觉得儿媳就应该如何如何。比如他们结婚时,内衣裤要乃迭自己做,要做中式的小裤褂(母亲当时觉得奇怪,杨宪益出国时就有自己的睡衣,乃迭怎么会没有呢),乃迭就做。我们缝衣服都是从左向右,她是反着来的,看着别扭,母亲说,怎么这样呢?后来做出来,母亲看了觉得针脚太粗,又不匀,说不像话,让拆了重做。戴乃迭就乖乖重来,对我母亲真是蛮顺从的。母亲教她待人接物,有客来了端茶递水的,得两只手捧着递出去,客人落座了自己才能坐下来,她都照着做,虽然动作不那么熟练,有时显得笨拙。

戴乃迭人还特别朴素,穿着什么的一点不讲究,统共也没多少衣服。有张她和杨宪益的合影,她穿一件大衣,挺神气的,其实主要是她身材高挑,长得漂亮,那件大衣不是新的,已有点旧了,也就那么一件。婚礼后那阵子,不断有客上门道喜,杨敏如是这边的习惯,又讲究礼数,还要强(姨太太生的,不能让人比下去),不断地换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这皮子的,那皮子的。两对新人,因为都以丁家花园为新房,自然一起出来见客,母亲说,戴乃迭也不换装,就那身旧呢子大衣。

来重庆后,杨宪益起初在国立中央图书馆工作,分给他们一间宿舍,图书馆和南开中学挨着,还借了南开中学的房子,母亲是希望他们在图书馆工作的,这样一家人就在一起了。有段时间的确是这样,晚上杨宪益他们就到母亲处来吃饭。但杨宪益有点不乐意,母亲规矩大,我姐脾气大,晚年我姐自己反省过,说当年对乃迭有点态度生硬。后来梁实秋拉杨宪益去国立编译馆,他就去了,当然是他更适合那里,但他自己过更自由多少也算个原因。

国立编译馆在北碚,离母亲、我姐她们就远了。一度母亲想帮我哥管家,保姆丁妈就是她找来的。母亲管家管惯了,觉得戴乃迭完全不会过日子,经常要指点她。有次她教丁妈怎么擦地板,大概是觉得戴乃迭教保姆的不对。乃迭不高兴了,说:“It's my family.”。意思是,这是我家。她在母亲那儿都听母亲的,现在是在自己家里,她是主人。她和母亲并没有起冲突,但就此有了隔阂。母亲总觉得这是乃迭下逐客令了。大概只过了一星期,她就让人捎话让我姐接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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