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回了学生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我在南开代课,教的是初一的英语。我和学生相处得很好,他们挺喜欢我,还起了个外号“小白豆”,当面当然不这么叫,叫我“小杨先生”(我姐是“杨先生”)。只教了一个学期就停了,新学期开学,没再给我聘书。教务长跟我母亲解释:南开的教师都是有大学本科学历的,我在这里只能是代课,现在有正式教职的人来了,就得让人家上课。等我拿到了大学文凭,就可以正式聘我。

如果还能代课,我会不会再不念书了,真的很难说,我真的是无所谓的。那事对母亲却是个刺激,她让我回学校念书,给她争气(她最喜欢的说法是“做脸”),孩子她帮我带。我不可能回联大复学,重庆的学校,中央大学是最好的,于是就决定到那里借读。据说现在没这回事了,当时是可以的,各校的学分是互相承认的,在中大修满了学分,可以拿联大的文凭。

虽然是借读,也是要通过考试的,考试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并不对外,就十几个人,都是要借读的,考试很简单,是范存忠先生监考,他是中大外文系的系主任,我那时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在休学一年多以后,我又做回了学生。代课时我住在津南村,到中大借读后自然搬到学校去,重新过集体宿舍的生活。借读的两年,赵瑞蕻在柏溪,我住校,赵苡在津南村由母亲带着,中大和南开中学虽然都在沙坪坝,走路过去二十分钟的样子,但我一般是不回去的,除非周末,不然就是吃了晚饭再回去,所以仿佛一家人在三个地方。

沙坪坝就在嘉陵江边上,有个码头,叫“中渡口”,从那里坐船可以到柏溪,再往上还可以到北碚。我后来到北碚的兼善中学教过书(杨宪益工作的国立编译馆就在北碚),现在回想起来,在重庆五年,城里没去过几次,沙坪坝、柏溪、北碚都是郊外,而且都挨着嘉陵江。中大在沙坪坝,分校在柏溪,学校是有校船的,不然教师两边上课就太不方便了。中文系的罗根泽教授家在柏溪,要到沙坪坝来上课,就是坐船。校车好像是没有的,如果要从沙坪坝坐车去柏溪,得先坐长途车到城里,再转坐到柏溪的车,绕远,反而麻烦。

校船是木船,走得很慢,从柏溪下来是顺水,快一些,从沙坪坝过去是逆水,要两三个小时,有的地方行船艰难,岸上就有纤夫出现。他们待在岸边等活儿,船上有人招呼了,就把纤绳在船上绑定了,弓下身拉纤,身体几乎要贴到地上。到北碚就是机器的船了,沿着水有几个地方停靠,岸边很简陋的码头。校船是免费的,到北碚的船就要买票了。

虽然有校船,柏溪我是不大去的。津南村就在沙坪坝,虽然离中大所在的松林坡有点远,相对说来,我回去的还是比较多,基本是每个周末都回去看赵苡。毕业后除了短暂地住过北碚和柏溪中大赵瑞蕻的宿舍,我都是住在津南村,和我母亲在一起。算起来,就是宿舍和津南村住得久。

我姐家里很热闹,她好客,又有母亲帮着张罗,我回去时常遇见客人,大都是来唱昆曲的。常来的有胡小石、吴伯匋、陶光、陶强。他们当中,陶光是年轻的,三十来岁,长得有点像演电影的陶金。因为是平辈,我和他比较熟。他是清华出身,在西南联大当过助教、讲师,后来云南大学聘了他。他在重庆应该是在中大教书。陶光是单身,据说在追“四小姐”(张充和),也有说张喜欢他的。

他常来我姐家唱昆曲,据说得到过红豆馆主溥侗亲授,嗓子又亮,唱昆曲数一数二的,有些曲目,俞振飞都唱不过他。但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知他能唱,这几年才晓得圈内这么说他。我跟他熟,是那时经常一起散步,他替我抱着赵苡,边走边说话,什么都说。母亲是男女授受不亲的老观念,总觉得男女单独相处要不得,以为这下糟糕了,我要和陶光好了,我是结过婚的人,有婚外情怎么得了?只要与异性有单独接触,她就操心,怀疑来怀疑去的,真要像她想象的,我也不知和多少人好过了。

陶光后来娶了一个滇剧名伶,人称“滇剧皇后”的。到那时,“戏子”还是被人看不起的,他任教的学校将他解聘,多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夫妻两人就到台湾去了。在那边还是教书,又被解聘了,生活没着落,据说最后是“冻饿而死”——台湾那边热,冻也冻不死人,但据说真的到最后粥也喝不上了,很惨。我想他要是不去台湾,恐怕不会那么惨。

上一章:哥嫂 下一章:新的生活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